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那些不得不佛的年轻人
2019-03-22李莎
李莎
周冬雨饰演陆珊珊
电影《阳台上》的首场放映,安排在国际关系学院(以下简称国关)学术中心礼堂,那是3月4日,距离电影上映还有不到两周。放映结束后,导演张猛,主演王锵、周冬雨,在欢呼声中上台。主持人邀请台下的同学——也是这部电影的首批观众谈谈观后感受,然后,首个评价出现了。
“我就直说了,这就是一个大烂片,我完全看不懂在讲什么故事。”后排一位男生大声讲出自己的看法,“我不是针对周冬雨啊”。周冬雨呆立原地,没有任何反应。叙事逻辑、主題音乐、结局设置都被他评价为“很不舒服”,在讲了三四分钟后,他用质问的口气结束:“我想问问导演,你们投资了多少?想靠这部电影圈多少钱?”
现场有掌声响起,但更多的是沉默,所有人转回头去看向张猛。“谢谢你的批评。”张猛自始至终保持着微笑,“这部电影讲的是弱者无力地去捅向另外一个弱者,王锵扮演的是弱者,周冬雨扮演的也是弱者。”
一天后,张猛接受了本刊记者的采访,回应了那个差评:“很狭隘。还在大学里,就知道圈钱,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圈钱。”他还是一副乐呵呵的表情,“电影观众的年龄越来越年轻化,年轻人,他就凭感觉说,但是得说对,反正对一个电影的评价当然也有好有坏”。
3月15日,《阳台上》登上院线。现实题材,大量方言台词;全胶片拍摄;扮演男主角张英雄的是没有任何经验的新人王锵;片中唯一有名气的演员周冬雨,戏份不足十分钟,台词只有三个字。从任何角度看,《阳台上》都不符合圈钱电影的标准。
“我觉得他们长大就知道了,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弱者还是强者。尤其是还没有进入社会,好多年轻人都是带着一个盲目自信的样子,还不知道挫折是什么。”张猛说。
我们都是小人物
男主角张英雄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他住在上海棚户区里,视力不佳,经常被父亲责骂,没有爱情和朋友,22岁,无业。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他的愤怒和反抗都只投射在游戏中。
“我不懂那些电影术语,但是我觉得这部电影好看,我看到了我自己,张英雄就是放假时的我。”这是毕业两年的小尼(化名)的评价。他也在国关的放映现场,看片活动结束后,他和本刊记者聊起观后感,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坚决不同意那位(说烂片的)同学的看法。”他用“佛系青年”来形容张英雄。
家里拆迁前,张英雄的父亲去世了。片中没有交代张英雄此刻的情绪,只能看到他在游戏中杀伐决断,电脑屏幕上映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依然是顶着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张英雄坐上卡车后斗,被上世纪80年代样式的家具包围着,手上抱着父亲的遗像,搬离了待拆的老房子。镜头随着卡车渐行渐远。典型的张猛视角。
卡车上坐着的是张英雄,也是王抗美(张猛处女作《耳朵大有福》男主角),也是陈桂林(张猛获奖电影《钢的琴》男主角)。他们分别是95后棚户区青年,50后退休老人,60后下岗工人,生活在2010年代的上海,2000和1990年代的东北。他们又都是一个人,被时代变迁以及由此带来的命运无常碾压过去,有过模糊的不甘心,但还是乖乖躺平,接受一切。
在张猛看来,他们都是“鲜活的”,他“喜欢去拍他们,因为我们也都是小人物,都挣扎在这个时代里面”。
《阳台上》改编自70后女作家任晓雯的小说,故事主线围绕复仇展开。张英雄将来到他家,沟通拆迁事宜的陆志强视作仇人,跟踪、偷窥他的生活,随身带着小刀,等待伤害他的机会。张猛用移动的镜头,和快节奏的音乐,还原了张英雄一次次或临阵脱逃或只存在于臆想中的报复。他的刀总是偷偷伸出来,再偷偷收回去。
扮演张英雄的王锵,1996年出生,此前毫无表演经验。他的经纪人刚好是《阳台上》小说的版权发起人。小说改编提上日程后,经纪人带王锵到张猛的家里喝茶,张猛和王锵简单地聊了一会儿。一周后,王锵接到了张猛邀请他来演出的通知。
“王锵那种挺不经世事的样子,他刚刚进入到社会当中来,眼神中有特别纯的一面,也有惶恐的一面。”这是张猛相中他的原因。
当国关的那位学生大呼“烂片”后,王锵是第一个反驳的人:“希望你可以尊重一下导演。”首映会后,他接受了本刊记者的采访,谈到当时的情景时说:“肯定多少会有点不开心,但是仔细想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有评论的权利。但是我刚刚在台上这么发言,就是觉得他得尊敬一下张猛导演,因为这部影片毕竟也是他继《钢的琴》九年后,再次献给大家的作品,我是这个意思。”
王锵和那位观众其实算是同龄人,对于张猛说的“弱者无力地去捅向另外一个弱者”,他也坦言:“拍完以后,有那么两个月,其实还是没有特别地理解,是慢慢回味过来的。”他的表演更多地还是依靠张猛指导,“导演的调整非常明确,从眼神到动作”。
2017年10月5日,《阳台上》在上海开机。王锵的第一场戏,是跟踪周冬雨扮演的陆珊珊——一个智力有残疾的女孩。
安放理想的船已经不走了
陆珊珊是张英雄复仇计划中的意外。他在陆志强家对面的酸辣粉店里找了份工作,在后厨窗户上偷窥陆家阳台时,看到了他的女儿陆珊珊。她穿着背心和短裤,弯腰在脸盆里洗头。顺着湿漉漉的短发,张英雄看到了修长的脖颈,少女的胸线,纤细的腰身,白皙的大腿……
就像在国关举办的那场看片会的主题,张英雄“春心萌动”了。
周冬雨在看片会上半开玩笑地说:“我在这里主要负责美。”她唯一的一句台词,是回答张英雄的问题。在那场戏中,她穿着棉布连衣裙,举着遮阳伞,走在上海的老街上,嘴里还吃着棒棒糖。镜头暧昧地走过她的身体,张英雄一路跟在后面,然后问出:
“你叫什么名字?”
“陆珊珊。”
拍摄这场戏时,王锵紧张到浑身僵硬,拍了大约18条才通过。他向本刊记者回忆当时的情景:“冬雨不是演一个智力低于常人的人吗?但我当时走得比她更像是低于常人的 人。”
导演细致地向他分析张英雄当时的心理状态。很难把张英雄对陆珊珊的幻想视作单纯的暗恋,这更像是一个孤独的年轻人,在游戏之外,找到了另一个释放荷尔蒙的出口。
张英雄的同事兼唯一的朋友沈重鼓动他:要报复陆志强,就对他女儿下手。沈重还有一句名言,大意是,别看有的人表面装得风光,其实脱了鞋,袜子都是破的。
电影尾声,张英雄终于下定决心,刺杀陆志强。被紧跟了一条街后,陆志强突然停下,不是因为发现了张英雄,而是踩到了狗屎。陆志强脱下鞋,露出了破洞的袜子,也露出了一个事实——他也不过是个在底层挣扎的小人物罢了。张英雄转身离开。
王锵饰演张英雄
张猛拍的上海,和别人的都不一样,没有法租界和梧桐树,没有老克勒和旗袍,也没有十里洋场和小资情调。只有破旧的楼房,狭小的粉面店,劣质的文化衫,和为了留在上海而骗婚的销售员。美术指导用了一周时间选景,意外发现了一艘被废弃的大船。张猛立刻让编剧重新写一场戏,他想让这艘船,成为“张英雄那么一个小的心灵的地方”。
船上有吧台,没喝完的红酒,圆形舞台和立式麦克风……但都已经落满灰尘。张英雄喜欢这里,好像躲进了一个独立于现实的乌托邦。后来他把沈重也带进来,两个人喝起了不知道被醒了多少年的红酒,聊起了梦想。张英雄希望像父亲一样,喝喝老酒,听听评弹,有退休金。沈重说自己的偶像是许文强,他从东北来到上海滩,是因为要死也要死在百乐门门口。
“他的偶像不是现实中的杜月笙,不是黄金荣,不是这类人。恰恰是一个影视剧的人物。他的理想就不是一个现实的理想。”张猛向本刊记者聊起这个小说中没有的片段,“两个人在一艘不能再去远航的船上,在一个废弃的舞台上,跟《钢的琴》的形式差不多。”
他给了两个年轻人一束舞台追光,二人唱着许冠杰的老歌《浪子心声》: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理想是有的,但是安放不下。即使灯光亮了,也无济于事,船已经不走了。”张猛说。
这个片段在小尼的心里挥之不去。他想到挤在北京早高峰地铁上,赶一场面试时的自己;工作不顺,准备考研时的自己;看看北京的房价,又看看老家寥寥几条的招聘信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的自己;有时觉得只有自己被甩在后面,“就是那种没办法,你懂吗?”他停了停,捋了捋思路,“那种无奈和认命……特别能get。这不就是佛系青年 吗 ?”
70后张猛身边,也有90后的朋友,他用“迷茫”来形容这一代年轻人。“我们的机会相对来说应该是更多一点。但现在就很迷茫,没有一个单位的概念了。上大学的还好一点,不上大学的就更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张英雄也想过把臆想付诸行动。结尾处,他摸了陆珊珊的胸,觉得很凉,像果冻一样。“实际上那一刻他才知道,他对陆珊珊的那种意淫,是冰凉的。怎么连一个复仇的对象都是这样的呢?就发现报复的人比他还弱。”张猛的镜头随着张英雄的脚步,向前推动着。张英雄扔掉了刀子。他彻底放弃了抵抗。全片结束。
然后,一个还没走出校园的年轻人起立说看不懂。
“我觉得他们長大就知道了,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弱者还是强者……”张猛乐呵呵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