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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宾格勒及文化形态史观的辩护与再阐释

2019-03-18王中浩

卷宗 2019年6期

摘 要:斯宾格勒及其文化形態史观是史学史和思想史上不可忽略的存在,但在国内学界往往所受贬抑大于褒扬。本文针对国内学界对于其学说的几条主要批评意见,即唯心主义、悲观的宿命论、认知方法上的片面这几个方面展开辩护与再阐释。并且由此引出一种探讨,提示人们今天的史学研究仍然要重视解释体系和先验直觉的价值。

关键词:斯宾格勒;文化形态史观;解释体系;先验直觉

斯宾格勒及其文化形态史观在史学史和思想史上的影响无需再赘言,但其所引起的争议也是巨大的。本文拟就国内学术界对于斯氏之学说的几条主要批评意见,展开一定程度上的辩护与再阐释,意在表明,文化形态史观并非一种大家印象中的过时的理论,而是仍然具有相当的研究潜力与时代价值。

斯宾格勒将诸文化-文明视为有机体,其核心在于内在的文化心灵,诸文化-文明之思想、艺术、政治等各方面的风格,皆为其各自的文化心灵特征的外化表现。文化心灵自身具有成长衰亡的节律,也就体现为每个文化-文明的兴衰节律。这个观点显然会被持唯物实证史观的学者视为极端的唯心主义而加以批评。例如田晓文1、孙月才2、张志刚3等人的文章皆持有这种批评意见。

但笔者认为,斯宾格勒只是出于德国哲学的先验习惯,必须要设置一个能够统摄全局的讨论对象而已。斯宾格勒发现,任何一个文化-文明在各方面表现出来的风格具有某种内在统一性,于是就用文化心灵来指代这种内在统一性,而诸文化-文明又具有某种兴衰节律的共性,于是就把这种节律共性视为各文化心灵普遍具有的基本属性。但关于这个文化心灵真正的本质与成因,斯宾格勒是悬而不论的。他对于文化心灵的起源(即醒觉意识的诞生)所做的描述,完全是浪漫神话式的 ,他显然并不是在创建一种严谨的形而上学,而只是一种感受式的想象和描绘而已4。

比如我们现在知道,生物的生长衰老以及各方面的性状,主要是由其基因决定的。但是当人们的认知技术水平还达不到DNA分子这样微观的程度时,人们可以使用一个概念来指代导致生物生长衰老以及形成各种性状的那个决定因素。斯宾格勒所谓的文化心灵,其实就是这样一个指代概念,它完全可以兼容任何视角的深入研究。比如要继续深入探究诸文化-文明为什么会形成不同的所谓心灵特征,我们可以从地理环境、生产生活方式这种唯物的角度入手。要研究为什么诸文化-文明都体现出某种兴衰节律,也完全可以从系统论、博弈论这种科学视角来进行。因此在这里是并不存在“唯”什么主义的。我们看到汤因比把文明兴衰的内因解释为人们能否创造性地应战,实际上就是一种兼容在斯宾格勒模型之下的深入研究5。

第二种主要的批评观点是针对斯宾格勒把诸文化-文明都视为封闭孤立的系统,这样每个文化-文明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命定的衰亡。这种观点自然会被打上决定论、宿命论、悲观主义这样的标签,例如周爱萍6、王宁7等人的文章提到的那样。与之相比,汤因比似乎是更注重文明间的交流融合,衰亡的文明也能借助大一统教会而使自己的精神遗产永存于世8。

但笔者认为在斯宾格勒看来,对于任何文化-文明来说,与其并立的其它文化-文明,以及先前文明的遗产,都是属于既有之物的范畴。文化-文明与既有之物的交流就像新陈代谢一样自然。尤其是在幼年期,所有非原生的新兴文化都必然借助业已存在的形式语言表达自己的心灵,也就是斯宾格勒所谓假结晶的概念。但原始萌芽之所以最终能成长为新的独立的文化-文明,就在于它终究是要突破非我因素的束缚,展现出自己独特的心灵象征的。就如同人类和其它灵长类动物95%以上的基因都相同,但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就是因为那不足5%的特有基因起到了关键作用。因此斯宾格勒不太重视所谓交流与融合,而是更加强调文化-文明之间对抗性的、具有自我解放意义的斗争,这样就给学者们造成了所谓封闭孤立的印象。

这样看来斯宾格勒宿命式 的悲观主义其实还是留有后门的,就算文明衰亡一定会发生,其人群也未必需要接受同等的肉体毁灭,它可以将积累的物质与精神遗产保存传承下去,也有可能以原料的形态加入新文化-文明的构建之中,就如同西罗马残民与了日耳曼文化-文明的孕育(难道非要不分主次地声称罗马残民和日耳曼人融合成新文明才算乐观吗,为了乐观不惜扭曲历史常识?)。再者,人类的文明史毕竟只有数千年,相比于生物学和地质学的年代只是短暂一瞬。从经验主义的角度来看,就算之前的文明都遵循着斯宾格勒的节律模型,也不代表着现在和以后的文明不会跳出循环,展现出全新的形态学特征。

还有学者从认知方法论上对斯宾格勒以及整个文化形态史观提出质疑,例如陈新9。也就是说斯宾格勒把文化-文明视为有机体,乃是基于一种既有的模式化结构,即所谓德国的生命哲学。而其用以建构体系的的观相术,乃是一种直觉的、诗性的、绝对主观的方法。再者按照其文化相对主义的观念,斯宾格勒本身作为西方文化-文明的一份子,其所有的历史观念也只能完全属于西方心灵所特有的。这样他的整个理论就是一个巨大的先入为主,不可能是真正中立客观的。

但事实上这种质疑乃是源于知识分子身上固有的自负。但凡思想与理论,不可能不带有先验性和主观性,对于任何解释体系人们都可以去批评它不够中立客观,但这只是种肤浅的,人人都可以做的事情。知识分子本能地认为,一种思想或理论之优劣高下,乃是由书斋中的辩论交锋所决定,但是大自然显然有着更为古老而强有力的竞赛法则,就是所谓的物竞天择。一种思想理论的命运如何,终究还是要由不同层次的达尔文过程决定的。比较浅层次的,可以表现为吸引人们观点认同和审美偏好的能力。而在高层次上,当思想理论上升为思潮、信仰、制度等意识形态层面的东西之时,那么就一定要在现实世界的血与火中证明自己了。因此,不必因为可能存在的偏见和局限就裹足不前,而是应当在明知人类自身智慧有限,摈弃唯我正确的毛病的前提下,仍然要大胆的提出自己所认为最正确的解释体系。至于这个解释体系的正确程度究竟如何,则是要勇敢地交由达尔文法则来决定。

实际上我们看到,目前史学研究的一个不好的趋势正是对于解释体系的放弃10。

本来西方近代史学的最初階段,各种历史观念都是具有先验直觉特性的。无论基督教史观、启蒙的进步主义史观还是思辨的历史哲学,都天然认为自己的解释体系是正确的,天然认为用这些解释体系所描绘出的历史进程是真实的。之后实证主义史学兴起,强调摈弃先入为主的偏见,以科学客观的态度去考证历史的本来模样。但是一方面由于史料本身只是残迹,不可能仅凭考据就还原出历史真实,而另一方面实证史家又被局限在各自的狭小研究领域内。这就导致导致实证主义史学实际上产生不出有效的宏观解释体系,或者说他们并不认为历史研究有义务给出任何解释体系。

而历史学家从史料中还原历史与提炼规律的这个过程,具有不可避免的主观性,因此人们的兴趣逐渐转移到历史学主客体关系上来。这也就是从分析的历史哲学兴起直到目前后现代史学理论滥觞的过程。在他们看来,历史学家主观性对于历史叙事的影响,即历史学家处理史料时所秉持的不同的理念、立场和技艺,其重要性有时甚至超过历史真实本身。这样他们游走于历史学家的思维活动之中,沉湎于分析各种偏见与动机,以及对背景与修辞的考察,却对解释体系没有太大兴趣。或者说,他们认为既然主观性对于解释体系的影响是如此之大,那么任何解释体系都不值得被特别尊重。

但回头想想,人类研究历史归根结底是期望从中获得什么呢?新鲜奇闻的刺激、传奇故事的乐趣、情感的激励与共鸣、道德的教益,乃至经世致用的智慧,在今日这个时代都不乏其它更为直接和高强度的信息源。那么历史研究唯一不可替代的吸引力,就只有那通古今之变的畅快了。这是种内啡肽型的镇静的快感,它安抚的乃是人类面对未知世界时的原始恐惧。此时解释体系就是不可或缺的了,如果历史研究不能提供解释体系,不能提供这种镇静型的畅快,那么大众自然也不愿付出精力来接近历史。而目前史学研究趋势中对于解释体系的放弃,其实是一种用力过度。实证史学陷入了无限求真的偏执,而反实证的史学则陷入了自我洞见的偏执。

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回头再来重新考察文化形态史观的地位。

文化形态史观一般被视为思辨的历史哲学的最后尾声,在斯宾格勒的时代,传统实证史学早已暴露了它的局限,分析的历史哲学正在走向兴盛。然而斯宾格勒却调头狂奔,向先验直觉复归,使文化形态史观成为最后一种具备宏观解释体系的历史哲学11。我们可以猜测,斯宾格勒或者是看出了当时史学发展中的缺陷,或者是出于对德国哲学思辨传统的坚守,因此坚决不肯放弃解释体系的建构。而那种先验直觉的思考方式,真的如大家长期以来一直认为的那样是蒙昧而不可靠的,是理性的对立物吗?

如今人类的认知科学已经重新聚焦到不确定性的范畴,许多研究对象呈现为复杂系统的面貌,信息量庞大而且无法拆分或简化为可进行精确分析的理想化模型。而人们要求计算机在整体上把握这种复杂系统的某些特性和规律并用以指导实践,于是就引入了现在炙手可热的那些解决方案,被称之为神经网络、深度学习、人工智能之类的东西。显然这些东西在相当程度上就是对于人脑先天的直觉认知与学习功能的模拟。所以我们今天已经把直觉看待为人脑经历漫长演化形成的微妙而高效的神经反射回路,后天理性未必有资格凌驾于这种自然智慧之上。而经验也表明,真正创造历史的常常是朴素甚至盲目的本能、习俗、传统以及信条。而高度理性所创造的理想国式的精致理论体系,常常不是空中楼阁便是人间灾难。

因此我们今天应以后见之明,重视解释体系的意义,重视先验直觉的价值,这就是斯宾格勒带给我们的启迪。文化形态史观还有很多潜力可挖,不妨首先把斯氏那种晦涩象征式的哲学语言转化为朴素的易于理解的形式。之后还可以如前文所述那样,做些兼容性的深入研究,结合具体史料不断对理论加以充实或修正。总之,文化形态史观无论如何也不应当是被贴个标签就匆匆忽略的一种学说,笔者写作这篇文章的目的也就在于此。

参考文献

[1]田晓文.“思辨的历史哲学”的思辨——兼评斯宾格勒和汤因比的文化形态史观[J].历史教学,1993(11):3-7.

[2]孙月才.斯宾格勒“文化形态史观”评析[J].学术月刊,1991(06):6-12.

[3]张志刚.论斯宾格勒与汤因比的文化历史哲学[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01):62-68.

[4]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下卷[M].吴琼,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1-5.

[5]见汤因比《历史研究》第二、三、四、五部之内容(刘北成、郭小凌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版,插图本)。

[6]周爱萍.斯宾格勒的贡献与失误——重读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04):124-128.

[7]王宁.斯宾格勒历史哲学思想研究[D].河北大学,2014:24-25.

[8]见汤因比《历史研究》第七、九、十部之内容。

[9]陈新.宿命、历史性与悲观主义——重评斯宾格勒的历史哲学[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04):97-103.

[10]笔者对于西方近现代史学史的粗浅梳理皆基于郭小凌的《西方史学史》

[11]郭小凌.西方史学史:第4版[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366.

作者简介

王中浩(1989-),男,辽宁大连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古希腊史及文化形态史观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