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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和别的鸟(上)

2019-03-25荞麦

妇女之友 2019年2期
关键词:小川

跟M分手后又遇到过几个男人。有两三个跟他的年纪都差不多,但还是年轻一些。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已经45岁了,而9年过去之后,我现在也已经33岁,几乎无法理解自己曾经只有24岁这件事。女人老去只要几年时间,有时候简直是一刹那的事情,男人变老却是一个相当缓慢而且无法控制的過程。他很瘦,脸颊下陷,不显年轻,也不显老,每天穿牛仔裤和T恤,系一条棕色皮带,身体老了,表情却不懂事也不圆滑,经常露出一种嘲笑的表情,但也不见笑容。渐渐明白了一些事理之后,我开始竭力避免想起他,但人们喜欢讨论怪人,好像可以通过讨论搞清楚点事情,或者稀释并抵制他。而他不断地消失更加剧了某种好奇心:他们简直不明白这样的人究竟要怎么生活下去,并从他身上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自己是个幸存者。

他独身很久了,而且离婚很费了些力气,但当时离婚的原因——某个谈不上美貌但颇有气质的成熟女人早已离他而去。前妻做生意很成功,带着儿子住在城市的另一边,见面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但他们不经常见面并非因为距离,而是三个当事人均觉得毫无必要。据说小孩的眼睛有点问题,可到底是什么问题,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也没有说。我们不怎么谈论他的真实生活,却也同居了一段时间。他一个人住在市中心,有套房子,一百多平方米,却一点都没有装修过,好像随时准备搬走。事实上他在里面住了很多年。水泥地、白墙,卧室里放着一张最简单的木床,对着一台电视和DVD:看电影是一项重要的娱乐活动,我们办了一张碟片租借卡,每天至少要看一部。厨房地上随便扔着一只电饭煲,旧的,偶尔用来熬粥也有点勉强。抽水马桶是随便装上去的劣质货。一种几乎脱离了现实生活的现实生活。《Fight Club》的平静版本。

有一次他出差时,我的一个朋友从其他城市来玩,就留住在那里,她喝多了酒(那时候我们总是喝多酒),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不小心就把马桶圈坐坏了。对此他很狐疑,总觉得有更大的隐情,比如可能这其实是一起偷情事件导致的滑稽结果,而且对方必然是个年轻男人。但他对自己这个猜疑闭口不提,也就让我无从解释。

除了年轻之外,我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优点可以用在两性关系中。而他认识的那些女人,则无一例外地老了。这种勉强为之的平衡,总要被打破:一方面我不相信自己仅有这个优点;另一个方面我也慢慢不再年轻了。

最后一次吃饭的时候,我们都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喊上了当时一个朋友薇薇。她精神不太稳定,喜欢戏剧性地描绘自己的人生。但在她挽起袖子露出那段伤疤之前我还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伤疤大概五厘米长,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事件导致的结果。她声称是自己的父亲一次醉酒后从厨房拿出刀想杀死她,而她拼命挣扎逃跑最后划伤了手臂。M极具耐心地坐在对面,仿佛真的相信她,并且为她的遭遇痛心疾首。我这才明白过来了:他好像已经做好准备接受这个深受童年创伤的年轻女孩儿。毫无过渡地直接迈向另一个。但我没有显露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表情,不断地为他们俩加酒,冰凉的啤酒瓶一次又一次被我捏在手心。与此同时,一个跟我同龄的小律师,正在咖啡厅里等着我,虽然三个月之后我们就分手了。吃完之后我让他送薇薇回家,他立刻答应了,事实上如果我不这么要求,他也会这么做的。我看着他们俩上了出租车,一起挤在后座上,还情不自禁对着远去的车子充满感情地挥了挥手。从此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他。

但总是有人提起他。有一天我遇到了他以前的同事小川。一个冗长乏味的政府新闻发布会,他把摄像机放在一边,跟我抱怨:“这种破会一天要参加好几个。”我问他:“你不是拍纪录片的吗?”他看了我一眼,“M已经大半年不见人影,部门也解散了。我一脚就被踢到新闻部。这还算好的。”

“他怎么啦?”

“没人知道。我们这种单位也不会开除他,每个月基本工资发到他的卡上,挺少的,不知道他靠什么活下去。几乎没人见过他了。”过了会儿他问我:“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惊惧于他竟然真的直接开口问这个问题,连忙拼命摇头。

他对我的态度有点别扭,这是自然的。我们两个人灰头土脸地从会议室里挤出来,跟他一起来的记者早就溜走了。

“到底他们都在说什么啊?”我问。

“大意是要整治烧烤摊和违章街边洗车吧。我又得深更半夜跟着城管到处跑了。只能坐在他们的卡车后面,风吹得冷死了。”他把机器放到车上,“你去哪儿啊,要不我送你吧?”

我跟他说不必了,然后在路边装模作样地站了一会儿,眺望经过的出租车。最后还是他的破车停了下来。

老男人已经让我厌倦了。一旦你曾经跟一个老男人在一起过,身上就会被沾染一种气息,这种气息会吸引更多的老男人前来。他们闻到了可能性。知道你缺乏界限感,茫然无措,又别无他求。他们对你的渴求并不是在床上,却表现得好像是如此。他们已经没有感情可以付出了,却总是认为你会爱上他。我遇到的最后一个老男人是个广东人,普通话不太好。在没什么内容可聊的时候,我看着《康熙来了》随口问他:“你喜欢小S吗?”他镇定地看着我,讲了一大通世界的阴暗面,是多么不适合一个孩子的成长。我满腹狐疑地听他讲完,又莫名其妙地跟他道别。过了很久之后,我正走在路上,却灵光一闪,这才明白原来他以为我问的是:“你喜欢小孩子吗?”当时,他一定是被吓得很厉害。

就此我决定要跟同龄人交往,相差最好不超过5岁。刚开始的时候我浑然搞不清楚年轻男人都在想什么,需要什么。M的欲望又轻又浅,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又深不可测。他从不说出他希望你怎么做,也不会给你机会说出你想要怎么样。他有什么就给你什么,也希望你给什么就拿什么。到后来我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得不到时,被深深地伤害了。但当小川在床上不停问我:“这样吗?”或者“好吗?”的时候,我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比较熟悉之后,也就是睡了三次以上,小川才终于问我,而这显然已经是他耐心的极限。他说:“M很厉害吗?”

我当时肯定在盘算什么事儿,有点搞不清楚:“啊?什么?”

“他肯定很厉害。我们专门讨论过……”

“什么呀?你们是谁呀?”

“他到处都能泡到女人,而且都很年轻。那次在云南……”

“哪次啊?”

“去年初吧,我们去大理拍片,他把接待我们的一个女孩搞到手了。两个人在宾馆里白天都不出门,后来片子也没有拍成。”

更令我惊诧的是地点而非人物。“那他可能还在大理喽?”我问他。

“不知道啊。他没有跟我们一起回来。”他心神不宁地看着我,好像还有什么重大的秘密需要他忍受。一会儿他问:“你没有不高兴吧?是不是不该告诉你呀?”

为了表明确实对此毫不在意,我们在他那乱七八糟还翻出一个打火机的床上滚来滚去。事后我们俩躺着抽烟,他身上发出的,是一个吸烟的男孩儿的气息,跟吸烟的中年人有着各种不同之处。我觉得这一切又新鲜又美。但一段时间沉默地自我挣扎之后,他又绕了回去:“那个女孩还是个年轻妈妈。他到底有什么魅力呢?能让一个女人扔下刚出生的孩子不管。”

我立刻害臊了起来,好像自己就是那个年轻妈妈,好像有人需要我立刻表示羞耻,以至于不能理直气壮地反问他:“能有什么魅力?”年輕男人不知道有时候仅仅是某种耐心,也可能是某种鲁莽,某种不计后果,事情就成了。M在中年性焦虑的道路上狂奔的速度远远超过了预期,而我作为起点,总觉得好像要承担什么责任似的。

然后就到了27岁,一个关卡。聪明的女人这个时候都开始嫁人了。我也去参加了薇薇的婚礼。她穿了一件长袖婚纱,整个过程中高兴得不得了。散的时候她在门口送宾客,将我拽到一边。

“有没遇到靠谱的男人?别再跟什么老男人混在一起啦。”她变成了一个精神非常稳定的正常人,还能确切地给予生活上的指导。

“哦哦哦。” 我这才意识到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

“你以前那个,就是好几年前一起吃过饭的。他当时竟然骚扰我。”她以需要保密的姿势朝我凑过来,但声音并没有因此降低。

“哎,好久之前的事情了。”我躲闪着。

“我只是向他借了一次钱,他就以为可以跟我上床。”她靠得更近了,语气那么惊讶,表情倒挺平常的。

“哎,他是有点……”我好不容易挤出四个字:“搞不清楚。”

“你才搞不清楚呢。”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对我说:“你要是再碰到他,跟他说我会把钱还给他的。”

她捏了捏我的手,像是一个保证,然后她后退了几步,没有给我机会强调我不会再见到他,就转身走向了新郎,一个三十多岁的胖男人,正张开双腿擦着汗。

荞麦,写作者,电影公司策划总监。著有长篇小说《爱情是个冷笑话》《最大的一场大火》《塔荆普尔彗星下的海啸》,短篇小说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瘦子的》《郊游》,随笔集《当一切在我们周围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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