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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意的潜流

2019-03-21阮宋佳

艺术评鉴 2019年3期
关键词:茶馆老舍话剧

阮宋佳

摘要:《茶馆》是老舍的话剧代表作,作品本身的重点并不在于讲述一个多么曲折跌宕的故事上,也不着力于达到多么诗意纵横的艺术美学高度,它更重要的是勾勒出了一副影影绰绰的历史蓝图,展现一群小人物的真实生活,其中填得不满,也无法填满,却更让人体味到表层之下的暗流涌动,是人情冷暖,也是悲欢离合。李六乙导演的川话版《茶馆》,似乎将这种潜流释放了出来,当潜流成了舞台上的肆意横流,《茶馆》的空隙被填满,“茶馆”的独特之处也随之消解了。

关键词:老舍   李六乙   《茶馆》   话剧   舞台时空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19)03-0131-02

《茶馆》是老舍在1956年创作的一部话剧作品,是老舍的话剧代表作,也是话剧史上十分重要的著作。在《茶馆》中老舍用他真实而朴实且耐人寻味的语言,将视角放置在“茶馆”这样一个容纳了各色人等的特殊场所,描绘了1898年到1945年的三次时代变革,并群像式地展现了时代变迁下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勾勒出了一副影影绰绰的历史蓝图。

《茶馆》虽然只有短短三幕戏,3万余字,出场人物却有50人。故事发生在一个本就鱼龙混杂的公共空间中,时间跨度极大,这增加了舞台调度和舞台呈现的难度,也使得很多导演想挑战这部作品,从一开始焦菊英和夏淳的导演版本,再到林兆华版本,以至现在李六乙的川话版。李六乙的导演风格向来体现着实验性,他善于对剧本进行二次创作,他的导演呈现往往带来对文本的极大丰富,但丰富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在《茶馆》中缺点更为明显——作为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李六乙的非现实主义手法以及过度解读后的急于表达,让《茶馆》表层之下的暗流涌动消逝了,空隙被填满,潜流成了舞台上的肆意横流。林兆华在排《茶馆》时,也想加入体现导演二次创作意志的丰富性,但经过非写实舞台布景的失败,他重新回归焦菊隐式的写实布景。过犹不及,导演不恰当的个人风格表现,对作品来说无疑是无效的“满”。

川话版《茶馆》的“满”首先体现在舞台空间的处理上,其中最明显的是所有人物不下场。这是李六乙惯用的导演手法,但这种形式化、仪式化意味浓重的表现方式,在他所导演的象征与诗意气质浓厚的《樱桃园》中贴切,放于现实主义气质的《茶馆》并不适宜。第一幕所有人物在康六卖女儿时错落有致地喊着“200两”,第二幕康顺子回来时他们又一起提醒,简单的信息强调,用人物不下场的方式来实现未免大题小做。第二、三幕中,所有人物坐在台阶上方“俯视”着舞台最下方的演区,并适时发出笑声——“俯视”角度是不对的,这些人物作为这出戏的旁观者,不能俯视这段历史,作为剧中人,他们是其中的一部分,更不能俯视,他们的存在所增加的表现维度是错置的。当人物表演结束回到旁观演区坐下,观众本来连贯的情绪,因为本来在表演的人忽然转换了身份而被打断,不由自主继续去观察那个停止表演的人的状态,严重影响下一段戏的表演,一组组人物交锋像是一个个小品汇报,没了整体的凝聚力。同时,这种“不下场”在整场戏里是不统一的,有些演员可以完全下场,比如第三幕中,代表后院的地坑,老年康顺子等都可以从这里上下场,有些人物还可以从舞台前方、侧幕下场,这种不统一,也使舞台上不下场人物的处境显得尴尬。

舞台空间上的“满”还体现在舞台布景的处理上。从第二幕开始舞台上就出现了与舞台脱节的白色空间,原本第一幕出现在茶座后面的手工艺人不动一动坐在里面,不与任何人物产生发生联系。直到第三幕,白色空间展开,一个个写着“奠”字的花圈展露出来,高潮时手工艺人砸碎花圈。这些布景将舞台打扮成灵堂一样,白色笼罩整个舞台,人物像在灵堂中进行最后的吊唁,这个灵堂将本来暗藏在三幕戏中的潜流赤裸裸剥开、释放,把一场本应该聚焦在人物身上的内心悲悼,变成了一场葬礼的附属。确实,老舍在他的《茶馆》中埋葬了三个时代,但这种埋葬是潜藏在人物之下的。他十分克制地用姓名的继承性来暗示着历史相似性,暗暗推动着三幕戏中三个时代的交替变革,表现着时代变,人心变,表现着对新时代新政权的期待,但这些都是表层之下的潜流。《茶馆》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歌颂新时代的到来,因为旧时代在瓦解,在挣扎着蜕皮时,那些旧时代的人们的阵痛,也是我们的阵痛,不管是祭奠旧时代,还是欢迎新时代都不需要大肆铺张,这两种情感也没有任何一种需要强烈的情感去烘托,因为它们本身就足够强烈。

其次,“满”体现在舞台调度上。第一,“停顿”对舞台时空的浪费。“停顿”是整场演出十分突出的导演手法,但这种延长表演状态的方式,并不奏效——刘麻子说出要把康顺子卖给太监时,灯光变幻,全场定格,长久的静场。因为一个家庭的生计要把十几岁的女儿卖给一个老太监,确实荒唐,但这不足以让整幕戏为这一个点来做停顿。《茶馆》是个群戏,康顺子的线只是众多线中的一条,并没有刻意强调的必要。第二幕中,刘麻子被斩,众人跑到街头,急迫地用双手沾满刘麻子淌出的血,抹在脸上,血像是给自己贴上了护身符,这确实能表现出活下去的人大多手上沾满了别人的鲜血,可还活着的人总是要活下去,于是舞台上定格下一群嗜血快乐的民众们。这很有表现力,与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也产生了互文效果,但这更像是灵机一动的舞台效果堆砌。《樱桃园》一剧中“停顿”就达到二十几次,这是原属于作品本身的表达方式,这些停顿也作为一种舞台动作,丰富了人物的情感维度,给人物与观众共同思考的时空,表现了人物性格的实质。而川版《茶馆》的停顿更像是导演不合时宜的过度表达,在整体呈现上是突兀的。

第二,人物的过度表演。为了突出人物,将不属于人物,不属于剧作精神的调度强加而上,是多余且没有表达效果的。康六不得不卖康顺子时对她所说的那番惭愧之言,近乎嘶吼着表达,让这段懦弱的告白变成了“说明原因撇清关系”的演说,使康顺子最后的晕倒没了力度;庞四奶奶蹦蹦跶跶的表演方式,也与整体沉稳的表演风格不符。她确实给舞台带来了一抹鲜艳色彩,但她的引人发笑,不是《茶馆》本身悲喜剧结合中的“喜”,“喜”是潜流,是对新世界到来的那么一点点期许,绝不是在舞台上表现一个在1945年还妄图做皇后的太监侄媳妇的可笑。

第三,舞台动作的过度重复。三位歷经时代变迁的老人为自己提前“撒纸钱”是第三幕的高潮,是个人对个人的祭奠,恰到好处,用一种荒诞可笑的方式表达了沉重的人生主题,这正体现了《茶馆》悲喜剧的戏剧内核。但李六乙在表现这一动作时,把三人撒纸钱,演变成了整场人物的撒纸钱,并且还接连撒了三次有余。纸钱在舞台上漫天飞舞,焦点偏离,情感是空洞的,荒诞可笑的不再是人物,而是舞台,纸钱飘满了舞台,无异于撒狗血。最后,学生运动又再次强行高潮,进步学生扬着旗,鼓动起全场人物欢唱起了《团结就是力量》,这或许是《茶馆》之后的时代,但这不是现在的茶馆里该发生场面,这让王利发刚刚的自杀意义完全消解了,难道他的死真的如小刘麻子嘴里那句“他也不知怎么上了吊了,吊死了啦”那么无足轻重吗?舞台无法呼吸地充满了这种祭奠,这种煽动性的庆祝,让本该有的思考,本该有的那一层潜流,成了一场表演式的假嗨。老舍剧本中本没有这一段,是李六乙对林兆华版本的沿用,但李六乙反而更加拉长了这一结尾,像是表达不够似的拖堂。这和李六乙处理《樱桃园》结尾的告别段落时是一样,没有表达出更多了,情绪的过度拉长,是会断裂的,最后只会剩下尴尬的刻意与不舒适。导演对于个人才华的表露总是更胜于对于度的把控。

如果说李六乙版的《茶馆》还缺什么,缺的是那句“莫谈国事”,这句本该在每一幕变得更加显目的标识,在现在的第一幕里成了民众手里拉开一下后就关上了的小画轴道具,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莫谈国事”是裕泰茶馆的生存精神,是所有普通的平凡人的心声——人总得活着吧?我变尽了方法,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以前的他们,现在的我们不过是想要活下去,莫谈国事,不是心中没有国事,而是心中抱着终究能变好的期待。或许是太过“满”的表现方式,让这句本该被放大强调的话被遗忘了,悲喜剧中的那个“悲”与“喜”被视觉化了,被形式化了,却忘了精神化。茶馆里那场耐人寻味的生活,终究变成了一场肆意横流的表演,但“满”不一定是一种不好的方式,只是在《茶馆》中没有“满”到实处,或者说,现实主义的叙事体系并不能和非写实的舞台呈现相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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