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嘴儿

虞曾丽

看我的体形，应该知道我就是一个吃货。

现在世界越来越小，季节越来越没有界限，能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能吃到的东西也越来越五花八门。

记得母亲生病住院的时候，不听医生的安排，不肯吃东西，照例和我又吵了起来。我提高声音怒气冲冲地问她这不吃那不吃到底想吃什么。她的声音就更高地喊：“你爸做的饭没油、没盐、腥得要命，还是糊糊！难吃得不能下咽。”

“那你想吃什么？你说个能吃的我给你弄来。”

母亲知道医生允许她吃的、她眼下能嚼动的实在有限，可她正在胡搅蛮缠的当头，想将我一军，“我要吃人参果，你有吗？”

她说的当然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的人参果，她知道这个玩意儿“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这将近一万年也才结三十个果子”。她是料定我再难用别的话来逼她吃东西。好啊，母亲大人开口了，自然要办到。她不知道，一万年才结三十个的人参果现在已经是批量生产的平常物，不光有名字叫人参果的南美香瓜茄，更有长得跟三岁孩童、四肢俱全五官兼备、在模具里长出来的人参娃娃。一听我大晚上要去买，还要再花钱，且是她没想到的东西，她便一下子偃旗息鼓了。

后来病好后，我们也真的买了一次南美香瓜茄，母亲吃过之后直撇嘴：“味道寡淡，还不如黄瓜，卖那么贵简直是抢钱！”至于人参娃娃，我可不敢给她买。如果她知道那些只是在模型里长出来的，又得骂我好几天。

正因为是吃货，我总爱尝试些新鲜玩意儿，总能发现货架上又冒出来的新产品新花样，也发现能吃的越多，越不知道想吃什么，还且不说这些食物是否健康安全。

小时候，除了一日三餐外，能吃的东西不多，所以叫零嘴儿，如今它有了个更高级的名字——休闲食品，是在人闲得无聊时吃着玩儿的食物，花样更是从薯片、虾条、话梅到干果、肉干一应俱全。每次当我头痛地想着用什么来打发时间和闲着的嘴巴的时候，我总是能想起那些不太像零食的食物和不太像食物的零食。

父亲的工厂里除了机器，最吸引我们这群孩子的是三株桃树和一架碗口粗的老葡萄藤。小学当然是很早就放学了，那时候是真减轻学生负担，不但不用上学习班、特长班、奥数班，连作业也很少。放学回家当然是进不了门的，父母都在上班，也没有托管机构，我们自然是在父母的单位里疯玩。很快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就会结成一帮一帮的。我们这一帮人就跟着一个略微年长的哥哥满世界玩，在厂房里窜到花坛上打滚。等到被大人从车间轰出来，大家早已经是红脸黑汗。玩累之后也有又渴又饿的时候，大人们自然无暇顾及我们，我们也不屑像小孩子一样缠着大人。所以我们实在饿并且一窝蜂想吃点什么的时候，就自己想办法，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冲进车间从父母的腰间抢钥匙，跑回就在隔壁的工厂宿舍的家里找吃的，而且不光自己，还会给伙伴们留一份。至于去谁家，当然要看谁家有吃的，而那个家里有东西吃的人可以趾高气昂好一阵子。

我记得有一回，母亲刚腌了一大坛萝卜，连生萝卜气都没有去完，就被我们当零食扫荡了一半。那天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手抓着生腌萝卜条，一边跑一边嘎吱嘎吱地咬。大人们下班的时候看见了，问这是谁家的啊。我很自豪地说，这是我家的。那时候，谁家有什么吃的，所有的人都知道，所有的小孩子几乎都能吃到。

可这样的零食总是老套路，只能打发嘴巴，缺少新鲜感。有一回，带头的哥哥神秘兮兮地把我们叫到一起，说他发现了一个很好吃的东西，酸酸甜甜还能解渴。我们一群孩子眼巴巴地望着他，看他从手里拿出一截浅绿的细条，打着卷儿。我们每个人用牙轻轻地咬上一口，真酸，没觉得甜，倒是涩口，可满嘴都是口水，果然还想再咬一口。

我们追着他要，想知道秘密。追着赶着，一个下午，他好说歹说才肯告诉我们，那是他从老葡萄藤上薅下的嫩藤。

于是每个人都跑到葡萄藤下往上望。果然巴掌大的叶子下全抽出了一条条新枝，细柔细柔，青绿青绿，在夕阳中不再那么刺眼了。只有哥哥勉强能够着。于是这个傍晚，每个孩子手上都换上了绿色，一边跑一边咬着，一咬一皱眉头，皱完眉头接着咬。

那天回家后，我还把没吃完的葡萄藤舉到了父母面前，之后我们再没有能吃上葡萄藤。我想那天晚上所有的孩子应该都和我一样，被父母教训了一顿。不是因为担心食物中毒，而是照我们这群孩子的啃食速度，老葡萄藤就只能命丧当年了，而全厂人还指望到夏天它能再挂满一树葡萄呢。

听过父母应承的夏天满是汁水的紫葡萄之后，孩子们果然不再薅藤蔓了。大家每天总是在藤下痴痴地望，一边望一边想，光是藤枝都这么好吃，葡萄该有多甜啊！那年夏天我们就这样每天望着，看叶子越长越多，新藤越来越长，然后突然多了很多小绿籽，一串串越来越大。我们每天守在树下数数，这里多了一串，那一串又长大了……然后青绿的籽成了碧绿的珠，碧绿的珠成了黄绿的丸，黄绿的丸成了一串串青紫的葡萄。真美啊！我已经不记得那一年我们每户人家分得多少葡萄，也不记得葡萄有多少汁水，可我总记得那酸涩的葡萄藤，和从葡萄藤下望见的闪闪发光的层层叶子。

童年还没有结束，生活就越见好了。萝卜条成了腌菜；藤就算不结葡萄，葡萄也能从水果市场买了。当大家不再在葡萄藤下望葡萄的时候，伙伴们也就散了。

市面上能买到的小零食更多了，西瓜糖、戒指糖、果丹皮、酸梅粉、无花果丝……价格都不贵，几毛钱也能哄上小半天嘴。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种跳跳糖：鲜艳的包装上有一个张大嘴巴的小怪物，它满嘴冒着小星星，瞪大眼睛，一副惊奇表情。作为一个好奇的吃货，我很想知道这糖是不是真是活的。可是相较其他的零食来说，这个显然贵上了十几倍。想要买，是一定要挑日子的。

好容易赶上学校组织春游，需要准备野餐食物，我才终于得偿所愿。一晚上的兴奋，都抵不过在绿水青山中颤抖地撕开包装的塑料纸。放了一个糖粒进嘴，真的！它不仅在嘴里愉快地蹦跶，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太神奇了！这糖真是活的！我捂着嘴，不敢说话，怕糖从嘴里蹦出来。只一口，我就已经被它颠覆了食物观。尝过这一口，我悄悄地把糖包藏了起来。让同学知道了，这一包糖一定马上就没有了，虽然一定会引得大家的围观和惊叹，可是……

出门前，哥哥还说他也想尝尝，我都没舍得。

我把糖放进里层的口袋，然后若无其事地吃起别的零食，一边吃一边第一次盼望快点结束旅行回家。可是春游居然变得这么漫长，我一遍遍地摸着糖纸，生怕糖粒洒出来，这样一边走一边摸索一边想象回家后和哥哥一人一口吃着糖粒的高兴和惊奇。

终于，太阳变成暗红色，可以回家了。

我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把糖拿出来一看，可是糖粒没了，一颗也没有了！糖粒居然溶成了糖浆。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蘸了一点，希望它还能跳。只要能跳，糖就还是活的。

可是，溶化的跳跳糖成了最平淡无奇的甜味。门已经开了，我只好把它放进了更深的口袋。

哥哥看到我，问：“跳跳糖是不是真的会跳？”

“是的。”

“还有吗？没有了？你都不给我留一点！”

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再也没有吃过跳跳糖。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