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神的救赎
2019-03-18艾蔻
艾蔻
蓝色拒爆筒连接红色爆破筒
然后,将淡黄色的TNT摊在手心
再加上电雷管、起爆器
几段陡峭的山路
和一整个下午晴好的天气
在与地雷手谈之前
杜富国,一个微信名为“雷神”的年轻人
正用他敏捷的右手转动旋钮
顷刻间,枝叶繁茂的丛林
开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经由这种方式
战士们一次次穿越时空
重返当年战事笼罩的西南边陲
绵延千里的中越边境线上
群山缄默,一片寂静
然而,这不是我们想要的那种寂静
这是山川抱着说不出的黑暗的寂静
这是闪电与乌云堆积在胸腔的寂静
这是砸碎了琴、驱散了乐队的寂静
战争潜伏下来,漫长而诡异
火箭弹、迫击炮弹、加重手榴弹
定向雷、绊发雷、防步兵地雷
甚至是战斗临界状态的反坦克地雷
数以百万的毒蛇,躲在暗处
轻轻吐出猩红的信子
阳光下的土地变成了死亡之铁
恐惧,如影随形
祖祖辈辈守望家园的人们
仿佛脚心扎进了粗野的钉子
危险,一触即发
当触雷的阴影拽住下地劳作的双腿
越陌渡阡也成了赴汤蹈火
当八十七位村民只剩下七十八条腿
“回家”,成了一个血腥的词
在这里,所有的描述和感叹
都应当三缄其口
杜富国想做的只有一件事
——救赎
他和战友们主动请缨
军旗下的誓词威武而庄严:
“终结南疆雷患”
这是对群山大地的救赎
对村庄农田的救赎
更是对雷与弹的救赎
神秘的力量,仿佛化身为救死扶伤者
战士们握紧听诊器般的探雷器
要查出所有的炎症与肿瘤
从盘根错节的半山腰
到危石高悬的峭壁
从涂着红字与骷髅的石碑旁
直至布满恐惧的记忆深处
他们要找出那些重度感染的脏器
连同坏死的组织,逐一摘除
体癣、股癣、带状疱疹
斑秃、日光性皮炎、腰椎间盘突出
还有挥之不去的瘙痒与蛇虫侵袭
永远潮湿的迷彩与防护装具
在浓雾与烈日的交替下
汗垢泥泞,蒸腾出发酵后的馊臭
号称特制的、最结实的排雷靴
磨损到织物经纬毕现
他们称之为“后现代艺术品”
现在,上述一切被抛诸脑后
穿上笨重的防护服
战士们又化身为星球探秘的宇航员
身如弯曲的大弓,屏住呼吸
在探雷器反复游走的变奏曲中
在尖锐单调的赫兹区间内
在雾气缭绕、蒙太奇的慢镜头下
缓缓行进
听觉,触觉,视觉
甚至嗅觉,味觉
他们必须调动所有器官乃至第六感
只为搜寻出那微妙的、转瞬即逝的线索
脚下到底是冰川,还是火山
谁也说不清
但是,所有人都坚信
经受过忠诚和坚毅的检验之后
这片土地将被重新定义
有人说,这是刀尖上的舞蹈
离死神仅半步之遥
战士们却从未感到害怕
他们早已深谙这些精巧的造物
以及蛰伏其中的暴戾与未知
一旦有所发现
他们便停下脚步,进一步探查
在确定没有诡计设置后
战士们必须蹲下来跪下来
与爆炸物面对面地,展开手谈
对手有多疯狂,他们就有多冷静
必要的时候
甚至要饱含温情地趴下去
战士们仿佛生来就拥有许多只手——
大力挥舞铁锹的刚健之手
灵巧准确的园丁之手
深谙针线技艺的绣娘之手
睿智、冷静的考古学家之手
与之较量的是
根须缠绕,乱石堆砌
生死夹缝间令人绝望的窒息感,以及
关于进退的思考与决断
勇士必须义无反顾
在一块块半米见方的区域里
反复开荒、酝酿、奔走、突围
最终,完成跋山涉水的万里长征
將爆炸物们一一解救
在通往真正“寂静”的道路上
他们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
而身为战士的使命感与荣辱心
早就先于它们自己,原谅了它们
道出了和平与正义的真谛
尽管这一切并非它们的本意
这些年,它们也在阴暗中焦急等待
喀斯特地貌,亚热带山岳丛林
气温高,雨量大
频发的泥石流、塌方、山体滑坡
将时光的侵蚀力植入密林深处
它们被动游走,交互重叠
错搭的神经线无休止地
在现实与幻觉中穿梭
旋转的硬币
将沉默与爆炸的悬念置于针尖
其中,包括一枚67式加重手榴弹
曾经光洁的木柄早已朽化
此时,锈迹斑斑的弹体
正用尽最后一口力气
试图让自己长成一株兰花
一位名叫艾岩的扫雷战士发现了它
在麻栗坡县老山西侧坝子雷场
担任组长的杜富国命令艾岩:你退后!
已露出半个身子的它
还在任由梦境生长
事情就是这样的,一枚手榴弹
猛然苏醒
在想象的世界里开出了兰花
与此同时,杜富国
一个自称“雷神”的战士
开始拼命地奔跑
没有人知道
这个在自己大脑里狂奔的人
他究竟想追上什么,或许还想说点什么
而巨大轰响之后,战友们看见的
是满身鲜血的“阿杜”
防护服被震得粉碎
曾经灵巧的双手飞离了身躯
那双仰望过星空
比星空更为深邃的眼眸
再也分辨不出蓝色、红色与黄色
没有人知道,剧痛
会怎样吞噬一个人的肉体与意志
而他,又是如何
死死攥著保护战友的信念
在冲击波巨大推动力和弹片的呼啸中
努力倾斜
倒向了艾岩那一侧
这是扫雷大队四队最后一块雷区
这是2018年10月11日的麻栗坡
炊烟尚未散尽的午后
这是一个生命
对另一个生命的救赎
那个自称“雷神”的人
再一次,做了他想做的事情
雷神是谁?
是一千余次挺进雷场
拆除2400余枚爆炸物的扫雷战士
还是只抽廉价烟
采购物资也不忘砍价的“老抠”
雷神是不怕媳妇埋怨
雷没扫完绝不退伍的“阿杜”
也是那个休息时没什么娱乐爱好
背着工具四处找活干
看上去“真是傻极了”的家伙
是的,他的名字叫杜富国
雷神是谁?
是参加过第一次、第二次大面积扫雷
在第三次扫雷任务启动时
毅然归队的老兵!
是的,他叫龙泉、蒋俊峰、陈登泉
也叫马永信、焦之新、杨育富
如果雷神,是敢为使命献身
敢与地雷面对面较量的每一个人
那么,何远超、阎玉朋、侯云海
王华、程俊辉、李洋、王京、邢志明
李华健、艾岩、窦希望、李薛龙……
都是他的名字
三年间,战士们跋涉113片雷区
总面积达81.7平方公里
排除爆炸物19.82万枚
请记住这些数字
同时,更需要铭记的是
19.82万枚当中的每一枚
都蕴含着粉身碎骨的危险
而19.82万枚当中的每一枚
都经由战士们赤裸的双手
自泥土中捧出
多么残酷,必须这样做吗?
是的,只有这样
土地才能真正回归它的身份
——土地
上千个晨昏交替之后
部队集结的号令再次响彻山林
与往日不同的是
这是最后一次徒步验收了
最后一次,战士们手拉手站成一排
在曾经拉着警戒线、如履薄冰的雷场内
迈出了最为轻快的步伐
就这样毫不犹豫地走,反复地走
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报告祖国:
南疆雪患已经终结
这片土地,终于安全了!
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
直至2018年11月16日
当历史的钟摆记录下
超过两千万次战栗的振幅
林间觅食的松鼠突然停下脚步
侧耳聆听“寂静”的声音
天保、马嘿、老山、662.6高地……
涂满青绿与深绿的亚热带丛林
终于摘下“死亡”与“骷髅”的标签
满山遍野的香蕉林啊
还有龙柏、云南樟、红叶李
还有金竹、苦竹、八角、草果
仿佛松绑一般
全都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
那些被迫出走的左腿与右腿
与自己失之交臂的左手与右手
那些窒息的骨缝与关节
跌入黑暗,苦等多年的双眼
终于可以回来了
它们肩并肩,和老人、小孩一起
和盛装的瑶族姑娘一起
任由脚掌陷进松软可亲的泥土
在不久的将来
这片曾遍布战争伤疤的土地上
会长出充满希望的松林
是的,所有人都会加入进来
现在,庄严的雷场移交仪式
已接近尾声
扫雷部队即将撤离
如果有双手还止不住颤抖
如果有双眼睛还止不住泪流
如果有一群年轻战士,缓缓拉起
无法到场的另一群战士的手
请和他们手拉着手,手拉着手
就这样,大步踏过山岗吧
就这样,冲着山谷高喊吧
我们不需要听清他们到底在喊什么
也不用再为此做些什么了
这个夜晚,寂静的村庄
会响起悦耳的鼾声与虫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