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流动与现代社会复杂性
2019-03-19李冠福
□李冠福
一、引言
不管是在自然世界中,抑或在社会世界中,流动都具有普遍性,诚如赫拉克利特所指出的,一切皆流,无物常住,整个世界宛若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品看来,“整个自然界,从最小的东西到最大的东西,从沙粒到太阳,从原生生物到人,都处于永恒的产生和消失中,处于不断的流动中,处于不息的运动和变化中。”[1]马克思曾经把现代社会看成是时刻处于运动变化状态之中,即现代社会时刻处于流变当中,他在《共产党宣言》中明确指出“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2]因此,确如吉登斯所言,马克思正确地指出了资本主义是一种具有更大流动性的体系,它要求劳动力也具有高度的流动性,能够适应于各种不同形式的工作。在现代社会,工业化和社会分工使生产和消费得以大规模地扩大,受教育的机会增加、程度提高,人口和职业流动加大,宗教信仰被知识和科学取代等。现代社会中的这些变化使现代人具有前所未有的诸多选择可能,也使得生活和社会变得日益复杂化。社会关系的分散性和流动性并不意味着社会结构的死亡,反而由此盘活了社会结构。西方学者戈德利尔也注意到了社会关系本身所具有的流动属性,正如他所指出的,这些关系都会在现实中流动和运动着,而且,在这种运动当中,它们还会天天都处在或多或少地变形、改变或者侵蚀,消失抑或变质。鲍曼则把先前的现代社会理解为“稳固的现代性”,在他看来,现代性从“稳固固体阶段”向“流动液体阶段”的过渡,当代社会是以“流动的现代性”为主导模式而发展的,这给人类的社会生活带来了诸多挑战。在“流动的现代性”条件下,当代社会世界呈现出高度复杂化的趋向。
二、流动与现代性
在流动与现代性的关系问题上,鲍曼提出了“流动的现代性”概念分析框架,按照他的看法,流动是现代性的表征,因为在现代社会中,流动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液化’的力量已经从‘制度’转移到了‘社会’,从政治转移到了‘生活政治’——或者说,已经从社会共处(social cohabitation)的宏观层次转移到了微观层次。”[3]现代性的发轫与依附和互动模式的转变(即“液化”)是相伴而行的。“液化”这种模式在当今时代更具有可塑性,相比较而言,先辈们在一定程度上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些模式,他们也许会对这种可塑性极强的“液化”模式感到不可思议,然而,像所有的流体一样,“液化”这种模式并“不能长期地保持它们的形态。塑造它们的形状比保持它们的形状更为容易。固体是一次定型,并且一劳永逸。保持流体的形状要求长期予以密切注意,同时保持警惕,并付出持久的努力——甚至这种努力的成功也只是一个太早的结论。‘流动的’现代性的到来,已经改变了人类的状况,否认甚至贬低这种深刻的变化都是草率的。”在其“流动的现代性”概念中,鲍曼还主张用稳固的现代性/流动的现代性作为分析框架,替代在此之前所使用的现代性/后现代性之分析框架。通过这种分析框架,鲍曼区分了现代社会各阶段社会形态之主要特征,根据他的观点,作为一种不可逆的转变,当代社会已经进入他所称的“现代性的流动阶段”,这一阶段是现代性历史的一个崭新时期。与以往的“稳固的现代性”不同,流动的现代性是一种新的社会形态,流动性是当代社会的主要特征。
三、鲍曼:流动的现代性与社会复杂性
作为社会学的创始人之一,迪尔凯姆在其所著的《社会劳动分工论》以及《社会学方法的规则》等重要作品中探讨了社会流动与社会复杂性的关系问题,他认为,“社会逐步演化,社会环境越来越复杂,社会越来越流动,那么社会中的各种信仰,传统习惯也逐渐地变化不定,从而人们的思想也逐渐发展并复杂起来;反过来,人们的这种越来越复杂的思想,对于社会和个人适应那更流动更复杂的环境又是不可缺少的。”[4]由此看来,在现代社会的条件下,人及其环境具有高度流动性,而这种流动性与复杂性是相伴而生的。
在鲍曼关于现代性的理论中,他以类比的方式把现代性的展开历程描画为:从早期稳定的“固体”转变成轻灵的“流体”,终于塑造出“液态现代世界”。流体与固体在时空上的显著区别表现为:“流体的所有这些特征,简单的说就是,液体不像固体,能够容易地控制和保持它们的外在形状。流体,可以说,既没有固定的空间外形,也没有时间上的持久性。而固体有着明确的空间维度,但是,它能使外在作用力无效,并因而降低外在作用力的意义。在时间意义上(从有效地阻碍它的流动或者使流动无关紧要的意义上说),流体不能长久地保持它的任何形状,相反,它是易于连续地改变它的形状的;对流体来讲,正是它时间上的流动(即时间维度),比它占据的空间(即空间维度)更为重要:占据某一空间,毕竟只是‘短暂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固体没有时间意义;相反,对液体来讲,具有价值的主要是时间维度。我们在描述固体时,人们可以忽略它的时间;而在描述流体时,不考虑它的时间维度将是悲惨的错误。对流体的描述都是片刻和简单的印象,因而在画面的底部需要添加一个日期。”
流体易于流动这一特质表现在其富于“千姿百态”和“气象万千”:它们或者“流动”、或者“溢出”、或者“泼洒”、或者“溅落”、或者“倾泻”、或者“渗漏”、或者“涌流”、或者“喷射”、或者“滴落”、或者“渗出”、或者“渗流”。当遭遇障碍物时,它们会适时地或者绕过、或者溶解并渗透着前进;当遭遇固体时,流体并不会因此伤及自身。因而,“流动的现代性”意味着多变性,亦即复杂性。
通过把当代全球化新现代性或“液态现代世界”解读成“流动的现代性”,鲍曼因此把流动与现代性关联起来。当代人类生存方式的日益“流动化”使得社会世界如同流体一样动荡不定、流动易变,全球化意味着无中心化以及世界单一权力中心的缺场(即不在场),这又会导致世界的不稳定性和驶离平衡态。总之,“流动的现代性”与意外的、不可预见的以及不可逆的运动关联在一起,使社会生活远离平衡态(即社会世界复杂化)的正是“流动的现代性”。在社会世界中,“流动”导致复杂性主要表现为以下相互关联的几个方面。
(一)权力的流动导致社会复杂性的产生。鲍曼赞同福柯使用杰雷米·边沁的“全景监狱”来隐喻现代权力。在全景监狱中,犯人们被固定在一个地方,从时空的角度上看,他们在所有的时间里只能呆在指定的地方,相比之下,监视者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动。在这一情形之下,“时间优势是监狱管理者权力的秘密所在,通过否认罪犯走动的权利,通过对罪犯必须遵守的作息时间的惯例化,来禁止罪犯在空间上的走动,这是他们在实施权力时最基本的手段。速度、交通工具的使用和由此产生的移动的自由,一起构筑了权力的金字塔。”从而,在现代社会中,权力具有非常灵闪的流动性,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在“流动的现代性”即全球化时代中,现代社会长期运动加速的努力如今已经达至它的“自然极限”,这一事实表现在:当今时代的权力能够以电子信号的速度进行运动(即流动),其运动所需要的时间甚至只有一瞬间。从而,“权力已经真正享有了‘治外法权’,它不再受到空间抵制的限制,甚至不会放慢速度。”这一情形的出现预示着现代性历史中的“后全景模式”阶段的到来,而后全景监狱的权力关系与全景监狱的权力关系之间存在重大区别:“全景监狱权力关系模式的重要之处在于,管理者被假定为总是在‘那’,在附近,在控制塔里。后全景监狱权力关系重要的地方,是掌握了权力操纵杆——权力关系中更为被动一些的一方的命运取决于它——的人,能够在任何时刻都能完全不受这一关系模式的影响。”正是这一后全景监狱的权力关系及其流动性导致社会世界复杂性的产生。随着全景权力关系模式(或稳固的现代性时代)的终结即权力关系双方相互抗争时代的终结,以及后全景权力关系模式(或流动的现代性时代)的到来,新的权力技术所使用的主要策略手段是不参与和逃避艺术,这些日渐灵活多变、居无定所、难以捉摸、转瞬即逝的轻灵的权力,其流动起来会产生人们料想不及的“副作用”,这种副作用呈现为秩序的隐退和无序的到场,即复杂性的产生;因为,在鲍曼看来,“现在权力的首要的技巧,是逃避、是溜走、是取消、是避开,是有效地拒绝任何地域的限制,是拒绝建立秩序、维持秩序所必然带来的不堪重负的结果,是拒绝像去承担它们必须承担的代价一样,去对所有后果承担它们必须承担的责任。”
(二)社会网络的解体导致复杂性。在流动的现代性时代,作为一种状态,社会的解体是拥有了新技术的权力的流动之必然结果,换言之,权力的流动性摧毁了社会的稳固性(即平衡态)。自由流动的权力必然要求社会“世界也必须没有樊篱、没有障碍、没有边界和边境检查站的。”具有流动性的权力把扎根于自然领土疆域内的严密的社会控制网络,看成是一个必须在前进道路上予以清除掉的障碍。全球性权力凭借其不可战胜的、连续性的、增长的流动性,来毅然决然地摧毁这一社会网络,并使之解体。由于网络是社会结构的表征,因而,社会网络的解体即意味着社会结构之根基的松动,这种松动反过来又增强了流动性。在此,社会结构的变迁及其复杂性主要表现在经济领域和政治领域中。一方面,流动的现代性时代的资本的流动,具有逃逸性。由于通信技术的发达,使资本得以以近乎光速的速度在全球范围内实现即时流动,这一情形的生成使得作为“在外地主”的拥有大量跨国流动资本的全球精英们能够用“逃避”、“脱身”、“无形”等策略来重塑自己,他们把新的不参与和不承诺当作是策略核心。另一方面,“在一个史无前例的程度上,政治在今天已经变成了一场在资本流动的速度和地方权力‘降低其速度’的能力之间进行的激烈的争夺战。而且通常情况下,感觉就好像是地方政府在进行一场它们无法取胜的战斗。”自由流动的资本挤压了现代民主政治的生存空间,政治且战且退,正是这种资本的全球性与政治的地方性之间的不平衡造就了当代社会世界的复杂性。
(三)集体行动的失却(即生存个体化)导致复杂性。社会的解体导致个体重新塑造自已。在流动的现代性时代,由于社会的解体,人们的思维方式越来越具有“碎片性”,而人的生存亦越来越具“个体性”。按照鲍曼的看法,秩序指的是单一性、稳定性、重复性以及可预见性。在稳固的现代性时代,占统治地位的话语是所谓的约书亚话语,在这种话语体系中,秩序(order)是惯例而无序(disorder)是例外。相反,在流动的现代性时代,占统治地位的话语是所谓的创世纪话语,在这种话语体系中,无序是惯例而秩序是例外。生活在流动的现代性时代中的人们对绝对的不确定性产生一种紧张感,这是一种持续的焦虑不安的状态;而这种新型的不确定性被鲍曼借用舒茨的话语来表达,即它是“一种不知何为终点目标的不确定性取代了传统的不知何为工具方法的不确定性。”面对这种新的境况,大多数人的生活与其说是在探寻不要求思考的实现目标的方法手段,倒不如说他们将会在目标选择的折磨中度过。“对个体而言,所有事物都没有确定下来……在这样一个世界中,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事先决定了的,甚至于更没有什么事情不可改变……因为可能性是无限的,没有任何事物会被承认化成了永恒的现实。它们还是应该保持一种液体和流动的状态”。流动意味着边界的隐退,而世界也就成了具有无限机会和可能性的复杂集合体。错误与正确边界的模糊导致个体行动者的行为潜在地具有非道德性、非理性以及速变性,进而使“流动的现代性”充满了意外的、不可预见的以及不可逆的运动,即社会生活远离平衡态。
四、厄里:流动、时空与社会复杂性
厄里是《全球复杂性》一书的作者,他从辩证法的角度分析了流动与复杂性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正是流动(或移动)与停泊(或停泊处)两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及其随着时间的演化导致了社会世界复杂性的生成,因为,“如果社会世界是完全处于流动状态或者完全处于停泊状态,那么,系统将不会是动态的和复杂的。但是,社会生活似乎不断地被物质世界所建构,这些物质世界牵涉新的、种类繁杂的停泊处,而新的、种类繁杂的停泊处又预示着大量新的流动的潜在性和生成性。因此,很多系统都是非常复杂的,而且这些系统还被奇特地组织起来,并变换着各式各样崭新的形态在时间-空间(time-space)中穿梭。”[5]在《全球复杂性》一书中,厄里着重探讨以下几种流动所导致的社会复杂性后果。
(一)权力的流动所导致的社会世界复杂性。与鲍曼一样,厄里也关注当代社会中权力的流动性及其所导致的社会世界复杂性;但是,与鲍曼主要从“流动的现代性”这一角度着手分析权力的流动性及所引发的社会复杂性不同,厄里直接从复杂性科学的视角来分析权力的流动性。在传统的社会科学中,学者们普遍持有权力的主体间性概念,人们对于权力的思考大多聚焦于行为主体之间的相互关系,并把权力看成是一种行为主体能力的象征;此外,也有学者把权力看成是“行动者表现出某种属性,即这些行动者能够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强迫一起共事的其他人用他们不喜欢的方式做事。从而,权力依附于行动,而这个行动,正好就是行动-结构之中的‘行动’。”厄里不赞同这两种在社会科学中影响至深的权力观,他反对把权力固定化,主张用复杂性来考察权力这一概念。当代社会的权力,其特点表现为:“权力不应该被当作一件事物或一个过程。它类似于流动或者跑动,而且,它还不断地与特定的领土或空间相分离。它是非邻近的……权力是一种混杂物,它不仅是社会的,而且也是物质的。”厄里把生活于当代社会中的人们所依附的权力称为信息媒体权力(informational mediated power),这种权力的机制及其运行结果都是极其复杂的。信息媒体权力总是处于流动当中,并且自我表演、不受人为限制,试图使之有序化只会导致一系列预想不到的复杂性后果出现,而且还会导致这个系统远离平衡态。
(二)危机以及人员的流动所导致的社会世界复杂性。
1.就危机的流动及其复杂性后果而言。不管从空间(地理)上讲还是从时间上讲,“这些危机都是以非线性的、不可逆的方式传播的……所有这些流动,即移动中的危机,始于地方,尔后又游走于全球各处,它们所引发的后果是测量不出来的,而且它们在时空中还真的‘看不见,摸不着’。”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复杂性的后果,其原因在于:与物理世界一样,社会世界的演化过程也是动态的、遍及全球的,并且,这一过程必然会伴生出涌现效应的产生。
2.就人员的流动及其复杂性后果而言。厄里着墨于“旅行中的人们”的流动及其所导致的社会复杂性。在社会世界中,旅行中的人们主要是通过各式各种的运输景观进行流动,为了工作或休闲,他们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特别地,这些旅行者不可避免地会在“具有现代性的流动场所”中不期然地相遇,而这将会导致不同种类的旅行人群的相互重叠以及一种类型的旅行者溶解到另一种类型的旅行者当中,出现人群混杂的局面。由此而形成的“旅行文化”具有多样性和复杂性的特征。对于旅行者全球流动的形成及其后果,“学者们借助‘新物理学’的语言来描述这种情形,各种各样的移民模式被看成是一系列紊乱的波,其中伴随着不同层级的涡流与旋涡,还有会激起抵制的像病毒一样的全球性干预政策(globalism),以及像喷流一般迅速远离任何表面上的平衡态的移民系统。”
(三)世界主义的流动所导致的社会世界复杂性。世界主义的流动及其所导致的复杂性后果,显得更为“复杂”,它甚至还牵涉到了“自反性现代化”的表现形式。“世界主义源自全球地方化吸引子,这种全球地方化吸引子能够使全球与地方两者之间相互转化”;换言之,世界主义来源于地方性与全球性的相互依存和相互作用。世界主义者的流动,按照厄里的说法,涉及到能够同时生活于全球与地方、遥远与近邻以及普遍与特殊之中的能力;从而,世界主义能够理解各个地方的特异性及其相互连接,并且也能够对全球复杂性作出应有的回应。作为一种全球流动,世界主义通过各种全球流动交叉处之“日益缩小的世界”而向四处扩散,这种扩散表征了全球复杂性的不可逆的、不可预见的、混沌的运行态势。世界主义流动所导致的这种复杂性后果又会不可逆地改变着每一个公民社会,并使社会行动者所进行的集合、组织以及移动等社会活动之环境和条件发生不可逆的变化。世界主义者的涌现性全球流动催生出自反性现代化,“面对着涌现出来的全球复杂性,世界主义为我们提供了适当的处理方式,即文化自反性(cultural reflexivity)。目前,自反性现代化所采取的形式就是世界主义的全球流动。这样一种世界主义者的流动牵涉重新描画全球化的快速进程以及其着陆时的缓慢过程。它还会不可逆地改变着其他网络和流动的运行方式以及我们基于历史角度所称渭的‘社会’。而这又会与另一种转换相关联……另一种转换就是从风险社会转向更为一般化的风险文化……与这种转换相适应的是,还会相应地发生从民族国家社会转向一个世界主义者全球流动的日益增长的权力,以及从现代性转向自反性现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