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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字经》启蒙属性质疑

2019-03-21陶嘉炜

出版与印刷 2019年1期
关键词:幼童三字经入门

陶嘉炜

《三字经》可说是中国古代的“热门”出版物,700多年间持续印制出版。私塾纷纷将之作为蒙学读本,令学童们背诵。时至今日,社会已经发生重大变革,却又有不少出版单位借“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之机,把《三字经》奉为幼童的“启蒙读本”,争先恐后地推出它的各种版本,诸如彩绘版、注音版、有声版、译文详解版等,竞相登场。可谓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然而,《三字经》真的能够作为优秀的儿童启蒙读物,让生活在新时代的孩子们用功学习、背诵吗?当代的出版单位真的应该下大力气让它重新出版发行吗?笔者以为,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本文试就此进行一番探讨、论证。

一、时代和观点

《三字经》一文出于元朝的南宋遗民之手,文中的“历史知识”截止于南宋灭亡:“炎宋兴,受周禅。十八传,南北混。”从太祖赵匡胤算起,南宋末代皇帝赵昺是第18位。在当时外族统治下,《三字经》的作者要求后代学习哪些知识,传承哪些文化,都罗列在356个三字句中。

一个时代的作品总带着那个时代的思想烙印。作为封建统治思想的儒家学说——经学,发展到宋末,“理学”正跨上“心学”的阶段。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把“十三经”之一《礼记》里的两篇文章《大学》和《中庸》单独列出,跟《论语》和《孟子》二书并提,合编成《四书章句集注》。由此便有了“四书”的提法。《三字经》指点“训蒙”途径:“为学者,必有初,小学终,至四书”,“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对“四书”的强调,使人们有理由相信《三字经》的作者是朱熹学派的后学者王应麟。

然而开篇之句“人之初,性本善”却不完全符合朱熹的观点。朱熹所说一般的“性”,等同于天理。他阐述道:“性即天理,未有不善者也。”(《孟子集注•告子章句上》)“然而有生下来善底,有生下来便恶底,此是气禀不同。”(《朱子语类》卷四)也就是说,人之初,因“气禀”之异,善恶几率相仿。《三字经》的巧妙之处在于接下去搬来孔子的“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两句。如此一连贯,给孔子所言的“性”安上个“善”的前提。实际上孔子从未对人之本性的善恶发表过意见。性善论者首推孟子,他认为人天生就具备四个“善端”(四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这种围绕道、理、心、性做文章的所谓“身心性命之学”,正是宋明时代的代表性学术。

由此可见,《三字经》写于元朝初年是不难推定的。至于作者,相传为王应麟;客观地看,也不能排除文章在流传过程中有所增删,恐非出于一人之手。至明清及近现代几位头面人物修订,后世各版本才有案可稽;然其内容、格局、主旨,皆全盘承袭原始版本。

二、结构和主旨

《三字经》的节奏以四句为一小节,但行文中有两处例外插入两个零句,节奏的停歇在形式上标示作者本意分三大层次。如果我们按文章的实际内容分析,与显性的格局有所不同。

第一层次:自开头至“弟於长,宜先知”,旨在“劝教”;点旨之句是“玉不琢,不成器”。

第二层次:下接文字至“朝於斯,夕於斯”,开列所要教学的内容;用现代的话说,叫十几年一贯制的“教学大纲”。

第三层次:余下部分,着重“勉学”。作结之笔“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也是全文的压舱石。它跟第一层次的“劝教”首尾呼应。先生“教的结果”与弟子“学的结果”,本就是一个事物的两面;所以先前第一层次在讲“重教”的同时,难免连带到一个“学”字。

现在看得很清楚了,《三字经》的主旨是要告诫为父者须教,为师者须严,人皆须学;以及学些什么的一长串清单;而第二层次“清单”部分共226句,占全文篇幅约三分之二之多。

三、教学安排不等于“启蒙”

“启蒙”一词,《现代汉语词典》和《辞海》有着完全一样的解释——

使初学的人得到基本的、入门的知识。

启蒙读物常直接标示“入门”做书名,比如《英语语法入门》《儿童围棋入门》。领人“入门”的书今又可形象地称作“某某ABC”,意为从头开始学起,如《股票交易ABC》等。如此反观《三字经》,文章授予人们哪些基础知识?入门走进什么专业殿堂?是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打个基础吗?单单背出个提纲,不还在门外吗?!

文章确实提到启蒙教育:“凡训蒙,须讲究。详训诂,明句读。”这是指点“训蒙”的步骤,而非“训蒙”行为本身。不是《三字经》自己在做训蒙工作,而是说给训蒙先生听的教学顺序。文章写得如此直白,为什么还会被某些“国学”倡导者奉为幼童的“启蒙读物”呢?

《三字经》开出的必修课程涉及传统目录学的经、史、子,不含“集”。

关于经书,它写道:“诗书易,礼春秋,号六经,当讲求。”明明只剩五经,偏偏号称“六经”,岂非令人懵懂:那缺漏的一经是指已佚的《乐经》呢,还是前文出现过的《孝经》?

关于“子”书,它写道:“五子者,有荀扬,文中子,及老庄。”置权威的《汉书•艺文志》对诸子百家的归纳于不顾,在齐名的荀、老、庄中间夹了个汉代的扬雄、隋代的文中子。此五子之所以重要,莫非是因为他们的书在科举应试时用得着?

没有人会拿一部教学大纲作启蒙之用,更何况“蒙”尚未启,又蒙疑云。像人性善恶一类的当时哲学难题,劈面摆在头里让儿童学,妥当吗?

四、于今悖时悖理的教纲

21世纪不需要《三字经》式的“训蒙”。

1.知识结构古今要求不同

当今的人材需具备数理化生、语外政经、音体美劳等各类知识技能,而宋明时代基本上依旧“独尊儒术”——称得上“学问”的主要在于“十三经”及其注疏的理解和发挥。《三字经》开出的书单,现今只有历史、中文、哲学等文科专业的学生才会去接触一部分。试想,把“十七史”通读一遍该花费多少工夫,何况现在已扩容为“二十四史”了!“幼而学,壮而行”,如果真向幼童全盘灌输《三字经》里的那些东西,孩子们还有什么时间和精力学习自然科学?到了壮年可怎么“行”呢?教育部要求各地严查“国学班”“读经班”等全日制私塾形式的非法办学,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2.环境熏陶古今不同

由于当时社会的总体知识面跟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幼童们极有可能从父母叔伯嘴里听说过悬梁刺股、负薪挂角的故事,对故事主人公的名字耳熟能详。同样一本《三字经》,掐头去尾来个“头悬梁,锥刺股,彼不教,自勤苦”,对今天的小学生而言,读起来只会有口无心。文中含有21个劝教勉学的故事,竟被某些人誉为“用典丰富”。怎不替孩子们想想弄明白那些“典故”的艰难及必要性何在?!

再说,中国古代教学偏重死记硬背,所谓“读书百遍,其义自现”,与当今的逻辑推理思维方式格格不入,有违教育心理学的科学原理。

3.做人和启蒙

儒学,特别到了宋明理学的阶段,所讨论的中心课题集中于人伦,也就是怎么做人,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实际上,道德之于非伦理学家的普通大众来说,基本属于实践范畴;正如《三字经》称道的孔融让梨、黄香温席一类事迹,知在行中。联想到近年发布的《中国公民文明旅游公约》,也是三字句形式:

重安全,讲礼仪;不喧哗,杜陋习;

守良俗,明事理;爱环境,护古迹;

文明行,最得体。

这无疑是对游客的教育,但从未听说有人奉之为“启蒙”的。同样带有劝诫用意的《三字经》,凭什么就变成“启蒙”了呢?

4.内容不都适合幼童

前文已述,客观地看,《三字经》是一份给先生制订的教学纲要。因此夹杂不适合幼童的内容也就不足为奇了。其中提到“三纲”的“夫妇顺”“夫妇从”,肯定超出了幼童的阅历范围而不被理解。这不禁使人想起一幅漫画:幼儿园老师唱“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孩子们脑海里浮现出一匹大灰狼!倘真有早熟的孩童懂得了意思,岂不在诱导早恋吗?

5.削足适履的“三言”韵文

四言诗、五七言等齐言韵文的写作,是建筑在文言的基础之上的,用白话文写得成功者凤毛麟角。三言则更显空间逼仄。用来做标语口号、倡议告诫之类,庶几尚可,如前面所引“公约”;若要带有述评的笔墨,则无法胜任,往往遇到半通不通,勉强凑合的尴尬。比如讲宋朝“十八传,南北混”,其中“混”字作何解?是南北宋朝自相混战,还是“十八传”之后,南方和北方被元人混合统一?抑或是南北宋朝的皇帝混杂在“十八传”里?或另有别解,或不求甚解,能混则混,原文如此这般,还有什么意义给它修修补补呢?

五、弘扬传统文化应经过研学

当年章太炎处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旧思想尚未完全退出历史舞台。他以为《三字经》流传长久,为百姓喜闻乐见,于是旧瓶添新酒,做了些增补。时过90多年,神州大地改革开放。即使要抢救“国学”,也应该用历史的眼光加以研学,一如李镜池、周予同等老一辈专家学者那样重新审视儒家经典,而不是去加工古人不见得怎么高明的唾余。

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范围很广,其中既有许多优秀成分,也存在一些愚昧、迷信成分。作为中国人,人人应该传承发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精华,而不能不问良莠地全盘照搬,甚至搞一些徒有其表的形式主义表演。对以儒家经学为主的所谓“国学”,没必要人人都去学习,成为专家。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百年之际,我们期待有适合当代少年儿童阅读的中国文化读物出版,真正起到启蒙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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