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泼辣的基因密码
2019-03-18苏静
苏静
1
我小时候有一个壮举,我妈很爱跟人讲起。当时我还在上小学,我妈因为浇田的事跟村里人吵了起来,她的嗓门一向很大,骂架也从不吃亏,但对方是个大男人,把她推了一个趔趄,看热闹的人哄笑了半天。
她吃了亏,回到家越想越气。那会儿,爸爸总在外地给人盖房子,家里只有我,她带着我就去了那男人的家里。那天,妈跟人吵的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的头发被抓乱了,想跳起来挠那男人的脸。我个子小,转身在院子里拣起一个三股木叉,“哗啦”一声,打破了门上的玻璃。趁着大家愣神的功夫,我的木叉又拍在了那人头上。
妈每次很自豪地跟人讲起这件事,婶子大娘们都会跟她感慨:“这孩子随你,以后肯定吃得开。”那时,我躲在一边听着,心里美美的,像是蜘蛛侠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了非同寻常的能力。
后来,我考上了县城里的中学,同学们大部分都是县城里的孩子,他们的妈妈看起来很不一样。她们的头发是卷的,穿着高跟皮鞋,走起路来一路轻响,哪怕是训斥自己的孩子,也是很温柔的样子。而我妈呢,走起路来像是壮汉,一跺脚,地都跟着颤乎。她要是骂我两句,嗓门大得能穿透整个操场。
我莫名就觉得有些自卑,我改变不了她,只能改变自己。每次校服晾干后,我偷偷用盛满热水的缸子,把它熨得平一点;写完作业,我不再出去疯跑,一个人在屋子看书;说话的时候,我学着我最喜欢的英语老师的样子轻言轻语。村里人都说我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变得像个“城里人”了。
我越来越不像我妈,她看我的眼神也渐渐有点陌生:“你学校怎么也不开家长会?”我躲开她的眼神搪塞过去,其实刚开过家长会,我跟班主任撒了谎说我爸不在家,我妈生病了。
2
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有人无视我辛苦的蜕变。班上有个又高又壮的男生,他爸是机械厂的厂长,家里条件很好,班主任都向着他。他什么课也不听,最喜欢跟我过不去,比如上课故意打扰我听课,让我帮他抄作业,见我不理他,就撕掉我的作业本。我知道,就算向班主任求助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不敢太惹恼他,就一直忍着。
周末放学,我在车棚怎么也找不到自行车,等别人都走了,我才发现,那个车座被拧没了的车,就是我的。这期间,那男生一直在旁边,等着看我出丑。看着他笑得得意,我突然爆发,“嗷”一声扑了上去。
我们双方的家长被叫到学校的时候,我还保持着那副模样,手上有血,眼神能杀人,恨不能要把对方吃了。我妈吓坏了,几乎喊破了嗓子:“怎么啦这是?让他给打的?”其实我一点也没受伤,反而把对方的胳膊给抓破了。那男生傻愣在那里不知道辩解,完全被我的架势吓住了。
男生的家长嫌恶地看着我们。我明白她的心思:“看这对没素质的母女,蛮不讲理,还想讹钱。”她这眼神让我泄了气,拉着妈就回家了,以免她在学校里闹。后来,那男生竟然跟我道歉了,他说,他做的那些都是因为喜欢我。我从没觉得如此委屈,大声地让他滚,然后一个人坐在操场上哭了个痛快。
我之所以哭得那么厉害,是感觉到自己再努力也白搭,别人能轻而易举地把我打回原形,变回妈妈那样的人。后来,学校里再也没人欺负我了,我也不想跟任何人做朋友了,我一心学习,变成了别人眼里孤僻的人。在家里,我也很少和我妈说话。
后来,我反复想过,我妈长年在地里干农活,一边干着活,还跟旁边地里的人说着话,因为距离远,自然都是用“吼”的。爸长年不在家,她一个人顶着门户过日子,她的泼辣、她的大嗓门、她重重的脚步,都不是她的错。
可是,那是我的错吗?我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只能拼命维护着自己那颗脆弱敏感的心。
3
高中毕业典礼,优秀学生代表的家长要上台发言。我回家没跟妈说,她却很兴奋地问我:“我听老王家的小妮说了,你是优秀毕业生,还要让我去学校里发言?”我正愁着怎么解决,没好气地回她:“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还发言,不纯粹是招人笑话吗?”她愣了好半天,转身走了出去,背影满是失落。
那次的典礼,我还是让她去参加了。我给她写了发言稿,尽量符合她的口吻,还一再跟她强调:“一定要压低嗓门,有话筒,大家都听得到。”她头一次听了我的话,尽量捏着嗓子,磕磕巴巴地念着稿子,但还是震得音箱轰轰地响。
接下来的暑假,我妈依然每天早早起床,为了不吵醒我,她几乎是踮着脚走出去。我起来之后,去菜地里帮她,她已经摘好了两筐菜。我拿过扁担试了试,两个筐子纹丝不动,又调整姿势,使了几次劲还是挑不起来。
我站在那里,气得红了眼圈。我个子比她高,块头比她大,她长年累月干着的活,我竟然挑不动。我妈突然哈哈地大笑起来,冲着隔壁地里的人喊:“她二婶子,快来看我家的大学生,被两筐菜气哭了!”她的嗓门依然中气十足,笑话起我来毫不留情。
去省城上大学后,我很少回家,所有的假期都用来做兼职、挣学费。大三那年夏天,我在家里住了挺长时间。有一天吃饭,我发现自己面前的碗是新换的,是胖胖的小黄人的造型。妈跟我说:“小时候,你就不爱吃饭,换个好看的碗,你就能多吃点。这两天,我看你又不爱吃饭了。”我低着头,使劲往嘴里扒饭。
临回学校的时候,她欲言又止:“你是不是谈对象了?你要是不愿意把他往家领啊,自己看着处也行,只要人好,其他的咱都不挑。”
我一直觉得她是个粗枝大叶的母亲,从来不会关注我的内心世界。可是我所有的心事,根本没逃出她的眼。
4
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每天穿着职业装,穿梭在摩天的大楼里。我性格温和,待人客气,就算面对无理取闹的客户,也能做到以礼相待,不急不气,成了一个有学识有修养的“城里人”。
妈嗓门依旧大,给我发微信时喜欢用语音,我每次打开前,都得先把音量调到最小。后来,我告诉她,很多时候我不方便听语音。妈说自己小时候没学过拼音,不会打字。我给她调出手写板,她在手机屏上戳了半天,才写出一行字,好几个字都是半边的,连个标点都没有。我这才知道,她年纪大了,眼睛已经花了。
我的直屬上司是个中年男人,酒场上喜欢对我毛手毛脚的,我不想让他太难堪,就不动声色地挪开。忍了几次之后,他却变本加厉了。那天,我跟他一起去外地见客户,大家谈好合作意向,趁着高兴,都喝了不少酒。我们回酒店的时候,他假装醉得走不了路,硬要往我房间里挤。我没有他的力气大,眼看被他得逞,便不假思索地扬起手,“啪”一声打了他一巴掌。
我第二天一早就回了家,只跟妈说休年假了。那几天,妈一直小心翼翼地,她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还压低着嗓门找我聊天。我开她玩笑:“现在怎么对我这么好啊,是不是怕我不给你养老啊?”这时,她才原形毕露:“你个小兔崽子,敢不养我老,我爬也要爬过去咬你两口。”
我知道,我不愿意遗传我妈的那种泼劲儿,这组基因密码却一直暗藏在我血液里,不管是我遭受校园霸凌,还是职场骚扰,这股血气总会在关键时刻庇护我、点燃我、支撑我。现在,我不再因为它而羞耻。我跟妈说:“行啦,你就别压着嗓子说话了,听着真别扭,我已经习惯了你的大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