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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刺杀摧毁一个帝国

2019-03-21顾剑

世界博览 2019年5期
关键词:德意志约瑟夫奥地利

顾剑

博物馆里陈列着拉德茨基元帅的勋章,他曾任奥地利陆军元帅,全军上下莫不爱戴,称之为拉德茨基老爹。他以91岁高龄在米兰辞世,皇帝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亲自主持葬礼,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哀悼。

欧洲民族意识的觉醒,决定了多民族大一统帝国的末日,无论哈布斯堡的皇帝们多么勤奋,多么励精图治,无奈都是逆历史潮流而动,注定了失败的命运。拿破仑战争以后欧洲大陆重新达成列强之间的势力均衡,享受了好几十年和平岁月,但表面上的平静掩盖住的是实际社会中的暗流汹涌,主要是两股大的思潮影响着整个欧洲:一是民主主义,工业革命带来资产阶级的兴起,平民阶层向王朝和贵族争夺权力,争取立宪;二是民族主义,民族意识的兴起,各民族争取民族自决权,反对帝国的统治。当时这两种趋势都是时代潮流,终于在1848年迸发出席卷全欧洲的革命浪潮。

1848年欧洲革命前夕的奥地利皇帝,是拿破仑战争时期弗兰西斯一世的儿子斐迪南一世,他是弱智而且没有子嗣,但统治期间有梅特涅这样能干的大臣主持朝政,国家承平日久,倒也过得去。虽说神圣罗马帝国已经解散,奥地利皇帝不再是德意志诸邦的共主,但还兼任着德意志联盟的主席,而诸侯当中最强大的当然是普鲁士。但无论如何,德意志统一在1848年还只是民间呼声而已,远不到实现的时候。

1848年的意大利就不一样了,哈布斯堡帝国在这里遇到了一场真正的战争。当时意大利北部从西到东,一个是独立的皮埃蒙特王国,一个是以米兰为中心的伦巴第地区。北部中部是奥地利的,南部是西班牙的。所以皮埃蒙特王国就承担起了意大利民族统一的所有希望。

WIR”三位帝国的柱石

意大利民族主义最初以“青年意大利党”和“烧炭党”为中坚,小说《牛虻》的背景就是这段时间。到1848年皮埃蒙特王国(现在叫做撒丁王国)乘着全欧洲革命的热潮,利用意大利高涨的民族热情,向奥地利宣战,想要夺回意大利北部的伦巴第和维内托。可惜他们这次遇到了帝国柱石,老将拉德茨基元帅。

在今天的奥地利军事博物馆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形容拉德茨基和他的战友们:“文迪施-格拉茨亲王、耶拉契奇伯爵和拉德茨基元帅三个人,被视为战胜1848年革命,和1848-1849年战争胜利的象征。他们三人姓名的首字母WIR在德文里是“我们”的意思,这个合称反应了当时帝国陆军团结一致共度时艰的自我意识。”有趣的是,三个人当中没有一位是单纯的奥地利德意志贵族:拉德茨基是捷克人,文迪施-格拉茨原籍奥地利,封地却在波希米亚,而耶拉契奇是克罗地亚人,他们都效忠哈布斯堡皇室,反应了贵族是最不囿于民族之见,忠于多民族帝国的中坚力量。

现在的人受到那个时代《牛虻》、《斯巴达克思》、裴多菲的诗歌等文艺作品的影响,会以为奥地利帝国在意大利、匈牙利的统治是非常残暴的,其实不是这样,战后拉德茨基担任了近十年北意大利总督,到91岁高龄才离职,他作为战胜者在北意大利实行怀柔政策,悄悄放跑了威尼斯围城中的爱国者,也不骚扰音乐家威尔第、罗西尼这些意大利著名的民族主义人士。在1848年,為了庆祝拉德茨基的胜利,“圆舞曲之王”小施特劳斯的父亲,老约翰·施特劳斯创作了《拉德茨基进行曲》,令歌颂者和被歌颂者都获得了永世令名:音乐爱好者都知道,现在每年元旦维也纳爱乐乐团新年音乐会上,必然保留的两首压轴曲目,倒数第二首是小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最后一首是老施特劳斯的《拉德茨基进行曲》,全场听众会跟着节拍在指挥的示意下一起鼓掌。

1848年帝国的危机不仅在意大利战争,本土、波希米亚、匈牙利到处麻烦不断。3月维也纳和布拉格群众示威抗议导致梅特涅首相辞职流亡伦敦,皇帝被迫颁布宪法实行君主立宪,但5、6月份民众再次起义,这次遭到了“WIR”三位柱石中另一位老将,文迪施-格拉茨亲王的镇压,他那年61岁,是驻波希米亚奥军总司令,先镇压了布拉格起义,然后进军维也纳镇压了那里的起义,10月份晋升为元帅。然后他又和 “WIR”里的第三位耶拉契奇率领的克罗地亚军队合力进攻匈牙利的民族大起义,并成功收复了首都布达佩斯。这位耶拉契奇的经历更有意思,他身上最好地体现了哈布斯堡多民族帝国内部的复杂性。由于立场不同,今天耶拉契奇的历史形象在各国大相径庭:匈牙利视他为镇压自由与独立的刽子手,奥地利视他为民族分裂分子,而克罗地亚视他为民族英雄,至今在首都萨格勒布的中心广场上有耶拉契奇的骑像。

关于这段历史,奥地利军事历史博物馆里有关于“WIR我们”三人组的介绍和照片,中间是年纪最轻的耶拉契奇,左边是文迪施-格拉茨亲王,右边是拉德茨基。

除了在军事历史博物馆里,今天维也纳旧城东北边,环城大道靠近多瑙河的地方,一幢政府大厦门前广场上仍有拉德茨基元帅的青铜骑像,这座大楼在一次大战之前是帝国陆军部,现在好几个政府部门在这里办公。

约瑟夫与茜茜公主的故事

1848年帝国的危机时刻,弱智皇帝斐迪南一世退位,让位给年轻英俊的侄子弗兰茨-约瑟夫皇帝。此后弗兰茨-约瑟夫亲自执政长达68年,见证了哈布斯堡帝国江河日下直到濒临崩溃的最后一刻。其实弗兰茨-约瑟夫绝非昏君或者暴君,相反他每天工作12个小时,亲自接见无数想要拜访他的臣民,事必躬亲,而且性格也温和,几乎可以说是勤政爱民的典范了。皇帝的勤奋是传奇性的。他每天只睡很少的时间,早上5点起床开始工作,接见帝国各阶层的任何来访者,每人限制5到10分钟的时间,一个上午要接见50人以上,而且接见的时候皇帝从来都是站着的,他的记忆力惊人,能够记住所有这些人的名字和有求于他的事务。

有这样一个传说:今天维也纳国家歌剧院落成的时候,因为不够高大宏伟而备受报界指责,皇帝也不甚满意,私下说了些批评的话,这些话被人传到歌剧院的设计师耳里,设计师受不了社会压力自杀了。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深深自责,从此以后再也不轻易评论社会上文艺作品的好坏,每次有人问他某个建筑或者某件艺术作品怎样,皇帝总是说“很好,很好,不错,不错”。其实皇帝真的算是个厚道人,直到今天,他仍然受到奥地利民间的喜爱。

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办公桌。

弗兰茨· 约瑟夫皇帝的行军床。

茜茜公主旅行车厢。

弗兰茨·约瑟夫画像。

1854年,24岁的皇帝娶了一位比自己更受民间欢迎的皇后,来自巴伐利亚王族的伊丽莎白,就是茜茜公主。他们的爱情故事在罗密·施耐德主演的三部系列电影中,象童话一样美丽浪漫,但在历史上却是个悲剧。帝后两人无论在当时还是今天,都是深受臣民拥戴和喜爱的人物,可是两人之间却性格不合,皇帝太严肃,政治形势又一天比一天严峻,过于专心国事冷落了皇后。茜茜公主只能每日以美容、健身、旅行打发日子,两个人聚少离多,唯一的儿子鲁道夫在1889年31岁的时候因为感情问题自杀身亡,在天主教徒的观念中,自杀之人的灵魂将永堕地狱,这对皇后是个致命的精神打击,9年以后,62岁的皇后在日内瓦湖畔的旅途中,被一名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刺死。因为今日大众对茜茜公主持久不衰的喜爱,在维也纳市中心霍夫堡皇宫里有专门的茜茜公主博物馆。

接连不断的打击使帝国走向覆灭

虽说皇帝有着亲民、勤政、记忆力强这些优点,但是在当时各国民族解放运动风起云涌的大环境里却无力回天,尤其是奥地利的工业革命不够彻底,又缺乏法国那样发达的金融体系,皇帝再勤奋大臣再能干,也只是象晚清的李鸿章那样做个裱糊匠,成天忙于为帝国的危机修修补补而已。

没过多久,对帝国的第一个沉重打击来临:意大利的皮埃蒙特王国为了追求统一和拿破仑三世的法国结盟,以一系列军事演习故意激怒奥地利,弗兰茨-约瑟夫皇帝果然上当,原以为只是教训一下皮埃蒙特的边境冲突演变成第二次意大利独立战争,法军突然大规模开上战场,1859年上次战争中的老英雄拉德茨基元帅刚刚在前一年以92岁高龄去世,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御驾亲征,跟同样亲征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和萨伏伊家族皮埃蒙特国王维克托-艾曼纽尔二世在索弗里诺战役一决高下,结果奥军大败。这次战役伤亡的惨状还促使瑞士人杜南创立了国际红十字会。战后不久意大利王国正式成立。

第二个打击发生在60年代:1864年以俾斯麥为首相的普鲁士先跟奥地利结盟打败丹麦,因为丹麦国王兼任德意志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施泰因公爵,所以胜利之后普奥两家把丹麦势力排除出德意志,瓜分这两个德意志公国,但分配不均的两家翻脸开战,1866年名将毛奇指挥普军在柯尼格拉茨战役中大败奥军,结果把奥地利彻底排除出未来统一的德意志范围,这就是1848年曾讨论过的“小德意志”统一方案。1870年普鲁士再打败法国,拿破仑三世退位,法国再次成为共和国,而普鲁士也借此统一了德意志,成立德意志帝国。新近成立的意大利王国那边,趁着1866年奥地利败给普鲁士的机会,攫取了威尼斯地区,再趁1870年法国战败的机会,开进罗马消灭教皇国,最终完成了国家统一大业。

德国和意大利的统一对奥地利帝国构成特别重大的打击,尤其是在1866年败于普鲁士之后,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就丢掉了所有在德意志诸邦的影响力和在意大利的领地,完全变成一个中欧帝国。

弗兰茨-约瑟夫皇帝是长寿的,却也是不幸的,家国悲剧交织而来,1889年皇储鲁道夫自杀,1898年皇后伊丽莎白遇刺。他的二弟马克西米利安大公1864年应邀去墨西哥当皇帝,却在1867年被墨西哥反对派推翻并被枪决。皇太子自杀以后,弗兰茨-约瑟夫立三弟的儿子斐迪南大公为皇储。1908年奥匈帝国吞并巴尔干半岛上的波黑地区,引起南斯拉夫民族主义者的仇视。1914年皇储斐迪南大公夫妇在波黑首府萨拉热窝市中心游行的时候,被塞尔维亚人普林西比枪杀,这次刺杀事件引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其结果是哈布斯堡、德意志、俄罗斯三个帝国的毁灭,可以说,也标志着欧洲各民族统一在一个帝国之下的梦想的失败。老皇帝还算幸运,他没有活着亲眼看到毁灭的一天。1916年老皇帝以86岁高龄谢世,他的侄孙(三弟的孙子,被刺的斐迪南大公的侄子)卡尔继位,两年以后大战结束,哈布斯堡帝国的一切灰飞烟灭。

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人类历史上的浩劫,至今在维也纳和萨拉热窝都有很好的博物馆来纪念当年引发战争的萨拉热窝刺杀事件。笔者非常喜欢萨拉热窝这座城市,它的旧城夹在山河之间,古典风貌保存完整。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的清真寺和宣礼塔至今风采依旧。在市中心河边有座石桥叫做拉丁桥,1914年斐迪南大公夫妇乘坐的敞篷车慢速驶过拉丁桥,在市中心这端欢迎人群拥挤,车子几乎停下来了,早已等候在桥边的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普林西比冲出人群,开枪射杀了皇储夫妇。这座始建于1798年的土耳其式拱桥,今天仍然完好地跨越在河面上。

桥头有座建筑,当年是咖啡馆,刺客就等候在这座咖啡馆墙外人行道上,今天这座咖啡馆早已改建成纪念博物馆,墙外人行道上有块石头,标出当年刺客站的地方。这座1914博物馆里面挺小的,有大量图片资料,还有死刑判决书,但是刺客的手枪是仿制品。刺杀用的真枪和其他文物在维也纳的军事历史博物馆里。

结语——

哈布斯堡帝国的历史脱胎于中世纪的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极盛于近代欧洲的皇权时代,在民族主义的时代洪流中灰飞烟灭。它的五百年历史是欧洲建立统一的多民族帝国梦想的延续。自从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和罗马帝国以后,这个梦想从来没有实现过,但一直有人在尝试。也许,如今维也纳市中心霍夫堡宫和皇家墓室两个博物馆,是从头到尾回顾哈布斯堡帝国最好的地方。

萨拉热窝拉丁桥。这座桥位于波黑萨拉热窝老城区,是一座有200多年历史的石拱桥,然而就是这样一座普普通通的桥,因为引燃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刺杀事件,从此闻名于世。

在霍夫堡宫里有专门的珍宝馆,里面保存的是哈布斯堡皇室的皇冠珠宝,所谓“皇冠珠宝”是个约定俗成的说法,其实并非珠宝首饰,而是象征皇家权力来源和正统的礼仪重器,包括皇冠、宝剑、袍服、古圣先贤的遗骨等等。笔者在欧洲参观过的各国王冠珠宝中,以伦敦塔城堡里英国王室珠宝最华贵,拥有库里南一号二号钻石镶嵌的王冠和权杖。爱丁堡城堡里的苏格兰王室珠宝以失而复得的王冠和宝座基石为主,比较简单。匈牙利的王冠珠宝是今天议会大厦圆拱顶正下方的圣斯蒂芬王冠。克里姆林宫珍宝馆里沙皇的皇家珠宝则最有异域风情。法国的王冠珠宝虽然历史悠久,可惜在大革命当中被暴徒冲进王宫抢劫,所有礼器上镶嵌的宝石都被洗劫一空,今天在卢浮宫还能看到王冠佩剑等少量王冠珠宝,都是后来用假的宝石修复的。奥地利帝国的皇冠珠宝是历史最悠久的,其中最早最珍贵的几件来源已经近于神话,真实性并不可靠,但反映了皇家权力的正统性。比如里面有一件独角兽的长角,就是作为君权神授的祥瑞之物,其实肯定是假的,因为世上根本没有独角兽这种生物,那只是极为少见的一种生长在北极的鲸鱼的牙而已。除了这些或真或假的神级文物,皇室珠宝里还有好几顶奥地利皇冠、佩剑、绣金长袍,甚至有拿破仑皇帝和奥地利玛利亚-路易莎公主的儿子小时候的摇篮。

如果说霍夫堡皇宫珍宝馆的皇家珠宝见证了哈布斯堡帝国的肇始,那么皇宫正门对面广场上,卡普钦派修道院教堂地下的皇家墓室,向后人展示的,是无论皇权多么威威赫赫,最终都必然归于尘土,不禁令人唏嘘。皇室墓穴叫做Kaisergruft,这里始建于1618年,从德意志三十年战争以后300年的历代哈布斯堡皇帝的棺材全都停放在这里。最早的一位是三十年战争开始时的马提亚斯皇帝,这场战争彻底粉碎了以皇帝为核心统一德意志诸邦的希望。德意志山河残破,分裂成三百个小邦国。但对奥地利本土的破坏并不严重。皇帝夫妇的青铜棺还是很简朴的,雕饰不多。帝们喜欢用戴皇冠的骷髅头装饰墓穴,这是源自基督教的传统,主教和教皇们也常用戴主教冠的骷髅装饰教堂和墓穴,寓意为生前浮华和权力无非是梦一场。玛利亚-泰蕾莎女皇和丈夫弗兰西斯一世皇帝的合葬棺非常宽大,棺顶上两人相拥的铜像是典型的巴罗克式繁复华丽的风格。这毕竟是帝国最富强的时代。拿破仑战争时代,弗兰西斯二世皇帝被迫解散了千年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另组奥地利帝国,改称奥地利皇帝弗兰西斯一世。所以他的棺顶有青铜的新皇冠模型。

在这个墓室里可以一眼看尽哈布斯堡帝国三百年的沧桑,对熟悉欧洲史的朋友来说,是维也纳城中不容错过的一处冷门博物馆。

历史上欧洲的大一统实踐虽不成功,但从未停止过,尽管有时候方式会很迂回。欧洲历史上在5世纪以后,蛮族入侵和封建制的确立决定大一统不可能实现,此后基督教教会站出来,试图用另一种方式,从精神世界出发来统一欧洲。两次世界大战之后也是一样: 当民族主义的觉醒击溃了传统的帝国以后,欧洲从经济手段出发,逐渐确立起了另一种形式的统一,那就是欧盟的实践。欧洲的历史,在统一和分裂的交替和斗争之中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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