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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俗于民”:当代艺阵组织与艺阵文化传承发展
——以中国台湾地区沙鹿晋武会为例

2019-03-26张钰林敏霞

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集刊 2019年0期
关键词:晋江民俗社区

张钰 林敏霞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四川成都 610207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传播学院 浙江金华 321004)

在历经战火洗礼、文化运动、工业化城市化快速发展的冲击后,近二三十年来,大陆持续处于复兴传统文化、重拾文化自信的热潮中。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学热”“文化寻根热”次第登场,最终形成了波及大江南北的“民俗热”(1)张士闪:《“顺水推舟”:当代中国新型城镇化不应忘却乡土本位》,《民俗研究》2014年第1期。。紧接着,伴随2004年我国正式加入《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全国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体系逐步建立和完善,保护措施迅速铺开,并由此带动民俗研究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研究成为热点,取得了丰硕的保护和研究成果。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轰轰烈烈的“非遗热”中,不少非遗和特色民俗文化活动只是被“普查”并载入遗产名录,或者只在配合官方活动需要时被展演。许多曾经深嵌于地方生活的民俗传统,逐渐或已然消失于群众生活。

此外,受“科学主义”等意识形态的影响,在多数大众视野甚至学术研究中,不论是“民俗”或“非遗”,其语境仍隐含着属于过去的、难以适应现代社会而需保护的、属于少数人的消极含义。尽管传统民俗的主体是占绝大多数的基本人群,即“我们的民俗之俗就是多数人的生活方式,我们的民俗之民就是社会的多数”(2)高丙中:《日常生活的未来民俗学论纲》,《民俗研究》2017年第1期。,但在日常实践中,我们的“民俗”或“非遗”却与民众日常生活相割裂,许多民间文化生活的正当性仍然被贬低,民众的日常生活仍然因不符合“现代”价值而被批判改造,民俗文化生存空间及传承基础处于萎缩和丧失的困境中。

我国台湾地区素有“多神之岛”之称,岛上民俗文化的发展在当下呈现出一派纷繁兴盛的景象,然而其发展历史中也曾历经日据时代“皇民化”运动打压,受到城市化、工业化、全球化、科技进步及政治因素等的影响,波折不断。但与大陆不同的地方在于,中国台湾的传统民俗文化并没有因上述原因衰退,反而日渐兴盛,如妈祖绕境进香活动声势逐年浩大,岛内神庙数目不断增多香火不断,以民俗艺阵为主题的电影取得年度票房冠军,民众自营创新民俗项目对外展演等等。其中,台湾地区推行社区营造、地方特色文化保护等诸多政策的确是促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因素则在于当地普通民众自信地认可传统民俗在日常生活中的正当性与不可分割性,并因此自发信仰、实践、传承和创新。

艺阵在中国台湾地区传统民俗中极具代表性,广泛分布于中国台湾各地。它自宋元时随闽粤移民传入岛内,通常与各路神灵、大小神庙及花样繁多的祭祀活动伴生。艺阵作为与百姓日常生活及信仰紧密相连的民俗,自传入后便在全台湾的汉人聚居区星火相承、绵延至今。如今艺阵的展演、组织者多为地方民众组成的社团协会,他们从自己的日常生活出发继承、创新艺阵文化。笔者在中国台湾交换学习期间对台中沙鹿晋江社区的神灵绕境仪式及当地艺阵组织晋武会进行了调查,发现当下民间传统文化发展运行有其内在生命逻辑,从而论证在当地政府引导传统文化复兴大方向的前提下,给予社会民众自我选择其文化生活的空间,对于民间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至关重要。

一、当代中国台湾艺阵与艺阵组织概况

(一)艺阵概况

“艺阵”是中国台湾汉人的一种庙会节庆民俗。海峡两岸汉族同文同种,追本溯源,“艺阵”源于古代“百戏”,宋明以来民间舞蹈发展形式多样被泛称为“艺阵”,又叫“社火”“出会”“走会”等,闽台地区统称此类民间舞蹈为“艺阵”。(3)郑玉玲:《论台湾福佬系民间艺阵及文化特征》,《信阳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5期。三百余年间,大陆闽粤移民为求生计接连不断冒着生命危险渡海登岛,闽粤文化随着人群迁徙而传播至全岛。艰辛的旅途和未卜的前途,使得早期移民们将信奉的神灵神尊随身携带以求庇佑,“艺阵”作为神灵祭祀、年节庆典必不可少的仪式部分也由此渡海入台,并衍生发展为现今台湾分布最广的民间舞蹈。在活动中人们为壮大声势、敬谢神灵,同时在艰苦的劳作生活间隙休闲娱乐,便常在祭祀队伍前部设置歌舞杂技表演,即“艺阁”和“阵头”,合称“艺阵”。“艺阁”指用木板搭组平台,加以装饰,人抬或轮行的花车一类,于节庆热闹时做游行观赏之用;现代艺阁多加以现代灯声光电装置装饰,更具趣味。(4)谢国兴:《宋江阵:台湾庙会文化的特殊传承》,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社会史研究中心编:《近代中国社会与民间文化——首届中国近代社会史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社会史研究中心,2005年,第17页。“阵头”则指迎神赛会中各种消灾祈福、娱神娱人及增添热闹气氛的仪式性与表演性团体。艺阁与阵头一动一静组成艺阵,共同服务于庙会庆典活动。在大陆语境里,“艺阵”相当于“年节庆典时民间传统有组织的各类歌舞和杂技表演”。艺阵形式纷繁、种类多样,依据表演内容、形式、功能及主办者等可有不同分类。

艺阵有着多彩的表演活动和俗信内容穿插其间。如与艺阵中的“三太子”人偶交换奶嘴以求用其神力护佑家中孩童平安,“炸寒单”为求赎罪或驱散厄运,钻入绕境妈祖轿底以让神尊“踏身”而祛病消灾等等,这些民俗活动带给民众娱乐放松和被神眷顾的慰藉。虽然随着科技发展,现代社会娱乐方式花样繁出,艺阵娱乐大众的历史功能有所淡化,但在全球化席卷各地、旅游业蓬勃发展的今天,艺阵文化保存了中国台湾汉人传统民俗文化的火种,同时不断吸收现代因素使自己更适应大众需求,在今天仍是中国台湾民众寻求内心安宁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是众多“中国台湾名片”中独具特色的一张。

(二)艺阵组织概况

就笔者了解,“民俗艺阵组织”据业务范围不同可以分为三类:一类即江泊洲在《中国台湾传统民俗艺阵之探讨》中介绍的属于中国台湾民间普遍社群组织,其组成与当地民间宗教信仰有密切关系(5)江泊洲:《台湾传统民俗艺阵之探讨》,《屏东教育大学体育》2006年第10期。。在传统农业社会中各乡多自有戏曲子弟或游艺阵头,每逢地方上的庙会神诞、丧葬节庆或进香活动,这些阵头就会出阵游行并沿街表演各项民俗技艺,使神圣的宗教活动融入世俗内涵。这类艺阵组织几乎都为业余性质,附属于社区庙寺,组织训练费用由寺庙或地方乡绅供应。

第二类是职业表演性质的艺阵组织。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随城市化进程的加深,中国台湾地区农业人口比重下降,乡村人口流失,部分村庄无力维持原有阵头组织的训练,但又出于敬神及村落面子等考虑不愿在庙会中缺席,便选择雇佣职业性艺阵组织参演各类仪式,对神对人都有个交代。(6)谢国兴:《宋江阵:台湾庙会文化的特殊传承》,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社会史研究中心编:《近代中国社会与民间文化——首届中国近代社会史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社会史研究中心,2005年,第17页。由此,带动了此类职业性表演艺阵组织的快速发展。

本文所研究的“晋武会”并不完全属于以上两类,笔者将其归为第三类:这类组织是对第一种传统艺阵组织的发展。组织也由当地人业余自发组成,成员不靠艺阵维持生计,全凭信仰和爱好参与活动,可以进行相关艺阵表演并有持续训练。这类组织虽有所在的社区或庙宇,同时又相对自由,可以应邀北上南下赴全台各地或有偿或义务进行表演;组织成员虽基本为社区成员,但也会吸纳周边社区对艺阵文化感兴趣的青年;组织作用已经从传统的附属表演型转而成为独立运作的协调型,主要在神诞年节时协助村落宫庙组织相关活动、协调村内自有阵型、出面邀请雇佣其他艺阵及组织一些其他环节。组织运作费用由会员会费、应邀表演所得及捐赠(主要来自组织领头人及部分村民)等几部分组成。

以上三类艺阵组织虽产生于不同时代,但当下共存于中国台湾的大小社区之中,共同为各自信奉的神灵服务;且在生活实践中其分类定位并不固定,如晋武会也可受人聘请为其他社区活动做职业表演。

二、晋武会:一个当代艺阵组织

晋武会是服务于晋江社区的当地艺阵组织,属于上述笔者所概括的第三类艺阵组织类型。晋江社区,又称“晋江里”“晋江寮”,是中国台湾地区台中市沙鹿区大肚山麓下静宜大学与弘光科技大学间的一个汉人聚居村落,西距中国台湾海峡东岸仅数十千米,平面略成长方形,以晋武路为中轴线,居址在社区东部更为密集,西部则相对空旷,土地功能多与静宜大学相关。村中及周边耕地较少且多沙地,历史上以番薯、花生及甘蔗为主要经济作物。中国台湾经济转型后,当地大规模甘蔗园荒废,村中青壮年人多外出务工谋生或在村落高地开设观景咖啡吧发展旅游观光业。此外,向周边大学学生、青年教师出租房屋也为该村主要谋生手段之一。

晋江寮社区人口年龄构成虽无具体数据,但从日常走访和对晋武会会长的采访及社区服务时的观察可以概括得出:晋江社区现有土著居民以中老年人为主,青年人留居村中较少。(7)笔者在台期间参与的晋江里“银发族社区照顾服务”志愿者活动正是因为村中老人数目较多而青壮年人较少,老人长久缺乏沟通与活动,晚年生活缺乏活力太过冷清,才会邀请大学生进行志愿陪同服务。于活动中可以观察到到场老人多在20余人左右,村中尚有不方便出行或不喜此类场合的老人没有到场,考虑到晋江里村落不大,这个数目算较为可观;此外采访晋武会会长蔡俊明时他也提到由于晋江里青年人较少,晋武会虽主要服务晋江社区寺庙,但其组织成员有不少来自周边社区。晋江社区内现有青年居民多为周边大学租房暂住的学生,人数不少但多聚集于村落边缘,与村落内部活动交集甚少。

村中有保安宫和土地庙两座庙宇,分属王爷信仰和土地公信仰,其中保安宫位于村落中部偏东地区,土地庙则偏于村落西南位于台湾大道七段公路旁;日常启门闭院及相关活动由每年选出的几户特定元老村民主持,辅以其他组织。晋武会便是晋江社区及其周边居民自发组成专门统筹两座庙宇所需艺阵活动的组织,它在晋江里保安宫一街之隔处有一处房屋作为组织基地,用以供奉玄天上帝、存放艺阵表演道具,兼为议事场所。

(一)晋武会的成立

晋江社区原就有日常处理宫庙相关事务的松散组织,只是行无名号、疏于管理,导致晋江的宫庙在与其他社区宫庙活动交流时十分不便。这是晋江民众自发成立晋武会的一个地方性因素。

晋武会现任会长兼创始人之一蔡俊明出生于1987年,以装潢家居店木匠为主业谋生。作为一个晋江本地人,他自小崇敬神灵,对民间信仰及传统民俗十分感兴趣,他对神灵保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又不过分迷信”的态度。他于2013年聚集身边几位而立之年又同样喜爱艺阵民俗及民间信仰的朋友,每人出资100000新台币(约合人民币20000元),整理村中组织基础,成立了“晋武会”,初创者为会中元老,组织尊奉“玄天上帝”(8)中国台湾的北帝,一般被称为玄天上帝,简称上帝公。根据宋朝时代的民间传说,玄天上帝原为一名屠夫,性情至孝,而以杀猪为业,直到晚年始悔悟自己的行业杀生太多,难积阴德,遂毅然放下屠刀,遁入深山修行。某日偶遇仙人告知“山中有妇人分娩,速去帮忙”,他急忙赶到河边,果见一妇人抱婴儿,请其代洗产后污物。但当他在河中洗濯时,却见河中金光浮现,回首探视,妇人已不知所终。心中忽有所悟,认系观音显灵,以试探他修行的诚心,使得他更加坚定修行的决心。屠夫潜心修行多年,忽得神意暗示,欲除杀生之罪,须刀割己腹,取出脏腑洗清罪过。于是屠夫即赴河剖腹,任令肠胃流入河中(一说是屠宰所得的猪肠、猪肚),他改过修行的至诚终于感动上苍,准其升天成仙,是为玄天上帝。,这也是晋江里当地的信仰传统之一。晋武会即便在配合本村宫庙为“池府王爷”展开活动前,也会先行参拜他们供奉的玄天上帝。

“晋武”之名由神灵亲自在蔡俊明所提供的多个草拟名称中选中,“晋”代表晋江里,“武”则因为所奉的“玄天上帝”属性武神。而晋江社区中部主路又恰好名为“晋武”,蔡会长认为这是神明的认同与护佑,以保晋江里一方平安。

(二)晋武会组织状况及运作

晋武会为业余私人兴趣社团,现有会员200余人,由于组织的地域性及神明“规定要当地人为其抬轿”的规矩,成员多为晋江本地乐于服务寺庙、参与艺阵活动的中青年及青少年。但由于晋江本地青年多外出务工,总数较少,周边村社有志于此的爱好者也被吸纳进来。成员总体以男性为主,女性较少,团体有统一的T恤作为制服且时常更新换代。晋武会组织结构较为完备,会长、副会长、财务等职位一应有之。

组织成立后,通过朋友介绍、自我报名、会长网络社交媒体宣传等多种方式广泛吸纳新鲜成员。采取会员制度,成员无偿为组织服务。已工作成年会员每月缴纳500元新台币(约合人民币100元)作为会费用于组织日常运营;对民间信仰及艺阵感兴趣的未成年人(以高中生为主)不需缴纳会费即可入会,作为晋武会后备力量接受年长成员训练,时间多在晚上7∶00—9∶00,内容为抬轿班等阵型表演。

组织开展的正式活动时间多定于休息日,以便成员能在不影响日常工作的情况下尽量参与。一切活动均非强制,会长会将活动信息公布在网络群聊小组,自愿参与的成员依次报名即可。核心成员在活动前后均会在晋武会小院内聚会商讨进程或总结经验,活动淡季时也会三五天小聚一次喝酒聊天。考虑到成员白天各有主业,聚会议事也多选在工作时间之外。

组织通过line(9)中国台湾流行的社交软件,功能类似微信,用于线上即时通讯。群聊小组进行内部成员交流、通知和活动及时反馈,利用Facebook粉丝专页(10)属于Facebook的一个功能,类似微信公众号,用于发布活动通知及总结等推广性质的文章,并可与粉丝及其他相关组织实时互动。对自己的表演活动进行宣传、发布活动信息、上传活动影像并与Facebook上喜爱此类活动的网民及其他组织建立联系。

(三)晋武会的具体职能

作为晋江社区本地艺阵组织,晋武会首先具备艺阵表演功能,能展演阵前游行神尊人偶扮演阵、抬轿班阵等基础阵型;其次,组织也会不断训练成员将表演技能在组织内传承。除了上述日常工作之外,它还在艺阵活动中发挥桥梁作用:与村中寺庙负责人商议活动时间和所需阵型,协同宫庙管理人员调动村中(如扶乩人等)非会员活动,联系周边乃至台湾地区乐于参与本次活动的艺阵组织,协助联系雇佣较为专业的艺阵表演团体(如南北管等专业技能要求较高的阵、车载舞曲表演女团)及在活动当天镇守现场负责统领等。晋武会这类组织使村民信仰活动得以顺利维系,同时又不会因为相关琐事及彼此协调耗费村民过多的时间及精力,避免了因此而导致的民众摩擦积怨、不欢而散,甚至最终放弃开展类似活动的困窘。

晋武会所在建筑原就是成员们假日聚会、培养感情之地,协会的成立聚集了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在此一同实践发展共同兴趣,也拓宽了会员乃至晋江里艺阵活动的交友空间。成员们有了一块专属区域在固定时间一起排练,蔡会长认为这不仅能传承传统民俗保平安,还能锻炼大家因工作而疏于活动的身体。

(四)晋武会与晋江社区的关系

晋武会成员多数是晋江里村民,其建筑本就坐落于晋江社区内,是社区的一部分,他们辛苦经营活动也是为了晋江里本地村民的共同信仰和仪式,如2016年11月12日池府王爷金身迎回绕境活动就由晋武会与社区陈主委共同协调组织,晋武会始终与社区其他机构一同为社区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不论是艺阵表演、活动组织还是四处助演,晋武会似乎始终呈现出正面积极的形象,但事实上它与许多台湾地区的艺阵组织一样,会员中有不少其实是社区“边缘人”,如不爱读书的辍学生、混迹街头的不良青年甚至黑社会成员。在绕境现场,他们身着晋武会会服,头发染成各种颜色,造型奇异,咀嚼着槟榔口牙血红。他们原本是社区的不稳定因素,但晋武会将他们集合起来,借玄天上帝之口及组织会规对其进行行为约束,如活动期间不可饮酒闹事之类。这些规定虽不一定被完全遵守,但鬼神的约束力和“集体表象”的作用是明显的,在活动现场甚少有见晋武会会员饮酒,偶尔在街道拐角有一两位偷饮者也并没有因喝酒而耽误活动。将活动安排在休息日也消耗了成员们非工作日的大量时间和精力,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更多不当行为发生。晋武会对晋江社区治安稳定的作用很难量化,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晋武会,晋江里的治安一定不会更好。李亦园先生在《宗教的社会责任》中也肯定了宗教信仰对道德伦理及社会秩序的作用。(11)李亦园:《宗教的社会责任》,李亦园编:《李亦园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15-223页。

另外,正如前文所述,保安宫、土地庙为村内公有宫庙,但配合他们展开活动的晋武会属于私人兴趣社团,他们参与宫庙活动,但两者并无严格附属关系。除宫庙活动外晋武会也会在村中空地搭建临时宫庙举行自己的活动,并会提前一周制作海报或邀请卡张贴于村内公告栏或会员家外墙,邀村民同乐,丰富社区文化生活,促进社区内部交流。

(五)晋武会与其他艺阵组织的互动

像晋武会这样的民间组织散布于全台湾大小村落,他们通过朋友介绍及脸书(Facebook)等社交媒体相互交流、互相支持彼此的活动。在池府王爷金身迎回绕境活动的艺阵表演中,临近村镇的艺阵组织便前来现场助演,更有团体从台北台南四面八方赶来支持。助演团体仅需参与表演,准备和清场均由晋武会成员处理。这种帮扶多为义气相助,主办者会尽力贴补车费和餐食。针对本次绕境的支援团体,蔡会长设计每团6000新台币(约1200元人民币)来回租车预算,年轻人喜欢的槟榔每团3000新台币(约600人民币),还提供香烟啤酒及午餐。尽管尊玄天上帝教诲晋武会成员于艺阵活动期间不许饮酒,但对友团则无此限制。本次活动最终槟榔消费超过20000新台币(约4000人民币),啤酒消费约10000新台币(人民币2000元),这笔费用由蔡会长先行垫付,有时也会有人赞助。

通过网络与周边乃至全台各地艺阵组织进行联系,邀请他们来捧场,丰富了现场阵型,壮大了活动声势,锣鼓喧天才能让神感受到社区最大的热忱,因而更加护佑一方;不同团体身着不同色T恤作为队服,彼此区别,也借此盛大场合自我宣传,结交其他团体;各组织通过共同活动在现场直接交流,使艺阵文化的创新及时在各组织之间传播与巩固;各团体对于他人的支持彼此都有记录,今日伸手相助更是为了明日自家办事有求于人时能一呼百应,马到功成;这种你来我往、相互支持促进了晋江里与周边村落的地域联系,促使不同社区间的民间信仰体系持续交流,受众群体得以不断扩大,同时强化着彼此的地缘凝聚力和认同感。

三、当代艺阵组织对艺阵文化传承发展的表现

(一)扎根现代,乐于创新

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有不同的精神文化需求,相应便会产生不同的文化形式和内容。艺阵组织为了使得艺阵文化在新时代能够持续获得民众的喜爱,不断地将现代元素注入艺阵表演中。例如“难登大雅之堂”但为村民所喜爱的流行曲串烧“钢管舞”表演车。据蔡俊明会长介绍,为吸引年轻人活跃活动气氛,最初他们只是在艺阵团体中引入了电子琴演奏,后逐渐演变为车载演奏加伴跳,最后为保证表演者的安全才在车板上安装“钢管”,形成了如今活动热场必不可少的“钢管舞”表演车,深受年轻人喜爱。

更为典型的代表是火遍全台甚至远播海外的“电音三太子”。“三太子”原是绕境队伍中打头阵憨态可掬受人喜爱的孩童守护神,但随着娱乐方式不断发展,青少年早已不再靠观赏艺阵游行取乐,也不再将“三太子”作为守护神信奉,失去市场的“三太子”一度从艺阵队伍中消失。但热爱“三太子”或依靠扮演“三太子”人偶为生的民间艺阵表演者不愿意就此放弃,多个团体不约而同地改造自己的表演方式,添加民众喜闻乐见的现代流行元素,最终形成了古今结合、雅俗共赏的“电音三太子”,并一炮而红。依然着传统装扮的“电音三太子”神偶骑重型机车、溜滑板表演杂技,伴随当时流行歌星伍佰等人的电子音乐群跳霹雳舞,不停地与观众互动,将绕境变成嘉年华,声势浩大、夺人眼球,很快引起大批效仿,表演级别越来越高,从村落街头到高雄世界运动会的开幕式,后来又相继在台北听障奥运会、上海世界博览会表演,甚至以青年学子身份进入人民大会堂与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击掌。(12)邓琪瑛:《台湾流行文化“电音三太子”中的青少年元素探析》,《青年探索》2013年第2期。在民间艺阵组织的努力下“三太子”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不仅表演形式创新重新翻红,还以身处低谷但不屈不挠的热血精神结合了青少年喜欢的流行文化,更给青少年以新的影响和激励,“三太子守护神”的文化内涵也由此更新。

(二)社交媒体,联络宣传

除了吸收现代文化要素创新艺阵的形式和内容,艺阵组织在信息社会中还通过充分运用现代社会媒体,帮助艺阵文化茁壮生长。

艺阵组织对现代社交媒体的运用是多层次的。组织内部即时通讯,保证信息传达准确快速是活动顺利开展的法宝。在晋武会对池府王爷金身迎回绕境活动的组织中,蔡会长通过line通知指令分配任务并及时接收各部问题反馈。晋武会组织成员平时通过自己的社交软件交朋结友,发挥个人力量多点式宣传团体吸纳新成员。组织在脸书上成立粉丝专页与其他类似组织互动,相互宣传点赞支持并在活动时邀请其到场助威,类似于大陆微博网红的“抱团”营销。当然,艺阵组织的网络影响力没有网红那么广泛,但他们不完全重叠的粉丝群在一次次互动中不断被交叉影响,由此扩大了互动中任何一方的影响力;透过社交媒体宣传所产生的影响力也远比旧式张贴公告、口耳相传更大。增长的粉丝群是组织和艺阵相关团体潜在的新生力量,经社交媒体快速联络不同村落组织相互协助解决了活动人手不足的尴尬,同时促进不同艺阵表演之间的互补学习及创新内容传播。

当代艺阵组织与影视媒体的联合同样推动着艺阵文化在年轻一代中重燃火花。电影《阵头》改编自台中九天民俗技艺团的真实故事:阵头世家中与团长父亲关系紧张的叛逆儿子阴错阳差接下阵头团长位置,但手下辍学生团员不服其带领,对家阵头团体虎视眈眈。主人公决定证明自己,背起鼓,带着一帮年轻团员踏上环岛之路,将时尚元素加入传统文化,唤起中国台湾阵头文化新生机。电影获得第49届中国台湾电影金马奖提名的好成绩,成为2012年中国台湾票房冠军。导演冯凯表示创作初衷是想拍一部中国台湾人感动的正能量故事,调查中发现“阵头”这种传统文化的色彩,与神明、庙宇、中国台湾人民的关系足以引起人们的共鸣。阵头文化中人们寻找自己存在价值的过程体现出了足够的戏剧张力。(13)时光网:《阵头·幕后揭秘》,http://movie.mtime.com/155737/behind_the_scene.html。《阵头》的宣传效果不仅体现在票房和奖项,更深刻渗入中国台湾当地年轻人的生活中,可以说它是促成晋武会成立的重要社会因素:影片原型九天民俗技艺团位于沙鹿区大肚山顶,晋武会所在晋江里位于沙鹿区大肚山脚。电影2012年上映大获成功,晋武会则借助电影的成功在次年成立,并一直发展至今。

艺阵在此作为文化资源被搬上电影屏幕,不仅宣传了艺阵文化,同时这种新的宣传方式动员了更多的人重新认知和认同传统艺阵文化。“民”与“俗”在新时代,在新的媒介空间进行着新的互融和发展。

(三)和谐社区,延续传统

现代艺阵组织开展艺阵活动的过程中,在多个层面维系社区和谐,延续传统。

首先,艺阵组织在进行每场艺阵活动前都要求得社区神灵的“同意”,以达到人与超自然神灵之间的和谐。一场绕境活动由卜问吉时路线、挑选所需艺阵种类、村民合力训练、村中统筹协调组织等多个部分组成。活动时间及路线多由宫庙负责人和艺阵组织者共同商定,选出天气稳定且最契合大多数人闲暇的日子(因而各类活动多在双休日开展)、途经家户数目最多的路线等。接着,于神尊面前掷茭(14)掷筊是人与神灵交流发热的一种问卜仪式,普遍流传于华人社会。仪式内容是将两个约掌大的半月形,一面平坦、一面圆弧凸出之筊杯(一种寻求神灵指示的工具)掷出,以探测神鬼之意。凸面为“阴”,平面为“阳”,唯有一阴一阳为同意。请求批准,若神尊“否定”便将活动开始具体时间点顺延五分钟并再度询问直至“同意”卦象出现,“神灵所好”的艺阵种类也要按这一程序来进行。通过“掷茭”获得神灵的同意,是李亦园先生所说的三均衡中的与“超自然”的均衡,是人与超自然的和谐相处。信仰蕴含无穷力量,即便村民心知所谓“神的旨意”源自各方协调,但其毕竟经过上天批准。祭祀神灵、顺利完成神灵满意的绕境,能使虔诚的民众获得内心安宁,从而利于社区和谐。

其次,艺阵组织通过艺阵活动在很大程度上促使社区民众之间的关系更为密切。单一个艺阵表演就有多变的阵型要求成员耐心协作共同排练,训练中村民间信任感、配合度不断上升;每一次成功开展活动都需要全村配合调度各项资源,且这一切都离不开艺阵组织的领导;加之艺阵团体对成员的教化与对社区治安的帮助,形成了社区居民之间、居民与组织之间及居民对艺阵文化的认可,有利于增进地区凝聚力及区域认同,推动社区营造发展。或许是民众对城市化、技术发展所造成的分离本能的自反性,艺阵组织通过艺阵活动又把日渐分离的民众有机地联系在一起。

作为中介,晋武会承担了沟通村民、配合宫庙负责人、联系兄弟组织、雇佣职业艺阵团体等大部分对接事项,接受村民自愿的资助用于活动,不足部分通过会费或会长自掏腰包补贴,从而节约村民时间精力成本并极大减少邻里间摩擦冲突,既提高了村民参与民俗活动的积极性又维护了社区和谐,村民自然没有理由放弃对传统信仰的尊崇。由此形成了有信仰—顺利开展活动—内心获得安宁感激神灵—进一步信仰并继续开展活动的良性循环,保住了艺阵民俗赖以生存的信仰和受众土壤。

再次,艺阵组织对和谐社区的作用还表现在前文提及的约束成员行为、减少社区不稳定因素这一方面。晋武会制定会规规范成员行为,原为社会“边缘人”的成员们也在晋武会及其组织的活动中找寻自己的存在价值,获得社会认同。平日里被视为不学无术、制造混乱的人可以通过为神灵服务来消解心中罪孽与无助,通过自我奉献重获社区成员的尊重,为自己在社区生活中找到合理位置,也将自己放入晋武会这样志同道合的团体,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回归社区,这几乎是中国台湾艺阵团体的共同特点。如电影《阵头》讲述——“台中的九天玄女庙收容初中、高中的辍学生,组成九天民俗技艺团,刚开始因收容辍学生练民俗技艺,而被外界误解是逞凶斗狠的团体,但团长许振荣坚持严格教育,要求学生需上学才能练鼓、跳阵头,甚至订定不能旷课、不能粗口的团规,让许多不爱念书、血气方刚的青少年改头换面。”(15)时光网:《阵头·幕后揭秘》,http://movie.mtime.com/155737/behind_the_scene.html。艺阵表演与信仰充实了“边缘人”的日常与精神生活,帮助其找到人生意义,重回生活平衡。邓琪瑛以“三太子”由顽劣到封神的转变类比艺阵训练对社区问题青年进行教化和约束的功能也是很好的佐证。(16)邓琪瑛:《台湾流行文化“电音三太子”中的青少年元素探析》《青年探索》,2013年第2期。

(四)年轻力量,薪火相传

艺阵组织及其活动吸引着越来越多的青少年加入,并延续和发展艺阵文化。自小耳濡目染村头庙宇频繁的信仰活动、艺阵表演团体众多的招募宣传及各大高校复兴传统文化成立艺阵表演社团等等的日常氛围,让青少年人有更多的机会和渠道去接触、了解、体验、实践乃至传承这些自祖辈流传至今的民俗文化。

艺阵表演人头攒动又多设在双休日等课余时间,自然吸引了好动的青少年;当地民间艺阵组织通过代代相承、口耳相传、朋友介绍或社交媒体宣传等方式不断吸引新人加入;免费参与培训、未工作会员免收会费制度对青少年而言也是一种优惠。在家长们看来,相较于泡网吧、夜店或飙车,参加艺阵组织和活动更有意义。另外前述的现代媒体传播,也是吸引年轻人加入的一个很好的途径。晋武会的蔡会长及其父亲甚至认为,晋武会中青年辈出并无特殊原因,只是因为开设了脸书粉丝专页、创办了晋武会这样一个平台,有兴趣的年轻人自然汇集而来。

青少年在艺阵组织内受到较为专业的阵型表演培训又亲历绕境节庆等民俗活动,积累表演与组织的实践经验,了解现有活动的组织管理方式,长期不断熏陶下自然而然成为艺阵文化的继承人,使得艺阵及艺阵文化能够代代相承。

四、育俗于民:引导民俗文化传承发展的实践逻辑

艺阵文化的发展以民间艺阵组织积极展演、兼容并包为主轴,也离不开社会生活中各因素综合作用。首先是中国台湾独特的历史、地理大环境。历史上大陆移民在迁徙中国台湾的过程中历经苦难,依靠信仰维系意志,登岛后又要与原住民及不同语系汉人械斗,争夺土地、水源等资源以求生存。就自然环境而言,台湾岛地震、台风及次生灾害多发,生存环境并不稳定;经济上,渔业自古便是中国台湾人民赖以谋生的产业,出海捕鱼风险极高,朝不保夕。生活中太多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的风险和不可抗力促使民众不断举办各类祭祀活动供奉神灵,以祈求生活和平安定,从而促成了中国台湾地区生生不息的信仰传统,艺阵文化作为信仰活动的伴生品也随之发展。其次,社会精英的推崇同样不可忽视。身处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之下,台湾当局为维护地方文化特色,致力于社区营造、推行乡土教育,从小学开始教育、宣传、普及以各类艺阁阵头为代表的传统民俗文化(17)许雍政、石乙正:《茄定艺阵之考察》,《身体文化学报》2005年第1期。。当地精英如政商及演艺圈中人或为求心安或为选票作秀,逢年过节必往大庙上香祈福以彰显自己内心虔诚,进一步巩固了岛内年轻群体对传统民俗文化的认同。

但是艺阵民俗当下在中国台湾地区如此兴盛,最重要的因素在于以各类艺阵组织为代表的“人”的因素,这些人也正是构成社区的普通民众,他们是与民俗相伴而生的,也是民俗文化所指向的人群。在他们的生活中,“所谓的民俗不是某种生活的残留物,而是当时中国广泛的生活状况。那些东西不是遗留物,而是完整的生活现实。”(18)高丙中:《日常生活的未来民俗学论纲》,《民俗研究》2017年第1期。对于晋武会的成员而言,他们并不是在悲天悯人地抢救祖辈没有未来的残存,而只是按照习惯的方式生活,是遵循自己的兴趣偏向,是实践普罗大众日常的一部分。他们主动投入闲暇时间与精力、充分发挥自身主观能动性,将自己喜欢的现代因素与传统文化融合创新以让其更广泛地传播、为更多人接受;他们集合志趣相投的人为共同爱好出谋划策,积极吸引更多人并致力于培育传承人,他们努力协调民俗活动与左邻右舍的关系,期望平稳顺利又热闹地举办每一场活动。这些活动都是沿着民间传统文化内在生命逻辑运行的,是在民众日常生活中和在民与俗的互动中不断形成和发展的。

艺阵组织客观上推动了艺阵民俗承继发展,但它不同于自上而下行政方式的文化实践。艺阵组织对艺阵发展的推动是自下而上、自发的、主动的,而非自上而下、任务式的、被动的。在此系统中,“艺阵文化”其实可以被替换为“广场舞”“书法”“长跑”等任何一种兴趣行为,它们天然生长在日常生活的角落中,吸引情投意合的人来共同实践。被定位为“兴趣”的“艺阵民俗”也因此拥有同样的氛围:轻松、自由、有自己的历史,并能自然延续发展。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实践他们的兴趣时,自然不会带有“拯救”的焦虑与急迫,也不会怀着悲悯、俯视甚至歧视的偏见;外界对他们的继承、展演、创新等行为也不会有过多干涉与界定,组织成员可根据爱好兴趣决定自己的行动。这一切都源自较为宽松日常的文化生活空间。在这种相对宽松空间中,民众的自发性文化实践能力赋予民俗文化自己的生命力;民与俗相互交融,使民俗文化得到新的孕育、传承和发展。

复兴传统文化一方面需要政府领导,需要各种政策的扶持,但更重要的是从群众日常生活的实际出发,唤醒或者说实现广大民众对传统文化及民俗的需要,激发民众重新展演、传承、创造传统民俗的兴趣热情,做到育俗于民、顺水推舟。因为民众自己才知道什么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否则即便各种文化保护和发展的口号或政策遍布各地,也会因为与民众日常生活脱节或误会而产生“下有对策”、徒有表面的成效,延误挽救传统文化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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