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堰
2019-03-20夏建国
夏建国
一
那天晚上,我剛从院子外进来,回首看天,缀在夜幕下的星星,又亮又密,隐着灰白的寒气,不远处,连绵的山影睡意朦胧。
大哥去镇供电所值班去了。大嫂大概还在学那出《刘海与金蟾》,房里的音响从上午到下午,又从下午到现在,一直没停。
里屋的火塘上,吊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父拍拍满身的尘灰,把火钳放到柴火边。我刚从门外走入,身上的寒意顿消。晓萱正坐在父身边,嗑着瓜子。她侧身看到我回来,对我道:“父要听你拉小提琴呢。”
“听小提琴?”
“怎么了?就你懂?”
我回头上二楼,取下小提琴。放假时,我手闲不住,把它背回了深山中的清河堰。
父脸上带丝笑意,看着我,沉默着。
我夹起琴身,拿起弓,低头想了一想,右手猛地一抖,拉出一连串忧郁压抑的和声。
“又来了!”晓萱不满地说,“抱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放,那年演出,下面的人都听跑了,却天天少不了这什么《恰空舞曲》,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来一首《梁祝》吧。”
“你莫打断他。”父对晓萱说。
这部巴赫作品深沉、抑郁又悠长,足要演奏十五分钟,描绘悲剧般的人生,带着宗教般的沉思,沉下心去听,似可望见大教堂的穹顶,高远而空旷。
父沉默着,坐在靠背椅上,凝神聆听,双眼端详着我的手,一直到我奏完。末了,微笑着说出两个字:
“好听。”
晓萱颇不满我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学院范儿,在这深山大野里玩高雅,但又不好说什么,出去了。
火塘里,劈开的柴蔸子劈啪作响。
“娘走得早,我父那时又讨了一个,后来生了一个儿,就是隔壁的九儿他父,便扔下我不管。我跟你妈成家那会儿,上无片瓦下无寸土。”
父刚跟我说了几句,晓萱进来了,手里拿个小本子,要我教婉亭做英语作业。
“志轩,你回城里,记得买几根大提琴弦,叫晓萱带回来。”父轻声对我道。
“黄梅剧团里也用这玩意儿?”
“不是么!”父看着我柔和地笑,“在乐队里做低音用。”
“父,你们明早又出去?”大嫂走进里屋,问道。
“昨儿就跟他们说好了呀。”
“启旺那边打手机过来,问么时候走。”
“你跟他说,我明天过了早就到他屋里,十点前都在萧家坳会。”
“还有,小玉儿说她这几天不能去,婆婆病了没人照顾。”
父皱了皱眉。
“她跟你说几时才能来没有?”
“说是过了初十吧。”
“那,叫宝应她们辛苦一下,本子也换一个,唱《小辞店》。”
父让我晚上就到二楼他的房里睡,自己睡一楼。带完婉亭的英语作业,我从大哥卧室里走出去,推开大门,走到沉黑的院子里。今天不过是大年初五,深山里的清河堰,听不到鞭炮声,狗也不叫一下。我独自站在外头,想再仰望一下星空,不知不觉就沉醉在四周的一片静谧里。看看表,才九点半钟。推开父这边的屋大门,二哥二嫂跟大哥他们,正坐在堂屋里,斗着地主,见到我,二嫂便要下来叫我上,我说声“瞌睡了,你们玩”,便向二楼上走。忽见楼道里一把满是尘灰的大提琴,弦已断了两根,寂寞地斜靠在楼道里。走到父房内,打开昏黄的灯,靠窗的桌子上摆着几台拆开的电视机,衣柜前的镜子布满尘灰,床上,一叠大谱,走近仔细认了半天,隐隐约约看到封面“罗帕记”三个字儿。床边的旧沙发上,放着一把深棕色的旧二胡。
我忽而想到自己的小提琴。那年我十八岁,正在书堆里挣扎,预备着高考,心中的小欣儿,也因我预考一点小失利而远离我。从此,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开始与我相伴,绝不分离。
一大早,晓萱又缠着我,要我陪他到父那儿去,看他们演戏。我看看天,见天色阴沉,又刮起风,山里的风一起来,身心顿时增添五分寒意。我说,才大年初六,人家都在过年,围在桌前打麻将,跑出去做什么?晓萱道,我们又不玩牌,在屋里也没什么事做,又没什么娱乐,看看他们演戏好玩呗。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妈一个人坐在灶前择菜。我问:哥嫂哪去了?她说,大概是串到村子哪家里,坐到桌上去了。我还想说点什么,晓萱又拉着我的手,催着要走。我们走出门,不几步就过了村部,前面的田埂子路又弯又窄。我问晓萱,走过去找父?她说,不走,还坐车啊?
四面都是大山,枯黄的山木漫山遍野,又高又密,山风吹过,密林内淅淅飒飒,一阵接一阵,余音缕缕,清冷萧索。
忽听到不远处坳子里鞭炮齐响,人声嬉笑嘈杂。
“要唱个山歌儿,不然就不放你上这边的路!”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嚷道。
“求你了,好嫂子,我天生不会,让我们过去接她出来,多请你吃喜糖。”
“不行,不唱就不让过!”
哄笑声愈来愈大了。
晓萱叫我跟着她,走小卖部后头,从田埂子绕出去。
“你也是的,要去看就跟父他们一起,搞得我们现在去找他们。”我对晓萱道。
“四点多钟就爬起来了,你起得来,我起不来。”
“七十岁的人了,父也真是的。”
“做了一辈子,找个寄托而已。三十五岁时,跟着表叔,还有近村的正观,镇上的启旺几个,建了个乡班儿团,一直闹到现在。”
听着晓萱碎碎地唠嗑,我们已经走到小石桥上。桥四周,水瘦山疏,桥下方,小瀑布喧嚷闹腾,青石墩上“清河堰”三个字早已模糊难辨,一派沧桑。深山下来的叶河,分成几股细细的水流,潺潺湲湲,寂寞地向前流淌。枫、乌桕、栗树的枯叶,漂满河床。
山愈来愈深。我们走得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时而传来一阵鞭炮声,回响在空旷的大山中。
“得儿锵……”
“小姐,今日正是八月十五。”
“怎么就一只二胡?”远远地,我便看见父坐在戏台的右边拉二胡,身子被幕布拦住了一半,山风掠过,呜呜地响,刮得人睁不开眼,时而把幕布吹向一边,幕布又不时地将父遮到里面去。再往近处走,前面一片空闲着的开阔田地里,搭了一个简易台儿,田埂子边坐满了人。爹爹婆婆们拄着拐杖,坐在前面,小孩嬉笑打闹,四处乱跑,狗在人丛中钻来钻去。炸面窝的,卖豆浆的,都在人群后摆下摊子,四下烟气缭绕。父都七十岁了,他的头发仍如漆一般黑亮,满是皱纹的脸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右脚踩着拍子,宝应唱一句,父的二胡便接一句;又唱一句,又接一句,一应一答,两个声音又合到一块儿。宝应的声腔清丽婉转,唱到那伤心处,发出的悲音清越而高亢。那把老二胡在父的拉弓下不紧不慢地吱吱呀呀,音量也不大,只是柔柔腻腻地衬托着宝应她们的唱腔,拉得我的心一荡一荡的。右边的幕后,不过一个锣,一个小响鼓。父摇头晃脑的,时时回过头去看看宝应、显怀。忽然,启旺从幕布里冒出他那高胖的身躯,从旁边拾起一把二胡来。
“我为他楼台一别肠望断,我为他无心对镜来梳妆。
我为他茶不思来饭不想,我为他身怀六甲瞒爹娘。”
大概老人们都爱看这个《泪洒相思地》,这不,还没到高潮处,台下,就见几个婆婆拿出块儿布擦眼睛。
不知不觉又换了下一折子。但听显怀下面的念白:
“黑着黑着天那么晚那么哈,没买黄豆怎回家;小六收拾嗳嘿嘿咿嘿嗬呀,转回家那么哈!输了银钱没办法那么哈,去到河下搬河沙,去到河边嗳嘿嘿咿嘿嗬呀,啊呀呀……”
“哈哈哈!”台下笑作一团。
“好哟,我跟你去来!”
镗镗镗!正观的手高高抬起,那锣声震得四周空气都在颤。大嫂突然从旁边走出,两手蒙着嘴角,对着父附耳说几句——原来她并未坐到桌上去,跟父到这来了呢。
啪啪啪——嘭——吧——
前面郑家店子前的鞭炮声也来凑热闹。
我悄悄走到台前,看父手上的二胡。忽而,启旺对着父大声笑着说道:“下一折子我来拉主胡怎么样?”
宝应朝着启旺瞪了一眼,又向父努努嘴。但听父道:
“行,注意托腔。”
散场时,我们走到父身边。宝应、正观几个都聚到父身边来。启旺握着二胡独自坐在那儿,看着台下发呆。
“志轩你们来了?跟我们一起吃饭。”父的脸上满是笑意,轻声对我说道。
大家围了一个木桌坐下。父坐在最下首。我们坐在父身旁,吃了碗水面,面里掺了点叶菜。
“只谈到一千二?县团最少三千呢。你看,十几个人除开留存的,每个人拿不到六十。服装旧得不成样子,那套破‘唐颂,也早该扔到山旮旯里去。”
“附近百峰团也找了他们,说是只要一千。跟老晏他们说了好半天,看我的一点老面子,才说到这个数。”
“我说呀,比我们原来一分没有不强多了?回去,练好些,再换一套‘山灵,场价自会慢慢抬起来。”
“家安,朱家店那场是不是先收出场费?去年说好一千三,结的时候又掐一百回去。”表叔道。
“再看他这一回。”
“父,明兒早上的那个新折子有几句我还是口生,压不稳调儿,你再帮我说一下戏。”显怀道。
“你去把那谱儿拿来。”父叫正观把那小锣儿、鼓也推过来。
父将老花镜扶了一下,指着谱儿,敲几声鼓,轻声细语地教显怀唱几句。又侧身对正观道:
“这几个点子你不必依着谱儿来,压着‘啊字,锵——嘁——哐……”
我习惯了面条里打个泡蛋,油滑滑的只好吃。光光的一大碗面条着实难以下咽。哽了半天,方才哽进去。
“这边又联系了十几场。晓萱,二月间再回一趟。”
“我来做什么?”
“你也帮我撑个台子。准备两个折子,唱么事过几天我打手机跟你讲。”
我们还想问一句。父瞬时又走到那边去了。
晓萱爱热闹。她跑到宝应、正观、表叔、显怀、大嫂那边,嘻嘻哈哈地搭嘴儿。
吃完中饭,我和晓萱辞了父,下午方才走回清河堰。到屋时,浑身散了架一般。晚饭也不吃,倒在床上便睡着。次日,本想早点回去,但到山里一住就不想走,便又待了一日。晓萱告诉我,二哥明天要送旺头到县车站,正好就他的车到县里搭回城的车。初八早晨,天刚蒙蒙亮,妈便起来焐饭。我们虽说回来都是做甩手少爷少奶奶的,但终究还是早早起来,预备着打道回府。当我拿着杯子和牙刷,正往门外走,忽传来一阵嗵嗵的顿脚声。我打开门,晨雾蒙蒙中,但见父从斜坡走上来,到了院内,肋下夹了那二胡盒子,还背了一个鼓,一身水雾,一身尘土,气喘吁吁地顿落脚下球鞋的泥巴。
“才回呀。”妈走出门外。
“啊。”
“从哪里回啊?”
“安徽金寨那边,昨儿晚六点往回走的。”
“啊。”妈淡淡应了一句。
二
我没忘父托我的事。从清河堰回来,便买了两套大提琴弦交给晓萱,叫她寄给父。
晓萱说,妈又骂父了。
我觉着奇怪,妈和父很好的啊。
“她会当着你的面啊?”晓萱道。又说,昨儿父跟她打电话说,只要他在屋里,即便那七八亩地里的活儿、磨面坊里的事儿都做完了,妈却不让他空。我问晓萱,妈骂他做什么?晓萱说,没赚到钱不说,他自己租种那七八亩地的收成,原本说是留些收购款放屋里的,哪晓得父将那点钱垫付他们二十几人的演出费了。
“不是每场有千把块么?”
“头十几年除去开支,还落几个儿,有时也还不错,九三年后就有些不行了,原来的那几个主角到南边打工去了。父还要想办法留他们。虽说文化局一年也给一点补助,但二十几号人的演出、服装、道具、交通那些开支,也难顾得过来啊。还有,二哥昨儿跟我打电话,说是县局里为父换演出证的事儿,要到你那儿拿证,叫你莫发他。”
我沉默了。
但凡沉迷于艺者,有抑郁者,自有他所独自游吟的心曲,于活得有趣的人而言,也自有他所得意嚷闹的心曲。当然了,也有本性张扬好争的,即使心处抑郁,受压太过,则终将愤怒,终将傲慢,终将反叛,于是也自有他所狂嗥的重金属摇滚之类。父,还有我,不过是黄连汤中泡出来的,大概都属于第一类,于游吟之中,体验命运。那多是拿艺术当生命的,所以父撑起这个乡班团三十多年,巡演于大山深处,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愿让它垮掉——那便如同要他的命一般。
二哥吩咐的这事,做起来简单,倘真的做了,我心痛。
刚开年,老瞿一个人开着辆车,从凰山大老远跑到我这儿。一句话也不说,坐到我身边,拿出一张陈旧的纸递过来。
“领五个演出证。有一个是你父的。”
我看看那张纸,是河岸供电所的一张《现场勘察记录》,纸的正面是表格,反面用中性笔写满了字,是父的笔迹,工工整整:
尊敬的谭局长:
在你万忙中,占用点你宝贵的时间,将我团的实况向你汇报,望求过目。
我河岸镇东腔、黄梅戏剧团创建于一九七九年八月,已历时三十五年之久,一直在大别山一带演出,从未间断。参加县级、地区级、省级调演六次,能演传统戏四十三本(其中小戏四个,现代小戏两个),东腔戏五本。剧团最多时三十五人,现稳定在二十一人,已训练五批新生共八十六人。我们每到一处,村民热情接待,鞭炮相送。现特申请今年演出性的换证工作。由于剧团是特殊行业,费用自筹,难度大,服装、道具、音响档次低,除我们自身努力外,还请求给予演出器材方面的资助关照,我们万分感谢,定用好的成绩来报答尊敬的谭局长。
祝愿谭局长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此致
敬礼!
河岸东腔、黄梅戏剧团
姚家安
×年×月×日
后面,又附了镇文化站的一封介绍信,盖了章子,后面还签着站长的名字。
我问,“老头子现在哪儿?”
“正住城里呢,每天都来。做他的工作请他歇一歇,他說几十年了,不能说停就停。”
我左右为难,想了又想。走到办公室外,打通了二哥的手机。
二哥在那边道:“你说呢?”
我说:“父一生就只好这一口,我说就让他做吧 。”
二哥道:“我们原来都是帮他的,不过是想他老来有个寄托。去年他跟我说,总觉得身上没力气 ,走不动路,我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他说你跟惠玉两个都是硬做事的,钱来得辛苦,旺头马上又要上大学,都要钱用,还是不烦你们。他自己回去开些丸药吃,又说觉得好些。我看真的再不能让父搞了,年纪大了,身体要紧。”
“二哥,还是让父接着做吧。”
“不能!”
我低下头,回过身,对老瞿道:“他们都反对。麻烦你们帮着做一下老人的工作,就说年纪大了,不要再做了。”
“老头子犟得很呢。虽说从来不见他激动,但要做的事,怎么劝都不行,他就坐在那儿,也不发火,只是看着你细细地说,细细地磨。”
“那,你们或者就拖?先不回绝他,叫他回去,就说达不到规定要求,局里要请示一下市里,拖几个月,或是一年半载,只是往下拖。”
一丝笑容浮上老瞿的脸,带些诡异。
“你这个猡法儿,我们早玩得要都懒得要。况且现在对许可证的申请也不能拖。”
“有什么能不能的。或者你就直说,条件不够,譬如说,十万的注册资金,有么?场所,有么?专业职称,有么?总不能逼我们违规,替你挑担子!”
“场所?早就听说他就在自家中排练。职称?他倒是没有,但你知道他也是当过民办教师的人呵,自个儿就能写些新戏,把东腔的调子谱在唱词上,还把那个东腔,移到黄梅调上。山里的老人听了都觉得有些味儿,附近鸠鹚、百峰、升理的几个团都在用他的。九十年代时,他们还得过‘滨江十大民间剧团奖励呢。”
我沉默了。
“瞿科长,还是要请你们关照一点吧。”
后来我知道,别说屋里头妈再怎么反对他做,骂他,他嘴里“好、好”应承几声;偶尔不过跟晓萱诉一下,只要一有闲空,照旧拉上那二十几个人到山里去。何况,他还经常配合镇里搞些树文明新风尚、计划生育之类的宣传,没有人挡得住他,即便是不给他换证。
过了几日,我不放心,便打电话问老瞿。老瞿道,你不用问了,证已经给他换了,只是没有道具、器材方面的资助,不好意思啊。我说,多谢你们了。老瞿道,无须谢。前些年,早就有人动议,要提他做文化站站长,但终究没通过。
几日后,我跟晓萱又回了一趟凰山,到县医院看望岳母。妈为团里的事说了父两句,突然一下子说不清话,住到县医院。
到了住院部,我们坐了电梯,上到十九楼。父早就从病房里出来迎着我们,神态平和,身后跟着表叔、正观、宝应,还有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一头乌黑的亮发扎着马尾巴,眨巴着一双丹凤眼。
“这就是志轩。”父对她说。
女子朝我微笑了一下。
“她是小玉儿,晓萱她大姐的结拜姊妹。”
晓萱早就提过,小玉儿十多年前就开始跟大姐、宝应在剧团里兼唱旦角跟青衣的。大姐走得早,对父打击很大,把小玉儿认做干女儿。后来晓萱跟我说,小玉儿其实跟大姐同年,现在只怕也过四十了,但已是团里最年轻的演员了。个个都说她声腔好,身段也自然而然摆在那里,十几年的田间劳作,也未见在她身上烙下印儿,天生一个青衣模子。未进县团倒真是可惜了。
来到妈床前,先问了事情经过。大前天晚上,妈因剧团的事儿说了父:启旺既然想接,就让他接,以后你就陪着他玩,少操些心。父说,启旺太躁,心又太大,业务也并不熟,我不放心。妈说,有什么不放心的?人一激动,突然话就有些说不清楚。父一边劝慰着妈,不让她动怒,一边跟二哥打电话,叫他把车快开回来,连夜把妈送医院。妈先是不愿去,父又慢慢地好言相劝,说身体要紧。二哥车一回,就带了父母驰到县医院,给妈一做CT,说是血堵在脑血管里,已经渗出来一点点,倘稍晚些来,只怕更危险了。
我感叹道:“父好过细啊。”
“何止过细,是警觉呢。”正观在一旁说道。
妈从床上坐起来,对父说道:
“一生没来过这地方,心里堵得慌。”
父走到床边。
“我扶你到走道里转一转。”
过了一会儿,父边扶着妈走过来,边对妈说道:
“看到没有?到这里来的,都是这情形。不要怕,有我招呼你。”
晓萱拿出钱来给父。
父对晓萱道:“你端一百出去,送到隔壁十四床去。昨天我看到他,孤老头子中风没得人料理。你晓得我们医保只报得了那么多,虽说种地没多大负担,还是没能力帮他。”
二哥正在上课,没时间过来,我跟表叔、小玉儿闲聊了几句。小玉儿说,父跟她说了,要将团长这副担子交给她,但自己哪有父那样天下少有的好性子,又温和,又能吃苦,到大山深处一村接一村联系场次,找演员,跑婚庆,配合镇里搞宣传,到处要点资助。自己脾气并不好,家里又全靠在宁波打工的老公撑着,两边老人身体也不好,没人照顾,团里人又不好盘。本推辞了几次,父近于央求似的,说,宝应年龄也大了,你现在是团里的台柱子,我让表叔、宝应、正观几个老人助着你;况且,这些戏儿在山里还是有人看的,莫轻看了乡班团,搞得好的话也有效益,你要是不搞,三十多年的剧团就没了。她才勉强应下来。
看来,父是早计划着将团交出去的,只是眷念剧团,怕它如其他乡班子一样消失。下午,晓萱见母亲恢复得不错,便叫我早点过去,自己留下来替父几天。我从医院辞了母亲,父说要送我下去。
楼层很高。我对父道:“父,你要照顾妈,还要操心剧团的事,不送好不?”父说:“不要紧,我送你。”父将我送至住院部一楼大厅。下了电梯,我说:“父,你上去吧。”父说,“我送你到大门口。”新建的县医院又大又宽敞,我们两个一起慢慢走,我在前,父在后,沉静无语地走过门诊那又长又空泛的过道。到了医院大门口,我又叫父回去。父说道:“我给你拦辆车子。”我们又从医院门口一直走到农贸街大道上。父向几辆路过的面的招手,可惜里面都带了人。我自己看到一个麻木儿驶过来,忙向那人招手。麻木儿停下来,我便坐上去,父说:“路上过细啊。”摩托车很快向长途车站驰去,向前跑了老远,我猛回头一看,但见父还静静地站在原处向自己这边望,瘦高的身躯一动也不动,宛如大别山深处里一种极常见的柏子树儿,瘦削,沉静,满身尘土,枝叶长青。
三
“兰花兰黄百花香,相思调儿调思相,自打自唱自帮腔。咦嗬郎当呀嗬郎当……龙灯,狮子灯?虾子灯,犁弯形?螃蟹灯,横爬行?鲤鱼灯,跳龙门?噫,下面什么灯?志轩,把我那手机拿过来吧。”
转眼又过了二十来日。时间既已是三月,前夜忽而刮了一夜的风,风脚踢在封闭阳台和窗格子上,呜呜地响。清晨起来便觉得四周冻住似的,冷得扎手,走到阳台上看看楼外,苍黄的天宇下,居然卷下片片纯白的雪花。这倒春寒着实厉害,吃完晚饭,我坐到沙发上,浑身上下只是觉得冷,便掏出一根烟点上。晓萱先是坐在我身边,看一下电视,其后又拿了把折扇儿,走到阳台上,咿咿呀呀练习。
晓萱对着手机看那视频,一边念,一边记,练了半天,嘟囔着:“拿他没法子,他近来搞得热闹,山里有要听戏的,有要请他们去做婚庆的,他又要争脸,把我叫回去,帮他撑台子。那《打猪草》还好些,偏这《夫妻观灯》,又长又拗口,我都四十了,从县剧团出来十多年,记性也不好,那几个灯偏记不入脑子去,练了十几次,老是忘台词。”她把折扇儿扔到桌上,打父的手机,把声音外放,把手机放在茶几上。
“父,睡了么?演出怎么样?”
“徐家宗祠的庆典,还好。现在我刚睡。”
“在哪里啊?”
“叶河铺子。只是这儿没得火烘,好冷啊。”
“怎么没火烘?你们睡在哪?”
“在祠里歇,祠堂里哪来的火烘啊。”
“父,我来时带不带点钱?”
“唉唉,不带了,这一气儿还行。我出面一说,已经有三十几场了。”
我在旁边微哂,摇摇头,又點上一根烟。晓萱或许会如往常一样,埋怨一下老父吧?这大年纪,还要带着团在深山里跑来跑去,这边天一变,山里肯定在下大雪了。
“妈呢?”
“你们走后几天我就把她接回来了。”
“么不住满呢?”
“她一定要回来,说住不惯,还发我脾气。”
“妈也是的,没忍性。那针么样打?”
“么样打?她也不准我叫二哥用车接。我天天骑摩托,把她用军大医裹严实,绑在我后面,从堰里骑到县里,打完了针,又骑回来。恢复得也还行。”
“父,你注意身体啊。”
“你准备好了没有?”
“放心,准备好了,明天上午我就回来。”
“好,你回来时打我手机,我接你回屋。”
晓萱又跟父讲了几句。大意是说学校生源不好,校长精力没放在教学上,到处投资,欠一屁股的债。对自己这个带副课的老师不大好,又不签合同,又不交保险。父劝慰她,工作的事,多问问志轩,他是个拼命用苦功的人。即使你没单位,他也会竭尽所能善待你。人多都从苦中过来,凡事想开些。晓萱又反过来安慰父,叫他莫把妈的话放心里去,围着锅台边转了一生的人,让着一点。
那一夜,晓萱对着手机,练习到很晚才睡。第二日清晨,天气照样阴晦,微雪零落,寒意料峭。中午,她也没让我送一下,直接搭了公汽到车站,回河岸去了。
那两日,正是开年后繁忙时候,我里里外外跑,还要应付局里的事,上头情况并不熟,领了任务就苕做苦干,熬通宵搞材料,真是忙得可以。晓宇这几天预备月考,晓萱又回了老家。我想,还是让小宇自立一些的好,不如少管一些,反正她一日三餐都可在学校吃。于是中午也不回去,坐在办公室里泡方便面。
昨晚又没睡好。中午,我吃完面,歪在办公桌旁斗地主。觉得百无聊赖,身上有些微冷,便倒杯茶,关了窗,打开空调热风,懒懒地斜靠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一边品茗,一边盘机儿。很快瞌睡上来,正将沉沉入梦,忽而,那机儿在手中大嚷起来,吓我一跳。我忙接通了,放到耳边。那边传来晓萱惊惶的声音。
“志轩,父病得好狠哪。你快回来。”
“什么,父病了?”我忽地站起来,几步跨到窗边,揭开窗帘,打开窗户,让外面的冷气吹进来。
我惊呆了,那一刻,我甚至怀疑自己脑子不清楚,犯迷糊。
手机那头已经听到哽咽的声音了。
“就今早上,外面都在下雪,他带了小强、文象他们八个,站在外头做婚庆,先是吹小号,又打鼓,后来又拉二胡演东腔戏,突然倒了,已是人事不醒。哥他们开车到叶河铺子去接父,正往凰山医院这边赶。你听我的电话,叫你回来你就回来。”
放下手机,我心里一阵痛楚。实在没想到父的病发得如此突然。虽说手头有些紧,我还是迅速从包里找出那张工商银联卡,放在身上。又一想, 晓萱虑事向来不大周到,况且现在她估计也是头都急晕了,自己应当跟哥通个电话问问,既是问候,又听他们吩咐。
我急忙打通二哥的手机,那边传来轰轰的嘈杂音。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疲惫的声音从手机那边传来。
“志轩,我正开车往叶河铺子那边赶。”
“二哥,父情况怎样?我等你电话。”
“行,到时我打你手机。”
中午,二哥的手机打过来。
“你现在就回来,我们等你。”
“父呢?”
“我将他接回来了,在县医院里。下午看医院的态度,有可能送到武汉去。你快回来。来时到县医院,到时打我手机。”
我立刻向单位请个假,急火火赶到车站,到窗前买了票。车是三点的,我坐在候车厅里,想着病重的父,顿感不祥,立时垂下泪来。
那一年,我还在电影院做着储运、修片、贴海报的活儿。大概是会拉小提琴的缘故吧,晓萱居然看中我,带着我到清河堰,见了父母、哥姐。父也跟我投缘似的,当天就表态同意。那一日,父将我们送到深山的麻木师傅留下来过夜,又拿出自做的烧酒招呼我们。晚上,父轻轻敲开房门,走到床沿边,手里拿着好几本晓萱的奖证儿,递给我看。“晓萱在学校时得的,”他对我道,“她跟着你,丢了单位,你慢慢地把她调到你身边来。”见我面露难色,又对我道:“慢慢来,不要急……”
正忆念着父的好处,忽而,手机又响了,我拿出手机一看,是晓萱打过来的。正准备接,忽听嘟嘟嘟声响起,手机电又快完了。接口处坏了,昨晚电没充满。我急忙接通手机,听见晓萱那头的声音:
“志轩,哥他们可能就把父送到武汉去。兴许还有救。”听晓萱那边的口气,我揣测她此刻大概是泪珠儿还存留在眼角,但却一定显出笑眯眯的样儿。
“好,晓萱,你跟哥他们打个电话,我手机没电了,现在暂时关一下机,我马上就上车了,到县医院时我再跟他们联系。”
我很快就买了车票,发车时间是下午三点。心想,哥嫂他们肯定正在凰山医院心急火燎般等着我,倘三点发车,到凰山最少也是四点半了,便急匆匆走过验票口,穿过大门,找到滨江至凰山的标牌,已有一辆客运大巴停在标牌后。隔着车窗看车内,人似已坐满,我想,上去再说。前脚刚跨上车,车内那售票的胖嫂子道:人已经满了,你只怕是三点的,快下去,违规。
我见和她争执不得,只好下来。眼瞅着两点到了,心想,这是什么时候,一定得早点赶回去。便瞅了个空儿跑上车,那胖嫂子正在扯票,回过头见我,急忙拦住我。我堆下笑脸来,道:“我坐在车前油料箱上,不影响载客,倘若路上有人查时,我便下去。”
胖嫂依然要赶我走,我横竖赖在油料箱上不动了。厚着一张脸看她。她只好作罢,对司机道:“别拖了,时间到,走吧!”
我歪歪扭扭地坐在车前,只觉浑身不自在。看看窗外,难觅一点绿色,全都是灰灰的,远方的天空,苍茫而且抑郁。颠了半个钟头,身上酸痛起来,忽而想起哥嫂正在凰山医院那边苦等,晓萱也不知跟他们说了没有,倘未曾说,万一打我手机,或许还以为我故意关机呢,赶快回个电话过去。 我于是打开手机,很快拨过去,然而那边很快就断了。
怎么回事?曉萱大概急昏了头,没跟他们讲吧?
我接着又拨过去。
那边通了又断了。
我似是感觉出什么,连忙又拨过去。
手机好不容易通了。那边传来二嫂的声音。
“什么事?”
“二嫂,我志轩啊。”
“知道。”
“晓萱跟你们说了没有?我手机快没电,先关了。”
“在哪里啊?”
“已到濮水桥,两点上的车,刚才手机电快完了,我怕到凰山电完了联系不到你们,晓萱刚好电话过来我便跟她说了,叫她也跟你们说说。”
“我们已经动身去武汉了。你回去吧。”
手机压了。
我顿时打了个寒噤。
怎么办?我又打通二哥的手机。
“再说吧。反正,屋里也有人招呼。父万一不行了,再跟你打电话。”
“二哥,我明天与小宇一起过来。”
那边电话断了。
我想,二哥、二嫂便是叫我回转去了。晓萱家里的事多是二哥说了算。然而,我对二哥二嫂却始终心存畏惧。虽说他们待我也不错,只是他们两个做久了老师,待人接物,总隐约透出些威严来,况且二哥又始终是个沉闷坚毅的人。故而一些事儿我是通过晓萱来处理,没想到这次……我局促在油料箱上,低了头叹息。听晓萱说,父也不大愿意到他们那儿去,也并非是他们待他不好,父的剧团撑到现在,他们总是出钱帮他,但总觉隔着一点什么似的。那大概是十多年前吧,父提了一大袋东西,到二哥那去,二哥正在上课,二嫂一个人下课在家,见他来了,满面尘灰,满身尘土,言语上便稍稍冷了些。父何等敏感的人,怕在儿、媳中间碍着什么,即便提些东西去,也很少住那儿。父倒总是情愿到我这儿来,晓萱体贴她,而我却跟他结缘似的,总有些说不完的话,哪怕也就那么相似、甚至相同、简单的几句话:
父,你来了?快进来坐。
父,晚上就在床上睡,莫睡沙发。
父,好生走,我送你去。
车到田家畈,我叫停了车,下来,呆呆立于路旁,等回滨江的车。车过去好几趟,却视而不见,只是发呆。亏了身边一个摆水果摊的婆婆,对我大声道:
“还不上车?再不走,今儿没车了!”
我猛然醒过神,连忙道声谢,却不敢回头看婆婆,怕她见我湿湿的眼睛。
途中,我木然地看着车窗外一棵棵枯枝儿树飞速掠过。父只怕是再也不能来找我了,再也不会头日提一大袋米、油、熏肉之类,气喘吁吁地来;晚上叫他睡床,他执意不肯,坚持睡客厅沙发上。次日天未亮,怕吵醒我和晓萱似的,悄悄地走。
四
次日清晨,天灰蒙蒙的一片。早早打电话给齐老师请了假,便带了小宇坐上早七点钟的班车回家。八点多点儿就到了河岸,本想打个电话请二哥来接我,但心里一想,现在什么时候,大家心情都不好,哪有心思来接。看看四周,依旧是连绵的山峦,依旧是漫山遍野的林子儿,四面弥漫一片冷灰的色调,对面的叶河,大块大块的河床都裸露在外面,干枯而又沉寂。唉,搭个麻木儿早点回清河堰吧。
一路颠簸无语。一下车,老远,就看到二嫂在老屋前的菜地里慢慢走出来,手里提了满满一袋子青菜,眼睛肿肿的,看起来比原先老了一大截,见到我和小宇,简单地打个招呼,便一同向屋内走。
刚到屋内,堂屋内凌乱但却无人。走到厨房,但见二叔媳妇、五叔媳妇、大嫂、九儿媳妇,还有小玉儿,六七个女的,一班人烧火的烧火,择菜的择菜,做鱼的做鱼。女人的手浸在脸盆的冷水里,泡得通红,也红肿着眼睛,见到我,简单打声招呼,各自忙各自的去了。走到中间房内,一眼便见母亲、晓萱、大舅、大哥、二哥沉然坐在房内,围在火炉旁。床上,父双目紧闭,平躺着,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响。
“家安呐,志轩跟小宇看你来了。”妈啜泣起来。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父跟前,看了看闭目不醒的父,不觉泪眼模糊了视线。轻轻抚了一下父放在被子外的右手,那还是一双滚热的手啊!现在,却插了针管,打着点滴。母亲在一旁又哭起来。
“小宇,快看看外公。”
小宇眼里没有一滴泪,郑重地走到外公身边,站在外公身旁,反复地端详着外公,然后,默默地回转身走开。
我双手紧握住母亲的手,
“妈,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没有法子的事。你现在也要坚强些,现在你身体也不好,为儿女着想,保重身体,是么?”
“志轩,哪个晓得呀?前天还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啊。七十一岁了,还满山跑,么不先死我呢?偏是有用的先要走了。一句话都没留下啊。”母亲止住了哭,却不住地拭泪。
我走到晓萱身边。她喃喃地道:
“前儿中午,虽说天上阴沉得紧,但也没有下雪。本不想烦父来接我,但不知不觉还是跟父打个手机,说我回来了。他骑着摩托跑几十里地,从叶河铺子那边赶来了。又骑车把我带回清河堰,说他带着团里的那一组在那边做婚庆,叫我明天上午跟这一组在萧家坳唱戏。跟父一路回来,就在屋里一起吃了饭。他问我累不?晚上好生休息。自己又騎那摩托急匆匆地走了。”
“昨儿一大早,大概是六点钟,他又打我手机,叫我准备好,我说,父,你放心吧。你多穿些,莫冻着了。他道:你好好演,莫给我丢脸。到七点多钟,那边的小玉儿打我手机,说,父病得好狠呐!又说,你哥已经开车赶到叶河铺子去了。我不敢声张,又不能哭,撑着把几个折子戏唱完了,再问她们时,才晓得父已倒在地上不能说话了。”
“先是抬到叶河铺子卫生院,那里说不要拖,送到县医院。到了县里,也说别拖了,用县医院的车直接送省里去。打志轩的手机不通,四点钟,两个哥两个嫂,还有大舅他们,开了车子直接赶到省医院去,刚把父抬下车,县医院的车就走了。哥嫂几个抬着父上十楼,直接做CT,还没动手就去了一万多。到晚上九点结果出来了,医生说,回去吧,脑血管都炸开了,便拿出片子来。大哥道,我是山里人,不懂绕弯子话,你们跟我说直点,能开刀不?有救不?医生把哥叫到片子边,指着道,跟你打个比喻,你父好比人体总指挥部被炸毁一般,流血量大太,闭住了要害。又说瞳孔已经扩散了,快走吧。哥说,你们出台救护车送我们回去怎么样?反正总是出钱。省医院说,不能,我们保证不了路上的事。你们自己回去吧。没法子,把父抬进二哥的车,又打电话给在武汉打工的继林,叫他把车开过来送我们。继林连忙从汉阳开车赶过来。夜间一点多钟才到屋。父硬是撑着到现在还有口气……”
言到此处,晓萱哽住了,再也说不出成句的话。
“是等浩子、阿霞他们回来啊。”母亲哭道。
“浩子他们不是已经在广东买了车么?”
“他听着这消息,好似天塌了一般,急着往回赶,心情又不好,媳妇坚决挡住他,叫他搭高铁。”大嫂道。
两个哥哥坐在一旁,沉然无语地看着我握着母亲的手。眼里闪出些亮亮的光。
大舅说话了。
“志轩,你都跑几趟了,快坐到火盆这边来。”
大哥往里边坐了一坐,空出条靠背椅来,指着对我道:
“志轩,过来。”
二哥看着我,脸色阴沉而且严肃。
我嗫嚅着,叫一声哥,在大哥身边坐下。见二哥身边,建兴、继林也沉然坐着,叫声:
“啊!建兴哥,你来了!”
“是要来啊,今儿早上听建林打电话说,就来了。”建兴哥一边答着,一边握住我的手。
父的呼吸声一阵接一阵,愈来愈急促,愈来愈沉闷,隔一时间,便有一声沉重的叹息,似是憋住了气。
看看火炉边,但见一个空火盆,上面堆放了十来个纸袋儿,每排放两个。那上面,用清秀而又端正的小楷写道:
“江州府凰山县开元里结义乡姚公家安大人。孝子景先、景江,孝子媳建君、惠玉,孝孙姚浩、姚霞、姚旺奉上。”
底下,露出个纸袋儿来,那袋儿的正面,也是毛笔写下几竖行清秀端庄的字:
“江州府凰山县开元里结义乡姚公家安大人。孝女晓萱,孝女婿志轩,孝外孙女小宇奉上。”
已是夜深。门外忽而进来一人。大家看那人,五短身材,小头小脸,脸上全是刻着的皱纹,像是干瘪的核桃。脚下穿着球鞋,满身尘灰。
这不是寡汉条子意儿么?晓萱先认出来了。
大家都让座。意儿坐下来。
“没想到啊!那年父叫我帮着照看你父,把你屋的钱用了啊。”
我说,没事儿,没事儿,辛苦你了,我父那时人已经迷糊了,偏偏送他到养老院时倒清醒,骂我们道,哪个送我去我搞死哪个。滨江城内请了几个,无论爹爹或是婆婆,都被他骂回去了,说是来骗钱的。父那时说,要有个好脾气的,家里又没眷属的来招呼他,于是请你过来,把你辛苦了个把月,你算是最好的了。但还是被我父打骂走了。
“唉唉,病不好啊,病得坏了啊;老年痴呆没得法子。”
“怎么你也来了。”
“我夜里也守一下父。”
吃过午饭,晓萱对我道:“把小宇送回去吧,她这两天要考试。”
母亲一听,泪就下来了,“这时就回去?”
大舅、两个哥在一旁道:
“心意尽到就行。再说,又要考试。”
“去吧,再去看一眼外公。”母亲道。
小宇走到外公身前,外公的喘息愈来愈重。
小宇跪到外公床前,站起来,最后看一眼外公,回过身,两个嫂子一把牵过来。
二哥、二嫂上了车,将我和小宇带着去县车站。回过头来,我陪着哥嫂,置办衣服、鞭炮、蜡烛之类。回到清河堰,天早沉黑下来。
细舅、细舅妈,小玉儿、二爷、五爷、二叔、五叔,老陈叔、大舅妈、九儿、九儿媳妇都来了。
晓萱流着泪,“他一生都爱这个唱戏。三十多年了。现在,又死在这个上头。”
“有么法子?我是最知道他这个办剧团的事,”大哥在一旁道,“哪来的钱啊?不就是自己想法子?那时,他还是村里的民办教师,还带着村里的电工。后来,把电工这个事交给了我,自己办剧团去。我后来到镇供电所去了,建君哪种得田?又整天同村里的人打麻将。妈也只能兴点菜,养点猪,脾气又不好。十年前晓萱她姐走了,建兴屋里没其他人,他又帮着建兴撑屋。后来剧团年轻人出去了,请不起演员,开销又大,他自己带着那几个人,自学了吹小号,边演戏边接些婚庆,又租种了八亩地,一个人泥巴里打滚,用那点收入补贴剧团的费用。”
大舅也叹息,说些父的往事。先是把儿女拉扯大,又一手一脚把浩子、阿霞带大,浩子、阿霞出去打工了,你看,文兴、婉亭又放在他身边。闲时就只这点爱好,苦中找些乐子。
妈半躺在沙发上,听得大家言语,又哭起来,不住地咳嗽。
“九儿他父走得早,还不是父主持着办的后事?没听他对九儿他父有一句怨言。”九儿媳妇道。
“上个月,我还看着父,抱着婉亭在村头转悠。”老陈叔在旁道。
“前些时,我给婉亭二十块钱,叫她捏到手上,晚上回来,不见了钱,便问她钱哪去了,她说给了太爹。我问,么不给太奶啊?她说太奶有时就自己拿了。太爹不会要她的钱,过几天会还她,還给她买糖吃。”大嫂在旁叹道。
二嫂又提起父那时为小舅子整晚上打家具的事儿来。
“怎么药瓶里的水不往下走啊?”我注视着父的吊针瓶,药液没往下滴。
大哥走到父身边,看看悬挂在衣架上的针袋儿。又把水管打开,将上面的药水倒出来,再合上。看看那管子,吊瓶里的药水依旧未下来。
大舅走到大哥身边,“我来看看。”他端起父的右手,又将缠针头胶布轻轻地紧一紧,望上看时,但见吊瓶上的药水从管子里下来了。
大哥叫大嫂烧了三个火盆,大家都围了火盆坐。我坐在靠背椅上,听着父沉重的呼吸声,呆望着脚下的炭火。夜深沉,深山中的清河堰一片寂静。屋内的人都沉默。母亲斜靠在父脚下旁边的沙发上,身上缠着被子,不时地咳嗽。
炭火渐渐地于火红之中现出苍白。 四周,寒意愈发沉郁。晓萱上楼睡去了。
我有些熬不住。此刻,大舅说话了。
“去休息吧,我们都在这里。这里时时都有人过来守。你去休息,有什么事我们喊你。”
“不,我就在这里守,火盆边坐着一样睡。”
我向大哥要了一件军大衣穿上,侧歪在靠背椅上,望着那炭火,发呆,打盹儿。
昏沉沉中,但见窗外又飘起春雪,屋内忽而停了电,父从外走进来,划亮根火柴,将油灯点燃,坐到火塘边,拿出本黄梅戏角本儿,用铅笔在那密密麻麻的油印字上,慢慢谱出“2 3 6 5……”
恍惚中,又回到年边,一家人坐在火塘边儿。妈补着衣服,父轻轻对我和晓萱道:
“我这一辈子,田里的事儿做了一生,村里的电工也做了半生,那苦处就不说了,偏又酷爱黄梅戏,也因此得了些快乐。几个儿女都还争气,现在是四世同堂了。”
当父带些得意的模样说这些话时,突然又见他又坐在大姐灵前,流着泪,抱着继林,劝住号啕的母亲,又叮嘱建兴哥道,“早点回广东去吧,那边的事儿暂时莫丢了,屋我帮你撑起来了,你回来也有个落脚处……”
不知挨到何时,我将蒙眬睡去,忽听得妈大声喊道:晓萱,快起来。接着,是大舅的声音:景先,景江,快醒醒。
晓萱冲下楼来。我们立刻站起来。
“父!父!”两个哥走近了父身边唤道。
“我的父啊!”晓萱和两个嫂子大哭起来。
“都快跪下来。”又是一宿未眠的大舅,立在正房内,指点着我们。
“快念:父,端钱去啊。”
大哥、二哥迅即在床前跪下来。母亲坐在床头,抚着父的脸,号啕。
一屋的人默默地跟到我们后面,跪下来。
泪水从大哥、二哥脸上无声地滑落。大哥紧握着父的右手,二哥握着左手,两个人一边用手拭去脸上的泪,一边从身上掏出五十元钱,将父亲的手拿过来,紧紧握在自己的手中,把钱放在父的手上,同大哥一起,以低沉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一遍接一遍,反复念道:
父,端钱去啊。
父,端钱去啊。
父,端钱去啊。
晓萱停止了哭泣。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窗外还是深重的沉黑。门外传来阿霞的哭声。大嫂止住哭,走出去打开大门。少时,浩子、阿霞冲进来,跪在父床下,阿霞哭道:
“爹,我们回晚了啊!”
大舅早将旁边火盆上的落气钱点着。打开房门。屋外的寒气一下子溢进来,屋内烟雾缭绕,熏得人难睁双眼,但却驱离了那外面的寒气。阵阵的呼唤与祷告,与大恸的悲声,汇成远离大苦痛的极乐之音。
窗外渐渐透出鱼肚白。我的胃痛又犯了,一阵接一阵。按说,我也算是“三折肱为良医”,知道这毛病一般不会在夜里或是清晨冒出来,想必这几日守夜,心中郁结,且天气突然倒春寒,腹内受寒的缘故。看看窗外,早卷下漫天的雪花,成排柏子林,板栗林的枯枝,纯白一片。我轻轻走出,一个人来到村部,想买点奥美拉唑之类的药,但见村部关了。我忍受着腹痛,踏着乱琼碎玉,一个人走在弯弯曲曲的村径上,欲觅一处药铺。四面,只看得见稀稀落落的几间土屋;稍远,雾沉沉的全都是山,哪里找得到?
呜——
后面传来马达声。
我连忙让开路,低着头,站到一边去。
“志轩,一大早出来做么事?”
我回过头,但见大舅坐在摩托车上,戴着头盔,两耳蒙着厚厚的耳套,护面镜内透出柔和的眼神,看着我。
“我害胃疼。买点消炎药。”
“这冷的天,是不好受啊!我带你去。”
“大舅,怎么好意思。”
“快上我车,很快就到了。”
我随大舅上了车。摩托车很快转过几道弯弯曲曲的村径,大舅在一户前停了车,但见大门紧闭。
“老抽头!老抽头!”大舅坐在车前喊。
“啊,来了。”
过了半晌,门方才打开,我们都进去。戴了老花镜的老抽头看了看大舅,又看看我。
我告诉老花镜:“倒春寒,老胃疼犯了。”
很快,我拿了药,我回过头,道:
“大舅,你去忙吧。”
“不忙,我等会到镇上买点东西。走,上我的车,先送你回屋去。”
屋外的雪簌簌地下。山里的白日似总是过得快,不一会儿,但见四周的大山阴沉以至于昏黑。大哥跟老陈叔要给父下榻、换衣。大家都从父屋里出来,走到里屋火塘边坐下。一会儿,大哥从父那里出来,叫二哥赶快洗头,剪发。
须臾,大嫂拿了剪子进到里屋,替两个各剪一点头顶发,用两张黄裱纸装了。
“晓萱,志轩,你们把贴身的衣服脱一件下来吧。”大嫂又说。
看看两个哥嫂,阿霞,浩子,已经将里面穿的衬褂拿出来,放在火塘边靠背椅上。我走到内屋,脱下里面穿的一件秋衣。走出来,就要给大嫂。二嫂在一旁道:“莫急,先放到火边热一下。”
父已被移到堂屋里。
大家走到堂屋里,低下头去,默默地去看父。又把自己贴身穿的热衣儿放到父身边。
“再到哪里去找这好的人。”二嫂低了头,又拿了手帕去擦眼睛。
晓萱问老陈叔:“几年前他耳朵就听不见了,找我跟二哥,我们一起到残联为他配了个助听器,拿出来不?”
“可以不拿出来,在那边他还要看要听戏啊。”老陈叔道。
“都准备好了么?还有么事要放进去的?”老陈叔又问。
“浩子,把父生前黄梅戏谱子,父拉的二胡、吹的小号找出来,都放进去吧。”大哥道:
“那天唱戏时还在用啊。”小玉儿道。
“哥,我看还是把二胡、小号留下来?”
“拿进去!拿进去!那些东西看着人痛苦,拿进去吧。”二哥摆着手。又叫浩子:“去,都放在二楼里屋的那几个大木箱子里头。”
“还有印谱子的钢板,他那时一份一份地用钢板刻,发给大家。”大嫂说了一句。
少时,东西都拿下来了,放在火塘边的桌上。
老二胡古铜般的棕色在火塘边泛出微光,色调儿沉郁而又坚定。
“二哥,父天天都在用,还是留下来?”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那还是我在师院的学生那里买下来的,前些年,父拉坏了好几根,便找我打听想换把好点的。我当时在师院读成教,找音乐学院的几个同学问,总算找到一把,音色好,花了四千多,还是处理的价。还是不放进去吧?否则可惜了。”晓萱从浩子手中接过二胡,道。
“那次我跟着父唱戏儿,边儿的人都说父的那把二胡声音又温润又好听。”大嫂说。
“留下来吧。”我又劝二哥。
小玉儿道:“要么,放我们这里,就让启旺拿着,演出时带上它。”
二哥低头沉默了半晌,大哥也不说话。
“小玉儿,二胡就给你们留着,做个纪念吧!”二哥一边说,一边从晓萱手中取过二胡。小玉儿走到二哥身边,双手郑重地接过二胡,放到琴盒里。
“浩子你过来!”二哥道。
浩子走過来。
二哥叫晓萱:“把小号给他。”
浩子道:“这?”
“拿着,保存好。记着爹。”
二哥说完,又沉默了。
浩子郑重地接过小号,放到箱子里。
“传下去。”晓萱说。
门外,一阵摩托马达声响,须臾,韩先生从大门直走进来。那先生不过六十岁,身材微胖,满面尘灰,上衣、裤子、皮鞋都是灰。身后跟着位瘦皮猴模样的道伴儿,不过三十出头。两个人下了摩托,摘下风帽,放在条桌上。
先生直走入房内,先在父身旁跪下,进香,缓缓站起,静立,沉思。
“三十年前,我跟你父一起在清河堰边开荒烧草啊。”
“先生,孝服、孝巾、孝袍都要么?”
“你们定吧。我看你们带上孝巾就行,那些只是个形式,关键是心。”
“先生,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开始吧。”
晚间,天上的微雪止了。堂屋内,三十瓦的白炽灯光朦胧昏暗。灯座子有些松,灯光时明时灭。大哥找出根起子,搭了个椅子上去,将灯座调紧。韩先生和瘦皮猴儿用红绿纸剪了一些花朵,用黄泥做了一些烛台,置在堂屋桌前,将灵案安置好。大哥、二哥跪在父的灵前。大舅又叫我们都跪下来。瘦皮猴儿敲响钹儿,先生便坐下,随着那钹儿声,击响手中的磬儿,随后唱出经来,道是:
……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唉。
来来去去来又去,生生死死死又生,唉。
须知春尽花犹在,毕竟人走世不空,唉。
子生孙来孙生子,天高地阔红日升,唉。
齐心协力慢慢走,一路切莫惊先人,唉。
好让先人抬头望,望完故乡望子孙,唉。
望到故乡年年好,望到后人日日新,唉。
望到儿女疼儿女,望到子孙爱子孙,唉。
跋过金山过银地,葬好先人旺子孙,唉。
先生与瘦皮猴儿你唱一句,我和一句,第一句起来,虽说是经文,但一张口便是悲音,宛若老嫠夜哭,没念几句,妈坐在后面,放声痛哭,晓萱跟几个嫂子止不住张口大哭起来。
我不清楚先生此时念的是《混元经》,还是《旧苦经》,一听那唱出来的经,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
“都起来,跟我走。”
大哥、二哥互相看一眼。
大舅道:“跟着先生,到父种的那几块田里去。”
大哥连忙到里屋,拿了两个农用手电,打开。
“给我,我知道路。”
一行人跟着先生和瘦皮猴儿,缓缓走过村部。
万籁俱寂,一片沉黑。我跟晓萱走在后面,打出手机的照明光,深一脚浅一脚,行在弯弯曲曲的田埂子上。莴苣叶子、白菜苔儿在微风中飘零,成捆成捆的树枝条儿叠成屋檐状,护定下面悄无声息生长的枞树菇。先生口中念念有词,时时弯下腰,把一道道符轻放到那草木菜叶儿上。大哥、老陈叔在田边燃起火。大家都跪下,沉然无语对看父生前耕耘的一草一木。鞭炮响起来,回旋在大山深处,久久不息,宛若父临终前沉重的叹息。
五
清晨,仰望头顶的高天,依旧阴云密布。门外早站满了人。我走出门外,看看嘈杂的人群,又走回屋内,想问问二哥力士何时来,持凳的何时来,有没有领导,领导何时到,要不要主持,哪个引路,哪个放鞭,要不要议程;又见二哥那阴沉的面孔,便忐忑起来,心中顿生悲凉之意,想着父当年的温暖,几次想提醒一下二哥,毕竟他是当数学老师的,学生都得过全国大奖,话到嘴边,但终于没有出口。堂屋内,棺材已经合封,同村的几个嫂子早已到来,淘米、洗菜、做早饭。屋内屋外已立满了人,忙得一团糟。
“预先都安排好了啊!他叫我以后就做副团长和主音二胡,小玉儿做团长的!表叔就做后盾。”门外忽而有人大声嚷道。
阿霞跑进来,对大嫂道,“表叔和启旺、正观、宝应他们又都来了。”
“他们来了?两个哥都出去接吧。”晓萱又拉拉我的手,道:“你也出去向长辈们拜一拜。”
我连忙走出去。但见启旺拉着大舅、大哥,边哭边大声嚷道:“我等会儿也说几句,好不好?”
大哥回过头来看看大舅。大舅道:“好。”
我走到表叔、启旺身边,双手掌向上,又扶住表叔的腰,左腿边向地下跪去。表叔忙扶住我,大声道:“快起来,快起来。”
“你是志轩么?父总是跟我提起你。当年,我们的证就是在你手上办的啊。你帮了大忙啊。”又回过头看晓萱,对着我道:“那一年,剧团的几个年轻人都出去了,有几个发不出工资,是父亲找哥和你借的啊,总算挺过来了。他总跟我说,晓萱不错,你更不错啊。”表叔的声音越来越大。
“表叔,不提了。”
“唉,我跟你父是无话不谈啊。一九七九年时,听说安庆的一个团来凰山了,我们两个一起走到县城里看演出啊!毕山县团先建起来,凰山县团还建在我河岸团的后头。那是我们两个搭起来的啊!”
启旺拭着泪,道:“这多年,他领着我们,背道具走山路,打赤脚蹚河水。年前,我们还在安徽一个大山里演出,那时他自己的摩托坏了,就叫表叔、正观他们就着团里人的车先走,我两个背着几十斤拖不走的道具,一脚一脚走回清河堰,一路翻山越岭,挥汗如雨,从下午六点一直走到次日早上七点!”
“一直如此?”
“不是么,”启旺脸上显出些得意的样子,“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经常用脚走啊!后来条件好些,一团人坐在几辆手扶拖拉机上,到了山下,险要位置拖拉机也上不去,还不是背着道具,走到天黑赶到村里啊!我们这个团跑遍了河南、湖北、安徽的大别山。那时候,县文化局的陈局长骑着自行车,偷偷跟在我们后头,我们演一场,他就拿出本子、笔,一边找几个观众,一个一个地问,一边记,说演得怎么样,你们爱看么,票价你们接受不。那幾年,县剧团还把几个演员安排到我们团来实习,工资还在我们这里发。”
看着启旺那样子,我们又觉得无限伤感。昨晚就听小玉儿讲,启旺也算是剧团元老了,和父亲经常在一起。父为了剧团生存,也存些心思,经常跑文化局、镇政府,要点资助。山里也没有什么东西,领导也并不愿接这些,但父他们总提些木耳、猪脚、山药找领导,聊表点心意而已。文化局每年给两千块演出补贴。父大多付了演员工资,或是置些服装。启旺在县里头有点关系,一次,父曾向他借了五百元钱,到年终,启旺想通过他的亲戚要点补贴,但文化局说要剧团负责人出面,启旺就找到父,一起找文化局,后来局里给了几千元钱。启旺借口不要父亲还他钱,把那钱自己拿了。父知道后,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自己叹息,道:“他跟了我二十多年啊!算了,算了,他以后会明白的。”小玉儿还说,好几次,启旺背着父和表叔在外头联系了几场,拉了他们去唱,大家唱得没劲儿,说主胡伴奏没多大味道,又没人能教新戏。
门外忽而霹雳一声大吼:
“出!”
大舅一声大喝:“都出去!”
八个力士抬起来,猛地齐声大喝:“走!”
晓萱和同个嫂子赶到寿材边,轻声道:“父,莫怕啊。”
文兴、婉亭,还有隔壁的狗儿,正在院子里,你追我赶的。
“啊呜,啊呜,啊呜……”文兴跟在狗儿后面,一只手指着狗儿,一只手往上提开衩裤儿。那湿巾儿早掉下来。
“啊啊!”婉亭、狗儿在前面,一边跑,一边指着文兴那话儿,啊啊大笑。
外面,太阳忽而从阴云中露出点头来,片刻又钻进去。我戴了孝巾,同人们一起来到院子,又都停下来。忽而感到有人点自己的后背,回头看时,原来是县文化局的李副局长、老瞿科长来了。他俩中间还站着两个人。
“感谢领导!感谢领导!”没等李局介绍, 我忙不迭说道。
“这位是杨部长,这位是谭局长。”
大舅跟两个哥走过来,陪着领导进了香,一起到里屋去看望母亲。我和启旺将他们送来的两个花圈安置好。
李副局长从衣袋里拿出两张纸,又小声问我,有没有议程。我道,哥他们没让搞。李副局长听了,侧身看看老瞿科长,沉默不语。
二哥找到大舅,请他主持。李副局長走到二哥身边,低声说几句。
“安排哪个在前头,哪个后头啊?”大舅不知怎么做好。
二哥跑到屋内,打电话。我知道,他大概是问礼仪公司,有哪些议程。但见他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拿着笔记,但却似听不清楚,对着电话说了半晌,方才于忙乱之中拟好议程,双手交给大舅。大舅立定了,看看四周,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念。
“第一项,默哀一分钟!”
李副局长和老瞿科长就站在我身边。大舅话一说完,他们跟着眷属一道,跪下来。
我连忙去扯他们。
“领导,你不跪啊。”
“我也跪。”
大舅忽而回过头来,大声问道:
“前面怎么不放炮啊?”
村前的陈叔喊道:
“炮在哪里?我来!”
晓萱忙不迭地叫:
“浩子,快把堂屋桌上的炮拿过来给陈叔。”
“景江,你双手把像托好,跪在所有人前面。”
“第二项,请文化局李副局长致悼词!”李副局长站起身来,拿起稿子——
“尊敬的各位亲朋好友,尊敬的各位乡亲父老: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悼念原河岸镇东腔、黄梅戏团团长姚家安同志……
家安团长虽然走了,但河岸东腔、黄梅戏剧团将在老团长的精神感召下,团结奋进,再创辉煌;老团长的精神和风范,将在大别山这片秀丽的土地上,永远传承!”
屋内,又传来妈的号啕声。身旁的小玉儿,头上戴着孝巾,双手托着地,不一会儿,那手就在抖,眼泪和着鼻涕一起流到地上。表叔、启旺、宝应、正观几个放声痛哭。
“第三项,请河岸东腔黄梅戏剧团副团长龚启旺致感言!”
启旺还跪在地上拭眼泪。小玉儿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启旺回过神来,拭拭两颊,忙不迭摆手道:
“不说了,不说了,说不出来了。”
鞭炮声又响起来。大家依次上山。一上山,我倒吸口凉气。山太陡太高,荆棘丛生,林木又茂密。看那八个力士,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人手根本不够,根本没办法抬。事先并未想好,也未曾安排好。我急忙扶了扶头上的白色孝巾,跑到前面,双手奋力抬起棺的底部,杨部长、谭局长、李副局长、韩先生、建兴哥、大哥、龚启旺和意儿纷纷冲过来,用肩扛起支棺的大木,大声呼和着,一步,再一步,向上艰难地攀爬。
“嘿!嘿!嘿哟!”
见到山上的荆棘丛,老陈叔和九儿拿起铁锹,把刺树斩平。两个持凳的紧紧跟在后面,飞快地将条凳插到棺下撑着。
“志轩,你快出来,不要动!”
大舅在前面见我抬棺,沉下脸来,立时对我喝令。
“不是你这个法子,危险,弄不好就翻了!”
大舅又向我招手。
“我晓得你是好心,但很危险。你哪里知道,这上山的活儿啊!”大舅看着我叹息。
人群渐渐走散。启旺迟迟不下来。跪拜完毕,背了那胡琴盒儿,独自坐在新砌的石阶下,呆望着父长眠的山巅。
“姚团长哬,最后那几百里的山路,是我陪着你爬过来的呀。”
“我们这个乡班,哪个指望靠演出发财呀?一年演满两百场,每人顶多分得五六千块钱。都是田地里的一些人,酷爱这个,有话想说……”
小玉儿回转身去抹泪。二哥和我站在启旺身边,不敢扶他。启旺轻声絮叨着,缓缓从身后取出那把棕色的老二胡。
哦,我听出来了。启旺的独奏功底相当深厚,只是在即兴伴奏或是衬托腔时弱了。那《江河水》在山风中飘飘荡荡,似悲泣而时咽,欲诉而又止,我们的心也随着那悲亢之音,悬在深空中四处漂泊,沉浮不定,又念起父,愈加不好受。
琴声忽而婉转悠扬,好似堰里潺潺的流水,轻漾着一腔温润的情思,含情脉脉、曲曲折折流向远方;猛然间又突兀瘦硬,凄厉冷冽,豁然一声如帛裂。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那温婉忽又凛冽之音里,似深蕴着一股无坚不透的寒剑之气,我呆看着启旺手中那把老二胡,心底似有无数的话要跟启旺说,但却始终说不出来。
小玉儿走到启旺跟前,一句话也不说,一把将他拉起来。
中午,吃完饭,领导们跟两个哥握手告辞,先走了。大伙儿也各自散去。几个哥嫂、小玉儿、龚启旺、表叔,还有先生和瘦皮猴儿,都坐到父落气的屋里,围着一张桌儿。大舅对我招手道:“志轩,你过来吧。”
“下午要急着赶回去是不?我这里的规矩,头七,女儿一定得到,女婿倘有事,那就另外备一份礼,礼到,人可不到;人到,礼可不要。但你是有事的人,你自己想一下怎么办。”
“大舅,我礼到人也到。”
大舅慈爱地笑了。
“好孩子,礼就不送了,虽说单位忙,还是请个假,这是大事啊,人家晓得的,你还是来吧。”
二哥道:“还是尽量跟单位请个假,人到吧。”
母亲又将浩子叫过去。过了好一会儿,但见浩子提两个大包过来,打开看时,是一大堆自做的豆腐块儿,六七袋中老年补钙奶粉,几块熏肉,一袋软萩粑。晓萱对我说:“妈昨儿对我讲,父去年到我新装修的屋来时,曾跟她说一定要看到小宇考大学,哪想到父走得这样快;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歪过去了,预先把两千元钱给我,说是赶小宇上大学的礼。粑是父跟大嫂头个月用几个晚上舂的,父当时说花朝节前送到志轩那儿去,给小宇吃;奶粉是二哥他们从县城里带给妈喝的,自己大概也用不着,志轩胃不好,留给他喝。”
六
我和晓萱很快出了门,二哥、二嫂在后面默默地跟着,我对二哥道:“哥,嫂,你们回去吧。”
“我叫浩子开我的车送你们到车站。”
晓萱道:“浩子呢?”
二嫂道:“他在屋里换双鞋,等会儿就出来。”
晓萱道:“志轩,你去喊下浩子。”
我回身走到屋内,但见浩子从卧室里出来。那把金色的小号静静立在里面的大桌上。
大家一直走到村部。二哥将车钥匙递给浩子。浩子帮我们把几个袋子提到后备箱中,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我回头看看老屋。妈正由大哥、大嫂扶着,站在屋前的李树下,满面皱纹,悲伤地看着我们,凌乱、稀疏而又苍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屋后的大山,柏树林子在风中簌簌作响,那布满风尘的草木,一派枯黄,院子内靠近外墙的雪地中,一株血红色的山茶孤独而傲然,迎风开放,不远处,从深山里流下来的叶河,在清河堰下,潺潺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