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笔记
2019-03-25赵晓梦
赵晓梦
从前慢
那时候时间都埋在土里
阳光埋在土里雨水理在土里
庄稼埋在土里只有云在天上
一觉醒来,牛还在身边吃草
比背兜先填满的不是草
是肚皮的饥饿和母亲隔着
田间地头甩来声音的目光
阻止伸向玉米红苕的镰刀
汗水和饥饿成为时间的刻度
一个在泥土里快速扩散
一个在胃里快速膨胀
只是该死的太阳还在山坡上
开路道场
大雾没能阻断我回家尽孝的路
黑暗却阻断了奶奶去往天堂的路
那一声“好黑呀”的梦呓
大半年来时常将我惊醒
狭小的堂屋里,穿戴整齐的奶奶
安静躺在那里。1994年的循环张望
望断天涯也望断归途
最后一刻却被时间偷走了地址
道師先生写好丧榜画好符咒
用锣钹唢呐召请五方开路将军
为她打通早升极乐的冥路
她却逆着光把身影隐藏在屋檐下
任由香烛锣钹鞭炮抽空躯体
接纳儿孙们的下跪祈祷
从七涧到龙洞,从院子到院子
时间偷走了她贴身保管的地址
失去地址的亡灵该如何脱化生方
如何穿越黑夜和大雾隐藏的
那个从未抵达过的世界?
她一直躺在那里,我们不停在转动
我不是没有眼泪,只是不敢流出来
让别人看到我的伤心逆流成河
就像她在十一月的秋夜因老告终
不麻烦别人也不麻烦自己
大半年前那声“好黑呀”的梦呓
该是她在人间最后的不舍
犹如这季节田野透彻肺腑的荒凉
失去握住泪水的凭据和落寞
我们惟有低头,惟有祈愿五色毫光
让她获得一份勇敢独自穿越黑夜
遁入大地四季轮回的深邃与空灵
在春风又起时接续前世今生
守夜
夕阳在哀乐中缓慢放手
缓慢放下山岗、树梢和杂草
田野暂时一片空白,等待安息
的灵魂被哀乐和鸟鸣充盈
我点燃手中的蜡烛
黑暗迅速捧起这幼小的光
就像捧起奶奶轻薄的灵魂
沿着光明的阶梯缓慢爬行
在把失去的睡眠找回来前
生怕一丝光从指间滑落
怕她在人间最后的气息
被秋风打进冰凉的泥土
幼小的烛火,虽不能让她
从黑暗中突围,却能让她
平添几许面对死亡的勇气
在道路的转角处回到时间长河
烛火砌出泪痕,哀乐切薄黑夜
灵魂仿佛拥有了穿越时间的能力
等从死亡巨大的幻灭感中解脱出来
请原谅我——忘了擦干泪痕
道师
给要流没流的眼泪致命一击
给要走没走的灵魂通关开路
是他们四个区别普通人的劳作
尽管没人能听懂他们唱的念的啥
对神灵的尊重让他们看起来
比死者家属还悲伤还虔诚
在你下跪磕头前他们已屈膝跪下
只是他们的眼泪得让你来流
年纪最大的祖师爷已经八十出头
32年前他以徒弟身份送走了我爷爷
如今他带着徒子徒孙为我奶奶超度
一根旱烟杆是他从未改变的标配
幺徒弟是个戴眼镜的80后
骑摩托玩微信张嘴就是一个坑
让你不断掏出兜里的人民币
面额小了入不了他的法眼
这些模样和衣着普通的乡下人
终日口吐莲花与鬼神交易亡灵
他们达成什么样的协议
由不得你信还是不信
32年里我只见过那位大爷两次
他的生活还是保持原样
而他走过的乡村却衰老得杂草丛生
不知是法力无边还是时间梦幻性透支
打井水
上山的时间定在明天清晨
黄昏时分,一行人走向田野
在杂草和灌木丛里扒出老井
为一个口渴的亡灵打井水
道师用锣钹中止了老井漫长的
中场休息,露出不知深浅的晕眩
几点浮萍像不断扩散的老年斑
在残垣断壁的额头刻出沧海桑田
透过天空围成的取景框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
奶奶一脸的皱纹浮出水面
眼泪像幽光弥合井壁的缝隙
嘈杂的脚步已扶不起草的记忆
这个雕刻岁月痕迹的地下宫殿
在被污水处理厂推平靠山的那一刻
自来水让家里的水缸成为多余
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
每一次拧开水笼头都让她感到压力
仿佛只有面对这口沉默的老井
过去发生的一切才会在水中倒映
溢出心灵的光才会照亮生活的日常
保持低调和谦逊,拉开与时间的距离
尽管深埋草丛,那份如初的寂静
仍让你对视的眼睛藏不住慌张与虚伪
遗落荒野的老井,满脸皱纹
让我抛出的水桶显得有些犹豫——
想舀出干净部分而又不破坏它的样子
——谁来帮我解决这个技术性难题?
老屋
冬日阳光从屋檐滑下来
巨大的黑影犹如海水落潮
沿着荒草的台阶一步步退下
像是欲言又止抑或重新开始
借来的时间已经还给泥土
隐喻如同生命看上去牢不可破
一支香烟显不出声音的轮廓
都在这里,你的血你的肉你神经的骨
那些被惊蛰谷雨芒种霜降轮回的
田间地头,在二十四节气里
固执地昏迷着,拒绝着风的好意
老屋就像荆棘扶起的一件有用摆设
再不会有人把倒下去的扫帚扶起
墙脚的皂角树和仙人掌越是茂盛
老屋越是苍老,要不是墙上的遗像
蜘蛛早已接管这里
偌大一个村庄只剩下一个清明节
极为耐心地等待你压抑已久的眼泪
在偶尔月明星稀的夜晚放肆嘹亮
——谁让你向时间借出老屋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