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镜
2019-03-25罗铮
罗铮
一
才放下电话,挡风玻璃的左前方就出现了一个身影,在这条宽阔却有着与之不相称的平静的马路上,显得孤寂。
尽管那件橘黄色的外衣在没有阳光的冬日盖过了周边的各种色彩,也盖过了它所遮蔽的躯体之上的脸庞,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L同學。
八年前,我们从同一间寝室各奔东西,L去了Z省的A县,而我去了J省的N城。这些年,一直没有见上面,QQ上的头像也始终黯淡着。仅存的拜年短信,也在维持了两年后消失。直到不久前,我与一个同乡闲谈,聊到他单位有一个我的校友,一问,同系,S省人,但年龄比我大两岁,“应该比你高两届”——这是同乡的判断。虽然每届学生人数众多,但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院系,上下一两届的男生即便不那么熟识,也至少有所耳闻。可我在脑海中仔细搜寻了一番,这样一名地域相隔千山万水的“学长”似乎进入了盲区。可能是他记错了吧。正当话题转移之际,我突然想到了L,那个剃着光头、有点愤世嫉俗的室友。对啊,比我大两岁,S省人,怎么光往前几届想了呢?可是他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老婆是这儿人,跟着老婆一起考过来的。”随即打了一通电话,约定今日见面。
头天晚上,居然有点莫名的激动。八年了,人生又有几个八年呢,不过还好只有八年,有的同学毕业后就没了音讯,八年真的不算长。久无睡意,突然手机一震,是L发来的微信:“八年未见,同学别来无恙?心情微妙难言,知否?”纵使久未谋面,彼此的默契居然还在。他现在长什么样了?会不会变得不认识了?仍然剃着锃亮的光头?……
中午下班,开着车出发,这些问题又蹦了出来。待在这座城市的年限不短了,可会面的地方却是一片陌路。跟着他发来的位置导航,冬日的肃杀愈发浓郁地袭来。拐到指定的大马路,左边一排小餐馆紧闭大门,不知营业与否。电话确认了位置,L便出现在其中一家小餐馆门前。
从隔着玻璃传进的信号看,他还是他,即使把他放进茫茫人流,我也能一眼认出来。下了车,依然是爽朗的笑声先至,“你没怎么变嘛!”“你也是老样子啊!”一个大大的拥抱,算是正式拉回了八年的时空距离。这一刻,我被自己的“俗套”震住了。我才瞬间明白,电视剧里那些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见面时的场景,并非多么的空中楼阁。
坐下,桌上的腾腾热气扑面而来,两个陶制盘子分别盛着黄丫头烧豆腐和小青菜,另有一份韭菜鸡蛋汤安静地躺在青花瓷碗里。饭馆很小,顶多五十平方米,紧凑地摆放着六套桌椅,用墙隔出一侧约莫十平方米的厨房,楼上还有一个小储物间,标准的小本经营。从两扇玻璃门投射进来的自然光稍显微弱,但屋内并没有开灯。左边和后面各有一人,身形魁梧,留着浓密的黑发和拉碴的胡须,就着一份“花荤”,把大碗的米饭往嘴里囫囵塞去,不小心流到胡子上的汤汁,总被那双粗壮的大手抹去。N城就是这么封闭,“盖浇饭”这个名词还很是稀罕。厨房里还坐着一个中年妇女,系着沾满油盐的围裙守候着,随时准备应和隔壁的叫唤。她身兼数职:老板、厨师、收银员、服务员、清洁员,应该有年月了,她在不同角色间的转换已娴熟得流畅自然。或许是不想占用本就逼仄的空间,或许是想给顾客留有纯净的谈话氛围,或许是不屑聆听家长里短的琐事,她知趣地躲在一旁,望着空荡的窗外。
灌下一碗热汤,咕噜叫唤的肚子才给我注入凝神观察的精力。虽然轮廓依旧,但岁月的沧桑还是在L身上刻下了繁杂的印痕:光头不见了,代以细薄的板寸,这是否意味着对现实世界的妥协?透明的眼镜增加了变色的功能,说是为了抵挡烈日的刺激,缩减了三分之一的镜片竟使愣愣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白皙的皮肤上多了一排淡淡的八字胡。橘色的Jack Wolfskin羽绒服敞开着,一件白色衬衫从藏青色毛衣的鸡心领口探出头来。是的,衬衫,这种以前被他鄙夷诟病的服饰,如今穿在身上,并没有比当年那副放浪形骸的装束来得怪异,甚至再自然不过。我猛然间发现:他变了,刚才在许久不见的亲切感萦绕下的判断实在太武断了。
菜出乎意料地美味,烧出了浓郁的地方特色。拿几万元月薪的酒店大厨,做出的菜尽管花样繁多,看上去赏心悦目,可口味却未必胜过路边小店的农妇。这个观点再一次得到了证实。
起初,L吐字平缓,抑扬顿挫,显然带有职业要求的谨慎。说着说着,谨慎感随着话闸的打开逐渐减弱。他时不时地微微颔首,眼睛从眼镜上方透出来,盯着我好一会儿,又说到得意处了,还是这个标志性动作。我面露微笑地倾听着,仿佛回到了当年,回到了谈论契诃夫,谈论托尔斯泰,谈论卡夫卡的寝室,回到了谈论诗歌,谈论海子、北岛、顾城的氛围。入住寝室的第一个晚上,L就和另一个室友夜谈到凌晨两点,萦绕在他脑海里的,是终于摆脱工科学校的束缚,终于不用起早贪黑地在工地上采矿作业,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热爱文学,终于不是“另类”而有了投身志同道合者的怀抱的彻头彻尾的满足感。他如饥似渴地读书,要把前几年的欠账全补回来。他爱上了写诗,乐此不疲地在校园BBS的POEM版贴诗,评论他人的诗作,参加各种诗歌论坛、版主聚会,甚至以被贴上“诗人”的标签为荣。他的装扮也诗人化了——剃去了仅有的一点儿板寸,纯色的T恤配上蓝色的牛仔裤,天气冷了再加件深色的夹克或棉袄。每晚两三点钟,那盏浅蓝色的台灯准还散发着微弱的白光。“深夜才有写诗的灵感”,这是他当夜猫子的第一理由。
他的声音愈发激昂,似乎要把这些年郁积的情绪一股脑挥散出来。旁边的食客换了几拨,总是独来独往的,从下单到开吃,到熟练地丢下几张人民币起身离开,基本悄无声息。满屋子都是L的论断。“当年去A县,我以为要一辈子待在那儿了。”是啊,如此重要的人生岔路口,他也要文学地抉择。离毕业不到一年,某个文学场合,他结识了一个同系的师妹,很快陷入热恋,早出晚归。在这段外界定义为“黄昏恋”的感情氤氲下,他拒绝了大城市的众多offer,义无反顾地选择A县的一家小企业。世事难料,牵线搭桥的文学最终成了分手的罪魁祸首。重新成为“A漂”的他,一度彷徨失落,直到遇上现在的妻子,才再度迁徙至千里之外的N城。尽管谈不上流离颠沛,倒也少不了折腾。尤其是那一大书柜的书,别的都可以扔,只有书是一本不能少,十多个沉甸甸的大纸壳箱,把健壮的搬运工都压得步履蹒跚。
这下可好,又回到文学上了。什么唐诗、宋词、汉赋、元曲、小品文,都被他翻出来数了个遍。此时的眉飞色舞,卸下了他仅存的最后一层矜持的伪装,仿佛岁月涂抹在他脸上的铅墨瞬间褪去。我又陷入了迷惑:这不还是原来的他吗?
临走,L很自然地叫来“老板”。尽管她有多重身份,但这么叫总是更容易受到欢迎。至少从效果上再一次得到了验证,她一手拎着老式烧水壶,一手握着一打一次性塑料杯子,快步上前,倒了两杯热腾腾的开水,满脸堆着笑。这份笑容是司空见惯的?还是对这两个异质性明显的生客所特有的友善?抑或是耳膜受了一中午文學语言的震动而引发的共鸣?
在开水的温润下,他终于跳出了文学。“我的孩子过两个月就要出生了。”他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噢,还有他的父亲,当了几十年普通工人的父亲,终于出场了。这名当时已在我们寝室享有“盛名”的中年男子唯一爱的依然是酒,爱得时常酩酊大醉,爱得醉后对儿子无端打骂,造就了恐惧性的权威。“不过我以后还是要接他过来的。”这句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话,若在十年前,是无论如何不会从他嘴里吐出的。
目送着L穿上风衣、骑着电瓶车远去,我打开他的微信朋友圈,只有一条内容:《左传译注》《道教史丛论》《管锥编读解》的封面,以及“新到书三本,好味道,慢慢啃”的一句注释。
一顿两菜一汤的便餐,一个多小时的聚会,让我原本平淡的中午变得生动而难忘。返程途中,我依然沉浸在怀旧的情绪里。“在他眼里,我有哪些变化?”一个念头倏然闪过。我突然一激灵,想起了那副变色眼镜。这副眼镜,不就是一面棱镜吗,一面映射时间在我身上的雕琢的棱镜吗?就像他的举手投足在我的眼镜里留下印记一样。他觉得八年后的我有什么变化,我不得而知,但它们都会被架在他鼻梁上的那面棱镜所吸纳,反射。的确,我们总有百般忙碌的理由忽略着老友的成长厘革,甚至连我们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都难以察觉,有的人以愈发浓厚的妆扮自欺欺人,可这些变化在一面面棱镜中却展露无遗,无论如何想隐藏,无论采取何等高级的妆束掩饰,都终究逃不过棱镜的照耀。
而且,棱镜透露的不仅仅是变,还有不变,以及变与不变相互作用下的独特走向。
二
我满怀忐忑地走着。两百米的路走成了两公里。
它居然还在开着。
它的结构和布局有什么变化?支撑它的顾客群来自哪里?它还能坚持多久?它又靠什么来支付店租和员工的薪水?有没有改弦更张地进点畅销货?……
一连串的疑问蹦了出来。我试着把它们尽可能梳理清楚。说是访问,有点过于正式,毕竟是一个人的故地重游。说是闲逛,又太轻松了,这么多疑问还等着解答。姑且算是探寻吧。
好不容易走到门口,“席殊书屋”依然均匀地分布在六块瘦长玻璃上,享受着夕阳温柔的沐浴。我做了一次深呼吸,轻轻推门进去。一股清冷的空气袭来,彻头彻尾的安静。还是二十年前的架构,五排到顶的书架,被一条狭窄的走廊当中切开,像一个多了两横的“非”字。依然满是人文社科类书籍,其中不乏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中国史学基本典籍丛刊、商务印书馆汉译名著系列等久违了的高端书籍。只是上面的存货架都空空如也,一本书已用不着进多大量了,隔书的铁片上锈迹斑斑。小口字形的后厅,还是清一色的文学名著,古今中外一应俱全。这些曾经让人一睹封面便热血沸腾的文字,如今凄凉地相互依偎着,任灰尘肆虐。楼梯在最左边,试着走上二楼,工作间式的格局,原先的书架和桌椅踪影全无。只有几幅名人光顾的留影,与举行盛大活动时的历史影像,躲在楼梯旁的墙壁上,依稀述说着往昔的辉煌。偌大的店里除了我,还有五个人。一对大学生模样的情侣,倚在靠墙的凳子上看书。两个小学生,或是店员的亲戚,或是周边的居民,在后厅的桌子上写作业。另一个是店员,五十来岁,坐在门口发着呆。
的确,这还是原来的席殊书屋,充盈着历史与人文气息的门面,那个宁愿赔本也不屈降品位的倔强书店。
我和店员攀谈起来。这位新华书店退休后被返聘的老大姐,对书有着深厚的感情。当我说明来意,她释放出极大的友善。“现在读书的人太少了。”她叹了口气,眼里闪烁着忧国忧民的神色。回想起当年的盛况,她突然眉飞色舞起来,滔滔不绝。她告诉我,二十年来,席殊书屋一直坚持自己的定位,每天上午九点到晚上八点雷打不动开门,虽然有时一天下来也没几个顾客,但依然不进中小学教材、网络小说、与热播电视剧同名的小说等畅销书。“亏本是必然的。”回到现实中,大姐无奈地摇摇头。至于未来,“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这样,约莫半个小时,我完成了这次短暂的探寻。之前的那些疑问,答案已经或显或隐地露出了痕迹。
这次探寻的起因,是妻子一个不经意的小问题。
这个问题,又和我与席殊书屋所在的街区密切相关。
前不久,大院机关整体搬迁了出去,这个叫作“三经五纬”的街区才顿时冷清下来。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这个由三条南北走向和五条东西走向的路交叉组成的区域一直熙熙攘攘,人口密度高得吓人。由于路名直接由数字带上经、纬合成,同质性高,不住在周边的本地居民都常常迷路,外地来客更是十有八九找不着北。
除了办公大楼和住宅区,餐馆、宾馆、学校、小卖部、五金店、菜场、水果店、药店、裁缝店等等日常机构一应俱全。这里住着各色人等,公务员、部队官兵、公安干警、国企员工、理发师、医生、小商贩,以及各个年龄段的学生,他们是共同填充着三经五纬的细胞。下基层的公务员走了,新考入的公务员来了;一批复员的士兵走了,又一批新兵来了;周转不过来的小店老板走了,盘下店面的新老板来了;考上大学的学生背着行囊走了,呱呱坠地的婴儿来了。循环往复,日复一日。
我一不小心就生长在这个N城曾经的中心地带。父亲在母亲怀胎九月时,已托人把待产的物什全部捎回乡下老家,即将护送母亲动身。没曾想,在羊水里浸泡多时的我早已按捺不住对大千世界的渴望,急不可待地释放出强烈的信号。于是,父亲只好措手不及地独自把母亲送进产房,我生命的第一站也临时改为N城。
一个星期以后,我就正式住进了三经五纬,成为这片区域的长住民。掐指一算,除去在外读书和工作原因住在郊外的近十年,我在三经五纬足足生活了二十多年。尽管中途也曾搬过几次家,但只是经纬前的数字发生了变化。楼越建越高,车越停越多,宾馆的名字越来越洋气,路也修了多次,但三条纵路和五条横路依然笔直地躺在地上。或许是对周边的环境太过熟悉,熟悉到陪妻子散步时总是脱口而出这家的炒粉好吃,那家的苹果可口,以至于忽视了做点最基本的形而上的思考。前日,妻子随意问道:“三经五纬哪家店开的时间最长?”
我突然一怔,长时间语塞。脑袋高速运转着。20世纪90年代二经路有个“三羊包子铺”,肉包、豆沙包、萝卜丝包、叉烧包,样样个头饱满,大蒸笼从炉子上和着腾腾热气刚端出来,不一会儿就只剩下竹片。七八年下来,虽然只做早餐,却也赚了个盆丰钵满。只可惜禁不住利益的诱惑,盲目提价,味道又没有改进,最终难逃倒闭的命运。它对面的“军人服务社”,堪称三经五纬小卖部的鼻祖,20世纪70年代起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附近最大的供货场所,柜台的阿姨吃穿不愁,还能挑两斤上好的开司米线织毛衣。我对它最清晰的记忆是一次散步经过,外婆用身上仅有的一张一分钱纸币,给嘴馋的我买了一个“大大”泡泡糖。市场经济的浪潮一来,它很快就成为历史。还有三经路的家具市场,一条街的瓷砖、地板,好不热闹,前些年因市里规划整体搬离。餐馆就更不用想,同一家店面少说也换了三四个主人。
还有哪儿呢?我地毯式地一条条街扫过去,消逝的店面和它们曾经的辉煌纷纷涌上脑海。即将以失望收尾之际,位于一经路头上的席殊书屋突然让我拨云见日。噢,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它?以前上学可是每天路过啊。或许是因为外出求学数年,回N城工作后又转道二经路上下班,逐渐淡忘了吧。或许是连新华书店都在城市规划的压力下越搬越偏,越搬越萎缩,心里已经默认它穷途末路了吧。但无论如何,它还在开着。我特意向父亲求证,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这家块头和体量都很小的书店,开张伊始却火爆得惊人,像一个威力十足的吸铁石,把周边的“书虫”悉数吸附过来。它来得太及时了,三经五纬的居民们再也不用蹬上半天自行车奔新华书店了。我记得,第一次随父亲造访席殊书屋,走进狭窄到仅容一人出入的大门,逼仄的空间滋生的压抑感迎面扑来,墙角、走廊、楼梯口、收银台,到处都是人。可是,鸦雀无声。我小心翼翼挤进去,都是近期的人文类新书,名人传记、古籍校注、外国文学名著等等,摆放得整整齐齐。面前的读者雕塑般站着、坐着、蹲着,只有一双双眼睛悄然行走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间。这片宁静偶尔被结账的一系列声响——手指摁在计算器上的声响,揉搓塑料袋的声响、撕发票的声响,划破。时光在静与动的错落中流逝。
那时,席殊书屋已经出台了会员制度,办张会员卡可以打九折。十分之一的讓利在那个年代具有足够的诱惑力。又新设了租借制度,租金多少已经记不清了,但比起购买的价格,无疑是相当低廉的。光有这些,似乎还不足以与雄壮的新华书店抗衡,二楼还时不时搞些书友会、名人见面会、文学沙龙之类的活动,拨动读者的神经。住在三经五纬或是再远一点儿的居民,每到周末就蜂拥而至,使其像夏日的泳池,水泄不通。平常走过,心里也是痒痒的,总想淘上几本佳作。
可是如今,书屋的生意一落千丈。新媒体对社会发展和生活方式的革命性冲击,把纸质书籍挤入毫无争议的弱势群体,甚至让传统意义的阅读本身也举步维艰。门庭若市的景象一去不复返,它仿佛沦为三经五纬的一个死角。路过那六块玻璃的行人,不再用崇敬、渴盼的目光投向里面,而是要么低头专心致志拨弄手机,要么急行军般地走过,看都不看一眼。玻璃里面冷冰冰的书架,成了一种虚无缥缈的存在,比起对面的小理发店都相形见绌。有的年轻住户从出生至今或许都没有进过一次书屋,甚至不排除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旮旯里竟有个书店的可能。
但它不为所动。
于是,我当即决定,会会这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回到家,我终于把答案报给妻子。那一刻,我猛地恍然大悟:那光滑透亮的六块玻璃,难道不是一面棱镜吗,一面充当着书屋的眼睛,映射三经五纬和它的居民数十年演进变化的棱镜吗?
是的,它默默见证了我的成长,记载着某些我自己早已遗忘的片段。它更默默见证了三经五纬的鼎盛和转型,默默见证了一茬又一茬居民的成长、更替,以及他们阅读秉性、生活习惯和消遣时光的方式的变迁,甚至默默见证了整座N城近二十年的改革和发展。为什么充任棱镜的会是它?若是时光倒流二十年,恐怕谁也无法预料。这和职业有关系吗?似乎也没有直接的关联。在纸质书籍的生存空间早已被电脑、手机挤兑殆尽之际,书店这样一个夕阳行业,竟然能成为翘楚。更何况,这家全国连锁的老牌书店,十有八九已经消亡。有时,你真的不知道棱镜就在自己身边,离自己那么近,不知道跟自己关系如此密切的物什会成为印刻进程、记载历史的棱镜。然而,无论人们是否幡然醒悟,棱镜就在那里,静静地观察着,聆听着,记录着。
在时代浪潮的裹挟下,席殊书屋显得苍白无力。它还能坚持下去吗?我没有多少把握。或许若干年后,它终究难以螳臂当车,无法抵挡关门的命运。但它却为着哪怕一丁点的希望坚持着,这种坚持本身就是一份抗争。几米外的阳明路上,临时搭建的挡板里挖掘机、推土机正在轰隆隆地大肆作业,一年之后地铁就将穿梭而过,席殊书屋还将见证地下空间的拓展,及其所象征的又一次跨越。我突然想起了龟兔赛跑。席殊书屋就像一只老迈的乌龟,和年轻、矫健的兔子们比着赛,没有麻利的腿脚,却老而弥坚。
几天后,两岁半的儿子路过席殊书屋,站在六块玻璃中的一块前,仔细盯着玻璃里的自己,像是在记录着什么,抑或是被记录着。等他长大,这面棱镜是否还在吸收着三经五纬的故事?他又能否意识到他的童年时光和成长道路已经被这面棱镜所留存?我相信,会的。
三
身处若隐若现的山峦叠嶂,听着雨点敲打绿叶的清脆声响,凝望辽阔深邃的天空,伴随潺潺仿佛出世般的河水,呼吸着滤过尘埃的空气,今夜的思想没有理由不纯净,今夜的情感没有理由不平静,今夜的梦没有理由不香甜,祝大家晚安!
这是我在五年前的大年初二夜晚,睡前,临时起意给亲人们群发的一条短信。月光缺席的村庄,黑得十分纯粹。天空、山峦、草木、田地都裹上了一袭乌衣,鸡、鸭、狗和各种飞禽纷纷进入休眠状态,唯一的声响是水。不久,雨停了,只剩下小河在孤独地歌唱。不过听着听着,一会儿仿佛它的歌萦绕耳边,一会儿又仿佛它停止了流淌,万籁俱寂。原来,小河的哗哗声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一片静,彻底得无迹可寻。
这条小河位于J省南方的一座H村庄。它没有名字,在任何一张地图上也找不到蛛丝马迹,但对于整座村庄四百余户村民而言,这条仅仅三四米宽的小河却举足轻重。
每天清早,家家户户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河边挑水,填满自家水缸。走完了这道程序,才算为全天正式拉开了序幕,砍柴、洗漱、做饭、喂鸡等等环节才能陆续启动。男人们耕作累了,掬一捧水往脸上一浇,顿感清凉;女人们三三两两蹲在河边,边搓洗自家男女老少的衣裳,边聊着村坊邻居的闲言碎语;孩子们三五成群地跳进河里,嬉戏玩耍,捞鱼捕虾。游泳的技艺,都是不经意间顺带练就的。
千百年来,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一代又一代河水养大的罗氏、黄氏后裔从小河旁进进出出,或衣锦还乡光耀门楣,或富甲一方腰缠万贯,或庸碌无为平淡一生,或寒衣素食惨淡度日;一个接一个人面桃花的新娘,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在河水的滋养下相夫教子,度过苦乐人生。
我差一点就成为这些土著中的一员。按计划,原本我会在村里出生,并留在这儿度过婴儿岁月,父亲把母亲生产用的大件物什都运回了村里,可我却提前半个月给父母来了个“突然袭击”,擅自把降生地改到了千里之外的J省省会N城。彼时,交通不便,从N城回村要坐十多个小时的夜班车到G市,转车到县城后,再搭车进村。于是,父母放弃了把我送回村里抚养的打算,我与小河的见面也一再推迟。
终于等到两岁半,在母亲怀里奔波了近二十个小时,我才第一次回到村里,穿过小河上方的石桥,走进爷爷奶奶的老屋。那时的我,对乡村的夜幕是恐惧的,我唯一的印象是除了两支蜡烛辐射的微弱光芒,整间屋子、乃至整座村庄都是乌黑的,我蜷缩在母亲腿上,一动不动。不过此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道路的硬化,我回家乡的机会多了起来,常常混着泥土奔跑,看着大人插秧种田,爬树,摘柿子,挖竹笋,追着鸡跑,依稀感受到父亲和叔叔们的童年时光。当然,少不了在小河边嬉笑打闹,只是小时候的我特别怕水,不敢下河耍弄,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堂兄弟们尽情追逐,这成为童年唯一的缺憾。
然而,或许因为小河是进出的必经之路,或许由于城市里要么是大江大湖,要么是人工挖凿的水塘的缘故,小河仿佛有种魔力,引诱我每次回乡,无论长短,一定会抽出时间单独陪陪它,那缓慢而有力的水流,总能清除积淀日久的疲惫,涤荡内心的繁杂琐事。回到N城,尽管我在这儿生活的绝对时间远远超过村里,但当我一次次地试图把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十字架型吊车傲慢林立、车水马龙挪不动步还要限号的城市与故乡画上等号时,小河就会从隐蔽的脑细胞突触里跳将出来,横亘于前,遂屡屡作罢。
此次回乡,乘众亲午休,我又坐在小河旁,聆听着圆润的声音,欣赏着水流与石头撞击产生的条条波纹。不知怎的,或许是为了弥补儿时的遗憾,或许是学会了游泳的心理暗示,我突然间萌发了下水的冲动。来不及做好生理准备和心理准备,我迅速脱下衣裳,跳向河中心。当鸡皮疙瘩泛起又褪去后,我轻轻闭上眼睛,享受迟来的亲密接触。渐渐地,脑海中蒙太奇般闪现着:上一次回乡,还抱在手上的儿子,怯生生地看着鸡群觅食;四年前,第一次回乡的妻子卖力地拔着萝卜;刚上初中的我第一次单独跟三叔回乡,被一只大马蜂狠狠蜇了两口,后颈脖子疼了好几天;小学三年级的我,第一次帮叔叔们贴春联,满是成就感,虽然只是负责捋平下端。噢,那是年轻时的父亲吗?挑着扁担快步走来,老式軍裤高高卷着,一到河边便熟练地弯腰放桶、装水,旋即起身离去。尚在读中学的二叔、三叔、四叔正推着载满湿麻袋的大板车往十里外的河滩迤逦前行,为了洗净、晾干车上的两三百个麻袋挣点生活费,三兄弟紧咬牙关,眼里绽放着希望的光芒。还有爷爷那个扛着锄头上山的标志性背影,黑发逐渐漂白,腰杆却始终挺拔。我像是进入了一条时光隧道,穿越了青春,穿越了童年,穿越到未曾经历的家族历史和村落旧事……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间睁开眼:这条比村口的老樟树还老的小河,竟是一面长长的棱镜,一面记录整个村落历史变迁和精神传承的棱镜,家家户户的悲欢离合和甜酸苦辣,都被它默默地看在眼里,嵌入心头。被石块割裂的一条条波纹就是一块块角度各异的镜面,全方位映射着H村的春夏秋冬,映射着子丑寅卯等各个时辰的衣着,映射着晴雨雪雾的雄奇瑰丽。它暗藏的历史密码太多、太深遂了,随意释放点滴,就是一组鲜活的故事,以及潜藏在背后的形而上的哲学思辨:
——隔壁的罗长生家,四十年前,在主靠农耕生产、劳动力就是命根子的年代,膀大腰圆的四兄弟大摇大摆地上工下工,在小河里的倒影也好不威风。只是这家人有个共同的嗜好——酒,傍晚从田里回来,总得买点“土烧”,围在桌前喝个够。时间一长,挣来的收入基本都捐献给了卖酒的店铺,浓烈的乙醇味深深嵌入大门、窗户、桌椅和晾衣服的竹竿等所有木质的纤维,两层楼的屋子成了一个大酒缸。酒气熏怕了亲朋,熏走了女人,连四兄弟也熏得只剩一半。如今,小河里的两兄弟,目光呆滞,衣衫褴褛,背,佝偻着,拉碴的胡须镶在蜡黄带黑的皮肤上显得天衣无缝。
——住在对面的罗文堂,按辈分我得叫他爷爷,从小家境贫寒,跟着长辈耕田、砍柴、放牛、养猪,吃了不少苦。成家后,生了二子一女,艰辛度日。借改革开放的春风,罗文堂的两个儿子学了门手艺,南下广东打工,经过十多年的打拼,不但赚了不少钱,还当上了小主管。近几年,兄弟俩用积蓄各盖了一栋新房,轮流供养父母,把罗文堂乐得合不拢嘴。
——几百米外的黄谷茂家,年过花甲的老两口常坐在院坪上拔花生。可是,为了常人眼里“不登对”的爱情,他们的生活轨迹曾严重偏离各自父母的期待,甚至把家庭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当年,黄谷茂的妻子是从上海“上山下乡”来的知青,朴实木讷的黄谷茂与她坠入爱河引起了巨大争议和阻挠。先是女方家人轮番出马劝阻,无济于事后又以母亲病重为由把她骗回上海“软禁”起来,三个月后她利用买菜的机会逃回村里。又是黄谷茂家兴师问罪,有的说城市的姑娘不会真正喜欢乡下癞子,有的以两人同姓为由坚决抵制,还使出“挑牛粪”这条家规加以考验,均被一一化解。劫波渡尽,终于走到一起的两夫妇相濡以沫,孝敬老人,如今也是儿孙满堂。
——我自己呢?从最初对乡村夜幕的恐惧,到一点点逐步消除,直到燃起对如此纯粹的夜的浓厚亲切感,难道是一蹴而就的吗?每回一次乡,就多闻一次乡土的芬芳,就增添一缕深切的乡愁,这些元素一次次积淀下来,逐渐融进我的身体和灵魂,悄然升华着内心的情感,又清晰地印刻在容颜的成熟与沧桑中。
这一切的一切,都暗藏于小河之中,都毫无保留地被小河记载下来。每个人的成长都与小河息息相关。它作为一面映射全村人的棱镜,抚慰过每个个体的身躯,精细到每一块肌肤、每一根毛发。每个人从小到大成长的历程,记下的、忘却的,在小河的密码库里都可以找到。我顿时感悟到,这条无名小河不仅仅是一个提供基本生存物料水的源头,也不仅仅是一条具有泛泛的简单审美意味的水流,更是整村人的生命之源和精神寄托。每个出生在村里的人,如果没有与这条小河亲密接触,是无法想象的。可以说,对于H村的村民而言,被小河浸润就像接受神圣的洗礼,是长大成人的必备程序,只有经历了这一关,才能拿到正宗村民的资格证。
如今,小河还在哗啦啦地流着。四周的楼房越建越气派,有的还是单家独院,刷饱油漆的大门红得发亮,两只石狮子威严地驻守着,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路,都平整得很,却远没有崎岖的泥路人气旺盛。出走的人越来越多,田埂上只剩零星的劳作身影,村子的脊髓像被抽空了。尤其是自来水的四通八达,强行割断了村民曾向小河固定的请安。所有的零部件,都与传统的故乡渐行渐远。然而,小河没有受到丝毫干扰,还在一如既往地坚守着。也许,辉煌不再的它看上去更像一根退役的琴弦,闲置于角落,懒散地歇着。但这面棱镜却始终是大变革时代最为清醒的观察者,默默注视着,依然如饥似渴地装载着周边的人和事,并用它们丰富着本已富饶充盈的历史记忆和抒情张力。
上岸的瞬间,我才真正成为H村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