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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25许艺

延河·绿色文学 2019年2期

许艺

你把我从野地里救起

又看着我,再一次

从你的怀里死去。

——题记

“出去吧,有事叫你。”男人坐得笔直,垂下眼角微微点头。

“好的先生。”侍者说着弯腰退出包间。

过度夸张的朱红色包间门一关上,男人便塌了腰松松垮垮地坐在椅子里。他从椅子的扶手细细看起,随即起身去摸那尊一进门就吸引了他注意力的青铜雕塑。那是一尊女性雕塑,健美的双腿腾空跃起,手臂配合着身体摆动,过度浓密的长发火焰一般向后燃烧。他弯曲食指用指甲叩了叩雕塑的底座,又伸出手去将手心贴住壁纸直滑向窗边。窗帘凉滑的料子落进手中逗得他手心发痒。那感觉深入刺激了他,使他本能地攥紧窗帘上一小块抽象的色块。越攥紧那窗帘反倒越显得轻薄,它的纤细和精致远甚于他这只人类的手。

“上流社会的窗帘。”他在心里狠狠地说。

即使不说话,它也能够用它难以读懂的抽象图案和精良的质地轻松嘲弄这个不久前还在街头卖唱的流民。

哆哆哆,小心的敲门声响起。男人闻声即刻转身,故作随意地将双手搭在身后。朱红色大门被推开,“您这边请。”侍者说。男人在慌乱中想好了对答的话。

一位女士走进来。

男人一面向门边走去一面很有分寸地伸出手去,嘴里说着“幸会幸会”。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一下又错开,转而都换上一种滴水不漏的眼神再次相遇。他浅浅握住她的手又说一遍“幸会”,然后很绅士地帮她拉开一把椅子请她落座。

四名侍者候在两旁,男人恰当地开着时下流行的玩笑。各自要了一杯餐前饮品后,男人再次请侍者出去等候。朱红色的门又合上了。

“不是让你等一等再进来吗?”男人换上另一副表情说。

“我看见几个人朝这边走,以为是他们——我想第一次见面,晚到不大礼貌。”

“你这样跟一起进来有什么区别?”

“……”

“你要说她们几个看见我们不是一起来的是吧?她们就是一群服务员,她们看见看不见有什么用啊!”

“就算是一起来的又怎么样?我们的角色、戏份相当,又在上一部片子里认识了,一起来不是很可能的事吗?”

男人安静下来,觉得女人说得有理,就不再说什么了。

女人温柔地叫男人,“我们还是我们,我从一开始就觉得我们没必要这样……”

“请看看这份水果拼盘,它像不像是——”男人用新学的动作摩挲自己的下巴,“像不像是被甩到墙壁上又掉下来的一张沙皮狗可爱的脸?”

女人皱皱眉,低下头把粉红色的吸管含进嘴里。男人没有得到回应,也塌了腰把下巴支在餐桌上,转动玻璃桌瞪着眼看几份摆好的凉菜在眼前旋转。忽然他伸手抓起一块熏魚塞进嘴巴里。

“你干什么啊?”女人警惕地朝身后的朱红色大门看一眼。

“吃肉啊干什么,你以为那些人来了会关注盘子里的菜有没有被人夹走一块吗?”男人说着,甩开嘴巴嚼那一块肉。女人厌恶又无奈地转过头去,她讨厌他这副样子,品牌休闲装精良的质地裹不住他街头乞丐的气息。他毫不在意,生怕那气息不够劲儿似的。

“日他妈,老子攒够了钱就去买腿!”他用手掌抹一下嘴巴补充道,“去国外买。”

女人疼惜地看着他。“别老想……没风的时候啥也看不出来。”女人故意说“啥”而没说“什么”。

“那有风呢——有风的时候怎么办?!”他说着调高空调的风力,跳上了身后的飘窗。

“有风呢?”他复仇似的撩起水洗牛仔裤的裤管,露出那骇人的麻杆一样皮包骨头的小腿。“有风呢?”他低头看了一眼,又丢开裤管。空调正对着这个站在窗台上的人吹,他的裤子像要被风吹走了,却又被套在裤管里晾衣竿一般的腿扯住了。

“看不出来吗?啊?看不出来吗?我他妈的就是个残疾人!残疾人!”

他压低了声音咆哮着,在空调风中发抖。

借着窗台的高度和空调制造的假风,他梦魇一般看到女体雕塑向他迎面奔来。从她燃烧着往后飞扬的头发中,他感到了她的速度。

那是令他绝望的健美的速度。

女人疼惜地牵住他的裤脚,乞求他快点从窗台上下来。

男人和女人现在是演员。

虽然迄今为止只演过两部戏,但他们目前差不多以此为生,说他们是演员是没有什么不妥的。在剧组,他们和一个下午两百块钱临时雇来的群众演员没有什么区别,但他们的名字毕竟在两部电影的演员表字幕中出现过,还拍过一支公益广告。男人把他们各自的名字输入百度或谷歌里搜索一下,会看到有人把他在梧桐树下唱歌的剧照拉成窄窄的一条贴在了博客影评的文末,而女人单手抱着一只扎了粉色彩带的大礼盒站在玻璃幕墙下的剧照也被截了出来。不得不承认她很上镜,那张原本温婉秀美的脸在上了淡妆之后很有现代美感,她习惯性微张的嘴唇比他所熟悉的更显小巧柔软,男人不由得泛起一股本能的幸福和骄傲——他是这世上唯一亲吻过这嘴唇的人。未来或许会有寂寞的人亲吻她冰凉光滑的剧照吧,但这又怎样呢,他不介意,反而因此更感到骄傲。

这是他见过的最完美最动人的剧照。此前他从电视、墙面以及电脑上看过的所有海报、剧照都相形失色,像皮屑一样从记忆中散去了。他像大部分人那样畅想、规划了很多,这些畅想在向前延伸的某处总会被同一个理由砍断。男人攥紧拳头,颤抖着闭上眼睛却没有一点点办法。

一个只有俊美鼻子和忧郁眼神的残疾人在竞争激烈的演艺圈究竟能走多远呢?

当然,在两年以前他不用被这个熬人的问题纠缠。他不过是一个在街头度光阴的流浪歌手——如果人们出于对生命的起码尊重而不叫他乞丐的话。那时候纠缠他的是另一些问题:地下室的租屋到期了,三轮摩托的邮箱漏油了,妻子急需过冬的棉衣和棉靴,她的咳嗽病又犯了。有一部分麻烦在他没有妻子之前不会来纠缠他,但那时候啮噬他的是绵延无尽的孤独,白天在街边看滚滚人流,没有谁与他有关;晚上回到沉默的租屋里听门外的问候或争吵。他像正常人一样渴望着爱情,渴望一个美丽姑娘的温柔,不过他的渴望比大多数人的更无望一些。那时候他没有想过女人也可能带给他烦恼,就像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成为演员。

人活着就得被各种问题纠缠吧,虽然有些时候会真的得到你内心渴望的,比如他得到这个女人——她比他渴望的还要漂亮,还要温柔。生活甚至还给你没敢渴望过的,比如成为演员。现在,他得到的远比这更多,但他又被新的问题困扰了。

还得从那个秋天说起。他像往常一样骑着旧得不能再旧的三轮摩托出门,车斗里是他的女人、灌了开水的铁皮暖瓶、两只折叠凳和麦克、音箱。下午的时候他端起那只从批发部要来的可乐箱子换了另一条街。纸板箱里只丢了几张灰绿的一块钱和一张显眼的五块钱,男人看着非常可乐包装箱外那根翘起的大红色拇指,默默祈祷下一条街能有好运气。

好运气真的就被他赶上了。一个穿着布满方兜的马甲的男人转着圈看他,然后将一张红色的一百元伸到他眼前。他伸出手去接钱,一边弯腰鞠躬并在两句歌词之间插进一声“谢谢,好人一生平安!”马甲男人盯着他的眼睛松开中指和食指,纸币坠落在脚边。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些内容,动静并不很大。几秒钟后他弯腰,将纸币捡起来放进纸板箱,又说一遍“谢谢,好人一生平安。”然后换一口气继续唱歌。

后来这个穿马甲的制片人告诉他,他眼睛里那些动静不很大的东西正是他要的,他停顿的那几秒钟也正是他满意的时长。他当时就要带上他去片场,男人毫无目的地问了一句:

“能不能带上我妻子?”

他扭头看看妻子。女人从裹起的枣红色围巾里露出半边脸,看看丈夫又看看马甲男人,伸出一只手把脚边的纸板箱往身前勾了勾。

制片人点一下头同意了。

街边少了一对乞丐或者卖艺人。剧组没有人在意多或者少了这样两个演员,但他们自己在乎。一星期后他们拿到了現钱,第一次住进了能照到阳光的租屋。

男人觉得他们应该致力于演艺事业,争取认识更多的制片人,而女人认为这种事是靠运气的,还是利用手头的余钱做起个小买卖来更踏实。男人觉得女人太没眼光,又说他那样的腿脚能做什么生意呢。只是接连三个月找不到任何当演员的机会时,男人也会很心慌。只得重新骑着三轮车像以前那样卖唱,他学了些新歌,也不再穿破旧的衣服了(还有意无意地用半新的长裤遮住细麻杆的小腿)。他看起来更像个真正的卖唱歌手了,但纸板箱里的钱并没有比以前多,反而有点少了。

“今天的歌选得不对。”傍晚回家时,男人收拾着非常可乐的纸板箱对女人说。连着几天都是这样。

女人说,以前多是因为别人同情我们。男人很厌恶她这样讲,非说是歌曲选得不对,又说他最近抽烟太多了嗓子有点变哑了。女人顺从地笑笑不再跟他争执,只是在有人驻足时慢慢将自己残缺的左臂露出来。她这样做时得尽量避着男人,他现在不喜欢她向别人露出那一截残臂。

一天晚饭后,女人依坐在男人身边试探着说:“你有没有觉得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有么?”男人拿过烟盒抽出一根烟点起来,“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就是过日子呗。”

“没有就好。”女人像风中的一束麦子那样靠在了男人的肩上,“我们这

样就很好。”

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个女人是他在路边认识的。她面容姣好身材匀称,穿着朴素干净的衣服挨个在街边的垃圾桶里翻矿泉水瓶子。他很困惑,为什么这样体面的一个女子没有一份和她相称的体面工作。直到有一天他整个上午都没有挣到几块钱,沮丧得连午饭都不想吃,她伸手递给他两个热包子和一杯豆浆。

她用小指勾着塑料袋,包子的热气在塑料袋里面结起一层水汽,余下的手指握着盛了热豆浆的桔红色纸杯,拇指和食指间还夹着一只吸管。

后来无数次回忆,他都清楚地记得那是怎样一只纤细温柔的手,连小指上细密的纹路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手美得突兀、惊悚——因为她的手腕陡然间变细,像一截麻杆。她将吸管举到他眼前,粉红色的袖口远远离开了手腕。

那失去了遮蔽的手腕让左手美得孤立无援,让她整个人都显得孤独。男人的心被什么狠狠烫了一下。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细,肌肉萎缩症独有的细。那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绝望,此生最简洁准确的概括。

他们恋爱了,并很快结婚。在民政局庄严的大厅里,他们各自用右手捏着大红色的结婚证放在胸口的位置,留下珍贵的合影。他英俊挺拔,她温柔美丽,工作人员像祝福每一对平凡幸福的新人那样祝福他们。

男人那被青黑色树皮紧紧包裹着树身一般的单调生活一去不回了。女人是一株开满花朵的柔软藤蔓,静默而绚烂地装扮了他干硬无趣的人生。寒风中,微雨里,烈日下,薄暮时,她多数时候不说话,只是在他回望时用柔软的眼神回应他,或者将手塞在他温暖的裤兜里,顺从地跟着他东边西边地游走。男人浑身上下全身内外都盛开幸福的花朵,他在车流如注的街头张开宽广的双臂拥抱她,或在路人三三两两的注视中俯下身,亲吻她孩子一般天真的额头。

“一个要饭的说他感到幸福,会不会被人耻笑?”他一手拿着麦克一手将她揽在怀里问。

“不会。”女人像嫩黄的小鸡一样从他的怀抱里仰起脸来望着他,“人们会羡慕。”

男人疼惜地抱紧她,在路人丰富的眼神中将响亮的亲吻印在她的腮边。“爱你让我圆满。宝贝。”

一片绯红从女人的脸上掠过。她打理着娇羞和幸福,让更多的信心浮上来,翘起嘴角回应他:“爱你让我勇敢。”

年轻的恋人手挽着手在他们的纸盒子里放下几块钱,他们相互点头,为彼此的甜蜜奉上真诚的祝福。男人也会带着女人去公园里卖唱,男人越来越从内心里觉得他们和湖边散步的恋人们是一样的,听到恋人们互称亲爱的宝贝,女人会和他相视一笑。有一次听到有个女孩儿对男孩儿说:“你就像是我的冻耳朵,再丑再痒再疼也是长在我身上的,绝不能把你剁掉。”

女人听着,回头轻声对男人说:“不剁掉算什么爱,敢剁掉才算爱。”男人一愣,捏捏她的脸蛋儿说:“我的小傻瓜。”彼时夕阳正美,她身后的人工湖波光潋滟,连同她明亮的眼眸一起落进他的眼睛。

她第一次在阳光下看他的残腿是在第二年的盛夏。

她穿过好几回裙子了,才发现他还穿着长裤。她责怪自己太粗心,忙花了比裙子贵两倍的价钱买回一条黑色的中裤。

“喜欢吗?”

“喜欢。你买的我都喜欢。”男人说着打开来,见是一条中裤,他愣住了。

“怎么了?不喜欢这颜色吗?”

“……不是。”

“快穿起来让我看看。”

男人不肯,女人坚持。

“我只穿长裤!”男人下结论说。

“对不起是我太粗心。天热了我该早点给你备下的。”

男人还是不肯,女人当他是赌气,依然坚持。女人的坚持像一壁又一壁霍然立起的围墙,他感到逼仄,孤单。男人摔了一把裤子,进屋,很快穿好,站在她面前。

阳光明亮。男人看见女人毫不费力地踩着一壁又一壁坍塌的墙,走向他,像往常一样温柔。她蹲下来,歘歘捋着他的裤腿儿,温柔地叫他:“合身吗你觉得?是不是有点宽了?”

男人绷紧了自己,一声不吭。他的两条细麻杆腿困在辽阔的裤管中,滑稽又可怜。

“你的腿这么细。”女人亲昵地说着,伸手握住了那一截冰凉的骨肉。

男人战栗。他攥紧拳头仰起头沉沉地问:“这下你满意了吧?”

“嗯,不太满意,有点宽。”女人平静地说,“你脱下来吧我去换条窄一些的,我跟老板说好的,不合身可以调换。”

“你诚心的是吧!”男人抡腿甩开女人的手,“这世上就没有我合身的裤子!”

坍塌的墙壁被他一声喝得瓦砾飞溅。他看见飞起的瓦片划过他的细腿留下几道白印子,看见她的眼角被划破,渗出细密的血珠来。

他连流血都不能。她鲜红的血在嘲笑他。男人受不了这样的嘲笑,他还击到:

“我他妈的是一个残疾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嘴里立刻呛满了火药粉,“我七岁时被车撞了没钱治留下了一条狗命两条腿却越来越细后来就他妈的成了这副德行成了一个可笑的残疾人我他妈的七岁之前是一个穷鬼的穷儿子七岁以后成了一个他妈的要饭的残疾人!你满意了吗?啊?你满意了吗?”

“这有什么。”女人又一次蹲下来握住他的细腿,并上下摩挲起来,像在抚摸一只贵重的瓷器。“长在你的身上就是你的腿。别人的腿是比这粗一些,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世上只有四条腿与我有关,两条是我的——”女人挽起裤子拍拍自己圆润白皙的腿,又摸摸男人的,“还有你这两条。”

男人在烈日下摇晃起来。两汪泪水火一样烧着他的眼眶。“你不懂的……”

“怎么不懂?”女人站起来,眼角的血珠已经被晒干了,亮晶晶地晃着他的眼。她挽起左袖露出那一段细麻杆一般的小臂,“你看,我不是也有吗?”

男人看着那一只灵秀的左手在他眼前倔强地炫耀它孤独的美丽。

“不是我不懂,是你没有将我心作你心。”女人的眼神是两股温柔的泉水,漫过他。“嫌弃它们就是嫌弃我自己。”

“我的心嫌弃自己吗?”男人想。

女人跪下,用脸颊和嘴唇一寸寸抚摸、亲吻他的细腿。

男人泪流满面地跌倒,狠狠把她揽进怀里。

这个女人,她是她,还是我自己?男人想不明白。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男人在街角唱歌,女人在附近捡瓶子。中午的时候女人买来最便宜的饭菜和男人一起吃,她把青椒丝夹给他,他把胡萝卜片夹给她,偶尔会有一份荤菜。

路人说,真可怜。

路人说,假装的。

路人说,真感人。

路人说,哇塞,行为艺术啊,我也想要这样的爱情!

路人说,这么漂亮,何苦呢……

一天晚饭后,男人看着女人麻利地收拾碗筷。他对她说:“你这么带着套袖干起活來,就像个好人一样。一点看不出来。”

“你坐下唱歌的时候还是跟好人一样。还有,骑摩托车的时候也是。”女人笑着。

男人苦笑着摇摇头,“我比你明显多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若是没跟我在一起,别人几乎看不出来——可你跟我在一起,就容易被发现多了。因为,人们首先会想,这样漂亮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这样一想,就会观察你。”

女人停下手中的抹布,坐在男人对面。她看着他的脸,温柔又认真地问:“你是不是觉得,你和我是不平衡的?”

“没有……也不是啦。”男人调整一下坐姿,“就是随便说说。因为我,你比原本的更容易让人看出来——就是,我比你显眼些。”

女人攥着抹布,没再说什么。

半夜的时候,男人被一阵响声惊醒。女人的半边床铺空空的,填补这空旷的是她的呻吟。男人惊起,开灯。

女人蜷缩在地上,一柄斧子卧在她脚边。骤然被强光刺激了的男人的眼,在闪电一般的光亮中看到一只美丽的手。一只彻底孤独的手。它像一只眼睛永远地闭上了,再也不会看见她。

而他看见它。看见一只眼睛永远无法再张开。

“你疯了啊?你会痛死的!宝贝……你疯了是不是……”

“看”,她浑身哆嗦,翻转着被砍去了萎缩部分的小臂,“我知道,你不喜欢看见它那么细……”她努力捕捉着这个除去了“细”却短了许多的自己。

“你傻啊……你把自己漂亮的左手剁掉了,你就真的是残疾人了……”男人痛苦地抱着她,试图箍紧她以终止她的颤抖,“你穿长袖的时候没人知道你是残疾人啊……”

“可是,你知道……”

“是……只有我知道。是你告诉我的……”男人落下泪来,“其实你的比我的难发现得多啊……傻瓜。宝贝……”

她睁大眼睛,咂摸他的话。良久,说,“那就让我比你更显眼吧。”

他错愕地看着她,心里忽然很不应该地想:“这个女人……或许她是个疯子。”

“爱你让我勇敢……”女人浑身颤抖,像一台即将碎裂的失控的机器。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泪如雨下。

“你说过,爱我让你圆满。你说,你再说一遍给我听……”

她把颤抖传染给了他。或许是那颤抖让他无法完整说出这句话。他拥抱她,像是拥抱恐惧的自己。想到未来,一种无从讲出的愤恨忽然在他心中升腾,“跟一个没手的人在一起,路人岂不是更容易发现我是个残废吗?”这想法无情得像是陌生人硬塞给他的。他狠狠地、绝望地抱紧她。

疼痛让她裂成几段。她在那碎裂的几段里分别努力着,却听不到他说那句圆满。每一段她都在疼痛变成麻木的间隙里问那个依然在某处完整存在着的自己:“为什么在他心里,永远是他和我,而不是‘我们”?

时间冷漠又隐忍,高高在上却涂抹着人间的一切。人们常常抱怨它改变了这个改变了那个,带走了这些又带走了那些。可当人猛然醒来,才发觉真正让你难过的恰是:它没有带你走而是将你留在了原地,那些千真万确被改变了的也不过是它呈给你看的另一重现象而已。

女人和男人的日子还是那么过下去。原本拎在左手中的袋子现在挎在了女人的左肘腕处。

老太太说:“咦……天可怜见的,活着有个啥奔头呢!”

老头说:“弯刀对着瓢切菜,能配到一起也算是缘份了。”

孙子说:“老师说,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人。”

男人的微笑比以前少了。没有参演机会的时候他常常是沮丧的,偶尔争取到一次又异常焦灼。有一次在戏里演一个初出茅庐、不招待见的演员,他和剧中扮导演的演员起了冲突,起初导演只是提醒男人不要抢戏,几次之后就将他辞退了。

男人回到家大骂导演是狗屎,女人劝说,被人家雇去就该听人家的意思,实在不行不去也就罢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何必这样生气。男人转而对着女人吼:

“你懂什么!”

女人怔一下,紧紧抱住他,喃喃到:“别吼我,别吼我,我害怕……”

她有力的右手和那戛然而止的左臂使他落入了一个倾斜的拥抱。男人转了脸色,回抱她:“对不起我忘了……别怕,是我。是我。”

夜沉得像一坨烧不熔的黑铁。女人在黑色的坚硬中醒着,抚摸男人沉默的胸膛。男人一直假寐,直到忍受不了她左臂门栓一般的划拉。他握起她的左臂,在肘弯处亲吻一下,将它放回她身体的左侧贴紧。女人将这当做回应,她重新将他缚进倾斜的拥抱,一边用脚摩挲他的细腿。男人浑身的毛孔都收紧了。一声闷响传来时,他才明白他将她踹下了窄床。

他没想过要那样做。

女人被黑铁吞没了,悄无声息。是寂静扎醒了男人,他叫她,带着些慌乱地伸手在床下抓摸。他摸到了她凌乱的头发和温热的肩膀,叫她上来。

女人不动,沉静地说:“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不小心的。快,我扶你上来。”

女人不动,背台词一样说:“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快起来,地上凉。”男人抓着她的肩膀用力。

女人陷在自己的黑夜里,再一次宣布结论:“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还有完没有!”男人松开了她的肩膀,“我怎么不一样了?啊?什么不一样了?没完了啊你,大半夜的你当这演戏呢?”

女人从黑夜里陡然站立起来,咆哮着扑向男人:“不要对我吼!”男人猝不及防被扑倒。

“我告诉过你不要对我吼我跟你说过你怎样都可以就是不能对我吼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我从小时候被当作扫把星丢在路上以后就被吼怕了我在店里被老板吼逃出来以后被野狗吼摆地摊的时候被城管吼我被吼怕了你知道的你明知道我最怕被别人吼可你还是吼我你诚心的是不是你现在为什么变得这么恶毒?”

“对不起。”男人用拥抱捆绑她,“对不起……我爱你。”

“……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女人哽咽着,她被自己讲出的结论砸伤了。“我第一次跟你说话就用左手把包子豆浆递给你,而你呢?为什么结婚那天晚上你一定要先关灯后脱裤子?”

脱裤子,这在她的词汇里是一个肮脏的词,她从来不使用这样的脏词。

“别这样……”男人拍着女人的背帮助她冷静下来。“你这样我觉得好陌生……对不起是我不好。”

“为什么?为什么?”

男人狠狠抱紧她。他不能把她推出去,或许只有把她抱进自己的身体才能暂时地摆脱她。

他们走上了一段陡峭的下坡路,一旦开始往下滚就很难再停住了。吵架从床上延伸到了街上。在他们曾经亲吻过的街头,他们争吵;在曾经拥抱过的公园,他们用漫长的沉默扼住对方的喉咙不肯松开;在卖唱的间隙,烦腻和指责代替了含情脉脉的对视,男人越来越讨厌女人把捡来的脏瓶子堆在他的音箱旁边。

“你觉得哪儿合适就放哪儿。”女人垂着眼皮答道。

“动腿脚的事儿你不比我方便?”

“我动一下比你方便怎么了,你搬一下不比我容易?”

“这堆破瓶子是我捡回来的啊?”

“我捡回来的不是一堆破瓶子是你明儿的早饭。有本事你多挣点儿。”

“你不就想说我是残废么,直接说啊绕什么圈子,你以为你是完人啊?”

“我是残废!”女人吼叫起来,嘴唇颤抖,“我没手!你还有点良心没有?我怎么没的手?”

男人不吭声了。但又不肯这样认输,嘟囔着:“我搬我搬……神经病。”

“你才是神经病呢!”女人拿起一只瓶子嘚嘚嘚敲着地面,“你才是神经病呢!”

男人憋着气搬了几回,女人还是敲着骂个不止,他夺过女人手中的瓶子狠狠敲着叫:“敲什么敲啊,有病啊你!”

“你才有病!”女人夺过来瓶子一字一顿地敲,“你有神——经——病!”

路人经过,见两个人在抢着敲瓶子,撇嘴道:“两个神经病。”

“听到没有,啊?人家说你神经病哎!”男人夺过瓶子敲着问女人。

“你听清没有啊,人家说两个神经病啊!”

“两个哎,你也是噯!你以为你不是啊?”男人敲太重,矿泉水瓶红色的盖子忽然飞出去,落进一位母亲的怀中,怀里粉嫩的孩子哇哇哭起来。母亲心肝肉儿地哄着,一边唾骂着走开:“有病啊?”

“神经病!”男人和女人合唱一样响亮干脆地答道。

他们被突然降临的默契吓了一跳,等明白过来时都憋不住笑起来,“啊哈哈哈哈……”

“你承认你是神经病啦,啊哈哈哈……”

“我说的是你嗳,你自己承认了啊,哈哈哈哈……”

“……”

“……”

他们笑得在路边翻滚,笑得肚子痛,笑得流下泪来。

“我们是两个神经病啊,哈哈哈……”

这一条下坡路上,这样响亮的笑声会越来越多的吧,就如同夜晚的争吵。争吵是一种关系和激情,哪怕它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总还是实在地呈现着一种关系。怀抱毒蛇比怀抱空气更容易获得存在感。总有一个人先忍不住,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是女人。他们想要找回点什么来填补寂寥空虚的夜。

寂寥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作为某种征兆而出现。他们被可能的丧失吓得乱了阵脚,无知无觉中已化身为有勇无谋的战士。

她躺在被窝里,幽幽地说:“自从当演员红了,你就不爱我了。”

“我没有。”

“你有。”

“我都没有!说几遍你才够啊?”

“还说没有!你又对我都吼起来了。我告诉过你我不怕冷不怕饿不怕黑就怕被人吼——我就知道,我原本就不该把这个告诉你……终有一日你知道我最怕这个,你就会拿这个来害我的。你现在害我一害一个准!”

“我他妈的说多少遍你总问啊我还能怎么办?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残疾人!”男人再一次睁大暴怒的眼睛,“瘸子残废爱断肢残废,我他妈爱死你了!够了吗?够了吗!”

“……”

“……”

长夜漫漫。接下来是白天,然后又是黑夜。终于有一天,男人说:

“我们分开吧——”

他吐出的是一枚钉子,把弥漫在心头烟雾般的鬼影钉在了墙上。鬼影像鲜血淋漓的兽皮一样在时间里变得具体。说不上哪个更恐怖。男人忘记了或从未知晓,他们此前化身为战士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分开一阵子……”

争吵的恶臭残留、堆积,痛苦具体而紧迫。

“我是为你残的……我残了,你就要跟我分手了。”

“不是……我是为了事业。”

“……你信吗?”女人的聪明与愚蠢像肉体与影子一样亲密无间。

“信!你他妈从来就是残的,怎么叫为了我?”

女人的眼泪汹涌而至。“如果我有手,你就不会要分开了是吗?”

“是!”男人眼睛里是一派不顾一切的激情。他嘴角颤抖,像小时候决定背着大人独自去水库探险时一样,心抵着嗓子跳。

“想想吧……”女人沉入对往事深情而绝望的回忆。“如果我有手,我怎么会和你走到一起?我又怎么会知道你的心是怎样一种苦法?”

“……”

月光下,她忽然狠狠撕啃左臂裸露的骨头。一小片骨膜被啃得卷起来,掉下,像人们啃猪骨时常常发生的那样。

“你干吗啊?!”男人被吓了一跳。他看见她瞪着眼,仿佛在啃他一般。

“我残了,你还这样对我……”女人哽着气,垂死一般地说。说完她又啃了一口,那神情分明是在啃他。

他吓得抱紧她,仿佛她真的啃到了他。而他不能躲闪也不能反抗,只有将她抱进胸膛才能终止这一切。

“我们……我们——”女人像山峦一样在黑夜里沉吟着隆起,从他的怀里隆起。继而变成了一头狮子——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是一头狮子。

而在他那里,他即刻断定这个女人的本质就是一头狮子。这不过是一头在他面前掩饰了这么些年的狮子。现在,她不再掩饰了。他从内心里感到后怕。

女人或者狮子继续咆哮:“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你爱的只是我健全的双腿!骗子!”

他想想她的话,愣住了,对面是一头狮子。但很快,他就为对手找到了答案:“你也不是为了我而剁手——是你自己受不了那一截陡然变细的胳膊!”

她听着。眼泪忽然就不流了。两道泪痕如火一般地灼烧着她的脸,灼烧她的一切。所有可能的语言在没有出口之前就被烧为灰烬,坠落在渐渐沉寂下来的夜里。

她低头,专注而贪婪地对待左臂的缺口,啃咬,咂吮。如一头真正的狮子那样。

男人坠落在墙角的阴影里,和月色下的女人坐成两个黑白对照的符号。他们不过是卑微生活里的乞食者。或者为了给他们起码的尊严,叫作卖艺人。此刻,他们镶嵌在这无色静默的画面里,简洁单调却浑然一体。

只是没有观众,没有人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