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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表征和计算:生成认知范式理论研究

2019-03-18周卓钊

关键词:认知科学范式主义

周卓钊

认知心理学研究范式已经发生了重要变革。这种变革是由对经典认知心理学的“叛逆运动”或“忠诚的反对派”[1]的非计算主义的认知新范式[2]——生成认知(enactive cognition)范式所导致的。该范式肇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的“具身动力”运动,成形于“4E认知(4E cognition)”研究以及“情境认知(situated cognition)”、动力系统理论(the dynamic system theory)等理论相继兴起的世纪之交,并在当前又取得了许多实质性进展,引起诸多领域的关注。现对其进行考察,不仅能够窥见认知心理学研究未来的发展走向,更是对心理学理论建设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近年来,国内已有学者[3-5]从不同方面对该范式理论进行了研究,但尚不能清晰和完整地勾勒出该范式独特的理论内涵和历史地位,对其全面解读并合理评价乃本文主旨。

一、生成认知范式的形成和发展

生成认知范式的形成绝非偶然,第一个方面是根植于哲学、科学、心理学发展的共同孕育。首先,是与之直接关联的米德、杜威和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康德的内在目的论,胡塞尔发生、生成现象学和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海德格尔存在主义,伽达默尔的解释学,乔纳斯(Jonas)的有机论生命现象学和东方佛教文化的哲学启迪;其次,是与之关联紧密的生物学和神经科学实验发现,第二代控制论的系统模型、动力系统理论的出现和人工智能领域进化机器人的开发与运用以及量子力学对于不稳定时态的探索,数学中微分方程发展的科学成果;再次,是作为推动力量的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格式塔心理学,杜威机能主义心理学和吉布森生态心理学的心理学基础。

第二个方面是得益于认知科学领域的推动力。20世纪中叶以后,哲学、心理学、人工智能等领域的学者不断质疑和挑战已经取代心理主义、行为主义两种范式并在心理学中占有统治地位的认知主义(信息加工范式)以及联结主义、新联结主义共同主导的“表征—计算”认知范式。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兴起的“具身动力运动”以及持有不同理论主张的“4E认知”范式、情境认知观、情绪的认知(affective cognition)等思潮的出现。

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和导师马拉图拉(Maratura)合作进行的生物学细胞分子研究中,瓦雷拉(F.J.Varela)发现了生命“自创生”现象(细胞的“自噬”现象),在其著作《具身心灵》(embodiedmind)(1991)中发表了“自创生(Autopiesis)”理论,并提出“自治性(Autonomy)”模型,首次以“enaction”(原意是生成、创造)一词作为认知科学的新范式理论主张,标志该范式的诞生。“自创生”理论一经提出,立即引起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并极大影响了其他领域理论的发展。[6-8]瓦雷拉通过联合创办《现象学与认知科学》学术期刊,在两次主题为“自治性模型的人工智能”[9]“认知科学和现象学关系”的认知科学的国际学术会议上担任主持人,将自治性模型理论、佛教中正念觉知对现象学和神经科学的研究相结合方法论等生成认知范式进行推广。倡导者之一的汤普森(Thompson,2007)以“认知和生命的深连续”命题完善了“自创生”理论,诺伊(No⊇ A.,2004)、赫托(Hutto,2013)、德耶格(De Jaegher,2010)、迪堡罗(Di Paolo,2010)、弗洛斯(T.Froese,2010)等人吸收了瓦雷拉理论当中“认知即活动(action)”的观点并作为口号,以开办暑期学校(summer school)、发表学术论文和研究立项、开展学术会议等形式为该范式摇旗呐喊、构筑阵营,以此构建生成认知范式版图。至此,生成认知范式基本形态已经形成,当前以“生成主义” “生成认知”等命名的研究方案中具有代表性的瓦雷拉自创生生成研究方案、诺伊感觉运动生成研究方案、赫托激进化生成研究方案、德耶格交互生成研究方案分别从不同角度完善了该范式。

(一)自创生生成研究方案

以神经学和生物学出身的瓦雷拉为主创建的自创生研究方案历经了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带有控制论特色的“自创生”理论模型阶段、90年代初至90年代中旬佛教文化的正念觉知技术阶段以及90年代末的神经现象学(neurophenomenology)方法和汤普森“认知—生命深连续命题”[10]对“自创生”理论拓展和完善的四个阶段。该研究方案致力于研究人的经验。在早期阶段,瓦雷拉等人将其置于一种组织系统中,从组织动力学角度进行研究。深受汉斯·乔纳斯存在主义生命现象学、康德内在目的论哲学启迪,他们以生物体的组织特性为出发点,将生命和认知系统的属性看作是一个由生命、自组织、经验和有生命的身体、环境共同构筑而成的系统的一部分。这种系统依赖于一种本构和交互自治特征的操作闭合属性。照此来看,世界上所有的生物体不仅是自主的,而且是能够自适应的,因为它们需要积极努力保持系统的完整性,以“意义形成(sense-making)”的自适应过程来构建或者创造自身所需有意义的环境或世界的活动,这是认知的情感作用。生物体被认为是一种媒介,通过其所产生的活动被视为生物体所依据的目标或规范。[11]从这个角度看,认知是一个生物体持续的、情境化的适应性互动活动的直接结果,也是制定或产生自己的意义和意义的世界的系统的意义创造活动。据此,他们提出生物体是世界活动的中心。但后期他们发现,对于这种来源于日常现实生活的经验还需要现象学的助力。这也正是瓦雷拉思想从“第二代控制论”向“现象学认识论”的转变[12]的开始。瓦雷拉通过修行发现,只有采取佛教当中“中观之道”方式才能获取[13]这种内在经验,而这种方式的具体方法就是佛教当中的正念觉知。瓦雷拉亦将正念觉知运用于调和现象学“第一人称”研究方法和神经科学“第三人称”研究方法的方案中,提出了瓦氏“神经现象学”研究方法,这是调和认知科学中人文科学主义和科学主义方法论初次亦为一次大胆创新实践,并在测查癫痫病人癫痫病发先兆的实验中得以应用。[14]这种对用来研究意识的“第一人称”方法的强调亦为了缩小解释上的差距问题,即经验的现象特征(或“它是什么样子的”)与大脑/身体的物理本质之间的差距,进而可以化解意识的“难题(hard problem)”。

自创生生成研究方案划定了生成认知范式的初步框架,拓宽了认知科学研究的范围,以探索高层次认知的人类经验(意识、意向性、移情、情绪、语言、同情心等)和与此相适应的方法论为己任,对其后研究具有指导意义。

(二)感觉运动生成研究方案

感觉运动生成研究方案是诺伊于2004年倡导而成,标志是《活动中的知觉》(Actioninperception)[15]一书出版。根植于吉布森的生态心理学和赖尔认知理论,这种研究方案远离了早期自创生研究方案当中系统研究的路线,更加强调活动和知觉之间互动的结构基础。

这种强调构成了“感觉运动依赖理论(sensorimotor contingencies)”的基础。该理论以人类的知觉经验(perception experience)为研究对象,论述人类知觉经验与活动(action)之间的共生共变关系,其核心论断可以归纳为“感知的过程是一种具身的活动方式。”又或者可以说,“我们去感知决定于我们做了什么(或者什么是我们知道如何去做的)”。[注]这句话的理解可以如下: 知觉是通过感觉运动规律的隐性理解而对环境进行探索的一种具有技术性的模式,一系列身体性的“如何做”组成了知觉( 诺伊,2004) 。围绕此论断又有两个重要理论,即感觉运动知识(sensorimotor knowledge)和感觉运动技能(sensorimotor skill)。前者是一种活动前的能动感受知识,这是一种默会(tacit)知识,是一种对某个特定时刻没有直接经历的事情抱有的期望,据此我们可以产生对整体对象“知觉存在”的感觉。例如我们能够看到被栅栏遮住了部分的猫或者是西红柿,都是依赖于我们能够运用活动能力所获取的一种知识。正如诺伊所说:“视觉体验只发生在有可能采取行动的时候。”[15]与之相对应的,感觉运动技能就是这样一种具身的与环境不断实践而产生认知的能力。他们坚持认为,其所指的内隐知识应该“从字面上理解为构成一种感知技能,类似于系鞋带的技能”,例如Held和Hein实验中拉马车的小猫较之于坐马车的小猫能更快完成任务,说明知觉经验还要依赖于感觉运动技能而获得。因此,知觉经验由感觉、运动以及知觉过程之间连续的和互惠的(非线性)互动,并由运动行为、感觉刺激以及实践性知识构成,与之相适应的研究方法是采用动力系统理论中的微型虚拟环境下触觉感知交叉的实验。[16]该实验通过计算机模拟技术完成双人互动和相互识别的任务,从而表明互动任一方认知的形成是通过即时的感觉运动所依赖的实践知识所调节和塑造的。这是进化机器人仿真模型的雏形,最初运用于物理机器人研究的人工智能领域,后经Beer改进后引进认知科学研究当中,[12]该模型深刻体现了对动态连续不稳定时态和空间的过程研究。另一种研究技术是“触觉性视觉感知替代”技术(TVSS)。在动力系统理论学者看来,这个虽然是在实验室内完成的技术,却高扬了诺伊的“感知觉依赖于具身活动”的理论主张。因而均可以提供一种“感觉运动微观模型”的经验。[17]

感觉运动生成研究方案打开了通往观察人类经验和活动之间生成关系的客观研究之路。因恪守“活动导向”的知觉观,为生成认知范式贴上了“感觉运动”的标签,为动力系统理论的引进打开了通道。整体来看,该研究方案既继承了瓦雷拉研究方案当中对“认知即活动”的主张,又体现了一种具有不确定性的建构性特征,通过实践才能获得真理的知识观,为后续研究方案提供了更为具体的动力学或者动态过程的研究思路。

(三)激进化生成研究方案

激进化生成研究方案的建立是赫托等人为清除前两种方案以及具身认知等理论中“表征主义、内在主义”残余,以维护生成认知范式反表征的研究路线,以2013年《激进生成主义》一书出版为标志。

其彻底性集中反映在赫托的“无内容基本心智(non-content basic mind)”理论当中。在对自创生研究方案的检视中,他发现该研究方案提出的“意义生成(sense-making)是生物体的创造、携带和消耗意义的反应”概念保留了对表征的承诺。同样的还有感觉运动研究方案中关于知觉经验是通过拥有和熟练地运用感觉运动依赖的专业实践知识来调节和实现的说法。抓握、感知、触摸等基本心智本质上就是一种和即时环境持续参与式交互的活动模式,是一种非习得的行为[注]赫托( 2013) 在这里举例诺伊所说的系鞋带行为,虽然可能之前受过训练,但是无法言说自己是如何完成的,却可以帮助别人或者训练别人,这就是一种非习得的行为。,因而没有所谓的“知识”进行调节。据此,赫托推出自认为最具“代表权”的激进化生成理论,并提出“因果纠缠可以超越表征”的口号式宣言。有几个基础论断。首先,基本心智不具备高级心智阶段(例如语言和社交)的属性,实质是一种所有生物都具备的非表征的意向性定向活动,类似于Brooks提出的“无内容智能行为”[18],可以能力的角度来理解这种心智;其次,知觉经验不再由大脑内部神经产生,而是延展到身体或者环境中,即从内在主义强调的“内容关涉(content-involving)”转向延展生成主义(extensive enactivism)强调的“世界关涉(world-involving)”。区别于延展认知观,后者强调固定可利用的高级资源,前者是对所有可以帮助主体实现认知过程的外在资源。再次,语言和社交这种非基本心智阶段是通过在社会实践中类似“脚手架”功能的语言活动形成的。赫托借助于维特根斯坦后期关于语言的使用是基于原始自然反应的一种游戏行为的观点,认为人类生命形式当中的活动可以作为引发无内容的基本心智和引发有内容的非基本心智共同的条件。赫托借此为社会认知研究架转向桥,并提出叙事练习假设(Narrative practice hypothesis,NPH),即“面对面”遭遇情境下的社交双方都是利用语言活动这种类似于“脚手架”的功能来保持解读双方潜在的活动“故事”的持续互动,这是一种叙事练习技术。幼儿之间人际关系的熟络技术就类似于一种对对方“活动故事”解读的语言活动。所以,基本社会认知是没有“心智阅读”的,读心本身就没有归因的内容所在(attributing contents)。这种带有鲜明的外在主义特征的论断,意在拒绝存在于社会认知传统研究中利用民众心理学的“心理理论”和“模拟理论”技术进行心智解读的内在主义的论断。从而将民众心理学所属的人文科学(日常生活水平)和人文科学所属的自然科学两种方法论进行调和。因而,这可视为社会认知的激进化理念。

激进化生成研究方案是生成认知范式在个体认知层面理论不断完善和在社会认知中调和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有效实践,其关注面较为广泛,目前还涉及对延展认知论的整合。[19]也因此,赫托的庞大理论体系显得松散而包容,可视为“对所有拒绝表征认知理论的大整合”[20]。

(四)交互生成研究方案

由人工智能领域学者德耶格、迪保罗、弗洛斯等人于2010年共同发起的交互生成研究方案以文献集《生成:认知科学当中一种新的范式》[21]的出版为标志,其主要目的是建立生成社会认知研究以回应认知主义对生成认知科学范式尚无社会认知领域研究的质疑。

从阐述的视角来看,交互生成研究方案继承了瓦雷拉自治性组织系统科学研究方案。社会认知就是在一种不可简化的互动组织系统当中形成和发展的,这个系统遵循自治性原则,既符合操作闭合原理,同时又在不破坏互动任一方的自治性前提下以参与式意义生成(participary sense-making)的方式深刻影响具有意义生成(sense-making)能力的所有互动方。可见,社会互动也产生了认知的情感效应。在母亲与婴儿双视频互动研究中就可以发现,婴儿在同时观看与母亲现场互动和在此之前与母亲有过互动的视频录像时,会明显对录像产生一系列例如紧张、焦虑等情感表现。这在德耶格等人看来,就是因为互动过程当中明显产生了一种有情感的认知。从理论内涵来看,该研究方案从社会维度拓展了诺伊感觉运动依赖理论。个体也许不是通过自身的感觉运动依赖能力调节期望,更应该是个体之间通过感觉运动耦合或者是所谓互动感觉运动依赖能力来协同和维持个体预期过程。换句话说,我们可以通过社会互动“不那么透明又不那么遮蔽地去认识他人”,因为要完全透明地认识他人还必须达到一种所谓的协同稳定状态,而互动始终处于稳定和变化交替之中。但不可否认的是,直接从互动中产生的社会判断能构成社会认知。而因为方法论上的个人主义和还原主义,传统社会认知中否定了他人的心智可以被直接互动而读懂。因此,生成认知科学提供了从传统冷冰冰的观察者视角到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不断互动的视角转变,即从“我—他关系”到“我—你关系”方法论的转变。这是德耶格等人生成社会认知的主体间性方法论宣言。

这何以成为可能?其实从早期戈夫曼(1976)、萨克斯(1974)对日常生活当中面对面遭遇的人际互动的研究风格形成溯源再到社会互动主义的研究主张盛行和当前作为一种研究新范式的认知动力学研究,已经阐明了认知受情境和社会互动之间影响,且这种影响是双向的。只不过生成社会认知将这种互动直接作为研究变量,从而直接得出社会认知结论,而不是再从个体视角去作出推测结论。这种全局视角的转换是因为互动一旦产生就形成一个具有操作闭合属性的互动自治系统,这个系统通过协同动力学的运行法则实现自我塑造和意义生成,这种动力学可以确保互动过程始终处于一种稳定和非稳定状态的循环。这样一种互动整体动力系统的研究可借助于动力系统理论当中Auvray等人(2006)的实验范式,将个体参数设置成互动参数,研究结果就是互动整体的结果。不同于诺伊的解释,该实验说明这个无需训练就可以达成任务的完成并不依赖于个体在不同瞬时感觉模式之间进行正确的知觉辨别,而是来自于实验对象之间相互指向的知觉活动。但是,这种整体内嵌交互动力学的研究还要依赖于进化机器人仿真实验技术的不断完善和成熟。

交互生成研究方案以社会认知研究为己任,标志着生成社会认知科学的形成,同时证实了社会认知的情感效应。与此同时,还在方法论上以“主体间性”有效地挑战了传统“主客分离”,对人工智能领域研究成果的积极关注也为完善生成认知范式起到了助推作用。

当前来看,每一种研究方案都孕育了各自的研究方向并被后继者所发展,而不同研究方案之间的区别也促成了当前西方认知科学界对生成认知科学研究的百花齐放局面。不过,无论哪种研究方案都分享着共同的方法论旨要,这就有必要对其共同的理论内涵进行解读。

二、生成认知范式理论内涵

目前对生成认知范式内涵有两个方面理解:一种是对其内部发展的方法论特征的评论[22],另一种是整合“4E认知”[23-24]范式。我们认为后者更为合理,因为生成认知和其他“3E认知”、情感认知或者其他整合的类似观点的理论都共享同样前提,即对表征—计算主义的反叛[25]。从不同视角考察,4E认知可以整合成具身—生成[1]或者整合成具身—延展抑或是具身—交互认知[4]等范式别称。但就反对表征—计算主义特征的革命彻底性而言,生成认知应该是4E认知的最高形式,亦可称其为“反表征—计算主义联盟”,其他“3E认知”只是达到生成认知范式的不同层次。就其内涵的价值上,这个范式从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三个层面分别消解着表征—计算认知范式(以下简称“表征认知范式”)理论主张,并构建更为合理的理论体系。

(一)从离身认知到具身、嵌入认知

1.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

表征认知范式的身心关系论沿袭的是笛卡尔的二元论传统,因而是离身认知。塞尔中文屋、查尔莫斯“缸中脑”和普特南的“僵尸人(zombie)”思想实验对此已经进行了批判和挑战。具身认知论提供了解决离身认知困境的一种方案:主张身体在认知发生中是连接认知与外部环境的必然中介。这里有两种理解:第一种认为认知依赖于经验的种类,而这些经验又出自于具有各种感觉运动能力的身体[26]。关于这点,Wilson六个方面原则[27]阐述更为详细,身体并不是脑的一个纯粹容器,或者是脑活动的贡献者,而是产生认知时脑的搭档,身体和脑对它们之间认知劳动进行分工,分担了单凭自己均单独完成的过程。依此观点,认知依赖于主体的各种经验,这些经验出自具有特殊的知觉和运动能力的身体,而这些能力不可分离地相连在一起,共同形成一个记忆、情绪、语言和生命的其他部分共同构筑的机体(matrix)。也因此,具身认知第一种理解是基于一种“身体图式”抑或“生理结构图式”,而这种源于康德、新康德哲学中先定的图式概念必不可少地存在着表征的性质。第二种是生成认知学者加以完善的定义:认知是具身的,就是说认知源于身体、世界的相互作用。这样,尽管还是未能排除先验的身体或者世界的概念衍生出的表征特征,但已经有了较为合理的解释。

2.嵌入认知(embedded cognition)

不满于延展认知极端外在主义理论主张,围绕着“认知边界”问题进行争论而应运而生的嵌入认知论提供了另一个解决离身认知困境的方案,主张人们在完成认知任务过程中可以利用外部环境的有利部分,从而减轻自身的认知压力,但是认知过程还是发生于大脑内。较之延展认知论,它更好地提供了生成认知关于主体与客体关系、心灵与世界关系问题的思路,与具身认知强调了身体参与认知过程的角色一样,是生成认知得以发展的两个必不可少的理论起点,[28]亦是对身心关系中心与世关系的拓展。不过生成认知所主张的心物关系论是对具身认知、嵌入认知对身心一体论、心世交互、身世交互的张扬中实现了更高层次的整合。在这种理论前提下,心、身、世是一体的,主体与客体关系遵循一种关系整体论。

(二)从机器的人到现实的人

1.从机器到个体、社会的人

表征认知范式是在“亚人(subpersonal)”层面开展的研究。[29]这种研究隐喻可导致离身认知,进而提供对人类内部心理过程这个“黑箱子”合理且符合科学主义原则的研究方式。但是人非机器,亦不是计算机的硬件。这种机械人的形象很快受到人本主义学者的批判,但与之类同,生成认知亦是以人的整体形象凸显在理论主张和研究方式中,并从两个层面予以体现——个体、社会。个体的人是具有鲜活个体性特征的人,这种鲜活性体现在瓦雷拉(Varela)以历史和环境下不断实践生成的人的经验,汤普森(Thompson)、诺伊(No⊇)、赫托(Hutto)、德耶格(De Jaegher)以通过行为(action)与瞬息变化社会环境不断耦合生成的人的知觉经验作为研究对象的理论特征中。而社会的人是指主体之间(人与人之间)在当前社会环境下不断“参与式感觉生成(participary sense-making)”的人。[30]

2.从先定、普适、凝固的人到生成、独特、变化的人

表征认知范式所遵从的颅内认知(内在主义认知)预设了“先定的”概念,进而人的普适和凝固性特征为严谨的科学实验铺桥搭路,以实现对科学主义客观研究方式的追求。但是这种一劳永逸的做法受到了生成认知学者的批判,其主张要将人视为与环境不断历史耦合共生而成的自适应探索者(agent),就是现实当中活生生的个体与他人、世界相互作用而共同生成独有个性的人这样一种形象。因而,心理学家应该将心智(mind)研究关联生命之为生的过程(living processes)、感觉生成(sense-making)、习惯(habits)、人类经验(experience)、情感的(affective)、社会过程(social processes)、语言(language)等方面。[31]

(三)从面向自然到面向日常生活

表征认知范式推崇先定的、自然的世界观,恪守科学主义严格且能反复验证的研究模式,但这种模式只适用于自然事物,而不适用于人。将研究定位于日常生活是直面“笛卡尔式焦虑”并给予解决的最根本办法,是对基础主义的消除,正如瓦雷拉等看到的佛教当中“无根之基”和“中观之道”的教义所示,世界本无既定的根基。因而,走向“无根基”的日常生活之中,就是涉入仅留有人类社会活动烙印和充满价值、动机、志向的世界。认知就可以被理解为是主体对世界的一种再创造的过程,而不是被一个先定存在形式世界所捆绑[13]。体现在认识论上就是一种主客体的共生共融。这种世界观的本体论和主客体后天共生而成的认识论充分体现在瓦雷拉、汤普森关于世界是一个自组织动力系统的“自创生”模型和诺伊等的动力系统模型中。

(四)从表征认知到生成认知

1.延展认知(extended cognition)

表征的认知本质观是综合先定自然的世界观和认知内在主义(Internalism)的衍生品。信息在头脑中的呈现方式即表征(representation)。认知主义、联结主义和新联结主义分别以序列方式和分布方式进行表征。但是,延展认知观提供了外在主义(Externalism)的视野,强调人的认知可以跨越大脑,延展到环境当中,外在的环境可以作为“脚手架”工具为我们所用,帮助我们“卸载”表征认知的负担,所以这些环境也组成了认知。因此,这依然属于表征认知范畴,事实上,Clark也在其延展认知论中关注了“强表征”和“弱表征”两种形态[32]。

2.生成认知(enactive cognition)

生成认知论吸收了延展认知论关于外界环境可以成为我们知觉经验的“记忆储存器”的类似观点,[33]在强调心理与世界、身体与世界、心理与身体的共同生成时观照到外部环境可以被认知创生出来并被利用,从而更有利于认知过程的完成。而认知由于同时受到环境建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毋宁说它是一种随着环境即时即刻变化的具身行为技术(skill)。我们人类的特性也在这种和瞬息万变的世界“打交道”的技术中被不断创造出来。因此,和延展认知论中环境的构成性不同,生成认知论强调环境不是一种“上手实践”,而是不断“耦合生成”的实践。毋庸置疑,这是一种“共同协变”的实践观,由于没有先定的心灵或者世界的存在,表征的性质亦无处藏身,这就彻底地将表征清除出去了。

(五)从信息计算到动力系统

表征认知范式中,认知的机制是串行或者并行的信息加工。但随着对人机类比隐喻的质疑,这种认知机制的地位受到20世纪 80 年代末期兴起的动力系统理论的挑战。这种挑战是从认知过程和认知机制两方面进路的。环境中的有机体可被视为一种复杂的动力系统,就认知过程而言,动力系统中大脑活动和身体、环境间是一种动力交互状态,因而,对于这种状态的描述就不能是一种计算的形式,而是依据各种演化规则而发生变化的行为轨迹分析,借助微分方程组可以实现。就认知机制而言,将内部认知机制或者是大脑活动过程视为一个动力系统自组织的过程,有着因果性循环关系,依赖于动力学分析,这种过程类似于瓦特离心控制器的动力学工作原理,遵循这样一个要求:惟有机器各个部位相互触发才能正常工作,这样实现了可自我调节和控制。在目前看来,瓦特离心控制器的工作原理显然更优于计算机控制器。生成认知学者提出的神经认知的自组织不是一个抽象的计算机,而是一个服从于初始条件和各种内生和内生参数的具身行为,因此神经集合和大尺度整合总是根植于特定的身体和环境语境中并被它们调节[34]等观点均源于此。

三、评价与展望

对传统认知范式的批判和超越上,生成认知范式五个方面的转变从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上彻底变革了传统认知科学范式自在的世界观、符合论的认识论、决定论和还原论的研究方式,并提出更为合理的解释框架。更为重要的是该范式还将传统认知科学所遗弃或者被还原的意识、意向性、目的、社交、情感等主题又重新纳入视野,追寻一种人文科学主义和科学主义调和的方法论。但也导致其陷入争议中。首先,各研究方案自身的理论问题。如自创生模型被质疑不能够完成对现象学经验与实验的经验之间解释差距的弥合问题[35];感觉运动依赖理论中感觉运动循环这样一种简单反向的反馈循环无法充分提供关于一个有意向认知体存在的说法[36];“无内容基本心智”学说借助的Brooks这种简单的机器构造不足以作为生物体多模式的模型。此外,“真正激进的生成论”(really radical enactivism)质疑其在反表征主义方面是不彻底的。[37]其次,研究技术不成熟。被视为研究技术上建构主义+具身认知[38]的简单拼凑,或者目前来看还不成熟的“第二人称”研究技术。[39]另外,神经现象学、动力系统理论方法或者进化机器人模型使用起来难度大、实用性差。再次,范式变革定性问题。因其沿用认知主义当中的例子来反驳认知主义范式,还不足以为“反表征”学说提供具有说服力的证据[40]且缺乏统一的理论主张,因此与传统认知范式相比,该范式还达不到革命性的挑战。[23]另外,各研究方案中还未能有效整合4E认知理论,这就大大降低了其对反表征和计算主张应有的理论高度,而可能面临着为其他3E认知所统合或者消解,这种趋势已经开始呈现,[41-42]最终会导致生成认知可能沦为其他认知新范式赖以强调的“活动导向认知观”的理论工具。

对心理学理论建设上表现为三个方面。首先,在理论与实践的研究关系上,共同生成观蕴涵着对纯实证研究的呼吁,并通过实践成果指导理论,而不再是以实践检验理论假设的逻辑实证主义思路。这就忽视了理论指导作用。其次,其代表了一种人本主义的方法论倾向,体现在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生成本性、独特个性、鲜活特征和社会实践、历史风味等本质不同程度的张扬。对传统认知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的批判中亦彰显其对表象主义、基础主义、普遍主义的一种背离,这种做法近乎一种后现代主义特色。尽管该范式努力的方向是正确的,但也陷入了迷思中:这种认知观阻隔了人的自然属性,对先定和表征的基础主义的消解以及对行为实践导向重构的做法难免陷入了一种非此即彼的二歧视野,这是一种不成熟的思维模式。再次,该范式代表着一种实用主义转向[43-44],这种趋向可能制约了该范式方法论发展的成熟性。因为实用主义对于科学主义和人文科学主义方法论最为明显的态度就是为它们保留了合理存在的空间,这是一种兼容并蓄、折中包容的方法论哲学。照此来看,生成认知学者遵循的“介于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或者称为“第二人称”[39]的方法论亦体现出这种形态。以上这些潜在危机均是未能全面准确把握人的本质所致。若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将人视为实践统一下的类本性视角来分析,人的本质是实践观下人的生物性、社会现实性、历史文化性、主观能动性“四维一体”的统一体,具有否定之否定的双重本性。

生成认知范式还在发展之中,现对其定论尚早。未来,生成认知范式应从辩证唯物主义的实践观点去看待人的本质、看待真理,为表征和后天生成、计算和动态、个性与共性保留位置,努力探寻根据在人自己创造性的生存活动——实践中生成、展开和完善的人的本质[45]和与此相适应的研究方式,同时还应注重整合4E认知理论,重新厘清理论与实践在研究中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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