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羁旅词灯意象初探

何 迪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南充 637009）

出行在外、羁旅他乡，这种现象由来已久。《易经》中就有“旅”卦，谓“旅者，客寄之名，羁旅之称，失其本居，而寄他方，谓之为旅”[1]。因而羁旅指的是游子长久寄居异地、不得归乡、失本无根的生存境遇，随着这类作品的逐渐增多，就形成了羁旅文学。羁旅文学在中国起源亦甚早。《诗经·小星》说“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①此诗意义历来颇有不同之理解。《毛诗序》认为此为咏贱妾之诗，朱熹《诗集传》从之。而从“肃肃宵征，夙夜在公”这几句看，本文更加认同《韩诗外传》、洪迈《容斋随笔》以及程大昌《考古编》等书中的看法，认为这是一首使臣行役之诗。[2]。星夜奔波，难免羁旅成愁，心生怅怨。除此之外，《诗经》中《卫风·河广》《王风·黍离》《王风·扬之水》《魏风·陟岵》《桧风·匪风》以及《小雅·采薇》等篇目同样是写羁旅，内容多是表达旅人对故国、故乡和亲人的思念。“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3]在文学史上最早出现“羁旅”二字的作品可能是宋玉的《九辩》，文章将羁旅行役之人漂泊怅然的复杂心情写了出来，对后世羁旅文学产生了很大影响。后世羁旅文学侧重描写者大体不出此二端：或为游子长期在外奔忙的辛苦劳碌，或为由此而生的怀人、怀乡之思。

不过早期的羁旅词在表达羁旅之情时还没有出现灯意象，灯意象与羁旅中的心绪关联起来大致是在魏晋时期。意象，最简要的解释就是情景交融，如袁行霈所说的“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4]，故“物象世界与抒情主人公互动，共同形成一种完整的艺术呈现”[5]。就羁旅文学来说，在谢朓的诗里，诗人开始用“灯”这种客观物象表现羁旅在外的主观情意，即“寒灯耿宵梦”[6]一句。残冬夜晚，诗人留滞城阙，唯有寒灯相伴，清冷的灯光使得夜晚的梦都显得凄凉不安。“寒”既是冬夜灯烛的清冷，更是旅人心中的凄楚。自此以后，唐代羁旅诗越来越多地借助灯意象来表达羁旅者夜不成寐、孤独自伤的情感。“孤灯然客梦，寒杵捣乡愁”[7]，这是岑参在感叹羁旅途中的孤独，唯有孤灯一盏陪伴着行客的梦。马戴的《灞上秋居》中“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8]一句，亦是用“寒灯”抒发羁旅在外的凄凉和孤独。灯与羁旅的这种联系到了宋代羁旅词更是蔚为大观。宋人写羁旅就往往用灯意象来刻画离别时的不舍，暗示旅途中的漂泊，烘托孤馆中的寂寞。由相关的羁旅词来看，灯往往伴随着词人羁旅的始终，展示出词人羁旅途中复杂而丰富的内心世界。

专门研究宋代羁旅词中灯意象的著作和论文，就笔者所知似乎还很缺乏。刘杨晖《宋词中的“灯”意象》[9]专门论述了宋词中的灯意象，不过并没有论述羁旅词中灯意象的专篇。而关于“灯”意象的研究论文约有十几篇。这些研究虽然也是侧重研究诗词中的灯意象，但大多比较宽泛。基本都不是针对宋代羁旅词中的灯意象而进行的①例如谭伟华的《唐诗灯意象研究》（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和何世剑的《李商隐诗歌中灯烛意象的文化意蕴——兼论唐前灯烛意象的渊源流变》（《开封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主要研究的都是某一唐人诗中的灯意象及其含义。而丁国强的《愁思与闲情——宋诗“灯”意象的两种情感形式》（《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4年第8期）、薛涓的《宋诗书灯意象研究》（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张啊咪的《陆游诗歌意象研究——以“月”、“雁”、“雪”、“灯烛”为中心》（福建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三篇论文则研究宋诗中灯意象的独特意蕴。何小苇、周镭的《灯影照耀下的纳兰词——浅谈纳兰词灯意象》（《名作欣赏》2011年第5期），虽然研究的是词中的灯意象，但既非宋词亦非羁旅词。。

一、表不舍、清苦的离别之灯

羁旅总是以离别开始，归来作结。因此对于羁旅词中灯意象完整的分析本应包括羁旅开始、羁旅途中、客居他乡以及客倦还家四个部分。但检点相关羁旅词，与返程相关的词句本就非常少，而且其中较少涉及到灯意象的，故本文按照羁旅的时间进程主要分为羁旅开始、行旅途中、客居他乡三个部分。从这三个部分来分析灯意象所传达的羁旅行客的独特、复杂而矛盾的感受。

词人离开亲人、朋友，开始踏上一段旅程，这是羁旅的开始，既可以是整个旅途的开始也可以是一天行程的开始。宋代羁旅词写灯颇有几首与此相关。比如柳永的《塞孤》、苏轼的《沁园春》、周邦彦的《荔枝香近》及《早梅芳·花竹深》等。

（一）灯表不舍

南朝江淹《别赋》中写道：“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离别，更多地笼罩着的是感伤的基调——“怅客路、幽扃俱远”（吴文英《绛都春》其五）[10]2912，而在黎明时的灯下分别更是惹人愁绪。羁旅行役大都在黎明出发，此时天还未亮，故需掌灯相送；或者出行之前亲朋爱侣彻夜厮守、终夜点灯，因而灯与离别之不舍就自然联系起来。

灯与不舍之情联系在一起的词作，典型的有周邦彦的《荔枝香近》和《早梅芳·花竹深》等，词中是用灯来烘托离别之时的烦恼、愁苦与不舍。一段旅程的开始，即是与家人或情人分别，独自远走他乡，灯下相别，执手相看泪眼，总不免有千愁万绪，比如“无端暗雨催人，但怪灯偏帘卷”（《荔枝香近》）[10]596。凌晨送行之时珠帘卷起，暗示着送人和凝望，“帘卷”是表示离愁和思念的典型意象。外面昏暗之中雨一声声地敲打着，似乎也在一声声催人远行，或者词人本就是被“暗雨”的声音吵醒，想着即将出发更是烦闷。“灯偏”，故不能照亮意中人，即灯暗之意。卷起的珠帘，催人的暗雨和幽暗的室内共同塑造出一片临行前凄楚的景象，与方才“香泽方熏”的温暖恰成鲜明的对比。词人此际对恋人更加不舍，心绪更加烦闷，遂迁怒于这些与离别有关的雨、灯及帘等物。而“隔窗寒雨，向壁孤灯弄余照”（周邦彦《早梅芳》）[10]617，则稍有不同。它写的也是羁旅开始，旅客与情人在灯下话别送行的场景，不过它突出的是带给人的时间感和孤独感。“余照”暗示着两人感情很深话别了许久，同时也暗示着二人剩余的时间不多，房栊虽好，佳人情深，凌晨一到却终要离别，“孤灯余照”衬托出词人无可奈何的愁苦、烦闷以及即将启程而带来的不舍之情。

灯意象表不舍之情发生在离别之时，是词人烘托愁闷气氛的工具，也为羁旅之始奠定了伤感的基调。

（二）灯表清苦

灯除了表离别的不舍外，在羁旅词中也往往和旅途的清苦有关。比如柳永的《塞孤》，按时间顺序写了一天的行程与所思所想，天色未明，行客却又要早早出发，与主人油灯下匆匆告别，在寒霜中踏上险要的山路。其中有“草草主人灯下别”一句[11]110，写出了出行前的匆忙。苏轼的《沁园春》同样如此：“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10]282，天晓鸡号，打断了词人的美梦，在青荧的油灯下他匆匆收拾行李告别，“灯青”说明灯的颜色，青荧微渺，给人一种清苦、凄凉之感。行人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踏上一天的征程。词人清早收拾行装匆忙赶路，油灯见证了词人的清苦之态。灯表清苦一般发生在清晨，突出了羁旅之行的辛劳。

为什么灯意象经常出现在羁旅离别之词中？灯意象不仅在离别中充当了背景，更加深了离别的伤感。首先，因为灯陪伴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带有浓厚的家园气息。而在灯下离别，无疑是将个人与家园分离，踏上另一番前途茫茫的道路。其次，因为有夜才会有灯的存在，而黑夜具有“特有的阴柔美感”[12]。客行离别之时，灯虽然在小范围内驱散了黑暗，带来短暂的温馨，但对行人来说他马上要投入茫茫未知的旅程，投入到更广大的黑暗和孤单中去。灯的光亮和温馨实际上从反面放大了夜的阴郁面，从而增添了离别之愁意。最后，当灯火欲尽时，灯光就没有那么明亮，明亮的灯光带来了憧憬与希望，而暗淡者反之，无形中加强了词人的悲伤之感。

二、表漂泊、孤独与相思的路途之灯

除了离别时会有灯火相伴外，羁旅之人在路途中也往往会看到或者回忆起曾经伴随他的灯火，这就是所谓的路途之灯。据笔者统计，此类相关的词作大约有26首，如柳永《少年游》、欧阳修《踏莎行慢》、周邦彦《华胥引》等。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当夜色降临，词人为了赶路，常借助灯光前行，他们在旅途中常常见到他乡的灯火，比如渔灯、远灯等，更有甚者还会回忆起与亲朋爱侣相会时的灯火。这些客路上的灯往往会引起行客的漂迫之感以及孤独相思之情。

（一）灯表漂泊

许菊芳曾指出宋人出行多选水路[13]，主要因为陆地出行多颠簸劳顿，而水路则相对清闲，并且宋代水路行船速度并不太慢，其装载行李货物也比较方便，而且水路已四通八达，非常便利。因而宋代羁旅词中所描写的行旅多为乘船水行，为了赶行程，词人常常在晚上乘船赶路，故路途中夜晚看见船上孤零零的灯光或者远灯、渔灯往往暗示了词人行路之辛苦，表达了词人浓厚的漂泊之感。

先说自己客船上的灯火。夜晚行船，自然要用灯火照明，就像姜夔《水龙吟》所说的那样：“夜深客子移舟处……红衣入桨，青灯摇浪。”[10]2179望着船上的灯火，行客心中常会涌起连绵的思绪，而这种思绪主要是一种漂泊无依之感。比如：“灯火雨中船，客思绵绵。离亭春草又秋烟。似与轻鸥盟未了，来去年年”[14]212，写的就是词人吴文英羁旅年年，如同飘飞不定的鸥鸟一般。雨中的船，船中的灯，想来也是飘摇不定。这首《浪淘沙》把客路之灯与漂泊之感自然地结合在了一起。客路他乡，舟行水上，“青灯摇浪”本就是漂泊之象。“渔蓑冷，扁舟梦断，灯暗小窗中”[10]884，“灯暗小窗”写的即是客船上昏暗的灯光，周紫芝这首《潇湘夜雨》描写的灯火应该是客船上典型的灯火。客船上昏暗的灯与家中温暖明亮的灯如此地不同，时刻提醒着游子漂泊在外的处境。也难怪他会发出“拟问山阴旧路，家何在、水远山重”[10]884的感叹。游子深夜赶路，客船经过水边一处处浦溆，一户户人家，这些人家早已经熄灯睡去，只有自己客船中的灯还在孤零零亮着，只有自己还在此时漂泊不已。又如李演《摸鱼儿》“明灯暗浦”[10]2980正写此景，这个旅途中常见的景象无疑也会勾起词人的漂泊之感。

除了自己客船中的灯，词人在客路途中所见的其他灯火同样会引起漂泊之感，比如夜晚在旅途中看到的别人家的灯火以及渔船上的灯火。赵长卿的《临江仙》“烟村灯火晚”[10]1821写的就是词人看到的别人家的灯火。晚上看到烟村灯火，想到村里人家相聚在灯火下，自己则是“我向其间泛叶，终朝露渚风汀”[10]1821。此情此景很容易勾起读者浓重的漂泊之感。除此之外，羁旅词描写的较多的就是渔船上的灯，典型的词句如“更深钓叟归来，数点残灯火”（柳永《祭天神》）[10]37，“望几点、渔灯隐映蒹葭浦”（柳永《安公子·远岸收残雨》）[10]50、“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柳永《满江红》）[10]41等，渔船上的灯火如同客船上的灯火一样漂泊不定，但这漂泊不定的渔灯到了夜里依然阻挡不住旅人要回家与家人团聚的脚步，然而“万水千山迷远近”[10]50，家在遥远的地方，自己只能歇宿在他乡，只能“念回程，伤漂泊”[10]41罢了。有时甚至可以歇宿的终点也遥不可及，只能在深夜里继续漂泊。如同柳永《安公子》所说，“道去程今夜，遥指前村烟树”[10]50。“渔灯隐映”，夜晚来临，可以止息的地方却那么遥远那么模糊，所以还得继续漂泊。此类还有《安公子·远岸收残雨》，它写尽了多少游子的辛酸。即使有时渔灯代表着可以栖息的地方，如柳永《安公子·长川波潋滟》中“认去程将近，舟子相呼，遥指渔灯一点”[10]38，但这并不是归宿而只是暂时的栖息，行客天明依然要继续漂泊。

由于是路途中的灯，所以此处灯主要引起的是漂泊之感。而羁旅久长，路途久远，所以这种漂泊常常表现为一种前路迷茫、不知何所依归的感受。张孝祥《念奴娇》“孤舟灯火，今夕知何处”[10]716，即是此意。相似的还有“谁怜今夜篷窗雨，何处渔村。酒冷灯昏。不许愁人不断魂”（贺铸《罗敷歌》）[10]517。路过一个又一个地方，已不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又怎么能够知道何时才能到达终点，何地才能止息。“时见渔灯三两，知在谁家浦溆”[10]645，行客旅途中看到点点渔灯，他不知道这是哪里的灯火，或者他不知道这渔灯会消失在哪处水边，然而渔人终究会在深夜里归家，回到他的“浦溆”。王质的《水调歌头》通过他乡的“渔火”极为出色地表达了羁旅途中迷茫无依的感受。“几点渔灯小，迷近坞。一片客帆低，傍前浦”[10]562，表达此类感受的还有晁补之的《迷神引》。旅途中看到的渔灯不但没有驱散这种前路迷茫、漂泊无依的心绪，反而使其变本加厉。前路迷茫，不知“何处系船”。难怪范成大会在《三登乐》中“对青灯、独自叹，一生羁旅”[10]1620。灯成为词人羁旅途中最集中的情感寄托。

（二）灯表孤独与相思

路途之灯的情感基调是漂泊之感，但由于辞别故乡与亲友独自出行在外，所以行客在感受到漂泊无依的时候常常也会涌起孤独之感和相思之情。

灯与孤独、相思之情联系在一起的词作，典型的如袁去华的《雨中花》“乍飘泊、有谁管。对照壁孤灯，相与秋虫叹”[10]1501；如韩玉的《太常引》“浪萍踪迹，虚度夜如年。风外晓钟传。尚独对、残灯未眠”[10]2057；又如蒋捷的《梅花引》“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10]3440以及陈允平的《伤情怨》：“帐底孤灯。夜来还独照，沙洲烟翠渺渺”[10]3120。除此之外其他词人相关的羁旅词也多有表达此种情感的。比如欧阳修《踏莎行慢》：“强来就枕，灯残漏永，合相思眼。”[10]156“灯残”代表夜深，夜深还不愿“就枕”则是因为“相思”。“风灯微暗，夜长频换更筹”[10]3100，陈允平《酹江月》写的也是深夜在灯烛的陪伴下难以入眠的情景，其原因则是“征衫酒润，谁暖玉香篝”[10]3100，写的依然是由孤单而引起的无限相思。从周邦彦的《华胥引》来看，路途之灯与相思的关联还体现在词人往往在灯下翻看与所爱之人相关的物件：“点检从前恩爱。但凤笺盈箧，愁剪灯花，夜来和泪双叠。”[10]304共剪灯花本是情人亲昵的景象，而行客在羁旅中却只能独自一人“愁剪灯花”，愁闷无聊之中只能把情人的书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可见其相思之深，孤独之甚。“灯影下，月明中。魂断金钗股”[10]2962，洪瑹《蓦山溪》情景亦相似。

灯表孤独与相思实际上也是漂泊之感的另一种体现，因漂泊而孤独，因孤独而相思。宋代羁旅词人笔下的灯表达了这种漂泊之感以及孤独、相思等多种复杂的感受。

除了旅途中实际看到的灯之外，路途之灯还包括行客在途中回忆起的灯火。在漂泊的路途中，词人常常会想起曾经和情人在灯下亲昵的情景。在《少年游》这首词中，当柳永面对“千山万水阻”时会想起这样的场景，“几回饮散。灯残香暖，好事尽鸳衾”[10]33。残灯话晚，可见感情深厚，对比现在的孤身一人，突出词人的漂泊之感。“晓叶题霜，秋灯吟雨”[10]2914，在《十二郎》这首词中，羁行在外的词人吴文英则回忆起昔日与友人灯下吟诗的风流与文雅。这些回忆中温暖的灯，从反面加深了羁旅中的漂泊感和孤独感。

在宋代羁旅词中，行客途中常见的就是以上所写的那些灯火，无论是客船之灯、他乡灯火、渔船之灯还是回忆之灯，都记录了行役者的漂泊路途，传达出他们寂寞、愁苦的行路心情，成为他们抒发自身漂泊无依和沉重感慨的意象。

三、表凄凉、无奈的客居之灯

客居之灯指的是行客在相对固定的居所和住处见到、想象或回忆的灯火，此时他们或在孤馆山驿或在他乡寓所。相关词作大约有50首，主要有周邦彦的《虞美人》、柳永的《尾犯》、赵长卿的《一剪梅》、程垓的《天仙子》等。相比于离别和路途之灯，客居之灯更加侧重于描写羁旅生活中由于客馆冷清，或者孤独和相思而产生的愁闷之情。在凄楚而烦闷的羁旅生活中，客居之灯一方面成为了行客一点温暖的陪伴和慰藉，一方面却又更加渲染了这种愁闷之情。

（一）客居中的“孤灯”“寒灯”与“残灯”

灯首先用来照明，离别之灯和路途之灯莫不如此，而客居之灯并非如此。由相关的羁旅词来看，游子夜晚在居室并没有特别的事情要做，并不一定要用灯火来照明。对于普通人来说，夜深了就要熄灯入睡，而对于羁旅之人来说，夜深了他们也往往难以入睡，而且也不熄灯，即使睡去的时候他们也往往亮着灯。下面的几句词典型地表现了这一点：

敧枕背灯睡。酒力全轻，醉魂易醒。（柳永《梦还京》）[10]17

翠被寒灯枕自横。梦初惊。窗外啼鹃催五更。（程垓《忆王孙》）[10]2000

凄风休颭半残灯。拟倩今宵归梦、到云屏。（周邦彦《虞美人》）[10]618

甚怕见灯昏，梦游间阻。怨杀娇痴，绿窗还嚏否。（萧东父《齐天乐》）[10]3554

半窗灯晕，几叶芭蕉，客梦床头。（吴文英《诉衷情》）[10]2896

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秦观《如梦令》）[10]462

当然也存在着灯灭的情况，但从相关词句来看，灯灭的原因并非是行客主动熄灭，而更像是外力的原因（被风吹灭）或灯自身的原因（灯芯灯油烧完了）。柳永《浪淘沙》：“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10]26，这是风吹熄灯；周邦彦《宴清都》：“残灯灭，夜长人倦难度。寒吹断梗，风翻暗雪，洒窗填户”[10]604；侯置《醉落魄》：“夜阑火冷孤灯灭。雪意梅情，分付漆园蝶”[10]1439；赵长卿《减字木兰花》：“半窗斜月。茅店萧条灯已灭。床下蛩声。声动凄凉不忍听。”[10]1815这三者没有直接点明灯灭的原因，但细细玩味，它们都有一种由于灯灭引起的无可奈何的凄凉和愁闷，所以灯熄灭似乎不是出于作者的主观意愿，所以作者才会如此无可奈何。

为什么客居之灯往往彻夜不灭，即使是睡觉的时候也是如此，即使行客并没有需要照明的需要？究其原因，就在于上面所说的灯在此成为一点温暖的陪伴和慰藉，而由于只有灯的陪伴，故“孤灯”出现频率较高。如果天气已入秋冬，“孤灯”往往会变成“寒灯”。当“孤灯”“寒灯”点着时间较长，灯油快燃尽了，则就是“残灯”了。“孤灯”“寒灯”“残灯”在情感表达上是混杂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故不分开叙述。

离别故乡和亲友独自客居在外，词人笔下的馆舍无比凄凉和冷清，灯成了词人客居生活的陪伴和慰藉。从陆游《清商怨》“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10]1586，以及赵长卿《似娘儿》“孤馆最凄凉”[10]1797等都可以看出。孤馆长夜词人不能像在旅途中那样可以通过观赏景色来排解忧闷，“又是月黄昏，寒灯人闭门”（洪瑹《菩萨蛮》）[10]2962，漫漫长夜，他们只能闭门独自消磨。对于羁旅词人来说，客居在外的夜晚往往令人畏怯，如晁补之《虞美人》即有“油灯野店怯黄昏”[10]571一句，这虽是一首送别词，但描写的却是词人心目中的羁旅生活和心境。“影怯灯孤”（张炎《渡江云》）[10]3468，词人真正畏怯的是长夜里孤独和相思带来的愁闷和百无聊赖。更何况词人笔下的夜往往是秋冬的夜，如史达祖《秋霁》：“夜闻秋声，吹动岑寂。露蛩悲、清灯冷屋”[10]2343，这是秋夜；“檠短灯青……所欠惟梅矣”[10]1800，赵长卿《念奴娇》中的这一句写的是冬夜。相关羁旅词多描写秋冬，在此不一一列举。秋冬季节，岁晚时分，正是应当还家的时候而词人依然漂泊在外。秋冬时候天气本来就寒冷，使得本就冷清的客居生活更加凄楚难耐，这样的夜里词人的凄楚和孤独达到了顶点。正所谓“寒灯陋馆，最感平阳孤客”（周邦彦《月下笛》）[10]621。从周邦彦《虞美人》来看，在这样的夜里灯就成为了词人唯一的陪伴和慰藉，以抵消他的凄凉和孤单，也让他能更安稳地入睡进入梦乡，所谓“凄风休颭半残灯。拟倩今宵归梦、到云屏”[10]618。相同的还有萧东父《齐天乐》：“甚怕见灯昏，梦游间阻。怨杀娇痴，绿窗还嚏否”[10]3554。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词人笔下孤馆彻夜亮灯的原因，相关羁旅词中客居之灯数量最多也可从这一角度加以理解。

灯虽然成为词人客居生活的陪伴和慰藉，然而长夜里陪伴词人慰藉词人的却只有这灯烛一点，这反而更加深了词人的凄楚和孤独，所以词人笔下客居之灯往往带着浓厚的凄凉与孤独的色调，饱含着愁苦。由孤独而相思，词人也往往在这样的“孤灯”与“寒灯”下思念远方的家乡和亲人。相关羁旅词中表达此种心境的有很多。典型的有：

比似寻常时候、易黄昏。宜城酒泛浮香絮。细作更阑语。相将羁思乱如云。又是一窗灯影、两愁人。（周邦彦《虞美人》）[10]610

料得厌厌，云窗深锁，宽尽黄金约。不堪重省，泪和灯烬偷落。（袁去华《念奴娇》）[10]1494

野店无人霜似水，灯照影寒侵被。（程垓《渔家傲》）[10]1998

双泪沾襟袖，孤灯对客床。（石孝友《南歌子》）[10]2048

翦孤灯、伴宿西风馆。黄花梦、对发凄凉叹。但怅望、一水家山，被红尘隔断。（陈允平《拜星月慢》）[10]3125

一床耿耿，孤灯晃帏幔。玉壶漏满。天外渐觉，归雁声远。（陈允平《绕佛阁》）[10]3128

凄楚、孤独、相思，满腔的情绪凝成无限的愁闷，在这样的愁闷中，词人常常百无聊赖，孤枕难眠。与此相关的词句也非常多。典型的有：

秋渐老、蛩声正苦，夜将阑、灯花旋落。最无端处，总把良宵，只恁孤眠却。（柳永《尾犯》）[10]13

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柳永《戚氏》）[10]35

青灯听雨夜荒凉。归梦苦难长。坐想玉奁鸳锦，空余臂粉衣香。（郭世横《朝中措》）[10]1772

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雾浓香鸭，冰凝泪烛，霜天难晓。（时彦《青门饮》）[10]453

孤馆最凄凉。天色儿、苦恁凄惶。离愁一枕灯残后，睡来不是，行行坐坐，月在迥廊。（赵长卿《似娘儿》）[10]1797

即使勉强能睡着，可是睡得也不安稳，常常很容易从睡梦中醒来。醒来之后面对的依然是冷落的青灯或寂寥的残灯。如曹组《青玉案》：“寂寥孤馆残灯照。乡思惊时梦初觉”[10]804，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还有吴潜的《蝶恋花》：“客枕梦回闻二鼓。冷落青灯，点滴空阶雨。”[10]2738游子梦醒，看到的是清冷的灯烛，入耳的是点滴的夜雨。自然肯定也像丁宥《水龙吟》所描写的那样“梦还惊客”，醒来时所看到的也无非是“青灯孤枕”[10]2948。或者更糟糕的是发现馆驿里的老鼠正窥视着油灯①参见秦观《如梦令》“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唐圭璋：《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62页。，是寒风吹熄了残灯②参见柳永《浪淘沙》“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唐圭璋：《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6页。。此时灯火勾起的依然是无尽的凄楚和孤独。

（二）客居中其他形式的灯

当然客居生活中所见的并非全部是如此凄凉的灯，他们也会看见他乡热闹而温暖的灯火，比如元宵节灯火、歌舞场面中的灯火或者别人家的灯火。可是孤旅之人愁肠百结，面对这样热闹的灯火哪有心思去欣赏，只能是“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李清照《临江仙》）[10]929；只能是“飘零萍梗江湖客，冷落笙箫灯火天”（黄机《鹧鸪天》）[10]2539。别人家热闹的灯火，却更加深他的落寞，谭宣子《长相思》“去路遥。归路遥。灯月光中立小桥。魂萦紫玉箫”，“灯月光中立小桥”即有闹中落寞之象[10]3167。

除了客居中实际看见的灯火之外，客居之灯还包括词人回忆或想象中的灯火。词人回忆起跟现在羁情相似的场景。例如周邦彦的《锁寒窗》：“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10]595年少时的旅程中，船上灯火随风摇晃，而人与灯一样，都飘摇着，羁旅之愁显而易见。而到如今，虽然场景转换，但心情却是大同小异，不免使人感伤，相似的心情从侧面写出词人漂泊之久、羁情之厌。周邦彦的《绕佛阁》则是因看到相似的场景：“还似汴堤，虹梁横水面。看浪颭春灯”[10]614，词人回忆起曾经一同游赏的老友，却觉“故友难逢，羁思空乱”。同样是风浪晃动的春灯，但回忆是甜蜜的，现实却是痛苦的，对比之下，只能愁上加愁。或许也会像吴文英那样，期盼着“重会面，点检旧吟，同看灯花结”（《喜迁莺》）[10]2918。同看灯花结，是寓居中美好的期望，对团聚的期盼，同样在与现实的对比中衬托出羁旅愁思。

客居之灯表达的情感较为复杂，常常是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共同营造了感伤的情调。“寒灯”“残灯”在秋冬之夜透露出寒冷与孤单。客居中其他形式的灯，虽也有热闹的灯火，总的来说，表达的都是孤独、相思之情。

四、结语

有论者指出：“诗人可以通过描绘草木虫鱼鸟兽等事物，寄情于景，同时也可以在诗中记录当时人们的生活状况。”[15]词中亦然。灯意象几乎伴随着宋代士人羁旅的整个过程，在宋代羁旅词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客行之时，灯意象侧重于突出离别之不舍与客行之艰辛；行旅途中，灯意象侧重于烘托出羁旅者的漂泊之感；而客居之时，灯意象一方面充当着行客温暖的陪伴和慰藉，一方面却又更加渲染了这种愁闷之情。苏轼《南乡子·送述古》词谓：“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16]伤心人在昏暗的残灯下，更容易心绪愁闷、泪洒青衫。无灯时，更是愁情遍布满室。走进宋词，羁旅词作中的灯意象不仅有它独特的功用，还向我们传来羁旅之人深深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