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偿
2019-03-22十八须
十八须
半下午的时候,废品收购站里只有三个人:高老板,李大贵,楊老头。李大贵负责过磅并且记账,至于杨老头,他是骑着自己改装的电动三轮车来卖废品的。
秋天的阳光很好,堆积如山的废品不动声色地发散着自身强烈的味道。废纸味道,塑料味道,破铜烂铁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路过此处的人掩鼻而过,走出几十米远才敢松开手。
废品站里的三个人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从白天到黑夜,在他们体内进进出出的除了这种味道,根本没有别的。他们连口罩都不戴。
老板个子偏矮,身材倒是不胖,人长得极为普通,人人都喊他老高,这个称呼他很满意,仿佛弥补了他个子不高的遗憾。唯一扎眼的是他左脸上的大黑痣。他是个棋痴,平生无他好,就喜欢研究象棋。老高在城里买了房子,房价还没疯的时候买的,五室二厅的大房间,老婆孩子都住在那里,一年也不往收购站来一趟。她们嫌收购站脏。老高却不敢嫌脏。他靠着这个收购站才能挣到供一家老小在城市立足的钱。他必须每天都来收购站,查账,也看看工人们偷懒没有。他在收购站有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里面一张床,一台24英寸的旧式彩电,一个风扇,炎热的天气终日呼呼地转。床头摆着一个书柜,里面装了近百本书,有的连书皮子都没有了。书的来处可想而知。仔细打量这些书,一大半是象棋残局棋谱什么的,一小半是风水看相的玄学。老高每次在棋盘上被李大贵杀得天昏地暗时,就会扔下象棋,打开一本《麻衣神相》,歪到床上捻着左脸上的大黑痣仔细研究,顺便平复下受伤的自尊心。
李大贵五十来岁,身材高大,下一手好象棋。他正是凭借自己的棋艺,在天桥上杀得老高心服口服,硬是请他过来当了会计。相比较装卸废品,会计这个活,轻松许多,干净许多,工资也比装货的杂工高了一点。老高对李大贵只有一个额外的要求,那就是在不忙的时候,陪他下几盘象棋。
来废品收购站的头几天,李大贵不习惯弥散在空气中的味道,终日戴着口罩。这犯了众怒。不仅几个干粗活的杂工看不惯他,就连来收购站卖废品的一些人也看不惯他,说他装逼。杨老头总是对李大贵横眉愣眼的,“你给老子取下口罩说话。戴着口罩,唔唔啦啦的,嘴里像含个驴球,谁他妈听得懂?”
最开始李大贵还会一再解释,“我有鼻炎。取下口罩了,怕传染给你们。你听不懂,我就说大点声,多说两遍。”但这些看他不顺眼的人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辩解。后来李大贵就变了口气。碰上再看他口罩不顺眼的人,若是收购站的杂工,当即一句骂回去,“老子戴口罩碍着你们屌事了?别他妈像个蛐蛐似的,整天在老子身后唧唧叫。”若是来卖废品的人,则更是利索。“愿卖就卖,不卖滚蛋。”被他这样吼了几次,连脾气最大的杨老头也只敢在嘴里低声嘀咕了。
等到别人习惯了他戴口罩上班,李大贵自己反而嫌口罩碍事了,在一个早上把刚戴在嘴上的口罩扯下来扔进垃圾堆,从此在收购站再也没戴过。但他还是喜欢装一个口罩在口袋里,每次上街,去公园或商场什么的,都会戴上白色口罩,似乎害怕被人认出来。
李大贵做事有原则,就算他看某个收破烂的再不顺眼,也不会在磅秤上动手脚。他知道收废品的人都不容易,整天骑个电动三轮车穿街走巷,收购城市不要的废品,有时候为了省下本钱,甚至亲自到垃圾桶里翻。
杨老头开着电动三轮车拐进收购站之前,老高和李大贵正坐在屋前的小马扎上扯闲天。一盘象棋摆在他们中间,李大贵的车对着老高的将。老高连输五盘,有点没精打采。所以他们不再下象棋,而是谈到了命运劫数的深奥话题。在这种话题上,老高总是胜利者。老高对李大贵说,自己作为一个农村人,没文化没技术也没头脑,之所以能在城里买套大房子,全靠自己脸上这颗黑痣。这颗痣是富贵痣。
杨老头这天的收获不错,拉了满满一车废纸箱,最下面还压着一台旧滚筒洗衣机。他握着车把,摇摇晃晃但极为稳便地贴着磅秤的边停下车子。然后张开喉咙就喊上了。“嗨,李大贵,来帮帮忙吧。”
“杨老哥今天发财了。”
李大贵看了一眼磅秤,光纸箱的重量都有二百多斤了,当即夸了杨老头一句。
杨老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恶声恶气地说道:“发个球财。连一百块都卖不到。不够到餐馆吃顿饭,喝顿酒的。”
李大贵也不再说话,帮着杨老头把洗衣机从车子上抬下来。他知道杨老头说话就这样,粗声大气。杨老头不只是看李大贵不顺眼,他看整个世界都不顺眼,整天骂骂咧咧的,似乎所有人都欠他二块钱。
“现在天色还早,你还要不要再出去走一趟?”算账的是李大贵,结账的是高老板。把钱递到杨老头手里,高老板顺便问了一句。
“我还走个球!”杨老头当即吼道,“你以为不累啊!我他妈的,感觉比打鬼子还累呢。不去了,出门就回出租屋,先睡上一觉再说。”
嘴里说着要走,接到李大贵递过来的一支烟,杨老头却又一屁股坐在了三轮车的座子上,掏出火机点上,重重地吸了一口。杨老头出名的屁股沉,随便往哪里一坐,都能和别人侃上几个小时。
“唉。也就是现在我老了,想当年,老子当兵的时候,背着一杆枪,外加上子弹,外加上干粮,至少几十斤重,照样健步如飞,一口气能跑上一天。”
老高和杨老头都是十分健谈的人,他们肚子里有着讲不完的奇怪故事。李大贵则是个好听众。大多数时间里都是默默地听,顶多嗯嗯两声,或者给二人散支烟。杨老头曾不止一次地撺掇李大贵讲讲自己的故事。李大贵总是摇摇头,把话题岔开。
杨老头讲了个很老很老的荤笑话,老高和李大贵都哈哈大笑。这个笑话他们听过无数遍,但依然会被逗笑。他们笑的是杨老头,讲笑话的时候手脚还带比划,极有喜感。
一个女人骑着电动自行车进了废品收购站。车后座上绑了一台旧彩电。她本来都骑过收购站了,转头又骑了回来。
这女人顶多四十岁,也许还不到。上身穿一件碎花薄衬衫,下身穿条及膝的红裙子。脚上却又穿了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反正整体看上去,不太协调,怎么看怎么别扭。其实这女人长得还可以,皮肤说不上白,但相对她的年龄来说,已经算是好的。她身上最好看的地方是一双大眼睛,特别水灵,似乎会说话。
“喂,你们谁负责收废品的?看看这彩电能给多少钱?我这彩电没壞,还能搜几十个台呢。你们看看能出多少钱?”
杨老头讲故事正讲得起劲,突然被大眼睛女人打断,有点不高兴,用眼睛扫了一下电视,十分笃定地说道:“顶多五十块。也可能只值三十块。”
“你瞎说什么呢?你一个收废品的,瞎插什么嘴?”大眼睛女人显然也不是好惹的,一句话把杨老头噎了个哑口无言。“这可是二十四英寸的熊猫牌彩电,咋地也得卖一百块吧。”
高老板走过去,仔细看了眼彩电,出了个一口价。“三十块。”
“你是老板?”
“是啊。”
“能多出点嘛?三十块也太少了吧。不够我骑车子跑一趟的力气钱。”
高老板摇摇头,“我说妹子,你骑的电动车,费啥力气啊。顶多三十五。”
大眼睛女人不再说话,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卖。这女人在想事的时候,眼皮下垂,遮住大半个眼睛。后来她才不甘心地说道:“若是知道这么便宜,干脆就卖给这收破烂的杨老头得了。杨老头,要不你来收了我这个电视,按你说的,出五十块就行了。”
杨老头笑嘻嘻地说道:“你认识我?我咋不认识你?”
“我当然认识你个老骚客了。你不是去我们那洗脚店混过两次嘛。只是你不认识我。因为你眼睛盯的全是那几个年轻女孩子。咋样?你愿意五十块买我这彩电嘛?到时候你再去发骚时,给你个优惠价。”
杨老头这才知晓大眼睛女子做何职业,冲她上下打量了几眼。后来又吸了口烟,依然笑嘻嘻地说道:“噢,你让我五十块收购,然后三十块卖给废品站?我又不傻,才不干赔本买卖呢。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像你说的,我既然花钱了,肯定要找个比你年轻的。你的优惠价我用不着,还是算了。”
“去你妈的吧,骚老头。”大眼睛女子不再和杨老头废话,冲高老板点了点头,“卖给你了,三十块。你帮我取下来吧。”
“李大贵,你去帮这个妹子把彩电取下来,搬到你那房间里去,晚上也有个电视看。”
从大眼睛女子进入废品站的那刻起,李大贵就没再说一句话。他只是迅速地从口袋里摸出口罩戴在了自己嘴上。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棵遭到雷击的桐树。但他眼睛里的表情极为丰富,变幻不定,惭愧,内疚,不好意思,同时又夹杂着一丝惊喜。当他听见大眼睛女子和杨老头的对话,得知她如今做的职业时,眼睛里又流露出痛苦之色。
听到高老板叫自己名字,李大贵激灵了一下,赶紧走到电动车那边,伸手去解绑住彩电的尼龙绳子。
大眼睛女子把疑惑的目光转到李大贵身上。“你叫李大贵?”
李大贵在口罩后面嗯了一声,根本不敢和这个大眼睛女子对视。但他很快又抬起眼睛,似乎明白了逃避也不是办法。他甚至还摘下了口罩。
“我就是李大贵。”
大眼睛女子看清李大贵的面目,脸色一下子阴了下来。秋天的阳光照在她涂脂抹粉也遮不住眼角纹的脸庞上,她的身子不停发抖,似乎在害怕,但害怕很快化成愤怒,两个瞪圆的大眼睛就像两个点燃了柴禾的火盆,随时都会喷出火星。
“高青妹子,我就是李大贵。我对不起你。”
这个叫高青的大眼睛女子终于冷静下来。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走到李大贵跟前,伸直右胳膊,朝李大贵的脸上左右开弓,各打了一个响亮的嘴巴子。
“你害了老娘一辈子,说声对不起就完事了?我呸!”
高青朝李大贵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一脚把彩电从车座子上踹下来,钱也不要了,直接跨上车座子,启动,骑着电动车拐出了废品站的大门。
高老板和杨老头没想到会发生这戏剧性的一幕,所以两个人完全傻在那里,直到看女人都走半天了,吐到李大贵脸上的唾沫都淌到地上了,李大贵却依然木呆呆地像个木偶,他们才走上前来。高老板拍了拍李大贵的左肩,半是喊醒,半是好奇地问道。
“这高青到底是谁啊,李大贵?你相好的?”
“要不是你前妻?你负了她,就像陈世美那样,所以心中有愧,挨打都不敢还手?”
不得不说,杨老头很善于戏剧性地联想。他猜测的内容比高老板丰富得多。李大贵的脸上已经肿起了七八道手指印,可见高青下手有多狠。李大贵忽然苦笑,看着杨老头说:“如果真是我相好的,或是我前妻就好了。你们也许不知道,我坐牢就是因为她。”
“你坐过牢?”高老板愣了一下。他还从来不知道李大贵坐过牢呢。李大贵也没和他说过。来废品收购站这么多年,除了下象棋,谈政治和社会现象,李大贵没聊过自己的从前。高老板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凡是不愿回忆往事的人,都有一腔不堪回首的伤心事。他只是没想到李大贵竟然还坐过牢。这出乎他的预料,激发了他的兴趣。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已经快五点钟,可以直视天上的太阳了。高老板做了个豪爽的决定。他对杨老头使了个眼色,对李大贵说道:“咱们去附近的小饭店喝点酒吧。你有啥心事,也给我们讲一下。坐过牢咋了,不是啥丢人的事。杨老头,你也去喝几两。”
“好嘞。我可几个月没进饭店了。”杨老头满口答应,又用十分期待的目光望着李大贵。“李兄弟?”
李大贵终于点了点头。“好吧。我也喝点酒,把脸皮变厚一点,才好意思讲自己的丑事。”
一刻钟后,坐在附近川菜馆包厢里的三个人都喝得脸皮发红,舌头发硬。李大贵喝得最多。他至少灌了半斤白酒,一点菜都没吃。他脸上的手指印肿得越发明显。李大贵抬手抚摸了一下脸皮,长长吐了口气,打开了自己封存已久的话匣子。
李大贵是农村人,上学不多。他那个年龄的人,大多家境贫寒,能去学校混两年,会写自己的名字,知道一加一等于几,基本上就是达标教育了。离开学校后的李大贵,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父母想让他学个手艺,于是李大贵去学木匠,学了几个月,放弃了。去学泥瓦匠,学了几个月也放弃了。后来见劁猪匠经常有新鲜的猪卵子吃,他又满怀热情地学劁猪,劁死了别家一头猪之后,也放弃了。父母骂他百事不成。二十岁那年,百无聊赖的李大贵见村里几个长者坐在树林里下象棋,他就站在旁边看。他感觉这个很有意思。他很快学会了下象棋,棋艺进展飞速。
不到一年时间,李大贵已打遍全村无敌手。第二年参加县里举行的五四青年节运动会,一路过关斩将,拿到了象棋比赛冠军。奖品是一辆黑光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当时李大贵还不会骑车子。全村才有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还是大队书记家的,一般的人根本借不到。李大贵把铜做的金牌放进口袋,小心翼翼地推着自行车,出了县体育馆。一直推到县城东关,路上行人稀少了,他才甩腿骑上自行车。年轻人嘛,身高腿长,又不怕摔,摔了两跤之后,他就能晃晃悠悠地骑着车子前进了。当他按着清脆的铃铛从一些村庄穿过,收获的全是啧啧赞叹。快到李家村口时,李大贵把金牌从口袋里掏出来,挂在脖子上,然后骑着自行车,像个凯旋的英雄一样冲进了李家村。
那是李大贵一生中最光辉的日子。无论骑着车子走到哪里,后面都跟着一群人。不只是孩子,大人也很多。几个老人看到他脖子上挂的金牌,甚至还激动地问道:“是金的吧?”
“不是。铜的。镀了金。”
“那也值钱。这东西就是个荣誉。大贵啊,你这下可真是为我们村争光出气了。加油,以后拿下全国冠军。”
至于李大贵家的院子,更是被前来祝贺的乡邻踏破。他们时不时走到车子旁边,伸手摸一下锃亮的车座车把,或者偷偷地按一下铃铛,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吓得退几步,随即走上来继续按,直到被别的人喊停。很多人簇拥在李大贵父母身边,夸他们生了个天才儿子。很快就有心直口快的妇女给李大贵提媒了。不是一个妇女提媒,是很多。每个人都想把自己娘家那边的侄女外甥女什么的许给李大贵。他们认定李大贵必成大器。
获得县象棋冠军后的第十七天,李大贵和一个女孩订亲了。这女孩名叫王小丽,是王村最漂亮的一朵花,不但五官漂亮,心灵手巧,最重要的是体贴人,性格温柔。
李大贵爱王小丽爱到了什么地步呢?市体育队招他到市里当专业象棋选手,他都不愿意去。因为他不想和王小丽分开。每天陪着王小丽,在村外的麦地里走走,也比下象棋快活。最后还是王小丽劝他到市里去,毕竟那里专业棋手多,只有在那里,李大贵的棋艺才能得到提高。
“我希望你拿个全省的象棋冠军,风风光光来娶我。”王小丽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盯着李大贵,说出了自己的期盼。
“肯定會的。我肯定会的。”
李大贵信心满满地去了市象棋队。但在一众专业的象棋选手里,李大贵很快受到了打击。只有十二个人的象棋集训队里,他的棋艺勉强算中等。每隔一个星期,王小丽都会到市里看他。两个人牵着手,在宽敞平坦的大街上转转,或者去河边,坐在长长的垂柳下面。在一棵高大的垂柳下面,李大贵亲到了王小丽温热的脸颊。
为了提升棋艺,在象棋队的半年时间里,李大贵没日没夜地研读棋谱,和别人切磋棋艺。他在进步,象棋队的其他人也在进步。并且别人进步比他还快。用一个同样备受打击的中年棋手的话来说,就是“李大贵啊,我们两个肯定会被剔掉的。不是我们天赋不好,而是我们的天赋被浪费了。你看那几个常胜的选手,哪个不是几岁就开始学下棋了?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我们两个啊,这辈子也成不了国手啦。”
集训了半年,在选拔参加全省象棋比赛的种子选手时,十分不甘心的李大贵还是被教练像剔牙缝里的烂肉渣一般剔了下来。
那天王小丽坐在体育馆外面的花坛上等好消息。看到李大贵一脸灰暗地走出体育馆,王小丽略显苍白的脸庞也黯淡了一瞬间,但随即又挂上满脸笑容,走上前去,挽住李大贵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大贵哥,别灰心。明年再争取。”
李大贵摇了摇头。“教练说了,我年龄太大,学棋太晚,学棋的时候,因为没人指点,棋路入了下乘,没机会了。”
王小丽顿了一下,把李大贵的手握得更紧。“没机会就没机会。什么破教练!咱们不下象棋,照样能养活自己。大贵哥,只要咱们好好过日子,不比当象棋冠军快活吗?”
王小丽的话让李大贵很感动。他知道王小丽喜欢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他身上象棋冠军的光环。李大贵暗暗发誓,一定要让王小丽过上好日子。
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定下嫁娶日子的那天,李大贵和媒人正陪未来的丈人饮酒,端着盘子送菜的王小丽忽然倒在了堂屋门口。
七手八脚地送到县医院,医生抽血化验后,立即让王小丽转去市医院做骨髓穿刺。很快结果出来了,是血癌。对王小丽这样的普通农家女子来说,这是百分之一千的绝症。医生悄悄对李大贵说,回去准备后事吧,最多还有三个月寿命。
李大贵感觉天都要塌了。望着王小丽日渐憔悴的脸,他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娶王小丽过门。
父母反对。亲友反对。甚至连王小丽自己都反对。但年轻的李大贵不顾一切,还是把王小丽娶进了家门。
结婚那天,没有一个亲友过来,连李大贵的父母都借故去了县城。空空的院子里,李大贵挽着王小丽的手,就像挽着自己的余生,一步一步地走在鞭炮炸碎的红纸上。两个人都泪流满面。
结婚后的第十七天,王小丽不舍地合上了眼睛。李大贵把王小丽埋在自留地的中间,自己在地头搭了个木头房子,整天住在里面。他和父母反目成仇,连家里也不住了。
李大贵对王小丽的爱太过强烈,让所有的村人侧目。村里人认为,就是再爱一个人,一旦死了,那也万事皆休。
而李大贵不但守着王小丽,隔三差五就在夜间趴到王小丽坟上哭,甚至还拒绝了其他人的提媒,似乎这辈子都不想再娶别的女人了。这就有点过分了。
村里的老人说,“自古以来,只有女人为男人守寡,哪有男人为女人守寡的?李大贵这孩子,是不是听戏太多了,想把自己也变成戏里面的人物啊?傻呀。”
李大贵一傻就傻了十几年。随着时间的流逝,李大贵的父母先后去世,李大贵早就回到了自家的老屋里。搭在自留地头的木头房子日渐破烂,终于在一个冬夜完全倒塌,变成了一堆木柴。李大贵没有再搭新的。每逢王小丽的忌日,李大贵依然会守在王小丽的坟头,一坐就是一天。月亮升上中天了,他依然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坐在那里。
时代像个变脸的戏子,不停转换面容。很多事情不知不觉地起了变化。以前村里人虽然说他傻,但佩服他的人也不少。佩服他这份像戏文上一般的痴情,甚至很多女人愿意嫁给他。但慢慢地,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了精神病,在街道上看见他,都避而远之。
如果仅仅是这样,李大贵也不会感到痛苦,因为他向来是个固执的人。最要命的是,他也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怀疑。时间的残酷击败了他内心狂热的爱恋。渐渐地,他连王小丽的音容笑貌都无法具体想起了。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竟然只是一幅模糊的画面。画面上除了一双特别大的会说话的眼睛,再也没有别的。
他感觉自己的坚持没有任何意义。他早就应该听父母的话,再娶一个,成家立业,把王小丽藏在内心的最深处,也不算愧对她。再说王小丽临终前可是一直劝李大贵再娶一个。如今自己守身如玉,反而违背了王小丽的遗愿。
可是这时李大贵想再娶个老婆的想法太过天真。他已经三十多岁了,要钱没有,要新房子没有,父母也都不在了,根本没人替他操心说媒的事。县里奖励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早成了破车,骑到上面连车梁都会嘎嘎发响。他把那辆车子送给了一位收破烂的老人。他经常转弯抹角地向村里的几个媒人透口风,希望他们给自己提个媒,哪怕是离过婚的也成,带小孩的他也不嫌弃。
但媒人们却都只和他打哈哈,你是要立贞节牌坊的梁山伯,我们可不敢坏了你的名声啊。
李大贵暗暗咬牙,知道这些人主要是嫌弃他穷;另一方面,也是对十几年前被李大贵屡次拂了好意的报复。
冬月的一天,村东头的刘更娶老婆,把李大贵请去帮忙刷碗。李大贵想做送菜的活,但主事嫌李大贵年龄大了。送菜的全是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个个手脚轻便,反应敏捷。李大贵只能闷着头蹲在厨房里,哗啦哗啦地洗碗。院子里响起了长长的鞭炮声,随后是汽车鸣笛的声音。李大贵知道,那是新媳妇坐着迎亲的车子过来了。再接着就是吃饭的声音,喝酒的声音,小孩子大吵大闹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和李大贵无关。虽然他也可以出去看热闹,但他自己却不好意思出去。连吃饭,他也是在后厨吃的。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以酒浇愁,喝了一整瓶二锅头。
走出厨房时已是晚上,刘更家一片狼藉的院子早已打扫干净,亲友们各回各家,租来的桌子凳子盘子碟子碗筷也被装上四轮车拖走了。惟一还热闹的是劉更的新房,很多人在里面闹新娘子呢。李大贵喝醉了,感觉大地都是晃的。他歪歪斜斜地走进了刘更的新房,勉力睁开醉眼,打量低首坐在床头的新娘子。
在这里闹新房的多是一二十岁的年轻人。像李大贵这个年龄的,根本一个也没有。这些年轻人向来是看不起李大贵的,如今见李大贵像个醉汉似的晃进来,不禁开始起哄了。
“哎呀,这不是我们要立贞节牌坊的梁山伯吗?今天怎么动凡心了?可惜动凡心也没用,这位不是祝英台,是刘更的老婆高青。你还是收了你那份凡心吧。”
坐在床头的新娘子高青听见了年轻人的起哄,迅速抬起头,打量了李大贵一眼。不巧正和李大贵被酒精烧得通红的双眼对上。高青迅速低下头去。李大贵却浑身颤抖,他看到了一双和王小丽一模一样的眼睛。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闹洞房的所有人瞠目结舌。李大贵像发了疯一样,推开拦路的年轻人,直接跑到了高青身边,一下子就把高青按在了床上。他一边胡乱亲着高青的脸,一边竟然把手伸进了高青的裤子。高青先是惊呆了,后来就哭喊起来。
“等等,等等,”同样已经喝醉的杨老头听到这里,立即打断了李大贵的话,“你说你在别人的洞房里,直接把新娘子给睡啦?”
“没睡。就是耍了下流氓。”
杨老头激动地拍了下桌子,冲李大贵挑个大拇指。“李老弟啊,你太猛了。你简直比我们打过仗的还不要命啊!”
和杨老头不一样,高老板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大贵老弟,你真的拿过象棋比赛冠军?”
李大贵点了点头。
高老板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我说我怎么总是下不赢你呢?原来你是专业的,我这业余的,当然不是对手。”
杨老头见高老板把话题扯开,立即打断了他俩的闲扯。“李老弟,先别讲下象棋的事。就讲你把高青按在床上,后来怎么样了?”
高老板用手指着杨老头赤红的脸,对李大贵说道:“看到没,这就是老骚客啊。”
“滚。你也不是好东西。吃野鸡比我吃得还多。”杨老头回了高老板一句,又急火火地把话题扯到了李大贵身上,“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就被扭送到派出所,判了流氓罪。三年。”
杨老头失望地啊了一声。显然,他想听到的不是这些。不过他也明白自己听不到别的东西,在别人的洞房里,当着十几个闹洞房的小伙子的面,李大贵如果还能做出别的什么来,那就真成大瞎话了。
杨老头用手指着李大贵,想了一下,有点庆幸地说道:“搁严打那阵子,你会被毙掉。你小子幸运了。”
高老板却不同意杨老头的话。“要是搁现在,根本不会坐牢。顶多拘留个十几天。因为现在没有流氓罪了。”
李大贵又喝了一杯白酒,把空空的酒杯放到桌子上,没有放稳,歪了,滚到了桌底下,摔得粉碎。李大贵发红的眼睛里满是忏悔之情。他抬起头,看了看顶棚的彩色贴画。上面画着飞天的仙女,赤着胳膊光着腿,正在反弹琵琶。
“再后来,我从监狱里出来,在家里待了两年。说也奇怪,我没进监狱时,全村的人都看不起我,说我傻子。我从监狱里出来,全村的人反而不敢再用看傻子的眼光看我了。他们都有点怕我。我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动给我让烟。我到刘更家里去。刘更没在家,刘更的父母给我倒茶递烟说好话,好像我会杀了他们似的。怎么会呢?是我对不起他们家,不是他们家对不起我。其实我去他家,是想和他们说声对不起的。但刘更父母却是一连声地和我说对不起,让我放过刘更,说刘更当年也是一时冲动才报的警。你说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像个坏人一样地走出了刘更家。
“再后来,我才听说,刘更那小子早和高青离婚了。洞房之夜发生了那种事,让刘更很没面子。在家里没待几天,他就领着高青出去打工了。过了一年吧,他们回来,去县城办了离婚手续。刘更很快又娶了一个离过婚的婆娘,带个小孩。他们在黄河滩承包了三百亩地,种棉花和西瓜。
“但我心里最对不起的,还是高青。想想人家一个小姑娘,干干净净嫁人了,还没过上好日子呢,就被我这个臭流氓坏了名声。如果我不做出那丑事,想必刘更和高青也不会离婚。刘更日子过得不错,也让我抹平了一些对他的歉意。后来我在黄河滩找到刘更,想问出高青的下落。刘更恶狠狠地说,‘那就是个婊子。肯定在外面卖呢。反正,高青这辈子的人生轨迹,被我一个流氓举动给彻底毁掉了。
“如今我打工也有十几年了,说实在的,银行卡里也存了一点钱。老高你是个大好人,几次都说要给我说个二婚女人,都被我拒绝了。不是不想娶,是我有罪。我每次上街都要戴口罩,就是因为我有罪。我对高青犯下的大错,还没有弥补呢。我始终是个罪人。国家的监狱我走出来了,但内心的监狱我还没有走出来。你说我哪里有脸娶别的女人呢?”
高老板听到这里,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对杨老头说:“知道我为什么看中大贵兄弟,让他在我的收购站当会计了吧?因为我知道他是个认真的人。他这种人,守规矩,认死理,用起来放心。”
杨老头也收起了玩笑的口吻,同样十分认真地问道:“刘老弟,我还是想问一下,你怎么敢在别人新婚之夜做出耍流氓的事呢?”
李大贵苦笑了一下。“事后我也回想過,但我也说不清。你可以说我那天晚上突然发了疯,也可以说我酒后失控。怎么说都行。因为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后来我想,也许那就是命。我命里注定该为王小丽守十几年坟。我命里注定该坐三年牢。而高青命里注定,该被我破坏她和刘更的姻缘。”
高老板听到这里,当即来了精神。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接着李大贵的话题,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大贵兄弟说得对。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你拿我来说,我来这城市的时候,前几年也是心比天高,想成个亿万富翁什么的。结果到现在,不过是个身家小康的中年人罢了。我也不服呀,我做生意,比很多现在做到亿万富翁的人做生意还早,为啥就发不了大财呢?后来我就明白了,因为这是我的命。我根本没有发大财的命。
李大贵悄悄地对杨老头说:“老哥,你知道高青在哪个洗脚店吗?”
“知道。”
“那你带我去好不好?”
“你想去嫖她?”
“我想去看看她。”
“今天晚上我带你去。”
高青对李大贵的到来并不意外。现在她人老色衰,基本上揽不到客人。店里可是有几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呢。她几乎成了店里的杂工,替她们打扫床铺,顺便做饭什么的。老板给她开月薪,不高。高青早已厌倦了这种生活。她也想过和别的中年妇女一样,进一个差劲的工厂,每个月挣点死工资养家,但这十几年来,她懒惯了,根本做不了工厂的流水线。对她来说,那工作太苦太累。所以她只能带着倦怠和怨恨继续在这个她自己都嫌恶的生活泥潭里混下去。
在收购站遇见李大贵,让高青十分意外。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碰见李大贵,这个在自己的新婚之夜对自己耍流氓的男人。
骑车子回洗脚店的路上,高青想到了自己的过去。当年的她,和别的男人说话就会脸红,就像一株含羞草。可是如今呢,她早成了一棵仙人掌,立在漫天风沙里,饥渴交加地活着,没有哪个男人会来救自己。他们接近她,都是为了剥光她。十几年饱含屈辱的生涯早把高青的智商磨砺出来了,她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虽然只是短短地扫了一眼,她就看出了李大贵对她怀有极大的歉意。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敢打李大贵两巴掌。
并且她十分肯定,李大贵会来洗脚店找她。她等着李大贵来找她。她等着这个毁了她一辈子的男人来找她。
天色还没黑透,街边的路灯还没亮起来,正是暮色暗淡时分。李大贵跟着那个喜欢吹牛逼的杨老头来到了店门口。
几个年轻的姑娘上来揽客。杨老头挑了一个,进了里面的小包间。李大贵则挑了高青。当时高青正坐在离店门口一丈远的榕树底下,穿着朴素,像个和洗脚店无关的中年妇女。
李大贵的选择让以年轻自傲的姑娘们十分不忿,她们开始议论李大贵脸上的手指印。有两个大胆的,甚至还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李大贵有毛病,喜欢老的,不喜欢小的。
李大贵不理会她们的聒噪。他没有带着高青进小包间,而是在征得老板的同意之后,带着高青出了那家店,走了二百多米,进了一家还不错的小旅馆。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进了旅馆的房间,关上门,李大贵总算才找到话题。
“高青妹子,你这些年都在做这个吗?”
“不做这个做哪个?我一个被臭流氓摸过裤裆的不干净的女人,有资格做干净工作?”高青冷笑道,一屁股坐在床上,脱掉鞋子,爬到床上,立即又解上衣的扣子。“你这个臭流氓带我来这里,不也是想做这个?别装老实人了,快点。”
李大贵连忙把窗帘拉上。见高青已经把扣子都解开了,露出了白色的胸罩,当即一把抓住高青的手,十分痛心地说道:“高青妹子,我带你来这里,真的不是为了做这个。你相信我,好不好?那次是我喝醉了酒,是我发了疯,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找到你,又怕找到你。每次上街都要戴口罩,生怕突然撞见你。可是在心里,我不止一次地想向你磕头认罪,求得你的谅解。现在真遇见你了,见了你现在的活法,我根本不敢说出求你原谅的话,因为你这辈子,确确实实是被我给祸害了。”
高青见李大贵只是抓住她的手,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立即就知道李大贵是真的不想睡她。她挣出一只手,又是一巴掌打在李大贵脸上,给尚未消肿的左脸又加了几个手指印。
“你总算知道老娘是被你祸害的啦?我日你妈李大贵。你就该吃枪子,就该被千刀万剐。”
高青骂着骂着突然哭了出来,哭得鼻涕横流。如果说她一开始的举动是在演戏,是在试探李大贵的心思,那么现在她是在真哭了。她想到自己这十几年受的无数侮辱,遭的无数罪,不由肝肠寸断。她一个劲地哭,哭了又哭,泪水和鼻涕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流到衣服上,流到她略显松弛的皮肤上。
高青泪花花的眼睛让李大贵心痛无比,他想起了早已在脑海中模糊的王小丽。高青和王小丽并没有太多的相似之处。惟一相似的就是这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当年正是这双大眼睛让李大贵做出了流氓举动。如今再面对这双泪眼,李大贵却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他拿起床头桌上彩盒包装的一卷纸,递给高青擦鼻涕,却发现那是一盒避孕套。他连忙又夺回来,重新找了一卷纸递给高青。
高青终于止住了哭声。她用纸巾擦了擦眼泪,发现李大贵站在床的另一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李大贵,你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啊?真的不想睡我?”
“啊,我,不想。真的不想。”
“莫非是嫌我老了?不好看了?想和那个喜欢吹牛逼的老骚客一样去找年轻的小妹?”
“不是不是。你永远都比我年轻十几岁,我怎么敢嫌你老呢?主要是我,在妹子面前,总感觉自己是个罪人。如果不是我,刘更也不会和妹子离婚,妹子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听到刘更这个名字,高青不由自主地用下牙咬住了上嘴唇。她的脸上明显有股恨意。
“李大贵,你觉得刘更是什么人?”
“嗯。我也说不出。反正那小子在村里挺老实的。”
“老实?那是你们被他骗了!老实人会逼着自己的老婆出来卖身吗?”
“什么?”这下李大贵真的被吓到了。他看着高青满是恨意的脸,有点不敢相信地问道,“莫非你走上这条路,是刘更那个王八蛋逼的?”
高青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新婚之夜出了那档子事,让我在村子里无法抬头见人。你被抓进去不到一个星期,我和刘更就出来打工了。我们去了江浙一带,在一家眼镜厂上班。厂里不提供住宿,我们在外租房子住。上了不到两个月班,刘更嫌活太累,挣钱少,就从厂子里出来了,整天在城中村和一群相熟的老乡们鬼混。后来他逼我从厂子里辞职,在那种不干净的泰式洗头城卖身。我不愿意,他就打我,有几次把我打得昏死过去了。我怕被他打死,就走上了这条路。做了差不多一年,快到春节的时候,我直接提出和刘更离婚。他不愿意,又想打我。我和他说,你敢动老娘一根手指头,老娘就报警,把你个王八蛋抓起来,说你逼迫妇女卖淫,判你个十年八年的。那王八蛋不经吓,一下子就被我吓住了。”
“我真没想到,刘更那小子竟然这么坏。等哪天见了他,老子非揍他一顿不可。”
高青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给李大贵一支,李大贵不抽,她就直接夹嘴上了。见李大贵一脸气愤的样子,高青只是冷笑。
“李大贵,我发现你虽然坐过牢,但比起刘更那帮人,反而更不懂世事。我告诉你,刘更之所以逼我卖身,还真不是因为你那档子事。而是被他的几个老乡蛊惑。他那几个老乡都是这类货色,好吃懒做,爱嫖爱赌。对他们这类人来说,脸皮值几个钱一斤?他们压根不在乎。”
李大贵不敢相信高青的话。但他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在牢里面的时候,也听过几个狱友谈论这种事。
高青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吐出一串又大又圆的烟圈。她抬着头看烟圈逐渐散去,眼角的皱纹在室内的光线中显得很清晰,就像被小刀子特意刻在脸上的印记。
“你呢?你结婚没有?”
高青把话题转到了李大贵身上。
“没有。”李大贵苦笑。“哪里会有人要我一个坐过牢的老光棍呢?”
高青把抽完的烟头按在烟灰缸里,似笑非笑地望着李大贵。“对了,你这些年都做什么工作?发财了不?”
“在老高的废品收購站干了十几年了。也说不上发财,反正衣食无忧吧。”
“不错了,比我强。我以前挣钱还可以,够供养我家孩子读书开销。这几年不行了,勉强够自己花。孩子的学费有时候都凑不够。”
“你几个孩子呀?多大了?”
“哪里会有几个?只有一个,女孩子,今年都上初一了,常年住在我娘家。不是和刘更那王八蛋生的,是和另一个。比刘更还不堪。把老娘搞怀孕就消失了。我那孩子,至今不知道她爹是谁。”
高青看了一眼窗外,路灯已经亮起,夜色一片璀璨。她站起来,去厕所解了一趟小手,回来的时候,突然用手扒住李大贵的肩膀,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粘乎起来。
“大贵,你真的不想和我做点什么?就不想把十几年前没做完的事做完吗?”
李大贵吓了一跳,嗫嚅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囫囵话。
李大贵回到收购站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老高的房子还亮着灯。老高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坐在床头研究《梅花谱》。床头桌上堆着十几本书,还有暖瓶和水杯。见李大贵推门进去,老高立即贱兮兮地走上来,凑着鼻子在李大贵身上闻了几下。“大贵老弟,爽不?”
“爽什么?”
“你就别装了。”
“我真没……”
“她不让?”
“我不敢。在她面前,我始终像个犯了罪的人。”
“十几年前都敢,现在反而不敢了。你以为我信吗?”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什么都没干。”
老高见李大贵说得认真,当即也收了开玩笑的神色,一脸郑重地说:“那你去找她想干什么?”
李大贵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老高,你在男女之事上是老行家。如果我说要娶她,你觉得她会同意吗?”
“你不是说真的吧?她可是做那个的。”
“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不嫌弃她的职业,就害怕她嫌弃我年龄大。所以想请你去做个媒人,去帮我提一下。”李大贵把高青这些年经历的不幸都说了一遍,然后盯着老高,十分严肃地说:“老高,她所有的不幸都是由我而起。你觉得她会愿意嫁给我吗?”
老高可没有那么容易被感动。他拍了拍李大贵的肩膀,用一副见惯世间魍魉的语气说道:“大贵老弟,我劝你,不要和她结婚。婊子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要信。你怎么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就算是真的,反而更证明了她是自己愿意做婊子的。这里这么多工厂,别人都能在工厂打工养活自己,难道她就不能吗?她为什么十几年混在这行?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她们的不幸往往源于她们的懒惰。把这样的女人娶进门,你挣的钱够给她买衣服吗?你不怕头上长草吗?”
李大贵不再说话,一屁股坐到老高的椅子上,拿着《梅花谱》,漫无目的地翻了起来。老高知道李大贵心中矛盾,他不想让李大贵被这个女人骗了,喝了一口凉开水,又苦口婆心地说道:“大贵老弟,我知道你对她心怀愧疚,认为是自己害了她。但我告诉你,那是她的命。就算你犯了错,不是已经坐了三年牢吗?只是摸了她一把,三年刑期足以补偿她了吧?我告诉你,大贵老弟,你可不要为了想补偿自己的罪过,就主动往火坑里跳。我凭直觉认为,这个女人是在骗你。她根本没有说实话。”
李大贵抬起头,气恼地吼道:“老高,我就是想请你做个媒人。你哪来这么多屁话?你就说一句,愿不愿意做我的媒人?”
“不愿意。”
“真够意思你。我去找杨老头帮忙。”
“你真想娶她?”
“当然。”
“好吧,良言劝不住该死鬼。我做你的媒人。我告诉你,我做媒经验少,不成了你可别怨我。不过我也奇怪,你干嘛非要找个媒人?自己和她说清楚不就行了?”
“无媒不成婚,知不知道?只让你去透透口风,其他的事不用你管。”
老高也算是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人,一张嘴很是会说。他虽然感觉高青不可靠,还是决定尽心尽力地为李大贵办好这件事。他去了那家洗脚店,把高青喊出来。两个人就站在路边。高青拿眼睛询问老高。老高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递给高青。高青接过来,自己掏火机点燃。老高也夹了一支在指缝间。他说了自己来的目的。
高青夸张地张大了嘴巴,似乎很意外。但老高却从高青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并不意外。说不定李大贵的提媒就在她意料之中。这让老高更加不高兴,心说你演戏的水平并不高明。
“我不愿意。”
高青沉着脸子甩下了这句话。
“那好。我回去和他说,让他死了这份心。”
老高扭身就走,连一句客气的劝慰话都懒得说。
“哎,你别走啊。”高青在后面喊了起来。“哪有你这样做媒人的?你根本不是来做媒,是来毁婚的吧?”
老高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高青说:“你不是说你不同意吗?不同意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只是顺口一说。因为我感觉自己和李大贵之间还有道心坎。后来仔细又一想,那道坎早就被其他的东西抹平了,早就消失不见了,算不得什么。所以我同意嫁给李大贵。只要他不嫌弃我。”
高青说到最后,还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老高却不被高青的表演所动。他十分严肃地告诉高青,李大贵可是真心想娶她。“希望你不要骗他。我和他虽然是老板和下属的关系,但也算是兄弟。你要是骗了她,我不会让你好过。我也认识几个收保护费的混混,我会让你在这个城市过不下去。”
“我不会骗他的。你放心吧。我早就累了,早就不想在这个肮脏的行当混了。这世上谁不愿意做良家妇女?”
老高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根本吓不住高青。只能希望李大贵有个好运气了。
李大贵和高青住在了一处。李大贵在废品收购站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个一室一厅。洗衣机电冰箱大彩电电磁炉什么的,全是从商场买的新货。本来这些东西废品收购站都有,虽然破旧,但都可以使用,但李大贵拒绝了老高的馈赠,他不想在自己的新房里使用废品。同居这种事,对李大贵算是人生第一次,所以他每天都过得兴高采烈,骑着电动车来废品收购站上班时全是哼着小曲来的。连老高都有点羡慕他了。
“李大贵,我看你现在过得比老天爷还高兴。”
“那是。我都不高兴几十年了,如今高兴一下也不犯法。”
其实李大贵的内心,并没有自己表现得这么高兴。他也害怕头上长草,还偷偷观察过高青几次。有时候他说去上班,实际上并没有,整天躲在某处隐蔽的墙角,盯着自家的出租屋。高青的表现让他十分放心。李大貴上班了,她就一个人待在家里,看电视,拖地板,去菜市场买菜,做饭,或者睡懒觉。她特别喜欢白天睡觉,晚上反而整夜睡不着。这是过去十几年的职业病,让李大贵十分疲劳。但不管怎么说,看她的举动,好像是真的要做良家妇女了。
更让李大贵放心的是,高青从来不向他要太多钱。每次向他要几百块,多是买菜或生活必需品,每笔钱都能说出个去处。有一次她向李大贵要了一万块,说是寄回家给女儿交学费。李大贵十分利落地同意了。
一个多月过去,眼看又到国庆节了。高青对李大贵说,应该趁国庆节回家去领个结婚证。李大贵激动地说好。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正在商场里闲逛。
走到一个黄金柜台前,高青停下了脚步。她看着柜台里面璀璨的金饰品,似乎很想让李大贵给自己买,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李大贵说:“要买吗?”
“算了。我就看看,咱们也没带那么多现钱。”
“商场外边就有柜员机,你真想买的话,我现在去取钱。”
“让我去取好不好?咱们都要领证的人了,我连你的银行卡密码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是你老婆?”
李大贵始终没把银行卡的密码告诉高青,高青也没问过。如今高青突然主动问起,李大贵犹豫了一下。他害怕老高的担忧变成真的。可高青一脸真诚,再说将来一起过日子,彼此信任是必须的。他很快就俯在高青耳朵边,低声说出密码。高青指了指柜台里面一条金项链,笑着对李大贵说:“既然是结婚用,咱就挑件像样的,也长长面子。你在这儿等我,先跟他们砍个价。我取了钱马上回来。”
李大贵站在柜台旁边,把那条价值七千多的金项链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高青久久没有回来。他把金项链放回柜台,走出商场找高青。但几个柜员机前都没有她的影子。李大贵心中一空。他站在商场门口,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抽到第三支的时候,他的手机收到了银行卡里钱被取走的提醒。第三支烟将将抽完,又收到一条高青发来的信息:
“李大贵,我走了。我不会和你结婚的。因为我每次和你上床,总会想起十几年前那个洞房之夜,总感觉自己是在被你强奸。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我真的想过嫁给你。但我不想夜夜做噩梦。你卡里的钱,我全取出来了,算是你对我伤害的补偿。我想拿着这些钱回家做个小生意。希望你不要去我家里找我。从此咱们两清了。”
李大贵深吸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十月份的阳光照得他晕乎乎的。“秋老虎啊!”他抬头望着天空说了这四个字。他一会儿觉得愤怒,一会儿觉得羞愧,一会儿想去追高青,一会儿……他起身离开商场,朝着废品收购站走。他在路上越走脚步越快,心里也越来越舒畅。现在他不欠任何人的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很高兴。”他回到废品收购站,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跟老高说的。
“完了?”老高盯着他的眼睛,“我就知道完了。”
“完了。”他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