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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人生与寓言:《地狱变》和《饥饿艺术家》文本对比解读

2019-03-17郭昆仑

长安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芥川牢笼卡夫卡

郭昆仑

摘要:芥川龙之介与卡夫卡是生活在同时代的作家,《地狱变》与《饥饿艺术家》则几乎是同时创作的。这两篇作品中都有悲剧色彩的渗透,这里一方面体现在作者所书写的社会是一“牢笼”,人由于身处“牢笼”,便想要突破“牢笼”的限制:主人公始终在做着顺从和突围的两方努力,然后就不自觉地完成了对社会生活的突围;另一方面体现在主人公对有限人生和无限艺术两者关系的无法调和上,因而主人公想永久地投身于艺术,以突破自身生命的局限,从而完成对有限人生或生命的超越。最终,在两方愿望已然达成的基础——即在对自我毁灭以达到对自我超越的基础上,作者给我们展现了一幅现代人生活的寓言,读者借此达到了对悲剧意蕴情感的净化。

关键词:地狱变;饥饿艺术家;悲剧;人生;寓言

文章编号:978 -7 - 80736 - 771 -0(2019) 01 - 084 - 03

芥川笔下的画家良秀与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皆是世界文学中塑造的经典形象,虽则两个形象的前后产生相距长达四年,但从两部短篇中,不难发现其中都隐有很强的悲剧意蕴的渗透,而这种悲剧则是由生活现状、人生观念到寓言式的隐喻层层叠加造成的,这与两人的创作观都有切近之处。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与奥地利作家卡夫卡,两人在各自的短篇小说中完成了一场东西交流的对话,并从这对话中通过艺术何以照进现实以及如何完成对有限人生的超越交付了自己的答卷。本文便从这种共性出发,并从文本所传递出的这种递增的情感中析出可供比较的三条脉络,从其所置身于其中的社会现实,跃升到对艺术追求的无限努力,从而在感得到生存寓言的情况下完成了这一场悲剧的谢幕。

一、社会的牢笼:顺从和突围

社会是一“牢笼”,人由于身处“牢笼”,便想要突破“牢笼”的限制:两位主人公始终在做着顺从和突围的两方努力,然后就不自觉地完成了对社会生活的突围。《地狱变》(1918)中展现的到处是悲惨的社会现实,这里既有封建社会阶级斗争下所造成的民与官潜隐的阶级矛盾,也有农民们在困顿生活下所遭受的无尽的苦难,大公作为上层统治者的代表能喝退幽灵,有次大公的车撞翻了一过路的老人,“那老人却双手合十,喃喃地说,被大公的牛撞伤,真是多么大的荣幸。”[1]这里,苦难似的下层悲情叙写在画家良秀笔下全部上升为人间地狱的呈现。而在《饥饿艺术家》(1922)中,外界的社会给具化成为一“牢笼”,这里的“牢笼”既含有人们对饥饿艺术家表演的不信任和怀疑的色彩,同样也有外界观众对饥饿表演的无情嘲弄,同时也喻示了人与人之间巨大的隔膜感和不可跨越的交流鸿沟。成年人看饥饿艺术家,不过拿他取个乐而已:作为屠夫的看守人员虽则防止他进食,但仍然知道表演的“潜规则”。虽然艺术家有自己的艺术荣誉感,但他通过唱歌来表明自己未偷吃东西却换来了他人更为深刻的怀疑,艺术家为报答看守人员通宵达旦的看护为他们买早餐也被当作是自己贿赂看守以利偷吃的手段,饥饿艺术家内心的艺术标准与观众那充满娱乐化的“看客”心态更大程度的悖离在这里跃然纸上。

从画家良秀与饥饿艺术家两人所置身于其中的现实来看,两人都是在与其所处身的社会进行反抗和斗争,从表面上看:画家良秀采取的是彻底的不合作,饥饿艺术家则是合作式的反抗:画家良秀是直接冲突式的,饥饿艺术家采取的是非暴力合作式的。但两人的顺从都有一种无奈感或是出于一种暂时的妥协:画家良秀献出女儿、承接屏风《地狱变》的画图等都有妥协的成分,而其人性格阴骘、怪癖和自私的性格同样与其所置身的现实密切相关:饥饿艺术家的无奈感相较画家良秀来说为之更甚,不过他的所有行动都建立在证明自己,也即以对社会的认同感和价值观反抗的基础上。那么,这里的妥协也就是反抗,反抗中同样有妥协的成分在。由于他们的艺术或价值同样要在社会现实中进行全然的再现,因此就某种方面来说,两人也要在一定顺从的前提下对人生进行有效的突围,而这种突围的有效途径则在艺术:两人最终都朝向一个目标进行冲击,即是要借用艺术的展现进以冲破社会的堡垒,从而突破社会和人生之有限而朝向艺术无限之高峰。

二、人生和艺术:有限与无限

把人生的有限与艺术的无限给对立起来,既展现了人类生存的困境与渺小,也体现了人类对生命的深刻思考,因此历代哲人都想要极力突破有限与无限的二元对立,要么是只追求有限肉体的人生,要么只有追寻无限的不能寄托的精神于一隅的方寸之心。在早先的中世纪或宗教社会,灵魂和身体是统一的;后来,人类对宗教的攻击和反叛造成了灵魂和身体的分离,这样就致使后来人类灵魂与身体只能互相找寻,同时也造成了人类生存意识的巨大危機感和沉重感。“灵魂与身体在此世相互找寻使生命变得沉重,如果它们不再相互找寻,生命就变轻”,“肉身是要死的,但灵魂不是不死的。肉身有自己的为灵魂所不具有的感受性和认知力,灵魂也有自己的为肉身所不具有的感受性和认知力。这两种感受性和认知力的分离,正是人们可以从窗外日益渐浓的现代之后的‘主义风景中体知到的秋寒。”[2]然而寄托在任何一方都像是人类无目的的冒险,跟随身体或生命的是享乐,看护灵魂精神的要归属于宗教,只有两方相互补充,然后才能共同促进。芥川和卡夫卡一方面看到了传统的身体和灵魂统一谐和状态下的难以为继,另一方面又看到了时代所显现出来的曙光,而这种新时代的曙光正在摧毁这种统一和谐的状态。把身体和灵魂的进行分离,这也预示了后来人要进行艰苦生活的种种努力和对无上艺术和对肉体的突破与超越。

芥川想通过这部短篇表达什么样的主题,这里明显存有一种纯艺术的追求,即画家良秀对以丑俗鬼怪为主题画风的炽热与追求,并通过生活化的场景书写来展现广阔宏富的现实生活图景,以此来达到对纯艺术追求的目的。在画家良秀看来,这艺术是艺术的艺术,是无半点儿瑕疵的,纵使有世俗的牵挂和侵袭也还是不能动摇艺术在其心中的根本地位。那么生活在他眼中是纯为艺术服务的一只是第二位而非第一位的,然后一切的生活的真善美都玉殒于那流传巨广的《地狱变》屏风中。这里既有对现实生活的强烈震撼的书写,又存有那流传艺术经典背后无尽的伤感与饱落剧变的情蕴的积聚。这体现的只是纯艺术与现实生活的不可调和,即要么俗到现实的功利和人情冷暖里,要么就雅到惊怖不顾道义审判的超越羁绊的能力上。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看起来绝少生活的体验,但在其先前的饥饿表演结束时的那一系列形式:观众和鲜花,剧场和军乐队,两位女士的帮忙与演出经理的致辞,经理说举杯庆祝,大家满意而归,这样对世人的反讽反而强化了作者对饥饿艺术家艺术才能表演的肯定。画家良秀和饥饿艺术家在对有限人生的种种努力和突破中,借用纯粹的艺术却无意间达到了一种追求无限和广阔人生的努力。纯艺术有着悲剧的代价,但它却会有幽灵般的复活。在《地狱变》中画家良秀和《饥饿艺术家》中的饥饿艺术家,虽然两人都以身陨体灭而结尾,纯艺术看似在现实中遭到了破灭但却有着“幽灵般的复活”,艺术的灵光最终战胜了人之有限身躯转而朝向了无限,既然朝向了无限,它连有限之身躯看都不看一眼,就命定了自己一生的追求,这样作者就把读者对其进行的思考推向了高潮。

三、生存的寓言:自我与悖谬

小说家米兰·昆德拉曾说:“小说家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先知,而是存在的探险家。”[3]小说家的“存在”探险,既不是历史学家所要进行定向具体的考究,也非是先知对未来的预言,而是立足于对现在生活现实的多变性的揭示,揭示其不确定性的一面。芥川和卡夫卡都从生活的实际出发,通过塑造其笔下主人公对艺术的超越而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个生存的寓言,并让我们感受到其所带来的深刻的悲剧余韵,并由两人对纯艺术的追求催生了种种生存的寓言。

自我毁灭与自我超越。从《地狱变》中画家良秀到《饥饿艺术家》中饥饿艺术家,我们发现,两人都是以自身生命的毁灭为艺术献祭的。这里,饥饿艺术家有着纯粹的艺术目的,他既没有受他人的逼迫进行饥饿表演,也没有全然要为了生存的决心而出卖艺术,只是决心要为艺术殉身并完成对自我的超越:画家良秀最后也只能通过结束自我生命而对《地狱图》进行献祭,艺术在这里主导了一切甚至是画家良秀的生命。这种对自我的超越显然定义在对艺术超越的基础上,从此也远在生活超越之上。

理性与感性。芥川《地狱变》中画家良秀对艺术的执着追求是以亲情的毁灭为代价的,其作为精神狂躁偏于感性的一面与饥饿艺术家理智的饥饿表演又有诸多不同。这位身穿黑色紧身衣、脸色异常苍白、全身瘦骨嶙峋的艺术家有着超强的荣誉感,他自然不愿娱乐世人或被人娱乐,最终却只能牺牲自己。画家良秀在尘世中有女儿的牵绊,当这一丝牵绊即怀有真善美化身的女儿破灭时,激起他的首先是人世的余温,也即亲情。当亲情破灭而被焚化成美的那一刻,艺术的灵光开始闪现,这便是画家良秀与一般艺术家或画家的绝大不同。而随后画家良秀的死一方面是为艺术而现身,因其画作是生平未有之高峰,同样再现了西方文人、哲人的思想困境,即登攀途中精神力量的不支与空虚:另一也是位殉道者的悲剧,这里是最底层的无奈的感伤和对生活惨淡意义的追寻,这里的“道”是更偏重于儒家的道德伦理和为人处世,存留的多是人世的温情。如果定义这个结尾是悲剧性的,那么芥川在表达一种艺术与生活的无法调和,如果徘徊于两端而举棋不定必也将陷入两足的泥潭。“他以人间最珍贵的亲情,换取了最高级的艺术,就像一个输了钱的赌徒,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为艺术抵押出去了。而人性的两道边界,即牺牲亲情的非人的边界和追求最高技术的超人的边界,在这里就合二为一了。”[4]看完了这一悲剧的谢幕,把自己拉回现实来寻求拯救,然后只总结了两个字——命运。把不可挽救的或不能逆转的都归结于命运,这是人类的隐晦与精明,也是悲观与立地成佛的无能为力。读者也不能为力,有的只是悲叹唏嘘不已。

悖谬与荒诞。饥饿艺术家的饥饿与否“只有饥饿艺术家自己才能知道,因此只有他自己才是对他能够如此忍饥耐饿感到百分之百满意的观众”,“除了他自己之外,即使行家也没有人知道,饥饿表演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这实在是世界上最轻而易举的事了。他自己对此也从不讳言,但是没有人相信。”[5]

但是,艺术家的表演到位与否的衡量度明显在观众手中,艺术家看到了观众的嘲笑和不当回事儿,所以要用一种纯艺术的方式进行展现,最后的结果是艺术家以生命的代价达到了社会上所承认的标尺。画家良秀也是出卖了自己的全部资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及自己的生命,通过艺术来抗击社会以维持自己的尊严。这里,芥川和卡夫卡向我们展示了自我毁灭与自我超越、理性与感性以及艺术和人生的两道互不相容的边界,揭示了人类生存的种种困境,并且预示了人类后来现代生活的种种寓言。

四、结语

芥川和卡夫卡分属不同的国家,却能在几乎同时期创作出同样的作品,不能不说包蕴有某种普遍现象。朱光潜先生在《谈美》的第十五篇说“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过一世生活就好比做一篇文章”[6]。这里通过讲人生和艺术的关系并主张人生的艺术化,把人的生命看作是一篇文章,标举“无所为而为的玩索”。那么也许,纯艺术是没有代价的,把艺术与人生或生活对立起来,艺术终要走向毁灭或悲剧的边缘,但若把两者协调起来,像浮士德似的走出人生的书屋去拥抱这个光怪陆离而又不很模糊的世界,然后一切都该回显出清晰明抹的色彩。而我们最终可以预见的是,在芥川和卡夫卡之后,正在高踏步步入的现代和后现代正在以其饱满的活力去拥抱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两人的几乎同时的去世好像也在向世人预示着人类即将要遭受到的种种压力和体力不支,不能不感佩两人的先见之明。

參考文献:

[1](日)芥川龙之介.罗生门:芥川龙之介中短篇小说集[M].楼适夷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5.

[2]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114.

[3](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46.

[4]涂险峰,张箭飞.外国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423.

[5](奥)卡夫卡.卡夫卡短篇小说全集(三):中短篇小说[M].叶廷芳主编.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162.

[6]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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