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狗卡其

白金萍（蒙古族）

位于老敖鲁古雅乡19公里处有一座沙子山。沙子山顾名思义是一座全部由沙子堆积成的山。它形成于天然，坐落在青山绿水之间。沙子山沙质细腻、均匀，光着脚丫踩在上面松软舒服，细沙从脚趾缝中钻出来，顺着脚步流下去。沙子山周围是浓密的灌木丛，沙子山被围在中央。

阿亚躺在沙子山上，任由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他，似乎很享受这独特的日光浴。从前，他在沙子山上，猎狗卡其总会趴在他身旁，现在他来这里，用口琴吹着鄂温克民歌，希望卡其能听到。卡其就被阿亚埋在沙子山周围的灌木丛中。

一

卡其是一条草地笨狗，黄色的皮毛，没有一丝杂色，嘴巴比其他的狗要略宽略长一些，它有着红色的眼毛，远远看去像是两道红色的眼眉，长得俊俏可人，第一眼看到卡其你就会立刻喜欢上它，它实在是太漂亮了。

阿亚是敖鲁古雅乡有名的猎手，也是驯化猎狗的高手，是卡其的主人。

卡其原本是他朋友的狗，因为朋友要搬家走，只有几个月大的卡其就留给了阿亚。阿亚如获至宝。每天带着它各处溜达。精心为卡其配食谱，每当遇到熟人说他太惯着卡其时，他就会反驳道，这是一条大狗苗子，要给他足够的营养才会长起来，否则现在喂不好，以后不会长得太大，那就可惜了这条好狗。但凡打到猎物，阿亚都会首先把动物的肝脏割一块喂卡其。狍子肝也不例外，狍子肝可是猎民最心爱的，猎民打到狍子后一般先取出肝脏，切成薄片蘸点咸盐就生着吃了，据说这样大补。每次打到狍子他却都要喂卡其一块新鲜的狍子肝。

闲暇时，阿亚和卡其在沙子山翻滚摔跤，在林间你追我赶赛跑，在大河里游泳。贝尔茨河的清波里卡其俊美的身影游来游去，自在灵活，像一条游泳的鱼。它的头浮出水面，河水泛起一圈圈涟漪。阿亚坐在岸边，为他梳理全身的毛，卡其淘气地抖落全身的水珠，溅阿亚一身一脸，阿亚毫不生气，拍拍它的头，摸摸它的鼻子。

阿亚常常用鄂温克语训练卡其，训练时阿亚极其严格，毫不含糊，给卡其制定各种规矩，犯规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最严厉的一次是因为它乱叫乱冲吓跑了猎物，被阿亚关在一个黑屋子里整整三天三夜。放出来时阿亚和卡其都瘦了一圈。从那以后，卡其仿佛能听懂阿亚的话。上山打猎时，遇到猎物不再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而是欲擒故纵，也不先叫唤，差不多追上猎物才叫。追到兔子、山鸡等猎物时卡其会发出一长声、四短声，发现熊、犴等大的猎物连叫三声等等，不同的叫声有不同的含义，这只有猎人与猎狗之间才能意会。每次打到猎物后，猎人会把猎物的内脏赏给心爱的猎狗。而新剔下来的鲜肉就堆放在一旁，猎狗从不吃这些鲜肉，还会看护这些肉。多么训练有素啊！

卡其是猎乡里猎狗的前辈，其他猎民常常让卡其带着自己的猎狗一起出猎。教它们如何听从猎人的指挥，如何配合和帮助猎人捕获猎物。有这样有经验的猎狗，常常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跟着卡其和猎人出过几回猎，黑盖儿、闪电等猎狗也掌握了捕猎的要领。

二

这些猎狗极其聪明能干，帮着鄂温克猎民打到不少猎物。

那是1989年的夏天，阿亚和柏松、维吉、小颖阿一起带着猎狗去打猎。他们从满归孟贵线出发，从孟贵线十一支叉线翻过两座山，扎点住下。说是扎点其实特别简单，没有帐篷，也没搭建撮罗子，选择一片比较开阔的林地铺上随身背着的狍子皮，再拢上一堆篝火，就是简易的营地。大兴安岭夏夜林地潮濕，夜凉如水，猎人就这样躺在狍皮褥子上合衣而睡，风餐露宿。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过夜。即使在白雪皑皑的隆冬出猎也是如此。今晚，他们也打算这样过夜了。

晚上八点多钟，天还亮着，柏松、小颖阿在附近打到了一只山鸡回到临时营地，大伙烤着吃了，补充体力。第二天一早，阿亚不顾大伙的反对沿着大河独自走了。三只猎狗卡其、闪电、松峦都跟着他走了。凭着猎人的直觉，阿亚想今天一定能打到大东西。

小颖阿只有十八岁，还是个半大孩子。看到自己的松峦跟着阿亚走了，嘴里骂着，这个大叛徒。松峦是一条黑色藏獒，长得高高大大，身材壮硕，长长的毛垂下来，奔跑起来像一头狮子，眼睛上面两撮白色的毛，乍一看，像长着四只眼睛。它红色的眼珠仿佛因暴怒而充血。让人望而生畏。松峦格外护主，和小颖阿感情特别好。颖阿和朋友闹着玩，松峦以为自己的主人要受到伤害，不顾一切扑上去，把朋友的手臂和大腿给咬了。后来，只要看见颖阿和松峦在一起，朋友都不敢跟颖阿开玩笑。颖阿让阿亚帮助训练松峦，结果它与阿亚与卡其处出了感情，这次竟然扔下颖阿跟阿亚走了。

阿亚顺着河流下游方向不紧不慢地走着，隐约发现远远的树丛中有一头大公犴。他兴奋得热血直往上涌，这头大犴唾手可得。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示意卡其和松峦冲过去，卡其却一反常态，焦躁不安，在原地打转，喉咙里发出哽哽的叫声，看卡其踌躇不前，松峦和闪电也不动弹。阿亚扔下猎狗自己气呼呼地向前走去。走近前一看，大公犴血流了一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看情形，它一定是遭到了更凶猛动物的围攻，阿亚心想，幸运的阿亚，一大早不费一枪一弹就捡到了一个大便宜。阿亚正暗自兴奋着，一只无比壮硕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手的模样，阿亚就顺着这“大手”强有力的推动栽倒在河里。

这个季节是兴安岭最蓬勃旺盛的时期，林间草木在短暂的夏季里疯长，油油的叶子绿得发黑。这个季节正是熊的发情期，公熊母熊常常聚集在一起，在森林里说着情话。围攻了大公犴后，听到猎人的动静，它们就躲在林子里。繁茂的树林是隐蔽的天然屏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猎人还未从兴奋中醒过神来，躲在树丛后面的大熊就钻出来。到底是有经验的老猎手，阿亚临危不乱，落入水中的他很快回过神来，摘下背着的半自动枪朝最大的黑熊一连打了十发子弹。大熊还未来得及反抗就轰然倒地，它死得很惨烈，至死都瞪着一双凶狠的大眼睛，令人毛骨悚然。听到枪响，卡其带领松峦、闪电不顾一切的冲上去，咬死了一只惊恐未定的小熊，另外两只大熊见势不妙夺路而逃，消失在密林中。

枪声也惊动了营地上的柏松他们，顺着枪响的方向大家纷纷赶过来支援。见到援兵，阿亚开玩笑似的：“我被熊给拍了”，维吉不相信地说：“要是被熊拍了还能有好啊，不得拍扁也得拍碎骨头，你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我们面前吗？”阿亚亮出被熊抓过的肩膀，这时才感到火烧火燎的疼，大家一看，衣服袖子全都被熊抓烂了，脖子也被抓花了，留下好几道血印子，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只是皮外伤，这才有些后怕。

维吉和颖阿动作麻利，找准猎物的骨头缝，开始卸开猎物。不多一会儿就把犴和熊卸开，肉是肉，骨头是骨头。柏松砍来一根结实的树枝做杆子把肉晾在上面。把兽肉晾成肉干好保存，携带方便，这是鄂温克猎民的传统饮食之一。每次上山打猎，不知要在山里待几天，有时要待十天半个月，所以他们带的食物都是不易变质好保存的。如列巴，用鹿奶和白面和面在炉子上烤成的，凉着吃也行。再有就是肉干，把鹿肉、犴肉或是狍子等兽肉切成两寸厚的长条用盐腌后晾晒成肉干，吃的时候在火上烤熟，能迅速补充体力。维吉割下贵重的犴鼻子，熊胆放在一旁，其余内脏都给了猎狗。柏松就地取材，在维吉他们卸肉的空档已经在树上搭了一个架子，把熊头放在新搭建的高高的架子上，把剔下熊肉后的熊骨头依次摆放在架子上，呈现了一头风干后的熊骨，这就是风葬。猎民敬畏熊，他们心中的熊神是力量的化身，吃了熊肉，喝了熊油，熊的力量会带给他们。熊油治疗烫伤很有疗效。

这次阿亚他们的收获可真不小：一只被熊咬死的大公犴，一只大熊一只小熊。他们把熊肉和犴的肋巴扇儿全部背到阿龙山猎民点。

三

阿龙山猎民点共有五家猎民，回到营地后，他们按照老幼和人口多少挨家分犴肉和熊肉，每家都有份，这是鄂温克人的传统也是打猎的规矩。每次无论谁打到了猎物回来都要和大家共享，给每家分一份。背回来的熊肉再煮上一大锅，大伙好好地吃一顿。吃熊肉的时候大家会不约而同地学老鸹叫，这样做是为了让熊的神灵以为是老鸹吃了熊肉。而不用担心熊来报复了。但是熊的心是不能吃的，听老辈的猎民说吃了熊心火气大，性格会变得暴躁狂妄，容易出事，所以一辈辈就这样传下来，猎民打到熊后从来不吃熊心，这也是我们现在常常形容胆大的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吧。不知是吃了熊肉还是喝了山中水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过了一段时间阿亚的伤竟然痊愈了，连一块伤疤都没有留下。

这次打猎极大的鼓舞了卡其的士气，使它变得更加勇猛。从那以后，它常常把狍子、野鹿等猎物赶进猎民的包围圈。有一次，卡其和猎狗杜鲁巴就圈到了两头犴。卡其和猎狗杜鲁巴在林间玩耍，绕着白桦林奔跑着，跳跃着、互相追赶着，不知道跑出了多远，在一片大水泡子发现有两头大犴，卡其示意杜鲁巴看着大犴，它飞速下山去找主人阿亚。杜鲁巴是德国黑贝，她黑色泛着亮光的皮毛，眼睛炯炯有神，两只耳朵机敏的竖着，时刻警惕周围的动静。它高大威武，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阿亚常常带杜鲁巴和卡其是一起打猎。卡其一路飞奔回营地后，咬住阿亚的裤腿，拽着他，让他跟着自己往山里跑去。由于两条猎狗拼命追赶大犴，大犴慌不择路，被猎狗追赶着跑进了猎人的包围圈。没有用枪和子弹，阿亚就俘获了这两头大犴。从此，阿亚逢人便夸卡其。卡其的名声传遍全猎乡。在卡其的帮助下，阿亚打的大小猎物有成百上千。

阿亚经常带着卡其独自去打猎，他和所有猎民一样，从来不给动物设套。他最憎恨给动物下各种铁夹子套和挖陷阱的偷猎者。他说他们是侵略者。阿亚说，真正的猎人是要真刀真枪的战斗，打猎也要光明正大。这些偷猎者不择手段，在林子里下各种铁夹子，挖陷阱，有时候，这些铁家伙还会伤害到猎民的驯鹿。猎民打猎有很多规矩。专门打老病残的鹿啊等动物，不打怀孕的动物，不打哺乳期的动物，不打孵蛋期的禽类等等。

四

猎民爱动物是天性。猎民点上的驯鹿，猎狗都是他们的家庭成员。猎民从来不吃狗肉。优秀的猎手都有自己的猎狗，他们依据狗的品种、相貌或习性给猎狗取不同的名字。如黑贝鄂温克名叫杜鲁巴、四眼长毛狗叫库提，还有魁日猎，鄂温克语是杖子的意思。猎民对待猎狗和驯鹿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它们，照顾它们。猎狗也和驯鹿和睦相处，帮助猎人上山找驯鹿，在猎民点守护新出生的小驯鹿崽儿……每一个新降生的驯鹿都会给猎民点带来喜庆和欢腾。他们给每一个刚出生的小鹿也取美丽的名字，仿佛起了名字才觉得更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才能宣泄这种欢乐之情、喜爱之情。

2003年敖鲁古雅乡生态移民整体搬迁到根河新址后，政府要求禁猎了，要更好地保护野生动物，保护生态环境。打了一辈子猎的阿亚也上缴了猎枪，不再打猎，在新敖乡开了家庭宾馆和特产商店。

漫步在敖鲁古雅乡宽阔平整的街道上，两旁的猎民新居风格独特，豪华客车载着各地的游客絡绎不绝。他眼前浮现的卡其向他奔跑过来，毛发随风荡漾，像金色的麦浪起伏，夕阳洒下一地碎金，也给卡其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卡其扑到他的怀里，舔着他的脸……

阿亚也养一些小狗，但是不再驯狗，他还会收留很多流浪狗，喂它们吃的，这些小狗就在他家门前趴着不走了。

2014年夏天，阿亚专程回到老敖鲁古雅乡，昔日的沙子山由于被采砂车破坏，山下四周凹凸不平，早已不复当年的胜景。爬到沙子山上，阿亚吹起口琴，声音如泣如诉。他相信卡其一定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