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2019-03-25黄孝纪
黄孝纪
虎门的暮色
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押”字,在街边楼宇墙壁上的圆形广告箱中央,闪着夺目的红光,车流如梭,天色昏暗。押宝?押钱?我站在街边一座小桥旁,面对那个抢眼的“押”字,胡乱猜想,茫然不知所措。我侧身扫了一眼身边的这幢大厦,似乎是写着海军某招待所的字样。
那是暮春的一天中午,方招就气鼓鼓地坐上了回广州火车站的汽车,走了。他发誓说,再也不来广东,宁愿回到湖南,在自己的国营小厂没事做,拉二胡,也比到这里丢钱又受罪要强。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们两个盲流,昨晚在涵管里睡了一夜,受冻挨饿。今天上午在厂区,每看到墙上贴有重重叠叠、红绿白蓝黄五彩缤纷的招工小广告,我们就挤进人群,仰着脑袋,两眼放出贪婪的光,逐条逐句地看,寻找适合自己的机会,用纸笔抄写地址厂名和联系电话。然后一路问询过去,从一条街道走到另一条街道,从一家厂门走到另一家厂门,走得腿脚发软,问得嘴角起泡,不是说已经招满了,就是条件苛刻,比如要先做三个月才发工资,而且要交押金,吃饭也得自己先垫钱,这是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犹如两个饥饿的乞丐。在路旁一间简易的钢棚子门口,有几个广东小青年拿着牌子在招工。我们走过去一问,说是制衣厂招电车工,里面放着几台缝纫机,有几个男女正在埋头操作。“我们没踩过缝纫机。”我如实说。“没关系,”为首的小青年说:“培训三天就可以进厂。”方招对这件工作有点动心,说实在的,在一无所获之时,能有这么一件工作做,我也是愿意的。只是先要交每天十元的培训费,让我很是纠结。方招没想多久,就掏出三十元交给了小青年,写了收据。“你学不学?”小青年不停催问我。我犹豫着,矛盾着,我只想立即就工作,且不要我交钱。“我不学。”我说。听我说不学,方招也后悔起来,要求退还三十元。那帮小青年当即变了脸,一个个凶恶的样子,哪里还肯退钱。一顿争吵之后,只得自认倒霉。方招脸色铁青,走得远了,嘴里狠狠地吐出了一口气来,“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送走方招后,我一个人不停地游走问询。我不能回家,我来的车旅费还是母亲借来的,我要打工挣钱。我似乎充满了信心,天地之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地。但在路上闷走时,我内心不停地问自己,我能做什么?我有什么特长吗?我有什么技能吗?这个时候,我真恨自己一无所长,就连我在建筑学校所学的那一点点书本知识,也少得可怜,也派不上用场,此刻连一碗饭都换不回来。
肚子饿的时候,我想得最多的,是小时候父亲给我讲的仙人口含仙丹不知饿的故事。我现在要是也有这样一颗仙丹就好了,就可以省去一餐一餐的饭来。可现实的情况是,两天的时间里,只吃了一包饼干,一碗汤面,我肚子饿得实在是馋得很了,甚至对路边的野狗啃嚼一块干骨头,都充满了羡慕。一路看到的那些饭馆食铺,尽管香味浓郁,门口的店员招呼得也殷勤,但无论如何没有走进去的勇气。
在一条河边,我停下了脚步,靠着石栏杆,无神地望望宽阔的江面,又无神地望望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连搁置自己眼光的地方都找不到。这是一条单面的街市,房屋大多不高,平房瓦屋参差不齐,显然是一处城乡结合部。正是吃午饭的时候,饭菜的香味,总是最优先地送入鼻孔,我的喉咙禁不住一阵咕噜咕噜滑动。
一个衣着肮脏的小个子青年走近了我,他的头发蓬蓬乱乱,我立即就有了戒备。“你是想吃饭吗?”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那里兩元钱一餐,包吃饱。”他友好地笑笑。“是吗?”我漠然地回应了一声,不置可否。“我可以带你去,不远。”他说。而我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歹意。
我跟着他走,转弯抹角。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在一条小巷子的当口,有一间低矮的青砖破瓦房,瓦檐口长着高高低低的野草,巷子墙根,放着几个塑料筐子,堆满了菜叶剩饭,散发着异味,面前一条仄小的污水沟。这里确实是一处吃饭的地方,店内有不少吃饭的人,看得出都是一些打工流落异乡的人,店主是一位老人,穿着肮脏,但笑容温和,一问,果然是两元一个菜,饭管吃饱。真要感谢这个萍水相逢,给我引路的年轻人,这一顿饱餐,让我又恢复了力气,也让我至少省下了晚餐的开销。
我的脚步又走在了路途上,我的前方不远就是虎门。我在想,或许,虎门街上有我能找到的工作。在一处张贴小广告的墙上,我看到一家广告设计公司招聘广告员的启事。我站在一家小店铺的公用电话旁,花钱打去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人告诉我,可以来公司面试。我心中顿时充满了希望,我仿佛看到了这份属于我的崭新的工作。我甚至设想,我有了这份工作之后,我要好好努力,虚心向师傅学习,毕竟,这对于我是完全陌生的领域。我在猜想,这份工作,每月能挣多少工资呢?除去吃饭住宿,还能剩下多少钱寄给我的父母呢?
我循着启事上的地址,到了一条大街上。站在街边小桥旁,我分辨不出东南西北,不知该往何处走?茫然不知所措。而街对面闪着鬼眼一样的一个一个大大的“押”字,仿佛要将我吞噬,把我的命运押注进去。我看看昏暗的天色,不免焦急起来。
“到哪里去?”一个带着头盔,骑着摩托车的人突然停在我的面前。我掏出记在纸上的那个广告公司的地址给他看。“六元钱,送你去。”我虽心有不舍,但这个时候,也只得遵照执行。摩托车载着我在街上转了一个圈子,停下,说是到了。我从车屁股上爬了下来,摩托车司机用手指了指方向,油门一轰,走了。我顺着他指示的方向一看,怎么有点眼熟?小桥旁边的大厦,写着海军某招待所。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想让那摩托车司机听见,但车流滚滚,人声喧嚣,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广告公司就在招待所旁边另一幢大厦的四楼。推开玻璃门进去,我说明了来意。接待的人也没有过多地询问,就带我进了另一间房子,里面已经有好些人,或蹲或站,各据一方,正徒手作画。我被要求绘制一张会议室的透视图,这个时候,我真是后悔以前在学校里没有好好学习美术课程。我硬着头皮画了一张,比例失调,线条笨拙,连我自己都不满意,深感羞于示人,结果可想而知。
我低着头走下楼来,漫无目的走在陌生的街市,我该去何处?今夜,我在何处安身?
对面那一个一个大大的“押”字,在暮色里更加刺眼,仿佛一具具血红狰狞的面目,在嘲笑我这个身无长技,却还幻想填饱肚子的异乡人。
一元钱
钱是一元一角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放进了别人的手里,以此换得肚里的饭食,睡觉的床铺。我就像一条流落的野狗,在珠江三角洲一块狭窄的地域里,闷头闷脑地东窜西突,每一寸路程,都用双脚丈量。那一丛一丛茂密高瘦的江竹,一片一片阔叶舒展的蕉林,一条一条白得晃眼的公路,我渐渐地把它们抛在身后,我企图找到一个能贩卖我力气和青春的所在。几天下来,我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衣兜里只有二十元零五角。再继续这样下去,真要成为珠江边的一条野狗了。
我决定回家。虽然我心有不甘,而且身怀愧疚:来广东找工的盘缠,是我头发染了微霜的母亲陪尽笑脸,在村巷里走东家问西家,用卖红薯卖谷子卖花生卖豆子甚至卖鸡卖猪作为保证偿还的能力,给我借来的。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像有一块刀片,在一刀一刀地割着,嘶嘶作响。可是,父母啊,请原谅我!在这异地他乡,毫无用处的我,真是连一碗饭也找不到。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回村里去,给你们捡柴,给你们挑粪,给你们挖土种田吧。
到达广州火车站,正是午后,阳光灿烂,高大光裸的木棉树上,硕花如血。售票厅就像张着深黑大嘴的恶魔,在它贪婪的嘴前,是密密匝匝的人肉搓成的五颜六色的麻花,一根一根像长蛇一样,弯弯扭扭摆满整个广场。
太阳的脚步永远要快过人肉麻花的蠕动,不管你在广场上站得如何不耐烦,不管你的脖子如何伸得像水蛇般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探望得酸痛,不管你如何口无遮拦地咒骂,不管你如何饥肠辘辘,甚至站麻了腿脚,它见惯不怪,板着一张老脸,木然地滑过广场的上空,落到高楼背后去了。下班的时间到了,售票窗口陆续关闭,一个喧嚣的轮回已经结束,不管你愿意离开,还是不愿离开,新的一个轮回需要等到明日早晨才会开始。广场上乌黑的高杆灯柱,灯光渐渐放亮,一片昏黄。
我在广场上胡乱地走来走去,卖盒饭米粉的,卖鸡蛋鸡腿的,卖包子馒头的,人声嘈杂。一堆一堆的人,或者席地而坐,摆着两条僵直的腿,无声地瞪着面前的行李,心事重重;或者屁股下垫一张废报纸,屈着膝盖,嘴巴一张一合咀嚼饼干或面包;有的干脆蜷缩躺在地上,头枕着包裹,像一条条死狗,全然是百无聊赖,准备在广场上度过长夜的样子。我不敢走得太远,便也随意窜进一堆人里,默默地坐在地上,看高楼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闪烁烁,看大街上车灯如流,来来往往。
广场上突然一阵骚动,呼喊和奔跑,脚步杂沓,人堆纷纷站起来,提着拖着扛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朝我这边赶过来。我顿时惊慌起来,莫名其妙,提着包裹就跟着潮流走,不知前往何方。这时,已能看见大批警察和带红袖章的人,挥舞着棍棒和长长的竹篙,骂着吼着打着,在驱赶人群。这样的场景,让我猛然想起家乡的放鸭人。“清场了,清场了,快跑!”有人在急匆匆地喊,我也吓得加快了慌乱的脚步。
惊慌的人群在往一个角落里驱赶,最后从一扇敞开的大门鱼贯而入。惊魂稍定之后,我发现这里原是一处空地,周围是高高的围墙,从高杆电灯射下的昏黄灯光,照得见我前后左右全是齐刷刷挤满了长长短短的颈脖和头颅,恰如罐头盒里的沙丁鱼。我想不明白,我们这些外乡的旅人,究竟犯了哪一条王法,要受到这般待遇?有旅客不无恐惧地说:“不赶快跑,抓着了,要送往樟木头去!”
再难熬的夜晚也总会过去。黎明时分,围墙大门的栅栏打开了,一头雾水的我们蜂拥而出,往售票大厅冲去。凭着年轻和腿脚灵光,尽管惊吓饿累了一夜,我还是冲刺跑在了前头,气喘吁吁地在一个关闭的窗口前站定,庆幸的是,我的前面仅仅只有十几个人。很快,售票大廳里就挤满了一根一根的人肉麻花。
光线越来越明亮,我无数次看看手表,每分每秒都是如此缓慢。我盼望着窗口能早点打开,以便早点买到票,登上回家的火车。不时有一些零碎的人肉渣子,在麻花的缝隙间钻来钻去,在每一个窗口,挤聚成肉渣堆子,宛如一块臭肉上爬满的蛆虫,涌动,不息地涌动。我真希望此时能有昨晚的警察和戴红袖章的人,带着棍棒和长竹篙来维持秩序。
离开窗的时间越来越近,人肉麻花越加拥挤,已分明能感受到后背传来的一阵一阵的压力。这时,我身旁麻花缝隙里挤进来几个年轻人,叫喊着,气势汹汹:“拿钱拿钱!”一听口音,这群不善之徒,就是湖南衡阳人。这群人径直走到窗口,拿着刀子挨个搜身抢劫,旁若无人。周围的人群,口呆目瞪,全是沉默的羔羊。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我也深感畏惧,我把手插进裤兜里,紧握着我二十元零五角钱。我想赶紧溜走,但又担心失去了这个好不容易才占到的位置。
“把钱拿出来!”未及多想,我胸口挨了一拳,一阵剧痛。两个人各拉我一条胳膊,在我身上乱搜,我拼命攥紧我手中的钱,使劲扭动。“再动捅死你!”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就逼住了我。我吓得赶紧松手,呆若木鸡。几个劫匪扬长而去,我才回过神来。“啊——!”我突然一声长长的干嚎,仿佛一粒肉末,被恶魔一个喷嚏,射到了门外。
广场上光线亮得刺眼,天上一层灰白的云。我停住了脚步,浑身发抖。“怎么办?怎么办?”我头脑里急速思索,“怎么回家?怎么回家?”行人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突然对所有的人都愤恨起来,两眼射出的怒火,恨不得把这个城市,这所有的人都烧成灰烬。
“手表手表!”我抬手看看,手表还在!“把手表卖了!”一个声音在脑中对我说。“对,把手表卖了,换点钱回家!”我迅速作出了决定。我摘下了手表,攥在手里。这块手表是当年我读中专时,二姐送给我的,已经跟随我几年了,我顿时有些不舍。
我低头低脑,走进广场上那些站站坐坐的人群。“我刚才在售票厅买票,钱被抢了,你要不要手表?随便给点钱。”我伸手把我的手表递到人前:“手表绝对是好的,我不是骗子。”白着眼睛对我飘来的眼光,饱含着轻蔑和狐疑。“不要不要!走开走开!”我又走进另一堆人群,得来的依旧是轻蔑和狐疑,甚至躲避。
我有些泄气,这么一个宽阔的广场,人来人往,熙熙嚷嚷,竟然没有人相信我的遭遇。这时,一个在报刊亭边驻足的中年男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方头大脸,提一个包裹,看他的气质,就像一个吃国家粮的人。“同志你好!”我哈着腰,走到他的跟前:“我刚才在售票厅买票,钱被抢了,你要不要手表?随便给点钱。”他拿过我的手表看看。“手表绝对是好的,我不是骗子。”我说。“手表我不要。”他说。我一下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而他的衡阳口音,更让我增添了愤懑。“我也是自己厂里没事做,来广东打工。”他说:“我给你一元钱。”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一元钱的红票子给我。我感谢连连。
太阳已经在广场上升得老高,广场上到处游荡着卖盒饭包子馒头的摊贩。我走过一家家米粉店,喷香的气味勾起我馋涎欲滴,肚子更加饥饿,我攥紧那一元钱,不敢停留。
“去哪里呢?”我不停地思索。“去太和镇!”太和镇是广州白云区一个小镇,村里有很多人在那边的乡间干泥水匠的苦力活,这个时候,我只能去找他们了。之前,我曾听村里人说过,从广州火车站坐公共汽车到广州动物园下车,再转车就能到太和镇了。
在广场边,我找到了去广州动物园的公共汽车,是一种两层的高大巴士,我是头一次见到这么高大的公共汽车。票价是两元,先上车后买票。我犹豫着,最终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在第二层最末一个位置坐了下来。我想,售票员要我交两元钱,我就跟她解释一下遭抢的经过,实在要赶我下车的话,我坐一半的路程也好。
我忐忑地坐着,街道两旁的高楼树木行人引不起我丝毫兴趣,我真希望售票员永远不要上来。但售票员还是上来了,是一个穿制服的女子,手上拿着一块票板,从前往后,挨个卖票,不停地收钱找零撕票,间或也发出一阵的争吵。我攥紧一元钱,紧张不安。我尽量把身体紧缩,眼朝窗外装作看街景的样子,努力避免着与售票员目光相接。
奇迹往往就在绝望之时发生,我正准备迎接羞辱,女售票员竟然转过后背,往前面走去,下了逼仄的楼梯,不见了。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依然紧张地坐着,生怕她再上来。我的担心一直到了广州动物园才放下。我下了车,猛烈地喘气,心跳砰然。
前面的路,需要我的一双脚一寸一寸丈量,这是我的强项,我不畏惧。我走在公路的边上,一辆一辆公共汽车和大货车,呼啸着从我身旁驶过。我不停地走着,紧紧地攥着那一元钱。田野,山峦,江流,树木,房屋,一寸一寸,在我脚后跟退去,又在我面前延伸,时值一九九三年暮春,太阳朗照……
后记:写下这篇文字,已是二十多年之后。当我隔了许久,又打开阅读一过,年将半百的我眼中竟然不知不觉地再次潮湿了,擦拭不停。二十多年前的那条弯弯曲曲的长路,那路上的疲惫脚步,依然清晰如昨。从广州动物园开始,我怀揣着那一元钱,一边问询,一边行走,忍受着饥渴,大约在午后某时,到达了陌生的白云镇,正巧在街上遇到两个在此长期做泥水工的同村人。他们把我帶到堂兄的打工住地,也开启了我的又一段异乡谋生路。
我要感谢年轻时代这段艰难的日子,那些路上的艰辛与毅力,卑微与泪水,早已化成了我人生的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