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后理论”的三种形态
2019-03-18王宁
王 宁
在当今的国际和国内文学理论界,一个日益引起人们兴趣和讨论的话题就是“后理论”。确实,面对当今文学理论的衰落,不同国家和不同学科领域的学者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有些持乐观态度的人认为,(文学)理论“并没有死亡”,[注]这方面持乐观态度者当推卡勒,参阅 Jonathan Culler, The Literary in Theor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Introduction”, p. 2.它在当今时代依然兴盛,只是其表现形式有所不同, 也有人则认为(文化)理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理论不可能在当下再度兴盛。[注]这方面以伊格尔顿为主要代表,参阅Terry Eagleton, After Theory. London: Penguin Books, 2004, p.1.我本人作为一个对文学理论的未来前景抱有乐观态度的中国文学理论工作者,始终对文学理论的现状持一种乐观的态度,即使在文学理论失去轰动效应后也对之不感到失望,而对其未来的发展走向则更是抱有信心。但是同时,针对文学理论在当下所面临的状态,我们又不得不去面对并回答这样一些问题:文学和文化理论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为什么总是听到“理论死亡”的声音?如果理论还有活力的话,它的未来前景如何?如此等等。我本人为“后理论”这一术语和概念的推进以及在中文语境中的发展发表过许多文章,[注]这方面可以参阅拙作:《“后理论时代”的文化理论》(《文景》,2005年第3期);《“后理论时代”西方理论思潮的走向》(《外国文学》,2005年第3期);《“后理论时代”的西方理论与思潮走向》(《文学理论前沿》第三辑,2006年4月);《穿越“理论”之间:“后理论时代”的理论思潮和文化建构》(台湾《中央大学人文学报》,第32期,2007年10月);《“后理论时代”中国文论的国际化走向和理论建构》(《北京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后理论时代”的后人文研究:兼论文学与机器的关系》(《外国文学》,2013年第2期);《再论“后理论时代”中国文论的国际化》(《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5年第1期)。甚至出版过一部专著,[1]并就这个题目在一些欧美国家和澳大利亚的高校作过演讲。如果“后理论”这个术语并非我发明的话,那么“后理论时代”(post-theoretical era)这一概念则无论在中文还是英文语境下都是我率先提出并加以阐释的。当然,提出一个理论概念并非难事,粗粗浏览一下国内的学术期刊论文,我们便不难发现,光是近几年在论文的题目中带有“后理论”字样的文章就不下数十篇。我想我的这一目的应该算是初步达到了。但是如何对这样一个理论概念进行界定和阐释并如何使其为更多的人所接受并引起批评性讨论,则并非几十篇文章所能完成。本文将首先根据近年来国际文学理论界的最新进展对“后理论”这个概念作进一步的深入阐述,同时,也想提请国内外从事理论批评和研究的同行关注这样一个事实:文学/文化理论的盛期不再。但我依然认为,在当下的“后理论时代”,理论的功能和作用虽然暴露出了自己的缺陷,但理论本身并没有死亡。最近十多年在西方风行并开始进入中国的“后人文主义”“性别研究”以及“生态批评和动物研究”等理论思潮就表明了理论的一些具有生命力的形态及其在未来的发展方向。
一、“后理论”及“后理论时代”的特征是什么?
虽然文学理论在20世纪80、90年代确曾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但是曾几何时,这个“黄金时代”就已经被认为一去不复返了。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其主要原因就在于,理论的作用早先被夸大到了一个不恰当的地步,因而导致的一个后果就是,在文学理论界竟然出现了这样一些怪现象:从事文学理论批评和研究的学者几乎不读文学文本,一味玩弄纯理论的推演,或用来自西方的理论“强制性地”阐释西方以外的文学和文化现象,[注]这方面尤其参见张江的《强制阐释论》(《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以及国内批评界围绕该文展开的讨论。因而,一些人干脆认为今天的文学理论研究者所研究的是一种“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文学理论也就摇身一变,成了“文化理论”或干脆“理论”。这样一来,理论的缺陷和不完备性就暴露无遗,它受到学界的诟病也不足为奇了。在这样一种情景下,“后理论”便应运而生,并迅速在国际学界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和兴趣。
根据我的初步考证,“后理论”(post-theory)这个术语最早出现在20世纪末的英语世界,或者更为确切地说,出自一本名为《后理论:文化理论的新方向》(Post-Theory:NewDirectionsinCriticism)[2]的专题研究文集。但是细读那部文集,我们便不难发现,其中所收录的各篇论文讨论的一些后理论思潮,主要还是德里达、拉康、福柯等人的后结构主义理论,并未涉及后来受其影响启迪而新崛起的各种文学和文化理论,更没有在整个国际文论界广泛地激发批评性的讨论和争鸣,只是几位主编已经悄然将人们所熟悉的“文学理论”换成了“文化理论”。这也正是为什么后来伊格尔顿也不加任何说明地沿用这一术语的一个原因。今天,当我们即将步入新世纪第三个十年之际,我们不由得感觉到,曾经受到后结构主义影响和启迪的各种后理论,已经日益羽翼丰满并逐步自成体系,共同形成了“后理论时代”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那么人们也许要问,后理论在当下的表现形式主要有哪些?这些都是本文所要加以阐述的。
首先,我们从《后理论》这本文集出发来接着讨论。该书主要作者之一,英国后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厄内斯托·拉克劳(Ernesto Laclau)是后理论的不遗余力的一个推进者,他在“序”中简略但却十分清晰明了地描述了他对当今理论发展态势的看法:
我们这个时代的理论之命运真是奇特的,一方面,我们自然是一直在经历着模糊经典的疆界之进程,这一进程使得“理论”成为一个独特的对象:在一个对元语言功能进行多方面批判的时代,对具体现象的分析又摆脱了严格区分的理论框架/个案研究的紧箍咒。但另一方面,恰恰是因为我们处在一个后理论时代,理论却又不能对抗一种脱离了理论的羁绊而蓬勃发展的经验性……因此尽管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后理论世界,但我们肯定又不可能处于一个非理论的时代。[2]Ⅶ
拉克劳在这里试图说明,在那些提出“后理论”概念的人们看来,“后理论时代”并非不要理论,也不是主张盲目地反对理论。后理论概念的提出只是想说明当下理论的一种状况和态势,以便限制理论的大而无当和无所不包之特征。他们的策略是聚焦个案研究,将这种“经验式的”研究(empirical studies)置于一个大的理论框架下来考察,并加入一些经验研究和理论分析的成分。这一特征在该文集的导言中得到了更为清晰明了的概括:
因而后理论不只是一种未现身却有着潜在可能的理论,它倒更是一种甚至不可能被充分激活的理论(思想的经验)。后理论是一种思想的状况,它在这样一个状态中发现自身:一个不断延缓的状态、一种自我反思的立场以及一种不断地在与理论的盲点进行谈判中自我取代的质疑的经验。[2]ⅩⅤ
这就十分明确地说明了,“后理论”更是一种思想的状况,是对理论的一种反思态度和重新认识,同时也是对理论之未来发展的一种憧憬和展望。毫无疑问,我是中国语境下较早使用“后理论”这一术语和概念的中国学者,但在我使用这一概念时,并未读到上面提及的这部文集,倒是更受到另一事件的启发和激励,也即特里·伊格尔顿的篇幅不大却引发学界广泛争议和讨论的《理论之后》(AfterTheory)[3]。
作为一位文学和文化理论家,伊格尔顿在书中对文化理论的现状所表达的悲观态度,引起了西方文论界的强烈反响。对这种“理论死亡”的噪音,英语世界的权威理论刊物《批评探索》(CriticalInquiry)编委会及一些在理论界有着重要影响的单个文论家作出了不同的反应。 在这方面,美国文论家乔纳森·卡勒的反应尤为令人回味。他首先是对这一事件保持沉默,随后在其专题研究文集《理论中的文学性》(TheLiteraryinTheory)的导论中简略地提及了《理论之后》这本书,但却未提及作者的名字。而他却在书中反复强调 “理论并未死亡”,因为理论中蕴含着文学性,理论的阐释中处处渗透着这种文学性,[4]因而实际上,理论与文学已经融为一体,难以区分。2011年,卡勒应我邀请在中国的几所主要高校作了巡回演讲,他在这些演讲中描述了当代(西方)文学理论的六个发展方向:(1)叙事学的复兴;(2)更多地谈论德里达而较少谈论福柯和拉康;(3)伦理学的转向;(4)生态批评;(5)后人文研究;(6)审美的回归。[注]参见Cf. Jonathan Culler 2011年10月25日在清华大学的演讲“Literary Theory Today”。虽然他并没有使用“后理论”这一术语,但在他所概括的上述六个理论方向中,至少有两个方向属于本文所要讨论的后理论形态。
让-米歇尔·拉巴特(Jean-Michel Rabaté) 这位对理论十分娴熟并始终情有独钟的理论家实际上在伊格尔顿出版《理论之后》一书之前就预示道,“理论从来就没有停止回归,这一点已被数量众多的文选、导读、指南以及新的介绍性读物所证明。如果理论被还原为其本身的幽灵的话,那么正是这一十分凸显的幽灵不停地行走并晃动在我们古老的学术城堡中”[5]。他在其后的十多年里,一直著书立说,为理论的繁荣而奔波。在最近上海举行的一个“中西文学理论的国际对话研讨会”上,他作了主题发言,重申了理论的未来前景,并作了进一步的阐发。他所提到的后理论形态包括后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学的当代形态,以及生态批评,并且尤其对精神分析学的当代形态大书特书。在他看来:
那个曾经被称为“文学批评”的领域发生了什么?现如今,人们会把精神分析学及其各种学派都函括到这个领域。事实上,有迹象表明“文学批评”和“精神分析学阅读”等术语已同时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今天的精神分析学已被女权主义、新马克思主义、法兰克福学派所改变; 它受到解构和多个拉康学派的分裂效应的冲击;受到酷儿研究、跨界研究甚至神经科学的影响。但它保持了来源的多样化,在中国也得到了全力发展,对此蜕变我唯有拍手称赞。与此同时,“理论”看起来更像是“哲学”,不仅在美国学术界,而且在我们所有人的心中都会对这种“哲学”有不断的需求。[6]
由此可见,认为理论“已经死亡”的说法主要是指理论在西方世界已丧失了以往的活力,但是理论在中国除了不具有20世纪80年代的那种轰动效应外,依然处于一种繁荣和活跃的状态。中国的理论家和文学研究者仍然在乐此不疲地构建一些宏大的叙事和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话语,其中有些已经在国际学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注]这方面尤其可参阅笔者为国际权威刊物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编辑的主题专辑:Chinese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 a special issue.(见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79.3, 2018)。因此,作为中国的文学理论研究者,我们有责任对西方响起的“理论死亡”之噪音作出自己的回应,并从中国的文学理论批评实践出发,以积极的姿态参与国际文论界对(文学)理论的现状及未来的讨论,并发出中国理论家的声音和提出中国理论家的建构。[7]
既然在西方理论界,确实有人鼓吹“理论”死亡论,那么,人们便会反问道,既然理论已经死亡,又哪里来的“后理论”呢?这正是本文所要讨论和阐述的。诚然,全面概述并讨论“后理论时代”的理论形态和发展方向,应该是一篇专门性的学术论文的任务,本文只想在简略地回应“理论死亡”之后描述进入新世纪以来受到各种后理论概念启发应运而生的三种新的理论思潮,我之所以将其统称为“后理论”,是因为它们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德里达等人的后学理论教义的启迪和影响,或者由此滋生并发展出自己的体系。尽管它们主要是产生于西方语境中的,但是通过国内学者的译介和评述已经对当下中国的文学理论批评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二、后人文主义的兴起与人文主义的危机
如前所述,所谓“后理论”,就其字面意义来说,意味着它也同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关系一样,是接着前面曾出现过的一种理论思潮而“后”出现的,故在时间上有一定的延续性;但是另一方面,它又要表明自己与先前的理论的分野和区别,故曰“后理论”。后人文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一种理论形态。我们在探讨后人文主义理论思潮之前,首先会想到它的前身人文主义。如果从文艺复兴时期的西方学界对人的价值和作用的强调开始,人文主义在西方也已有了数百年的历史。但是在当今的全球化时代,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人工智能也得到极大的彰显,在这样一种情势下,“人”的作用受到了极大的挑战甚至威胁,作为专事人的研究的传统的人文主义也受到了挑战。确实,在一个以后工业信息生产为主的时代,人与机器的关系也被颠倒了过来:过去应当是人创造机器,因而人就能主宰和控制机器;而在当今时代,这种关系恰恰被换了个位置:机器反而成了主宰,并达到了排挤人工的地步。许多本来应该由人工去做的工作现在已经被机器所取代。人们不禁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究竟人是机器的主人还是应该由机器控制和制约人?这自然引起了当代人文学者和理论家的关切甚至焦虑。所谓后人文研究(posthuman studies,或译“后人类研究”)就是来自人文学界诸学科领域对这种现象的一种反应。
如同各种“后理论”形态一样,后人文主义的主要理论资源也来自后结构主义以及其他各种后(现代)理论,它强有力地挑战了传统的人文主义。但是它又无法全然脱离传统的人文主义的衣钵:它一方面伴随着人文主义的危机而来,力图表明过分弘扬人的作用的人文主义时代已经结束,人类自然而然地步入了一个“后人类”阶段。但另一方面,它又试图强调,在这样一个“后人类”阶段,人类依然存在并得以延缓,但是人类已经不处于以往那种优越的地位,而是受到各种“后人类”和非人类因素的挑战、制约甚至限制。
那么究竟什么是后人文主义的核心论点呢?美国的后人文主义理论家加利·沃尔夫(Cary Wolfe)在他的专著《什么是后人文主义?》(WhatIsPosthumanism?)中作了较为详细的概述和讨论。在他看来,当代人确实无法回避这样一个事实,“人类在宇宙中占据了一个新的位置,它已成了一个居住着我准备称之为‘非人类的居民’(nonhuman subjects)的场所”[8]。在东西方的文学作品中早有这样现象的描述:虽然人类较之其他物种地位仍然显赫,有时也会受到其他物种的制约或挑战甚至威胁,因而人类并非总是其他物种的主宰或主人,也并非地球上的唯一有理性的物种,他与其他物种共同分享地球上的资源,因此人类与其他物种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便呈现出一种相互依赖的关系。
后人文主义理论家还探讨并重新思考了人与机器的关系。我们都知道,机器是人造出来的,人类为了从繁重的生产劳动中解放出来,在不同的时代发明创造出了先进的机器。但在当今时代,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反倒使得人沦落为机器的奴隶。一些有着较高智能作用和多种功能的机器的发明和广泛使用一方面确实快捷有效地给人们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但另一方面却把大批技术工人推入到失业大军的行列。因此后人文主义实际上对人的作用作了重新定位。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当代人的生活中,今天的青年人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机器的奴隶,他们足不出户,仅满足于用手机微信与外人进行交流,而一旦离开了智能手机便无法生活和工作。一些病人或从事特殊工作的人也时刻依赖赛博格的帮助,一旦没有了这种器物的帮助,他们便无法生存。对于这种现象,后人文主义理论家给与了极大的关注,并在思考各种应对的策略。
毋庸置疑,在当今的高科技时代,克隆技术也发展到了极致,它甚至可以复制人的身体,这就更为直接地挑战了人的价值和作用。但是克隆技术的局限也说明,人类作为高于一般动物的一个独特的物种,他依然得以继续存在,并且不可复制和“克隆”,此外,人类也仍将发挥其在地球上的主要作用。至少迄今还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人类的作用可以被任何别的物种所取代。我想这也许正是后人文主义者不愿全然抛弃人文主义的一个原因吧。
诚然,人们也许会这样认为,后人文主义仅仅是一种挑战传统人文主义的思潮,并没有明确的理论。这当然是后人文主义的一个局限。确实,后人文主义在许多人眼里更像是一种运动导向的思潮,而并非有着明确方法论的理论。针对这一点,英国的后人文主义理论家尼尔·贝明顿(Neil Badmington)在考察了后人文主义思潮的挑战之后指出,后人文主义主要是一种思潮,目前尚缺乏一种理论的维度,他认为,应当对后人文主义加以理论化。为此他还发表了一篇题为《后人文主义的理论化》的文章,贝明顿在文章一开始就指出,“我认为,后人文主义需要理论,需要理论化,尤其需要重新思考‘人类’对其终极目的的不合时宜的张扬。”[9]由此可见,以贝明顿为代表的一批后人文主义学者已经认识到:要打出后人文主义的旗号也应该有相应的理论的支撑,因为即使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是长期以来,强调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已形成了牢固的理论基础。后理论时代的理论思潮仍然离不开理论的支撑,只是理论的功能和作用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那么后人文主义对理论的关注体现在何处呢?我认为,后人文主义者提出了这样一些发人深省的问题,正如格雷格·波洛克(Greg Pollock)所指出的,沃尔夫的《什么是后人文主义》一书已经有这样一种迹象,即“所有的人文主义都分享自由的某个概念——自主性、能动性、意念性以及理性等都是流行的东西,这些东西通过非人类的缺乏而使得人类稳定了特殊的本体论价值。”[10]因此波洛克认为,沃尔夫的这部专著显然受到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教义的影响,该书对习惯于“人类中心主义”思维定势的人提出警醒,通过对“后人类”现象的研究,挑战并消解了人与其他物种及自然的二元对立,使人类被还原为自然界万物之一种的本来角色。 因此,我们不能不看到人文主义的局限,而后人文主义的崛起正是在某种程度上挑战了人文主义的固有“人类中心主义”意识。因为在后人文主义者看来,人类并非君临一切的自然之主子,他不过是大千世界中的万物之一,人类无法改变这一既定的生态格局。这应该是后人文主义的一个积极的方面。
三、性别理论对男性中心主义的挑战和消解
受到后结构主义启迪的当代性别研究和性别理论,也是后理论的一种十分有影响的形态。这种形态不仅产生自西方世界并且方兴未艾,近年来也开始影响到中国的性别研究和对性别问题的重新思考。既然我们在一个后理论时代考察性别政治和性别问题,我们便无法回避女同性恋研究和“酷儿”现象及其理论。在生活节奏不断加快的当代,与其相对照的是,人际之间的直接交流反而越来越少,当然这已经成为全社会的一个问题。但是体现在知识女性那里就尤为突出:一些四高女性,也即学历高、身份地位高、薪酬高以及年龄也高的知识女性,由于很少有机会与自己所中意的男性接触,因而变得日益孤芳自赏,作为一个直接的后果就是周围的男性朋友越来越少。这些女性精英自觉地组织俱乐部和聚餐会,频繁地交流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问题,久而久之甚至达到了排斥异性的地步。
当然,我们在讨论后理论时代的性别研究时,首先会想到性别理论的前身女权主义或女性主义。在一个男性中心意识占主导地位的前现代和现代社会,女性不仅经济上不占优势,即使社会地位也不及男性,此外,在生理上也无法与男性相比。一旦有了家庭和孩子,女性就没有了活动的空间和自由。因此这些女性精英分子便不想承担婚姻和家庭的义务,只是满足于自得其乐。
在西方国家,女同性恋现象的出现是不足为奇的,因此对之的研究和批评也就应运而生。这些批评理论的出现与先前已出现并在某种程度上得到认可的男同性恋 (gay) 及其批评 (gay criticism) 有着相辅相成的关联,当然也与早先的女权主义运动有着某种继承和反拨的关系。由于妇女权益逐步得到了保障,致力于争取妇女权益的早期的女权主义便转变成强调女性与男性的差异和区别的女性主义。作为当代女性主义批评的一个分支,“女同性恋批评尤其起源于有着女性同性恋倾向的女性主义政治理论和运动,因为它本身就是由妇女解放和男性同性恋解放运动发展而来的”[11]329。这些女性试图通过同性间的亲密关系来抗议社会对她们的偏见:人们一般对男同性恋比较容易持宽容的态度,而对女同性恋者则倍加非议和谴责。因为在不少人看来,虽然男同性恋并不可取,但并未对社会造成危害,男同性恋者往往先结婚成了家而后成了同性恋者。而女同性恋者则不同,她们不想结婚生育,这样便造成了高端人士后继无人,而从国外移民过来的低端女性则频繁地生殖,从而使得欧美国家的人口成分和素质发生了变化。人们往往都把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归咎于女同性恋者。
另一方面,女同性恋者自身也对性别差异看得很淡,受到后结构主义的性别观的影响,性别在那些女同性恋者眼里,常常被看作是一种具有操演性的实践,指涉具有施为性的(performative)某种东西。因而在后结构主义的语境下,性别研究也随之将女权/女性主义变成了一种后女性主义:这些后女性主义者缺乏老一代女权主义者的批判力量和战斗精神,而对性别问题更带有几份表演性和儿戏性,她们认为,性别特征并不被认为是固定不变的,它可以通过后天的实践得到建构或重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随着当代新一波女性主义潮流的兴起,雅克·拉康的理论以及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著述对她们越来越有诱惑力和影响力,并直接影响了当代性别研究的发展方向。
女同性恋者之所以常被人看作是怪异的,其原因在于,“怪异”(queer)这个词在西方语言中,尤其在英语中,是带有贬义的一个词,其意指那些“不同于正常人”(non-normative)的人,尤其指女性,而用于性别特征的描述则显然有别于“单一性别者”。对于究竟什么是“怪异”,人们并无准确的定义。正如怪异研究者安娜玛丽·雅戈斯 (Annamarie Jagose) 所概括的:“显然,迄今仍没有一般可为人们接受的关于怪异的定义,而且,确实对这一术语的许多理解都是彼此矛盾的,根本无济于事。但是怪异这个术语被认为是对人们所习惯于理解的身份、社群以及政治的最为混乱的曲折变异恰在于,它使得性、性别和性欲这三者的正常的统一变得具有或然性了,因此,造成的后果便是,对所有那些不同版本的身份、社群和政治都持一种批判的态度,尽管这些不同的版本被认为是从各自的统一体那里演变而来的。”[11]99这就明确地表明了怪异族的特征。
怪异理论进入中国后却发生了一些质的变化。它首先受到中国的女性主义理论家李银河的追捧和推广,李银河还试图从其英语词根上消解其固有的贬义,使之在中文的语境下焕然一新。她的一个策略就是通过翻译来颠覆这一袭来已久的伦理道德准则。她把queer用音译表述为“酷儿”。“酷儿” 这个意味着“了不起的”或“卓越的”的新造词,其现象及其理论受到追求新颖和时尚的年轻人追捧,而且在行为举止上加以摹仿,从而使得原本在英语世界中一个带贬义的词在中文的语境下具有了褒义。 这也许是巴特勒等人的性别理论在中国备受推崇的一个重要原因。
巴特勒认为,反身份的本真性是“酷儿”所带有的潜在民主化力量:“正如身份认同这些术语经常为人们所使用一样,同时也正如‘外在性’经常为人们所使用一样,这些相同的概念必定会屈从于对这些专一地操作它们自己的生产的行为的批判:对何人而言外在性是一种历史上所拥有的和可提供的选择?……谁是由这一术语的某种用法所代表的,而又是谁被排斥在外?究竟对谁而言这一术语体现了种族的、族裔的或宗教的依附以及性的政治之间的一种不可能的冲突呢?”[12]这些都是当代性别理论家,尤其是“酷儿”理论家和研究者必须面对并回答的问题。当前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性别研究和性别政治,而处于这二者之焦点的“酷儿”则无疑是他/她们最为感兴趣的一个课题。因此巴特勒无情地消解了性和性别之间长期形成的二元对立。因为在巴特勒等人看来,性别以及异性之间的恋情之所以被认为是自然天成的,其原因恰在于男性与女性在性别上的对立长期以来就被认为是自然的。
正如卡勒所中肯地指出的,巴特勒的理论中也含有一定的文学性:
巴特勒在关于亲情和政治之模式的合法性的论辩中使用了《安提戈涅》为例,其意在表明用文学来思考是更好的选择,这一点体现在文学的语言为一种建构的批判提供了有力的资源,也即它被用来支撑因而有助于支持这一制度性的安排。[13]37
当然,巴特勒主要是一位哲学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位有着深厚哲学素养的比较文学学者,因此以文学为例来论证自己的观点是她十分娴熟的,而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正如卡勒所总结的,如果我们说女性主义政治需要一种“女性主义的认同,也即对妇女之间所分享的那种基本特征并且提供给她们一种共同的利益和目标的认同”,因而在巴特勒看来,与其相反的是,认同的基本范畴是文化和社会的产物,更像是合作的结果,而非其可能的条件——更带有施为性的效果而非断定的真理。《性别麻烦》并不是要否定性别之间的生物学差异……而是要否定人们可以用性别来作为生物学差异的文化解释。[13]157
在巴特勒眼里,性别就好比戏剧表演一样是施为的:“性别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如同真的东西一样掠过的非人格性。”一个男人或女人的活动就好像在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14]。用巴特勒的理论来解释出现在当下的一些社会文化现象确实行之有效,这样,她在西方和中国当代学界受到追捧就不足为奇了。
由于巴特勒的治学方法和研究思路在欧美主流学者中尚有很大的争议,因而她的理论受到了老一辈学者的非议和谴责。例如,在美国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看来,巴特勒的理论自一开始提出以来,就有着不断的重复性,而且许多观点在过去的著述中就已经有人提过,因此她的理论并无新颖之处。[15]当然这种全然否定巴特勒理论新颖之处的偏激观点不无一定的文化政治意味,因而并未影响巴特勒本人在国际学界的地位和影响。但在我看来,巴特勒的理论创新虽然并非全然新颖,但玩弄文字游戏则是作为比较文学和修辞学教授的巴特勒的拿手好戏。因为后理论本身的作用并不在其批判性,而更在于其经验研究和理论分析。这自然也是后理论时代的理论形态呈现出的一种“非政治性”特征的原因所在。
四、生态批评的动物转向及动物研究
确实,全球化时代的到来给人类带来的是两方面的因素:一方面,现代化进程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前进,但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问题和危机,全球化时代对地球资源的过分利用导致人类生存环境出现了危机,同样,人与地球上其他物种的关系也一直是作家们十分关心的一个主题,同时也是后理论家所关注的一个话题,在这方面,对生态和动物研究有着重要启迪的后理论哲学家德里达[注]在这方面,尤其可参阅Jacques Derrida, The Animal That Therefore I Am, trans. David Wills,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8; The Beast and the Sovereign, trans. Geoff Bennington, Vol. 1,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9; The Beast and the Sovereign, trans. Geoff Bennington, Vol. 2,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1.、 哈拉维(Dana Haraway)[16]等均有诸多著述。按照当代英国动物研究学者简·戈德曼(Jane Goldman) 的概括,德里达的这两部以动物为主要考察对象的著作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他后期思想中的一个“动物转向”(animal turn)。[17]《所以我才是动物》(TheAnimalThatThereforeIAm)通过一只猫在他洗浴时对他的窥视而得出结论,人也是具有动物性的一个物种,动物作为地球上的一个物种,它们也在某种程度上通人性,并且可以和人进行交流和沟通;《野兽与君王》(TheBeastandtheSovereign)(两卷本)则探讨了动物与人类的分野和差别。这两部著作译成英文后迅速成为当今的动物理论家和研究者所频繁引证的原创性著作。哈拉维作为一位后人文主义的主要理论家之一,对动物问题也情有独钟,她的《同伴物种宣言:狗、人和重要的异类》(TheCompanionSpeciesManifesto:Dogs,People,andSignificantOtherness)则公开将人类与狗这样的动物归为一种“同伴物种”。当然,长期以来狗在西方世界一直被人们当作宠物,人类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食用狗肉。在当今的中国,为了排解家庭的寂寞和人们的孤单,猫和狗也进入了千家万户成为人们的宠物和伴侣,它们和人生活在一起,逐渐也开始和人有了直接的交流和沟通,并对人有了某种程度的依恋。这一切都说明,人也是动物中的一种,只是人的理性、情感和智力较之动物更为发达和鲜明而已。
另一方面,在当今的欧美发达国家,一切自然的东西都打上了人工的印记,人类对环境和自然景观的开发无疑挤压了动物的活动空间,致使一些珍稀动物濒临灭绝,而一般的动物也难以像以往那样自由地活动。这些都是关涉我们的生存环境乃至整个人类生活的大事。从事人文学科研究的学者,尤其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作家对生态环境的日益恶劣尤为敏感,对保护珍稀动物也十分关注。试想,地球上的生物链正是由诸多动物共同形成的,如果某一种或某几种动物灭绝了,地球上的整个生物链就被割断了,接踵而来的便是人类的灾难。
生态批评顾名思义,主要关注和研究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正如美国生态批评家彻里尔·格罗特菲尔蒂(Cheryll Glotfelty)早已描述的,“生态批评就是对文学与物质环境之关系的研究”[18]。当然这主要是早期的生态批评家所关注和研究的课题,他们所关注并研究的主要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并没有有意识地将动物包括进来。因为在他们看来,文学既然要审美地再现现实生活,就要在不同的作品中表现人与自然之间的不同关系。在大多数作品中,人与自然的关系被表现为一种和谐的关系,如在华玆华斯和陶渊明的自然诗中,将人与自然相认同,而在另一些作品中,人与其他物种的关系则被再现为一种对立的关系。尽管不少文学作品描写人与自然的对抗和斗争,但几乎最后的结局总是以人失败而告终。这就说明,从本质上说来,人与自然绝不应当呈一种对立和对抗的关系,而应当是相生相伴的关系。
同样,人与动物的关系也应该是一种同伴和朋友的关系,而不应该是敌对的关系。在当今社会的日常生活中这种相生相伴的关系处处可见,因此,在生态批评家眼里,人类中心主义发展观的膨胀在某种程度上把人与自然相割裂,并错误地将自然界的一切视为可征服和可改造的对象,甚至将一些对人类有害的动物,如狼,当成剿灭的对象,因而便导致了目前出现的这种生态危机之后果。关于生态批评及生态文明建设,我已发表多篇中英文论文[注]参阅王宁:《文学的环境伦理学:生态批评的意义》(《外国文学研究》,2005年第1期);《后现代生态语境下的环境伦理学建构》(《理论与现代化》,2008年第6期);《生态批评与文学的生态环境伦理学建构》(《上海交通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生态文明与生态批评:现状与未来前景》(《东方丛刊》,2010年第2期);《生态文学与生态翻译学:解构与建构》(《中国翻译》,2011年第2期);以及英文论文:Toward a Literary Environmental Ethics: A Reflection on Ecocriticism, Neohelicon, 36 (2009)2: 289-298; Global in the Local: Ecocriticism in China,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 21.4(2014), p.739-748.,本文主要聚焦当前生态批评中出现的一个新的转向。
近几年来,生态批评和人与自然之关系的研究中出现了一个新的转向:“动物转向”,也即一些从事生态批评和人与自然之关系研究的学者们发现,考察人类的生态环境不能忽视地球上另一些物种的生存状况和环境。因此关爱动物也便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生态批评家的考察范围,他们的关注也得到后人文主义者的呼应。如前所述,后人文主义者也和生态批评家一样,从不同的角度向袭来已久的人类中心主义发起了强有力的挑战:前者把人类的现在发展阶段定位为“后人类”,后者则直接试图消解这种人类中心主义,代之以“地球中心”或“自然生态中心”的理念。后人文主义者响应动物研究者和生态批评家对“人类中心主义”意识的挑战,他们旨在告诫人们,切莫忽视地球上其他动物和一切有生命的物种的作用,它们也和人类一样共生共存,长期以来已经成为人类所赖以生存和繁衍的生物链,这个链子如果断了,人类的繁衍就会停止,并会遭受灾难。最近十多年里出现在地球上的一系列灾难就说明了这种先兆:风暴的频繁、草原的萎缩、部分动物的濒危乃至灭绝,等等。对于自然和环境的危机状态,作家和人文学者是最为敏感的,他们试图呼吁人们保护自然,保护一切有生命的物种。也许他们的声音是微弱的,甚至被更多的人所忽视和误解,就像中国作家贾平凹的《怀念狼》的主人公高子明所遭遇的那样:他试图呼吁人们保护仅存在于商州地区的十五只狼,但不理解他的人却认为他是一个吃里扒外、不知乡下人冷暖的“城里人”,甚至不值得人们同情。但是作家和人文学者长期不断的呼吁终究会起到一定的作用。既然人与动物都是自然界中不同的生命体,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理应是一种共存和共舞的关系,而不应该将自己当作君王,而把其他动物当成野兽。这就是目前兴盛于欧美的动物研究对早期的生态批评的一个超越。
由于动物研究在后理论时代依然方兴未艾,它目前还处于进行之中,对于它的理论意义和发展前景还需要另文专论。我想在此引用德里达在《所以我才是动物》中的一段话来结束本文:
生态动物。它既不是一个物种,也不是一个性别,也不是一个个体。它是一个无法还原的多样性生命体,而不是一个双重克隆或生造出来的词语,一种可怕的杂交,一个等待被它的柏勒洛丰(Bellerophon)处死的喀迈拉(Chimera)。[19]
这就说明,动物也和人类一样是一个难以名状的生命体,因此关爱动物也应当是人类的一个责任。显然,在动物理论家看来,动物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份子,它们伴随着我们人类生长,和人类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系,我们和地球上的其他物种共同组成了这个大千世界。因此作为人类,我们理应关爱其他物种,就像关爱我们自己的同胞一样。我想这就是德里达等动物研究理论家给我们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