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
2019-03-21肖燕
文 肖燕
我住在老区。老区大多是砖房,墙体的白石灰有些已经发黄脱落。墙面上还有不少涂鸦,越发显得颓败破旧。老泰住在我家隔壁,两家的窗户挨得很近。可是老泰竟然把窗户改成了门,开了小店,卖些日用杂碎和小零食。我在窗前做作业,总是听到老泰的大嗓门。“我泰宝祥能挣几个钱?”“我就想把窗开大点,要不然不得憋死!”“哈哈哈,别闹了,你想把我逗死啊!”老泰的嚷嚷声每天不绝于耳,他的店门从早到晚地开着,估计进出的人不少。
我装作买东西钻进了店里,想伺机求老泰降降“音量”。
“你小子又去哪儿游荡了?这会儿想起我了!看你的肚子,就剩皮啦!”
我吓了一大跳,头也不敢回,赶紧摸肚子。然后“咚”的一声,什么东西被扔到地上。
我慢慢转过头,看见店门口站着一条狗。我在周边经常看到它。它是有些瘦,但也不像老泰说的那么夸张。狗定定地望着老泰,然后叼起地上的骨头。
老泰一屁股坐到门前的小竹凳上,摸摸狗的脸,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先说哪句。
“老泰,这个多少钱?”我拿着一包原味薄脆问。
老泰看我一眼,“叫泰叔。没规矩。”又说,“忘了。超市里卖多少?”
轮到我定定地望着老泰。
老泰大笑,冲我说:“吃吧,不要钱了!”
这老泰!我放下薄脆,逃也似的钻回隔壁的家。“降音量”的事我开不了口。
打这以后,我的书桌上时常会有原味或芝士薄脆,又或是鱼干、肉松饼什么的,我猜是老泰从窗户外偷偷放进来的。虽然想吃,可我还是趁老泰不注意,又放回他的店里。这么一来二去,就被老泰“逮住”了。
“等等,”老泰背对着我说,“你老是跟个贼似的,就不能多待两秒钟?我能把你吃喽?”
我知道老泰的脾气,赔笑道:“泰叔,你这不开店嘛,我哪能——”
“谁说是我给你的!”老泰气哼哼地说。
“不是泰叔,是它们自己跑到我书桌上的?”
“说不定是阿呆干的。”泰叔转头看一下店外。
“阿呆?”我跟着望过去,还是那条狗,正在溜达。原来它叫阿呆。泰叔竟用阿呆顶包,我忍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阿呆的大名叫泰宏明,可聪明啦!”老泰还用阿呆转移话题。他见我又在笑,就跨出店门,冲狗喊:“阿呆!阿呆!”
阿呆回头看一眼老泰,又转头往前跑掉了。老泰好尴尬,叹口气说:“一准看见陈小妹了。”
“老陈家的柯基犬?”我问。
“哼,小短腿。哪里比得上我家阿呆。”老泰嘟哝地说。
“这陈小妹跟个小公主似的,收拾得干干净净。阿呆多脏啊!到处游荡,你也不管管。”我故意逗老泰。
老泰急了,冲我嚷:“阿呆多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它不喜欢拘着。那陈小妹出来都是被牵着的,阿呆想跟它玩会儿,老陈都不让!”
这倒是的,阿呆喜欢自由自在地闲逛。它的脸小小的,后背呈中灰色,身形偏瘦,但步子轻快有力,看四周的眼神很专注。别看它个头不大,浑身却透着一股彪悍劲,完全没有戴脖圈的宠物狗的闲适和慵懒。
估计我的话被老泰听进去了。第二天,老泰两手各拎一桶水,又让我拿着香波和毛巾,阿呆则在一旁跟着。老泰边走边教训阿呆:“不爱干净的东西,整天就知道疯,弄得跟个泥猴似的。陈小妹它爸能待见你嘛!”
阿呆大概觉得做错了事,在一旁乖乖地跟着。
到了老区边一处较宽阔地,我们在一堵杂草丛生的旧砖墙前停下。老泰给阿呆洗澡,我给他打下手。我望着我们投射在砖墙上的身影发呆。那墙上的影子倏忽间来回重叠,有种不分彼此的奇妙感。墙根的狗尾草、千金子、蒲公英和雏菊的影子更是相互簇拥,无法割裂。
老泰一边擦洗,一边接着数落道:“整天脏里吧唧的,你无所谓,我的脸可丢地上了!谁都知道你是我儿子!”
阿呆一声不吭。
我心里涌上什么来,又堵在了喉咙口。老泰还是想有一个儿子的,我想。
洗好了,老泰用毛巾将阿呆擦干,又摸一下它脑袋说:“好了,陈小妹来遛弯了,玩去吧!”阿呆刚走,老泰又喊:“别弄脏了!”
老泰一直盯着他“儿子”,我说什么,他都是“嗯嗯”地敷衍我。
我问老泰:“别人家的狗每天只是出来散散步,还都牵着,阿呆怎么老在外面转悠,你也不管?”
“阿呆又不是宠物,它野惯了。”老泰说。
“可是,它万一伤了人咋办?”我又问。
“它啥时伤人啦?真是!”
老泰很固执,我知道说服不了他。用现在的流行说法,他这叫放养。好在阿呆除了偶尔冲别的狗叫唤几下,倒没惹什么祸,我似乎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每天回家都会跟老泰打个招呼,如果作业不那么多,我就听老泰讲讲故事。
老泰不管谁从他店门口经过,买不买东西,他都会说上几句。音量还是那么大,成了我做作业时的“伴奏”。我还真没想过,老泰要是哪天不嚷嚷了会是怎样。
这一天来得太突然了。
我还没到家门口,就看见老泰的小店前站着好些人,唯独不见老泰。我忙问:“老泰人呢?”
有人边摇头边叹着气说:“唉,老泰怎么说走就走,还不到七十。真没想到。”
我蒙了,说:“他走了?”
“老泰为救他儿子阿呆,被卡车撞了。”又说,“说是伤得太重,没得救了。”
我大惊,来不及难过,问:“哪家医院?”
“不清楚。人已经没了。”
我整个人都呆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屋里的。我回过神来,窗外已是夜幕笼罩。我没有点灯,我知道老泰的小店也是漆黑的。我望着月亮,发现它其实还没有隔壁小店的灯光那般明亮,看着就像是深夜的一颗暗淡的星。我关上了窗。
我妈今天回来得很晚,她轻轻走进来,摸一下我的头,只说:“饿了吧?饭马上就好。”就去做饭了。
她一定知道了老泰的事,我想。吃饭的时候我俩都没说话。我初次体会到,人在很难过的时候,是不想说话的,甚至一个字都不会提。
坐在书桌前,我感觉到特别静,这种静好像有一股力从四面向我挤压过来,我连呼吸都变得费劲了。零星传来的一些杂声也衬托了这里的不同寻常。我似乎听到了老泰的嚷嚷声,然而,他人呢?我的心难以安宁。
门虚掩着,我妈正在厅里给我爸打电话,她说:“我们院的老严昨天夜里去世了。多好的人呀,是累死的。”
我听到一丝抽泣声。
“他可是生物制药领域的权威啊!过两天就会有报道。院长让我起草一份悼词,追思会用。写好了,你要帮我看看。”
然后,一阵沉默,没有听到挂电话的声音。又过了好一会儿,我妈进来,在我桌上放了一杯茶,说:“我们院的老严去世了。这老泰也不嚷嚷了,是个明白人呐。”
“他以后也不会嚷嚷了。”我说。
“他搬走了?”
“嗯……”我不能再说了。
“哎,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说完,我妈就出去了。看得出老严的去世让她情绪低落。
第二天,我一放学就去找阿呆,但是哪都没找到。它一定很难过吧,我想。
一个老太追上来叫住我,她问道:“凡子,你知道老泰有个儿子吗?”
“阿呆呀。”我说。
“不是的,”她凑近我,语气里的兴奋简直要将原有的悲伤抹去了。“昨天送到医院,他说要见儿子,有人就说阿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他急了,嚷嚷着要见泰宏明。我们都觉得他神志不清了,可是‘泰宏明’三个字说得可清楚啦!这些年我们只知道他有个狗儿子阿呆,还真没听说过什么
‘泰宏明’呀!”
“泰宏明就是阿呆。”我说。
“不可能,狗怎么会取这个名字?”老太又叹口气,说,“他没说这个叫泰宏明的儿子在哪儿,咋找?”
我看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
老区邻居都在议论老泰的死,他们说:“老泰人不错,就是倔。”“老泰没啥钱,可他不抠。”“他对阿呆太放任了!”“老泰要不是暴脾气,总可以有个家的。现在也好有个儿子送终啊!唉……”
我坐在书桌前,哪有心思做作业,脑子里全是老泰和泰宏明。
吃完晚饭,我听到电话铃响,应该是我爸打来的。我妈说:“嗯,总算写完了。你等等,我念给你听。”一阵急促的拖鞋声后,我听到我妈在朗读悼词。
悼词很长,论证了老严是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我真佩服他。我想象老严工作时神情专注,生活中和蔼可亲。然而,我的想象总是被老泰抢先一步。我妈念着的老严,到了我这里都幻化成了老泰。
老泰去世了,好像只是小店的灯光熄灭了而已。然而,我望着桌上的笔和纸,也想写写老泰。可是老泰没有像老严那么了不起的事迹,而且他的脾气还很差。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过了好久我都没能写出什么来,我想起老泰给我讲的故事。
老泰喜欢讲一个军人朋友的故事。我总是催着他快点讲,他就说:“急啥!听完了不就知道了!”他在故事推进上总是拖沓、啰嗦,反复地停留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到后来,我不免怀疑,他之所以讲得那么琐碎,是不是在讲他自己的事?老泰或许当过兵?这个故事一直没有讲完,我也不会再有答案了。
很快,电视里出现了老严追思会的场景,报纸上也整版刊登了老严的事迹。而我,只是同阿呆来到小区外的那堵杂草丛生的旧砖墙前。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老泰和我不过是在这里给阿呆冲过澡,还坐着聊过天而已。
或许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太阳正以它耀眼的光辉,将这里晕染得绚烂夺目。旧砖墙格外地红,红得如此纯粹。墙根的野草丛中,不知不觉又冒出了风铃草、附地菜、点地梅和打碗花,它们竞相怒放,小小的个子也要高歌一曲。
我摘了一朵白色雏菊,让阿呆衔着。我说:“我们给老泰开追思会吧!”阿呆一动不动地站着。我站到阿呆身旁,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打开后,我念道:“谢谢你,老泰。我四处流浪,又脏又丑,你不嫌弃我,还收我做儿子。最后又救了我的命。我很对不起你。你是我的好老爸。”最后我念:“儿子泰宏明敬挽。”后两个字是我从电视上学的。
老泰走了,他的故事也跟着走了。可我还是想知道故事后来是怎样的。我只有猜了,老泰不会怪我吧?我的眼眶滚烫滚烫的。
我看一眼红墙,上面映着我和阿呆硕大的身影。如果换作是老泰,他一定会占满整面墙,我想。我和阿呆坐到红墙根下,墙上的影子又缩回到我们原本小小的轮廓。我靠着墙。红墙是暖的,就像老泰的背。
我转头看墙面,上面有些涂鸦,像藏着秘密的符号。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没人知道我,但我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