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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世界(短篇小说)

2019-03-18重木

广州文艺 2019年2期
关键词:宋先生爱丽丝

“现在我只要闭上眼睛,立即就能回想起斯先生和绿蒂夫人的面容……绿蒂夫人挽着斯先生的手臂,微笑着向我致谢……她是那样的美丽,气质和举止都高贵得不得了;而斯先生,他总是穿着手工裁剪的老式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上唇的胡须也总是经过细致地打理……他是一位老派绅士,谦和而亲切,总是会和我们这些人打招呼!你知道,在那个年代,没人会在意一个看门的毛头小子,虽然那时候我也已经28岁。爸爸通过一个老朋友,给我在那里找了份看门的工作。在那个经济不景气的年代,能有一份工作已经得谢天谢地了,因为你至少不会流落街头……”

爱丽丝笔头飞快地记录着,黑色的录音机里时不时发出滋滋的响声。宋先生口若悬河地说着,好似那些久远的记忆穿过了时光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一般。他坐在红色天鹅绒的安乐椅里,烟斗里飘着袅袅青烟。午后晦暗的光线从窗子里落进来,让整个书房显得更加静谧。

“所以您在那里前后工作了多久?”爱丽丝问。

“前前后后应该不到四年的时间。”宋先生说,“我是在斯先生和绿蒂夫人去世后的第二年离开那里的。因为我结识一个朋友,在他的帮助下,我得以进入一家出版公司当印刷工人,你可以说那是我当时离出版界最近的一次。”

宋先生呵呵笑着,回忆其当印刷工人的那些岁月,他想起自己曾经甚至有一次在那里看到了一位著名小说家的最新作品。而他也是在那里遇见了自己之后的妻子。想到妻子,他不免悲哀,因为她已经离世快六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宋先生目光落在窗外缓缓开过的一辆小巧的红色轿车上,感慨着。而妻子的身影在他心中却依旧未有一丁点地褪色,好似她随时都可能用他们俩都很喜欢的那个青花瓷盘端着茶水从厨房走进这里一般。她是个很活泼的女人。他们是在公司当时组织的一次节日庆典上认识了彼此,她当时是主编的秘书,而他则依旧在满是油墨水的印刷厂子里混。此时想起这些,宋先生感到苦乐交织。他们有过属于他们的幸福,没什么遗憾。他觉得。

“那位帮助我找到印刷厂工作的朋友叫白崇甫,他原本是斯先生的一个崇拜者,后来他们成了朋友,经常来斯先生住的地方拜访。我给他开门,而他之前寄给斯先生的信也都是我帮忙接收转送的。我们原本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白先生出身富贵,但他十分随和,又因为我们年纪相差不多,所以有一次他看到我在门房里看书,就主动询问我在看什么,然后就这样你一言我一句地开始聊了起来。我们都喜欢文学,也都喜欢斯先生和其他一些与他同时期作家的作品。我记得,那天他是来找斯先生的,但斯先生和绿蒂夫人出门不在……我当时通知的第一个人就是白先生,因为当时他住在离那里不远的九州酒店中。我等他来之后,我们才一起决定报警。”

“所以您是第一位知道斯先生夫妇死亡的人?”

宋先生用小刀把残剩的烟灰挖掉,又重新装烟丝。他似乎突然从连贯的回忆中逃离了,从而避免某种来自久远之前的伤害,即使他知道那些悲剧已经过去很久了,却未能如烟般消散,而是每当他想起,就伤心一次。所以,也已经有许多年了,他都避免着再去回忆那天的事。

“是我!”宋先生说,“那一天就鬼使神差般的,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以前老家,我妈妈总是相信一些像预感这样神秘的东西。我虽然一直不信,但那天心绪不定,惴惴不安,担心有坏事发生。但谁能想到,并不是有坏事发生在我身上,而是斯先生和綠蒂夫人……”

他叹气,手指摩挲着欧石楠木的烟斗。

“有一份加急电报从斯先生老家传来,我估计是有什么紧急之事,所以就立刻上楼,但敲了几遍门都没人应声,而我知道那天他们并没出去。斯先生有睡午觉习惯,从一点半到三点半这样,但那时候已经快四点一刻了,再者,绿蒂夫人也应该应门的。我又反复敲了几次,直到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我打电话给楼下另一个门房——他刚过来接我的班——让他把备用钥匙拿上来,他告诉我钥匙应该被清洁工拿走了;我又让他查那一天是谁负责,十分钟后,他拿了钥匙上来,我让他回下面去,担心有住户进出……”

宋先生突然前倾着身子,看着正奋笔疾书的爱丽丝,说:“就像我那可怜的妈妈说的那样,当你害怕有坏事发生的时候,坏事往往已经发生了。在我踏入斯先生夫妇所住的房子里时,我立刻感应般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虽然那时候我还站在玄关,并没走进卧室,但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不幸的事……这件事我只告诉过夏,但她如今已去世多年,你是第二个知道的人!”

“那并不是我第一次进斯先生夫妇住的房子,在那之前我多次上来送信或送斯先生订的报纸和书籍,但大都是站在玄关处,并没真的进去过;真正进去,第一次是在斯先生送我他的著作时,他并且十分好心地在上面签了名。我当时没告诉他,当我知道他是著名小说家的时候,我已经买了他的许多作品,也原本想着哪天能有机会请他帮我签名。他送给我的那本小说集我如今还留着……”

宋先生歪着身子,从手边的书桌底层抽屉里拿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书,递给爱丽丝。

爱丽丝曾在自己收集的那些资料里看到过这本书的相片,它是当时的第一版,如今无论在书店还是网络上都已经难觅踪影。她当时还特地坐了一个半小时的火车,到中央博物馆去借阅这本书。不同的是,宋先生这本书的扉页上有斯先生亲笔写的一行字,爱丽丝看着,宋先生熟练于心地背了出来:

“送给我年轻的朋友,希望你能坚持自己的梦想!”

宋先生说:“我只读过不到五年的书,爸爸失业后,我就辍学开始找工作。因为在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都还小,需要爸妈养活。我当时十六七岁这样,觉得已经应该为爸妈分担家庭生计了……那些年经济一塌糊涂,到处都是失业者,你碰到的每个人都在找工作。岗位太少,但需要工作的人太多。许多人因为没工作而家破人亡,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在我们曾经住的郊外,许多流浪者都拥挤在桥洞下。由于干涸,没有河水,我曾亲眼见过那些人为了一块干面包大打出手,最终有人被打死,尸体就丢在河滩上,没人管……你如果知道当时的情况……并不仅仅是我们生活的国家,而是整个世界经济都陷入低迷,工人失业,无家可归者一年多过一年,再加上一触即发的战争……没有人知道明天会怎样,但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过今天,希望还能有一个明天!

我一个可怜的弟弟因为生病,无处医治而最后死在妈妈怀里。她哭碎了心,并且再也未能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五年后,她也就撒手人寰了,留下爸爸和我们三兄妹。那时候,因为我有了固定工作,弟弟也在一个木匠师傅那里当学徒,我们家的情况已经有所改善,正是妈妈应该享福的时候,她却离世了。我爸爸就像镇子上的其他男人一样,寡言少语,每天都只是埋头工作,工作,不会流露任何情感,并且对于情感的交流也生疏而别扭……弟弟去世,我第一次看到爸爸躲在房间里哭。我知道他是在哭,虽然他背对着我,但从他颤抖的肩膀,我知道他内心的痛苦。那时候我们都难过,但直到我有了自己孩子之后,我才能说是真正地对爸妈当时的痛苦有了些许感受。

他们都是可怜人,一辈子安分守己,努力工作,抚养着孩子们,最后却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就离开了人世!”

爱丽丝看到宋先生眼角的泪光。

宋先生并不为此难为情,已经到这个年纪了——他现在比当年去世的父亲还要大十多岁。他用手背擦掉眼泪,接过爱丽丝递来的面纸。

“人一辈子经历生离死别,而我却早早地就把这一切都遭遇了。从小小年纪的弟弟之死,到斯先生和绿蒂夫人的死,然后是我妈妈,最后是爸爸…… ” 他惨淡地笑了下,说:“而在那之后,是我的小妹妹的丈夫,他死在战争中,我们都没有收到他的遗体;我小妹妹生性敏感,因为难以承受这一刺激而乱了心智,在生下我外甥后,我们就把她送进了疗养院休养。我每个星期都会去看她,带各式各样她喜欢的花,告诉她外面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后来我弟弟买了相机,我们就拍了外甥相片,我带给她,但她已经将这一切都忘了。她不记得我是谁,也不记得自己的儿子。在疗养院生活了十二年后,她在睡梦中去世……”

“您曾经有多篇文章写的都是关于她吧?”爱丽丝问。

“是的。那时候,我常常做梦梦到她。她还是小时候的模样,辫子扎得很乱,我会帮她重新扎好;她追着我让我给她讲故事……从来没梦到她在疗养院里的时候,都是小时候的样子。后来我就写了那些文章。”

“有几位评论家指出,在您的小说《昨日世界》中,主人公的那位早夭小妹妹就是您根据自己妹妹的形象塑造的?”爱丽丝问。

“那是虚构小说,但她身上确实有我妹妹的影子。我想我在下意识中把自己身边的亲密之人都写进了那本书里……而那本书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纪念斯先生和绿蒂夫人而写的。那是我第一本出版的小说,虽然在那之前我已经写了一些零零散散的故事,但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本小说是在斯先生夫妇去世快7年后写的,当时我依旧在出版社做印刷工作,但已经是里面一个小领导人了。”

“在您书的献词中,您并未直接写出斯先生夫妇的名字,这是您有意为之吗?”

“是的。”宋先生说,“在当时,没有人知道我曾是斯先生夫妇的门房,再说,谁会关心这样一个不闻一名的小人物呢?你得记住,那是个阶级鲜明的时代,即使在战后,理论上这些古老的阶级或许已经不存在了,但它已经内化到人们的观念和意识里了。当时斯先生的小说首先是在欧美国家开始流行起来,直到上世纪晚期才在他自己的祖国和另外一些国家流行开来,人们开始注意到这样一位无与伦比的小说家!是战争的原因,在战时,他的书都被烧了,和那些开明反戰的其他许多作家一样,而斯先生在当时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个细节是,斯先生和绿蒂夫人从外面回来,我给他们开门,并告诉他有一份他的电报。白先生当时也和他们一起。斯先生看完电报,对他夫人和朋友说:‘他们开始烧书了!

绿蒂夫人上前安慰他。

“我们都知道这件事早晚会发生的……”白先生说,‘而一些知识分子却依旧信誓旦旦地在报纸上为政府辩解,甚至有人说清除掉一些错误思想是为了国家的长远良性发展!真是混蛋!哦,对不起,夫人!

绿蒂夫人笑着摇摇头。

我当时注意到斯先生什么话也没说,但神情黯淡而悲伤。我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对自己出生和成长于其中的那些文化感到骄傲,但如今他必须眼睁睁地在去国久远的异乡看着自己如此心爱的文化一点点地被扭曲和摧毁。在经过我身旁的时候,他声音悲哀地说:‘Die Welt von gestern Sind verschwunden!意思是,昨日世界已逝。然后就上楼了。看着他在灯光下的背影,我当时——直到现在再回忆起来依旧替他感到难过。我不会说,自己能理解他当时的心境,但我很清楚,那一切对他的打击!

而不久后,坏消息从报纸和收音机里潮水般地接连而来,战争已经开始了!”

“他有时会和我们讲以前的事情,小时候我们甚至把它当作睡前故事。那时候,我们对此的理解就好像对于童话故事的理解一样,亦假亦真。长大后,很多印象已经模糊了,但大致的轮廓始终都在那里,我估计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忘得了。”

宋小米盘着腿坐在沙发里,愉快地说。

爱丽丝靠着沙发背,问:“你对那些故事感兴趣吗?”

“也还好!”宋小米说,“我看过爷爷写的几本小说,尤其是那本很著名的《昨日世界》……我不知道,感觉似乎很怀旧,而我后来问他才知道,那是他的第一本小说,而且他当时才三十多岁。如果只让我根据那本小说来猜测作者的年龄,我会觉得应该是经历沧桑的老人,在晚年开始对过往岁月的怀念。对这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也觉得很有趣!”

“你知道那本书中的一大部分故事都是真实的吗?其中重要角色,那个流落他国的小说家其实是你爷爷曾经遇见过的一位著名大作家?”

“我对这件事也有耳闻,” 宋小米说,“主要来自课堂,你知道这是我们必读的书目。在课堂上,通过老师讲解背景我才知道这些事,后来也曾想问问他,但最终也因为其他事忘了……你对这件事似乎很感兴趣?”

爱丽丝说:“我的硕士论文写的是那位小说家,博士论文写的是你爷爷的作品和那位小说家之间的联系……现在我在为一家杂志撰稿,并且也希望最终能集结成一部新的研究。”

“关于我爷爷?”

爱丽丝点点头,“和那位著名的小说家。”

“好像很厉害的感觉!”宋小米笑道。

“你爷爷是个很厉害的人!”

“我们老师在知道我的身份后,也时常这样告诉我!”她说,“不过爷爷能同意接受你采访,我还是有些惊讶的。他已经很久都不愿接受采访了,一个人和一只可怕的老猫住在这里,死活不肯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他是个很顽固的老头,你知道吗?”

这已经是爱丽丝第三次来这里了,她却从未看见有什么猫。

“你会把这些写进你的书里吗?”宋小米问。

“如果你觉得ok的话。”

“我ok。”她说,“我发现我对自己爷爷的了解还没有你们了解的多。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的文化课老师都比我更了解他;而我自己也常常从其他人——像你——那里了解到爷爷的另一个面貌,另一段故事,这种感觉很奇妙;因为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你曾经以为很了解的人其实一点都不了解,或说是仅仅了解那很有局限的一面。”

“或许会有这样的感觉!”

“等你书出版了,一定要通知我,我要拜读拜读!”

“斯先生和绿蒂夫人是在战争即将爆发前来到这里的……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在被驱逐出自己祖国之后,曾定居英国,后又在美国辗转,最终搬到这里久住……”

宋先生依旧一贯地先点上烟斗。爱丽丝看到放在书桌右上角的一摞稿纸,那应该就是宋先生从上午开始的工作。即使如今,他保持了一辈子的习惯也没有改变,依旧是早上七点半起床,喝一杯无糖咖啡,到室外散步十五分钟,然后回到书房开始工作,一直到中午十二点结束。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在他们第一次交谈的时候,宋先生这样告诉爱丽丝,“但后来因为我妻子总是在十一点半之前准备好午饭,所以我也必须在那之前收工,否则就只能吃他们的剩饭了。”他露出个调皮的神情,“但在妻子去世后,我又不知不觉地恢复了之前的工作时间,有时候甚至会工作到下午一两点,直到想起自己还没吃饭,才会暂停手上的工作。子女们担心我,还曾经特地给我雇了一个阿姨,请她督促着我每天准时吃饭……那个阿姨年纪比我还大,对我也很严格,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似的被管着……妻子去世后有一年多的时间,觉得生活没了意思,但最后也还是走了過来。”

他低头敲着烟斗,在阴影中,爱丽丝看不清他当时的面容。

“好的作家都是坚持下来的,” 宋先生说,“如果你稍微了解下东西方历史上那些著名的作家,就会发现,他们每日的工作就和上班一样,朝九晚五,一天都不能浪费。这是斯先生曾经对白先生说的话,白先生后来又告诉了我。

做一个好的门房,勤快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属于自己的时间也很多。我总是会带些书去看,作为消遣,都是一些从旧书摊那里很便宜买来的书,时常都是些故事烂俗的娱乐小说,但有时候也会幸运地挑到几本不错的书。像有一次,我就挑到了一本托马斯 · 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和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斯先生曾注意到我在看书,就好心地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是托马斯 · 曼先生的书。他告诉我,他曾有幸和托马斯 · 曼先生一起共进晚餐,‘他是位很有趣且十分睿智和善良的人!斯先生这么说。第二天他出门的时候,送了我托马斯 · 曼先生的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并对我说:‘坚持下去,年轻人!”

说到此处,宋先生感慨地停下来,好似那些时光如此细腻,让他不得不再次细细咀嚼一番。他满面红光,眼神闪烁,好似此刻他的身体里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感即将呼啸而来。

“啊!你能想象得到吗?在那个时代,一位著名的大作家这样善良地鼓励你!”宋先生情绪激动,“而且我们也相识不久,我甚至不能说在那个时候我们是相识的。”

“在那之前您已经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作家了吗?”爱丽丝问。

“我曾在一次夜课上听到一位演讲者十分崇拜地谈论斯先生的作品,我由此很好奇;经过几次辗转,我从一个曾经的同学那里借到了斯先生的一本小说集,我很喜欢里面的那些故事。写得多好啊,完美而迷人。尤其是那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分外吸引我,并且一直记得……虽然在遇见斯先生之前,我已经读了他一些作品,但我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不像现在作家出书会把自己的相片放在前面介绍里,那个时候,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是从住在那栋楼里的其他房客那儿得知的,那位有礼貌的绅士就是斯先生。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激动,和我一起工作的另一个朋友并不知道,他只是以为我疯了或是恋爱了,但事实比那都更美好!”

宋小米端着泡好的茶走进来,然后在一排书架前仰着脑袋看着。

“爷爷,你这里有XXX的小说吗?” 她问。

“我没有。” 宋先生给爱丽丝端了杯茶,“我和爱丽丝在这里工作, 你不能待在这里。你有打电话给你爸爸吗?”

宋小米噘了噘嘴。

“不要让他太担心。” 宋先生呷了口茶,“否则他一着急就会打电话给你妈妈。”

爷爷的这句话似乎戳中了孙女的担心。宋小米不情愿地走出去,嘴里咕哝着什么,她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我会打给他的!”

“一个家庭里,父母两人中总有一方是孩子们害怕的!”宋先生笑道。

爱丽丝后来通过宋小米得知,她祖父母一共有四个子女,其中第二个女儿在11岁那年因意外去世。这件事立刻让爱丽丝想到宋先生童年的遭遇。此事,在之后的采访中爱丽丝并未故意提及,她不想重新引起老人的丧子之痛,但在他们接下来的几日谈话中,宋先生有时会无意地谈到此事。时间尽管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但那些撕心的痛一点未曾减少,就好像当他在夜里梦到自己那个可怜的弟弟时,泪水依旧打湿枕头。

而午夜惊醒,卧室空空,一切都永不复返,就像昨日世界。

“我一直好奇斯先生那一辈人,他们遭遇的历史应该是之后的人不可想象的。两次世界大战,无数的政治风波和国内阶级、种族矛盾……那个时代充满了转瞬即逝,没有人敢肯定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而如果我们去看斯先生最后写的那本自传,你就会发现他这一生都在失去,失去曾经成长和与其融合成一体的那个世界,那些文化与秩序,气质和风尚,都被矛盾和战争摧毁,并且是以如此强度,连根拔起!

我以前曾看过一位斯先生的旧友写文章指责他,大概内容就是说斯先生满脑子都是‘遗民念头,对旧文化念念不忘,还想为它招魂。但在我们如今事情已经过去近半个世纪之后再看,曾经那一批激进甚至极端思想主张者对他们的国家和整个世界造成了太大伤害。谁不为法国大革命着迷?但谁又能想到恐怖极权来得如此之快?这两者之间是相生相依的。就像指责斯先生的这位作者,他自己是革命论者,但他们都忽视了我们对于暴力的难以掌握。他们或许都相信我们能完美地控制革命暴力,但到如今的过去历史却一次又一次地证明,通过暴力建立起的政府,最终总会以暴力来统治,结果依旧是生灵涂炭,甚至比之前更严重,因为他们现在所使用的是像 ‘正义 ‘民主 ‘进步 ‘科学和‘未来这些旗帜……

就像法国革命家罗兰夫人曾说的那样,‘自由啊,有多少人打着你的名号做尽了坏事!极端思想和暴力都是潘多拉盒子,打开后就难以关上,而幻想我们能掌控它们,更是天方夜谭!我想,这就是近代历史给我们最深刻的教训!”

“您在您早年的那本斯先生传记中,也曾对斯先生的政治思想和立场进行了讨论。您自己之后的政治思想是否有受过他的影响?”爱丽丝问。

“当然,毋容置疑。”他指了指右手边书架上的那本薄薄的传记,“遇见斯先生的时候,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虽然已经得以塑造,但依旧是浅薄和摇摇欲坠的。就像当时的其他国家一样,我生活的祖国里也有激进的法西斯组织,而许多年轻人学着意大利和德国的灰衫军,也穿起了那些令人厌恶的衣服,在街上示威、挑衅和捣乱,但好在政府能及时地压制住他们。许多人,无论是当时的政客还是博学的知识分子,都曾为德国举办的那届夏季奥运会所吸引,一种秩序和理性的胜利。知识分子在国内的报纸上大加吹捧法西斯思想,指出它是如今漫漫长夜里的唯一一盏指路灯。而对那些处在饥寒交迫,又没有工作的民众看来,这是改变他们不幸生活的最好方法,因为报纸上说法西斯国家已经解决了经济问题,如今人人都有工作了……政治是需要时间的东西,但在当时,无论是政客还是民众,都没有时间,所以我们被自己的短视所困,结果是只要能解决当务之急的方法,都变成了好的,而不管它可能在之后造成的危害……当时的政府以高压手段打击国内的法西斯主义,因为他们公然宣传夺权,这让政府很紧張。而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才使得法西斯主义未能在国内形成燎原之势,从而造成不可挽救的灾难!”

“或许也和您的国家远离欧洲大陆有关?”爱丽丝说。

“是的,毕竟我的国家在海的另一边,而当时的消息传递还没有如今这么迅速,或许这一定程度上也保护了我们。许多流亡者都去了美国,一些人也来到我的国家,斯先生和绿蒂夫人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您工作的那栋大楼曾是一位皇族成员的府邸?”

“是的,但后来主人坏了事,所以被斩头,房子也就被政府收走了,两年后又经过整修变成了公寓,一些达官贵人都住在其中……”

“在斯先生去世后,政府当局就把那栋公寓收了回来,改造成了如今的斯先生纪念馆?”

“是的, 那是在斯先生去世后的第三年。你有去参观过吗?”宋先生问。

“我去年的时候曾去过。” 爱丽丝说,“他们说房子里的摆设都和当年一样,未曾动过。我发现,一切都保存得很好,我们甚至在斯先生的书桌上看到了几封他当时在那里所写的短信!”

“说不定那些信后来都经我之手寄出去了!”

“那斯先生当年的那些信大都是寄往何处?”

“大都是寄往欧洲……我记得也有几封是寄给他在美国认识的朋友。”宋先生说,“他在欧洲的朋友通过信件把正在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虽然他订了好几家报纸,但上面的新闻总是只记些大消息,而他通过朋友们的信件,可以直接了解到普通人的心思和对此的看法。

我有一次接到绿蒂夫人的电话,问能否请我把斯先生的信拿上去。我迫不及待地连电梯都没坐,直接爬楼上去。女佣开了门,让我在玄关那里等着。绿蒂夫人从卧室里走出来,对我说‘请进。我当时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她是位美丽的女性,笑容是那样的温柔亲切,虽然岁月已经在她面容上留下些许痕迹,但依旧不能掩盖她那雍容的气质。她很善良。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于是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笑容。

‘斯先生还在书房工作,他稍后就来,请你稍微等一下。绿蒂夫人对我说。

我什么都不敢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老板在我们来的第一天就警告过我们,不要和住户说些无聊的话,而是要专心地听他们在说什么,然后作出合适且有礼貌的回答。我只是站在那里,像个木桩般地一个劲点头。

斯先生穿着便服从书房里走出来,他看到我轻快地打了个招呼。

‘一切都还顺利吗? 绿蒂夫人问他。

‘很顺利,亲爱的。' 斯先生心情很愉悦,‘写了三页纸。并且比前几日写的都令人满意。是我的信吗?斯先生问我。

'是的,先生。'

'希望能有些好消息……'笑着看着我。

我当时在这整个过程中都很紧张,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被一位住户邀请到他们的家里,并且还如此善意相待;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斯先生。我们在他和绿蒂夫人出门和回来的时候,会有一些问候,也曾在他等待绿蒂夫人的时候,有一些交谈,但也仅此而已。但他们待我好似已经认识了许久的朋友一般。即使在那之前,我已经一个人在首都生活了多年,但我认识的人依旧寥寥无几,并且也没什么要好的朋友。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生活,总是一件艰难且十分孤独的事情,而斯先生和绿蒂夫人给我的感觉就好似朋友一般。而且他们还是如此尊贵的身份,对我这样一个门房小伙子显示出了令我感动的善意。这是我到如今都不能忘记的!”

金红色的夕阳从宋先生背后的窗子里漏进来,满屋子都是令人心动的色彩,就连宋先生的满头银发此刻都变成了金黄色,闪烁着幻觉般的光芒。窗外的天空彩霞漫天,好似翻滚的火焰般!

“你愿意出去走走吗?” 宋先生突然说,“这样的晚霞难得一见!当然,如果不妨碍你采访的话?”

“没事,我可以把录音机拿在手里。”爱丽丝说。

他们离开房子,走下门前的阶梯。爱丽丝看到一只黑色的猫此刻正蹲在宋先生书房的窗户台子上,懒洋洋地看着他们。或许这就是宋小米说的那只猫,它似乎很安静。

“你喜欢秋天吗?”宋先生问。

他们沿着满是落叶的小道走着,爱丽丝放慢脚步,跟在宋先生身边。

“我喜欢冬天。”爱丽丝说,“我成长的地方很难见到雪,而我又很喜欢雪!”

“冬天对我这样的老家伙来说太冷了,有时候很难熬。”他无奈地说,“这里的冬天很冷!”

“您在之后有再回过那栋公寓吗?”

“很多年前回去过,我的一个女儿嫁在首都。夏天的时候,她和她丈夫邀请我们一起去他们在郊外的别墅度假。那是个愉快的夏天,孩子们能到河里游泳;我和妻子时常在早晨和傍晚去房子后面的森林里散步,有几次我们都碰到了一只十分漂亮的雄性麋鹿。它们的举止动作十分优雅,让我想到斯先生。”

“斯先生纪念馆开幕的时候,您还在那里吗?”

“我当时已经在出版社的印刷厂工作。”宋先生用手杖敲击着路上厚厚的残叶,踩在上面的感觉很奇妙。“但我有请假过去看。而一向对我们要求十分严格的老板听说我是为了去看斯先生纪念馆开幕而请假的时候,也愉快地答应了。他说,自己也是斯先生小说的读者。开幕那天去了许多人,政府里的几位要人、一些著名的作家和斯先生生前的朋友都有出席,我看到站在副总理身旁的白先生。他没看见我。我原本想在开幕式结束后过去打个招呼,但他一直被记者和一些人围着,我就离开了。但没想到,那却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白先生在回国的路上不小心感染了风寒,最终却意外地迅速恶化而不得医治。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五六年过去了,我是在去欧洲领奖的时候,打听他下落才知道。

唉,还有什么比壮志未酬而匆匆离世更让人悲伤呢?”宋先生叹声连连。

“是因为《昨日世界》?”

他点点头。

“我后来通过一些朋友联系上了在白先生弥留之际照顾他的方女士,我当时不知道她是白先生的情人。她告诉我,白先生留下了一些手稿和信件都在她那里。我问是否能让我看看?她答应在第二天带来给我看。我们在我住的宾馆楼下的咖啡馆里碰面。白先生留下的手稿里有两部未完成的小說,一部读书札记,而那些信件中首先引起我注意的就是他和斯先生的那些通信。我当时知道,一位斯先生的早年学生正在整理出版他的书信集,他曾致信给我,问我手中是否有斯先生的信件,并且又请我帮他留意下可能流落在外的那些书信。所以我告诉方女士,白先生留下的这些信件能够帮助那位先生。我把他的地址和号码留给了方女士。而方女士则问我,是否能帮忙出版白先生的这些手稿?白先生一直待我不薄,并且他给我的善意和友谊让我终身存谢,所以如果有任何我能为他做的,肯定是在所不辞。所以之后的故事,我想你也都知道了!白先生的小说得到了评论家的称赞,人们也渐渐了解到这样一位不幸早逝的作家……”

他们在道路的尽头拐弯,前面一片平静的湖泊好似镜子般一丝不苟地临摹着世间万物。在河边的草地上,父母们拉着自己的孩子,一些年轻人坐在长椅上跷着腿看书,几位老人坐在一起闲聊,一个小女孩怒气冲冲地冲她保姆喊叫……他们沿着河的另一边走着,霞光渲染着森林,五光十色,此起彼伏。

“在那之后,我开始负责把斯先生的报纸和信件送上去。老板看到斯先生夫妇很喜欢我,就警告我不要过多打扰他们,并且尽量少说话。我一如既往地被邀请进房间,有时候绿蒂夫人还会请我吃饼干。有一次,斯先生从书房出来,随手让我坐,但我们做门房的有自己的规矩,而且我是那么紧张,哪还敢坐下?

斯先生总是希望能有好消息,但每次我送上来的总是坏消息占多数。一个傍晚,他们正在准备出门参加一位朋友的婚礼,斯先生收的一封信里告诉他,他旧日的一位哲学家朋友在边境等待身份审核的时候自杀了。斯先生一下子瘫坐在沙发里,悲伤地落下泪来。绿蒂夫人抱着他,安慰他。我当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想偷偷地离开,但又怕弄出声响,结果就僵硬地站在那里……斯先生那天非常伤心,而这件事对他的刺激也很大。之后的多日,他都郁郁寡欢。白先生来看他,说他一直在工作,但心情始终低落。我想他那位朋友的自杀,对他的影响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是哲学家本先生吗?”爱丽丝问。

“是。”

“他们有着相似的成长和教育背景。”

“你观察得很仔细。本先生和斯先生,他们都成长在斯先生所谓的‘昨日世界中,而如今那个世界已经彻底被摧毁,所以从那个世界孕化而生的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本先生选择自杀,我想这对斯先生起到了某种潜在的暗示作用。很多后来的研究者都不知道此事,我当时写的斯先生小传,曾有提及,但许多研究者都轻视了它的重要性。”

一群飞鸟从森林中飞起,哗哗啦啦的一片,很快就变成晚霞中的一些星星点点。待森林安静下来后,他们听到风声从其中穿过,而在夜晚才振翅的猫头鹰此时眨着眼睛,等待黑夜。

“对于写作,或许从一开始这颗种子就在心里,只是等待着在合适的日子里发芽生根,又因为在做门房而认识斯先生那短暂的一年多里,就是之后的决定时刻。”宋先生靠着柔软的椅背,黄藤手杖放在桌子旁,他曾在自己的多篇随笔里提到这根神奇的手杖。“最开始是白先生鼓励我尝试写作,他知道我已经看了一些书,并且又时不时在我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写些什么。他说:‘你整日坐在这里观察来往人物,形形色色,不正是故事开始的时候吗?我们都在虚构自己或他人的生活,那些层出不穷的故事,但事实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了无生趣且日复一日的,无数的前人都已经经历过,但我们难以逃离得必须再次经历。年轻时都有大理想,都想走出自己成长的犄角之地,去外面看看,闯一闯;但改变总是那么困难!”先生笑道,伸手拿杯子喝水。

书房里的空调发出呼呼的风声,暖气源源不断,而窗外的冷雨则依旧。爱丽丝一进门,宋先生就站在客厅入口处等她,并为自己在此糟糕天气提出继续采访的要求而道歉。他询问爱丽丝是否还住在上次过来的那家旅馆?爱丽丝说自己现在住在另一家,之前住的那家旅馆前段时间发生了些糟糕的事情。

“原来如此,我并未听说。”宋先生双手都叠放在黄藤手杖上,好像整个身体都在靠它支撑一般。他围着围巾,尽管室内温热。“你知道,我最近很少再看报纸。精力不够了,再加上旧疾复发,不得不开始为那些还未完成的工作担心。”

“您身体有好些了吗?”爱丽丝从宋小米发给自己的邮件中知道他前些日子在生病。

“都是些老毛病,没什么可担心的!”宋先生说,“但孩子们都不放心,所以他们一起坚持让我到医院做个彻底检查。我担心要在那里住院,所以想在这些事发生之前把我们之间的交谈完成。”

“您想谈一谈斯先生夫妇的自杀吗?”爱丽丝问。

宋先生从昏昏沉沉的思绪中苏醒,又想了会儿说:“当然!这是最后一步了。就像我在三个月前曾和你说的那样,是我第一个发现了斯先生和绿蒂夫人,然后我给白先生打了电话,他大约半个小时后到达,我们在商量后报了警。在那之后,我经常自己在想,回忆斯先生和绿蒂夫人自杀前的那些日子;在想我是否从中遗落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按照我当时的理解,自杀总不会是突然的,或没由来的,总会有一个在时间里的过程……所以当我带着这样的想法回忆斯先生夫妇自杀前的几天时,每件事——斯先生和绿蒂夫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似乎有了完全不同于之前的涵义。其中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并且我觉得是自杀的前兆,而斯先生下意识地表现了出来。

在悲剧发生的一个半月前的一个早上,斯先生从外面散步回来,他看到我在办公室里写东西,就和我闲聊了会儿。他告诉我他最近正在写一本关于他自己成长的那个世界的书,‘或许可以说是传记,也可以说是回忆录。斯先生当时这么说。这本书也就是我们后来看到的斯先生最后一本《遗失的世界》。后来我通过当时编辑这本书的编辑得知,《遗失的世界》手稿是在斯先生夫妇自杀前两天才寄出的,并且前一天中午,他还收到斯先生的一封信,对书稿中一个错误的时间和几处具体地点进行了修正。所以我们现在知道,斯先生是在写完这部回忆录之后自杀的,甚至这场自杀已经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上次您说斯先生当时的一位哲学家朋友在边境的自杀对他也造成了很大影响!”

“是的。”宋先生简短地说,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那应该是这个过程中沉重的一击。”

“所以当时您有看到斯先生的遗书吗?”

“它就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用小刀压着。”宋先生感觉着自己重新步入那间静谧如初的卧室,看到相依相偎地躺在一起的斯先生和绿蒂夫人。他们就好像睡着了,但可怕的死神已经夺去他们的生命,改变他们曾经的面容。

意识到此刻躺在床上的人已死,对当时的宋先生造成了巨大冲击和恐慌。好似有人突然抽走他此刻所踩着的地板一样,直接导致他重重地摔进深渊里。而震惊里是满满的疑惑,悲伤翻涌而来,但他始终就站在那里,看着如此善良高贵的好人被死神偷取。

“遗书是斯先生的笔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宋先生说,“他的字俊秀而有力,并且总是颇有韵味地朝右边倾斜,非常漂亮。从遗书中看不出任何慌张和不安,就像他在里面说的那样,他是在自己完全自觉自愿和完全清醒的时刻写下那些话的。自杀是需要巨大勇气的……”宋先生突然正声道,“世人都以为自杀是懦弱者的行为,但我告诉你,能清楚地决定且实施自杀的人,都有着超乎常人的勇气。”

“您曾经在纪念斯先生夫妇的文章里说,他们的自杀是身殉,您的意思是?”

“我在这里指的并不是如一些研究者所认为的那样,以为斯先生夫妇自杀完全是因为他们的祖国被侵略占领,不是殉国,而是——就像斯先生遗书中所说的那样,是因为塑造他的那一文化的被摧毁导致了他的漂泊流浪,而这种无根性对一位六十多岁且对其文化念兹在兹的老人而言,是难以承受的。虽然我们从斯先生晚期的一些信中可知,他在我的祖国生活的安定,没有被打扰,也不会被冒犯,但毕竟是客居他乡。我从三十七岁去国,四处辗转生活,很少回去,如果不是后来因为有了孩子才在这里安居下来,我想我还会到处迁移……我的情况和斯先生不同,我随时可以回到自己成长的国家,但斯先生不行,他是被自己国家驱逐的人……在之后,你将成为一个‘他者,成为一个‘格格不入者,而对斯先生而言,这种把自己从曾经成长的土地上连根拔起的灾难,是毁灭性的!”

冬雨敲击着窗户,瑟瑟风声穿过已经干枯的树枝,带起落叶。那只黑色的猫此刻正慢悠悠地从客厅走进来,灵巧地跳上靠墙的沙发,蜷缩在离爱丽丝不远的小角落。

“等我进了医院, 我最担心的就是它!”宋先生说。

下午爱丽丝在旅馆里的茶室整理上午的笔记和录音,并给总编回了电话,说剩下的文章能在这周末交上去。茶室里沒有几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她透过玻璃幕墙看着马路上寂寥的行人。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宋先生将离开这里,或许会去他的哪一个子女那里。从她所收集的资料和了解所知,宋先生的这些子女对自己父亲传奇的一生似乎并不真正地了解。或许对他们而言,他就是那个在工作时不能被任何人打扰且脾气很坏的父亲。

她曾在半年前特地去见左韩飞,后者曾在十多年前写了宋先生的第一本传记,并且也由此采访了宋先生当时的所有家庭成员。左韩飞给她看了一些当时他迫于压力而未能放进书里的资料,都是些家庭成员在言语间透露的不满和愤怒,有一个女儿甚至直接告诉左韩飞,他父亲是个冷漠的、只关心自己工作的人。

“他对自己的那些读者都比对我们要好!”采访记录中有这么一句话。

所以当宋先生在回忆中谈及自己家庭的时候,爱丽丝总是在心上打一个问号。但她确实能感觉到宋先生对其亡妻的感情,那不是一个老人能轻易就表演出来的。何况她这几次前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他的家庭,而是为了他与另一个如今已被文学界奉为经典的作家之间一段莫逆关系。

爱丽丝相信一个人能被自己崇敬的人影响,就像宋先生在斯先生的影响下走上写作的道路,或是她在宋先生那些精彩深邃的小说影响下,开启自己一段新的人生一般。而在此次前前后后经历快半年的采访中,爱丽丝都隐藏着自己内心的兴奋和激动,而是把自己设定成一个记录者,安静且准确地记下宋先生说的每一句话。有些往事太过久远,而当承载着那些记忆的人渐渐凋零后,这些宝贵的记忆也就没了。在宋先生晚年,她来到这里,希望能记录下那段发生在几十年前,虽然短暂但是如此令人着迷的相遇和相知。

手机上的闹钟响了起来,让她一惊。已经两点,她收拾起桌子上的笔记本和收音机,准备前往宋先生住处,继续上午的交谈。

“那两次战争毁掉了两代人,毁掉了许许多多的文化托命之人,斯先生便是其中之一。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站在那里的感觉,多么令人心碎。先生如果再能坚持些时日,就能看见战争结束之日……个人被时代卷携,颠簸起伏,灾难重重,而死生离别,更是难以忍受。一个以如此乐观精神开始的新世纪最终却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时代,我们现在再回头去看,我很多时候依旧觉得难以置信,而想到在其中那一个个的人,更是不知所措!

兴亡最后苦的都是普通人,承担战争结果的不是当初发动它的政府或是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主义和观念,而是活生生的普通人。战后我曾在一个火车站看到那一车车被送回来的士兵,都残缺不全,面如枯槁,而那些人中的许多人比我还年轻,但他们已经经历了人生中最糟糕和可怕的事情。犹太人大屠杀,卡廷森林惨案……看到报纸上这些报道,谁都不敢相信,但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宋先生停下来,似乎在积蓄力量。那只猫此刻趴在他腿上,安静地睡着。

“您从今年年初开始,开了博客,并且隔三差五就会更新,发表您对当下世界各国政府的一些政策或行为的看法和批评。其中有一篇您提到当下世界整体局势在重复曾经的错误,而一旦不受控制可能会重蹈旧日覆辙?”

“具体是?我现在有时候记忆不大好。”

“是11月3日的一篇,叫《历史的钟摆》,您有印象吗?”

“哦,我记得。”他说,“我对当下局势并不抱乐观态度,几个重要国家里崛起的极右翼势力开始登上舞台,一些领导人满嘴谎话,无知无能,并且极不负责任,在许多事情上用谎话来欺骗民众,而大多数民众对政府的某项具体政策到底如何其实是不大清楚的,因此在这些野心政客的挑拨下,以情绪代替理智行事,结果总会造成危害……”

说到这些,宋先生十分激动。

“这些话我好像之前有和你说过……政策的订立和实施都是需要时间的,前者需要深思熟虑,征求多方意见;后者需要稳定的局面和负责任的政客予以实行……但现在无论是政客还是民众都没有时间了,结果就被短视和一时之快束缚,而以牺牲未来作为代价。政客不负责任地乱开白头支票,但又实现不了,最终就是利用最古老的无耻手段来转移对自己无能的批评,就是寻找替罪羊!你如果回顾各个时代历史,总是有替罪羊存在,成为泄气口,过去的这个世纪最大的替罪羊便是犹太人和无数少数群体。如今呢?难民和特定宗教信仰者成了许多国家国内问题的替罪羊!时间是流逝了,但历史没变,而人们往往忽视!”

他们都沉默了会儿,听着雨声入耳。趴在宋先生腿上的猫伸了个懒腰。

爱丽丝还有几个问题没问。

“在左韩飞的传记中,他说您手里有斯先生的另一封遗书?”

宋先生似乎被这个问题逗乐了,他说:“左先生听信了这个不实传闻。我手里并没有斯先生的所谓另一封遗书。只有一封遗书,我和白先生都曾看到,并且如今它就放在斯先生的纪念馆里。这个传闻一开始是从白先生写给一位友人的信中出来的。白先生说,我手里有斯先生的信件和手稿,但这件事以讹传讹,最终就变成了我手里有斯先生的另一封遗书。

我手里的斯先生信件来源也并非如一些人所传的那样,是我以不正当手法取得的,而是在当时一些还未来得及送给斯先生的信。斯先生没有子女,他的遗嘱执行人因为战争原因而无法过来,所以最终处理相关事宜的就是白先生和当时的一些朋友,白先生也请我帮忙,所以有一段时间很忙,结果我便忘了那些信……但直到斯先生纪念馆建成,我把那些信捐给他们时,我都未曾拆过其中的任何一封信,那些是斯先生的信,我不能私自拆,所以我也是和其他人一样,是在纪念馆里看到那些信中内容的。我曾写过一篇短文,希望能把此事说清楚,但左先生的书传播颇广,那个关于另外一封遗书的故事也就在人们意识里根深蒂固了。”

他苦涩无奈地耸了耸肩。

“或许是人老的缘故,这些年我时不时做梦重新回到那个时候,斯先生和绿蒂夫人盛装准备出门,我为他们开门,斯先生会给我阔绰的小费,并祝我有一个愉快的夜晚;有时候年轻英俊的白先生会嘴里叼着烟出现在楼下,和几个熟悉的朋友谈笑风生;他鼓励我进行创作,讲述或虚构自己和别人的故事;斯先生送我他和托马斯·曼的小说,绿蒂夫人邀请我坐下,但我太紧张了,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未曾真正地经历斯先生成长的那个时代,他的精神故乡我虽然在之后曾几次踏足,但都没有找到存在于斯先生身上的那迷人气质。在那个年代,气节依旧令人尊崇,而我之后所生活的时代,则是看着它一点点被摧毁。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不是像合上看完的书,而是像残酷的扫地出门!

如今,我比斯先生去世时的年纪也大了许多,我开始感受到他最后在遗书中所说的那些心情。对一个垂垂老矣的人而言,再度从头开始是需要特殊力量的,而我的力量已经因长年的漂泊和这一生的蹉跎而消耗殆尽。和斯先生不同的是,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在此时结束我的生命……我或许活得很好,但这个世界并不好!而无论是斯先生的时代,还是我的时代,如今也都是昨日了……我把自己當作是斯先生那个时代尾声的人,也是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了,接下来是你们的时代!”

宋先生的这席话让他衰老得厉害,此刻的他好似傍晚的暮色般,沉沉落下。

“斯先生在遗书里说,对我而言,脑力劳动是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财富,我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在那间卧室里,他等待着白先生——这一幕在之后的梦里反复出现,在那段恍如隔世的半个小时里,他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该如何站立,不知该站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这样盯着面色惨白的斯先生看……他从未敢如此放肆地看过自己的这位英雄,总是低着眼睑替他开门、关门,送信和回答问题。而此刻这间卧室似乎变成了一个神秘场所,让他们得以面对面;如今他满脸皱纹,眼神模糊,但依旧清晰地记得斯先生的模样。

“没有应许之地,你所成长的土地总是牵连着你,即使你被它驱逐!”在他们的第一次谈话中,宋先生曾如此说。

年轻的他缓慢地挪动着脚步,停在低矮的床头柜前,上面那封遗书好似在风中摇摆的旗帜般让人无法忽视,那时的他目光如炬,能清楚地看到其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在最后,斯先生说: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他们经过这漫漫长夜还能看到旭日东升,而我这个过于性急的人要先他们而去了!

这些“朋友”中会有他吗?他曾在心里揣度。

一个夜晚,斯先生和绿蒂夫人从外面回来,他替他们开门。斯先生兴致高昂,看到他放在桌子上的书,于是愉快地问了几个问题,“我惴惴不安地一一回答,在他准备上楼前,他对我说:‘年轻人,坚持下去!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作者简介:

重木,小说、诗歌与文章发表于《芙蓉》《西部》《作品》《青年文学》《文艺报》等,有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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