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良镛的遗憾(上)
2019-03-21荆欣雨
荆欣雨
晚年时,种种遗憾涌上来,没有写成历史小说,在浙江大学没有当好博士生导师,在许多人眼里仍算不上一个学者,一生的心血《明报》最后背離了自己的初衷。查良镛如何与这些遗憾自处?
香港殡仪馆外,人人黑衣肃穆。从下午3时开始,专门负责的花店忙碌一周制作出的160多个花圈排满了整条街道,灵堂入口处是大朵盛开的荷兰牡丹,里面布满了逝者生前最爱的铃兰花。铃兰花中央是逝者的遗像,上方的横额是由倪匡提出,好友蔡澜在日本纸上亲笔写就的“一览众生”。
2018年11月12日的傍晚闷热,查良镛的告别仪式遵从了他的遗愿,只邀请亲友出席,不采用任何宗教仪式,也没有设置致辞悼念环节,一切从简。但规模浩大的名流都来悼念金庸——查良镛的几个身份之一。马云来了,第二天出殡又来了一次,并送上了“一人江湖,江湖一人”的对子,两任杨过的扮演者刘德华和黄晓明也来了。来客遍及全球华人社会的文化、娱乐和政治圈。
五湖四海的读者也来到位于新界的香港文化博物馆悼念金庸。他们在排队时谈论《天龙八部》中的武林恩怨,转角处随时可以与壁画上的令狐冲、袁承志和张翠山打个照面。馆内花费数年搜集来的陈设是金庸武侠世界的完整呈现,15部武侠小说和由此衍生的无数译本、影视剧、漫画和周边产品。出口处的墙上粘贴着来访者的留言,有一张纸上写着:“先生:天下无人不识君。”
查良镛于2018年10月30日去世。大众悼念的武侠小说家金庸,只是查良镛的一个身份,他还是一名报人、时评者和政治家。同事和好友则称他为查先生。也只有相熟的人才知道,一生在多个身份中转换的查先生的矛盾与纠结。葬礼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查良镛的生前好友、60岁的香港专栏作家陶杰坐在海逸君绰酒店的咖啡厅里感慨:其实,我不觉得他这辈子非常地开心。
生病
办公室不再天天去了,一周只能去个一两次,历史小说,很难有精力再写了。
1995年3月21日早上,香港下了暴雨。刚辞去《明报月刊》主编的潘耀明心烦意乱地开着车,乌黑的天空压下来,令人喘不过气。前一天晚上,他接到查良镛太太的电话,说查先生要做个心脏搭桥手术。
潘耀明在养和医院的走廊里焦急地等待了8个小时。手术不太成功,瘀血进入脑部,查良镛甚至一度丧失了语言能力,“讲不出话来,对他打击蛮大的。后来他们通过找的3三个香港最有名的脑科专家会诊,清理了,元气大伤。”潘耀明回忆。他担心,查良镛此前的一系列计划无法再实施了。这一年,查良镛71岁,全部武侠小说的修订已完成20年之久,他没有再写的意愿;《明报月刊》卖出去了,全部职务都辞掉了,尽管接班人不那么尽如人意。他该向前看,做些一直以来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查良镛早就有了打算,意外进手术室半年前,他让秘书一周给潘耀明打两次电话,叫他来位于香港北角的办公室聊天。伴着威土忌和窗外港口的海风,他构建了蓝图:创办一本历史文化杂志,从创刊号开始独家连载他即将创作的历史小说,再找些对历史有研究的名家来写专栏;他名下的明河出版集团也希望可以出版一些金庸著作之外的书目。
查良镛对潘耀明在《明报月刊》的工作赏识,又知道对方在纽约念的是出版管理和杂志学,就邀请他来做总编辑和总经理。两个人都很兴奋。潘耀明愿意继续追随查良镛,不只是因为一签五年的合同和更加优厚的待遇,还因为他相信查良镛的创作要迈向一个新的阶段,“他对明清史和隋唐史都了解颇多。你看他的小说很有历史感,《书剑恩仇录》是历史的大架构,就在清朝嘛,《鹿鼎记》也是。而且我觉得他的文字是很纯粹的,继承明清文风,可读性很高。”好友陶杰也肯定了查良镛一直以来对于历史的兴趣。那个化名为金庸的武侠小说家总试图夹带点私货:《碧血剑》最后附上袁崇焕的评传;对蒙古史感兴趣,《射雕英雄传》的附录一并考证了成吉思汗家族;《鹿鼎记》一开始是想写成历史小说的,只不过后来走样了”。
查良镛还曾拜访过《张居正》的作者、湖北作家熊召政,双方谈了很多对明史的看法。他去世后,潘耀明从倪匡口中得知,早在上世纪70年代,查良镛就有过写历史小说的想法,那时他想写黑旗军——清末的一支地方武装。潘耀明才领悟,写历史小说不是当年突然的兴致,而是“本身人生的一个愿望”。
23年前的那个4月1日,按照计划,潘耀明带着秘书入职了,即便此时查良镛的手术已过去10天。令他没想到的是,查良镛在医院住了大半年,出来时的身体状态大不如从前,办公室不再天天去了,一周只能去个一两次,历史小说,很难有精力再写了。“因为(写)历史小说要找很多资料,不是武侠小说嘛,天马行空。写历史小说,你要做很多研究,甚至还要(实地)考究,需要大量的精力来还原历史,他写不出来。”潘耀明认为这是查良镛晚年的一大遗憾。
办杂志的事,也就“意兴阑珊”了,仿佛文人间的默契,查良镛再没提过。在潘耀明看来,这是因为查良铺的个性很强,一张嘴,一支笔都十分谨慎,总是经过计算才肯表达观点。晚年整理社评,耐心好得很,不到一切置办完美绝不出版。就连在家里与友人玩梭哈(一种扑克游戏),也要经过深思熟虑才肯下注。他做不到的事情,便从此不会再提。新工作迅速变成了闲职,没什么事情做,潘耀明就帮查良铺回复些读者来信,整理文件,“熬着”,他形容,“那个局面非常尴尬,他很难过,我也很难过。”一年后,他不好意思继续待下去,回到了《明报月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