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与人的心灵

李汉荣

山中清泉那纯真的谈吐，路边小溪透明的、有几分羞怯的眼神，瀑布飞溅的、出口成章的诗句，倒影叠着倒影的清澈河流，月光下那似乎在梦游中轻轻摇曳、与微风说着耳语的芦苇，山湾那让人思接千载的森森古木，蝉声如雨又忽然寂静下来的河畔柳林，雨后一碧万顷的晴空，晴空之上悄然出现的彩虹，描摹着被你遗忘了的你生命里最缤纷的超现实主义诗意部分；午夜那悄悄贴近窗口的月亮，把一封封素笺，从窗格投进来，整齐地放在你的枕畔，你醒来，突然看见这来自天上、却无法回复的神秘家書；冬天，你熟睡了一夜，早晨起来，推开门，发现漫天白雪已将昨天那个熟悉的、藏污纳垢的老世界藏起来了，白雪按照童话设计的方案，将世界改造成洁白的天国，这突然降临的奇迹使你惊喜莫名，在白雪融化之前，连续好几天你都沉浸在天国居民的欣悦之中，白雪使蒙尘的大地返璞归真，也让你蒙尘的心重温了童年的纯洁，这是上苍实施的大规模心灵洗礼工程，不只是你，多少人都接受了雪的邀请，返回到童年，找回了自己丢失多年的那份纯洁；你在午后的旷野漫步，一群鸟在天上漫步，这时，一只鸟的影子，与你投在地上的影子相遇、交叠在一起，鸟影和人影、天意与人世，相遇、交叠在一起，使这寻常的一刻，有了非常的暗示，有了深不可测的深度，有了不可言说的神秘……

古人和我们的上辈人随处可见的上述那些诗意情境，如今已是稀罕之物，一些旅游景点也许刻意保存或制造了一些“疑似诗意情境”，但那需要购票“消费”。我们随处可见的则是钢筋、水泥、轮胎、垃圾、污水、枯河、雾霾、灰烟、机械的狂乱尖叫、华而不实的电子霓虹，以及由商业和技术打造的人工化、袖珍化的所谓“自然景观”。这种“人工自然”，实则是商业和技术的装饰性花边，虽以自然为名，恰恰极不自然，是毫无大自然原始魅力的伪自然，是自然的替代品，不可能像大自然本身那样给人以心灵洗礼、精神滋养和情感慰藉。

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现代人何以罹患抑郁症者是那么多，除了都市的拥挤、喧嚣和生存压力，还有一个更深刻的原因，是人与大自然相分离，从而导致人与最本源、最丰富的生存基础和生命情境相分离，终日、终年甚至终生，都是如此分离着，几乎看不见或极少看见令人耳目一新、心胸豁然的自然景象和诗意情境。人需要从封闭沉闷的自我甲壳里走出来，从格式化、数字化的生存格子间走出来，出一会儿神，放一会儿野马，从而调整一下生命频道，清理一下内心储存，置换一种生命状态。有多少都市人，尤其是大都市的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田野，没有见过瀑布，没有见过森林，没有见过彩虹，也很少见过一碧万顷的晴空和“被上帝的无数钻石镶嵌的壮丽星空”。现代世界切断了人和自然与生俱来的生命联系，没有了鲜活、辽阔、壮美的大自然向人源源不断提供生命启示、诗意感召和心灵乳汁，龟缩在狭窄生存格子间的人，他们的生命格局，怎不萎缩和窄逼；他们的心灵空间，怎不孤寂和郁闷？

以我本人为例，如果一天不望一会儿苍穹和星空，心里就发堵、憋闷，觉得宇宙弃我而去了，我成了一个锁定在单位里和尘埃里的伦理微生物，单位意识和功利意识遮蔽甚至取代了宇宙意识，心胸就缩小了，似乎要向一粒甲壳虫的规格看齐；如果连续若干天不到深山和旷野里漫步和深呼吸，就觉得自己的肺活量包括精神的肺活量都萎缩了很多，虽不至于锱铢必较、不至于满心都是羡慕嫉妒恨，但那种辽阔的胸怀、旷远的心境则是渐渐淡弱了。

因此，能经常走出城市，走出人工环境，到旷野里去，到山野里去，到田野里去，随时与飞鸟交换心情，与白云交换手语，与静静加深的妩媚山色交换一下内心的颜色，让磅礴于天地间的浩然气象重新换洗和构建自己的内在生命，该是一种多么大的福气，这是天赐之福。如果，你安静地坐在春日的坡地上，长久凝视那安静生长和开放的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们，是的，它们在这不为人知的深山僻野，却活得如此安静、清洁而且认真，它们认真地、一丝不苟、一瓣不少地开着一朵朵或鲜艳或素净的小花，它们也在认真安顿自己小小的清洁的一生。这时，你的心境会变得十分纯真、宁静和温柔，山野里一丛朴素野花带给你内心的感染、净化和慰藉，绝不低于或少于一座大理石教堂里的说教所能给予的。由此，我们可以认定：大自然就是我们心灵的教堂，她的山河草木、飞鸟游鱼、繁星皎月，哪怕是微物小虫、细雨轻风，她的一切存在，都是生命之诗，都是心灵读本，都是大自然在为我们的心灵授课，为我们讲解短促生命里的永恒意味。

因此，在人工世界不断扩张的过程里，若能千方百计呵护自然、挽留大自然的诗意不致过多过快弃我们而去，就成了现代人自我拯救的内容之一，这既是对日益沦陷和破败的大自然的拯救，也是对我们无处安放的心灵的拯救。那些随意伤害自然、蹂躏生灵、暴殄天物的人，必然是欲望强烈、薄情寡义、心肠冷硬之人，他们不只是令自然恐惧和厌恶的人，也是为真正的文明人类所不齿和厌恶的人。相反，那些对自然万物心怀敬畏、心存怜惜，而且在行动中不忍伤害自然，总是以柔软的心肠和善良的动作，维护和修复着自然，像对自己的老母亲那样对自然也怀着心疼、怜爱、恭敬的深沉感情——这样的人，就是我心目中真正值得尊敬的好人。若是大自然知道了他，饱受伤害的大自然也会含着眼泪向他微笑和祝福。

[怦然心动]

作者开篇就用诗一般的语言，描述了大自然的美景：无论是山中清泉、路边小溪、清澈河流、月光芦苇，还是森森古木、河畔柳林、万顷碧空、雨后彩虹，都让我们感受到了它们的诗意美好；午夜的月亮，温柔照拂熟睡的人，好似把一封封素笺，从窗格外面投进来；冬天的晨雪，将昨天那个污垢的老世界改造成一个洁白的天国，让人找回了自己丢失多年的纯洁；旷野之中，人在地上漫步，鸟在天上漫步，鸟的影子与人的影子相遇、交叠的时刻，天地之间有了不可言说的深刻……

以上种种美好，在如今这个喧嚣的物质时代已是稀罕之物了，都市的拥挤、功利欲望和生存压力似乎切断了人和自然与生俱来的生命联系，即使有那种商业化的“人工自然”，也不可能像大自然那样给人以心灵洗礼、精神滋养和情感慰藉了。大自然是我们每个人的心灵课堂，因此想尽办法呵护自然，挽留住大自然的诗意就成了现代人自我拯救的内容，这，不仅是对日益沦陷的大自然的拯救，也是对我们无处安放的心灵的拯救！

【文题延伸】拯救自然；心灵的课堂；重回诗意生活……（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