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骨头
2019-03-23围子
我很讨厌乡村。
讨厌人们毫无界限的亲近,讨厌人们饭后无聊聚在一起家长里短,讨厌所有人可以对所有人指手画脚,讨厌人们说话的声音穿过院子直到街上,讨厌那些封建迷信被神乎其神地传诵,人们分不清“信仰”和“信奉”。
我有一个儿时的玩伴,小的时候父母离异,跟着奶奶长大。她从初中就离开了那个小镇,因为天赋很高,后来给很多热播电视剧唱插曲。
她一边上大学,一边办学校,一时成了很多乡邻饭后的谈资,诸如“这孩子小时候我抱过她”“那不是上初中那会儿,在马路上和别的孩子打架,还是我给拉开的”“这孩子最爱吃白菜饭包,她一回来她奶奶就来我家要”……言语间,好像每一个人都和她很熟。
有一次她回来,站在自己家院门口,邻居纷纷围过来,有的问近况,有的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了”……她家对门的男主人忽然半严肃半教训的口吻:“出了名以后,可不能忘了家乡啊!得报效乡梓啊!大家有啥事儿求着你,可不能装不认识!”我愣住了,心里一万头羊驼在问:“你谁啊?”我那个玩伴也不示弱:“我为啥要报效乡梓回报乡村啊?乡村给我啥了?我从初中起,学费就是自己挣的。我奶奶自己过日子,你们的墙都建到我们家院子里来抢地盘了。我从小到大,吃到乡梓一顿饭还是拿了乡梓一毛钱了?”
围观的人被怼得哑口无言,摇着脑袋,有的嘴里嘟囔着“这孩子真是……”,有的酸溜溜“这还没咋地呢,先不认人了”,还有那个被怼的邻居,一脸尴尬的不服气,阴阳怪气“啧啧”地撇着嘴走了。
回屋后我俩躺在床上乐得翻滚,笑着笑着,悲从中来。
我知道她因为父母离异受了多少欺负,也听过好多人当着她的面儿诋毁她妈妈,甚至邻居和亲戚家的男孩子,跳過墙进她家敲她窗子吓得她躲在被子里不敢出来…
还好,她比一般人更厉害,更生猛,更勇敢,更有骨气。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能走到今天,靠的是没日没夜地练琴,上了一年半高中就参加高考,每一首歌都几百遍几百遍地唱……
她的成功,和刚刚门口站着的任何人都没有一毛钱关系。
那些人除了在她的童年里制造了更多琐碎八卦和欺辱,再无其他。
我有一个小四姨,长得很像混血儿,很美,像王丽坤和林忆莲的组合。
初中的时候,有一天忽然听说她在哈尔滨一个俄罗斯人开的酒吧做了舞女。再后来,听说她的弟弟进了监狱,她利用自己为弟弟找各种关系,还卖了肾,最后把弟弟从监狱里保释出来。
我是边吃饭边听见邻居的女人们谈起这件事的。可我在她们眼里,没看见怜悯,只有说不清的冷漠,甚至还有羡慕和理所应当。
她们颠倒黑白,她们混淆是非,她们重男轻女失去道德底线。
十几岁的我,感觉到脊骨透彻的凉,只是觉得人活在这里,无尽的悲哀。
她们在大街上笑娼也笑贫,可是关起门来笑贫不笑娼。
愚昧,像百年古木的树根,盘根错节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木须都深深插进大地深处,它把这土地抱成“一方水土”,人们喝土地深处的水,吃土地上长成的庄稼,成为这一切的一部分。
愚昧到深处,就不知道自己多残忍。
没有星星,夜不滚烫。
编辑/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