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间四川边吏张韬之“文化休克”
——以《天全六番稿》为中心
2019-03-17柳森
柳 森
(中国国家图书馆 古籍馆,北京 100081)
张韬(1651年-1710年),字权六,一字球仲、求仲,号紫微山人,浙江海宁人,贡生。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起,任浙江乌程县训导十七载,三十八年(1699年)升四川天全六番招讨司经历,四十七年(1708年)升安徽休宁县知县。与查慎行、毛际可、徐倬、韩纯玉、汪文柏等文人名士多交游唱酬。著《大云楼集》《天全六番稿》等,亦精戏剧,编《续四声猿》等,其中《天全六番稿》是张韬为官四川天全六番招讨司期间所作的游记诗集。全书共六卷,分别为《入峡诗》一卷、《渡泸诗》一卷、《出栈诗》一卷、《碉门诗》一卷、《蓉城诗》二卷。书中所载诗作生动地记录了张韬在施行土司制度的少数民族地区的特殊文化环境中,内心所经历的豪迈、冷静、冲突、苦闷、疏离等心理变化过程。当然,跨文化适应问题是人类社会中不同文化背景人群在文化交流与融合期间所面临的普遍问题。对此,1958年,美国人类学家奥伯格(Kalvero Oberg)提出了“文化休克(cultural shock)”概念,是指客居者进入不熟悉的文化环境时,因失去熟悉的所有社会交流符号与象征,而产生的一种焦虑。[1](P.177-182)此后,这一理论不断丰富,该理论将“文化休克”分为四个阶段: (1)蜜月期(Honeymoon Phase); (2)挣扎期(Negotiation Phase); (3)调整期(Adjustment Phase); (4)成熟期 (Mastering Phase)。[2](P.186)这一理论有利于我们更好地认知跨文化交流中个体的心理不适问题。
截至目前,学界对张韬关注罕少,尚无专章涉及《天全六番稿》,更无专论涉及清代边吏的跨文化适应问题。由此,笔者不揣浅陋,以《天全六番稿》所载诗为媒介,以“文化休克”理论为视角,着重分析秉承江南儒家文化的清代边吏张韬在少数民族土司文化环境中,所遭遇的以“跪拜土司之妻”为焦点的文化冲突,及随后产生的文化疏离感与“冷官”情结等跨文化适应问题。
一、“六番止仗一书生”的豪迈心情
“文化休克”第一阶段即“蜜月期”,指当人们初次进入异文化环境时所产生的文化新鲜感,使其心理处于兴奋与和乐观阶段。新的环境氛围与文化因素,不仅能消除此前人们对本位文化的审美疲劳,而且可以满足人们对异文化的好奇心与获得感。
《天全六番稿》开篇之《入峡诗》一卷,即集中展现了张韬离开了已生活四十八年的江南水乡,而在入川之初所抱有的“六番止仗一书生”的兴奋之情与豪迈之感。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张韬由浙江乌程县训导升任四川天全六番招讨司经历,由此开始了近9年的边吏生涯。在经由三峡入川途中,张韬立即沉浸在文化新鲜感之中。例如,张韬对异文化中的自然景观颇为赞赏,其在《入峡诗》中写道:“石洞幽奇不可探,多应虎豹此中酣。江南老衲搜名胜,定向其中置一龛。……吴兴山水最清远,那得神奇似此间。一事却输苕上美,岕茶浔酿佐看山。”[3](P.2b-3a)
同时,张韬在赴任途中,一种书生戎马的自豪感亦油然而生。例如,其有诗曰:“妻孥不顾事长征,禄米由来可代耕。莫以官卑忘重寄,六番止仗一书生。”[3](P.3b)由此可见,张韬对前往天全参与平定西炉之役,内心充满了使命感,而那种中国封建社会传统士子文人在投笔从戎之时,惯常的抛家舍业、不问俸禄的大无畏式英雄情结溢于言表。同时,年近知命的张韬还表达了豁达淡然的心理感受,即“自惭白发已盈头,富贵于吾何所求。淡饭黄虀持秃笔,日烹峡水到和州(天全一名和州)。”[3](P.5a)正如中国传统边塞诗一样,在初尝异文化新鲜感的过程中,张韬也将儒家士子文人建立功业的豪迈之情抒发出来。
二、“书生戎马未曾谙”的理性心态
“文化休克”第二阶段即“挣扎期”,在进入此阶段之前会有一个短暂的过渡期,其间,人们在对异文化的诸多组成因素逐渐熟悉之后,此前的种种新鲜感逐步消失,尤其是在步入现实生活环境后,其兴奋之情渐渐冷却,心理亦趋于冷静,进而对异文化进行短暂性的理性审视,以此为文化休克“挣扎期”的到来做好心理准备。
在张韬入川之际,正值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西炉之役”进行之时,其即被调往军前,从事督运粮饷等后勤保障工作。这一投笔从戎的从征经历,亦是张韬撰写《天全六番稿》的时代背景之一。经由此役,清中央政府在康藏地区的权威得到极大提升,这也提升了张韬在天全任职与生活的荣誉感和自信心,也为其接下来在“跪拜土司之妻”时产生文化冲突埋下了伏笔。
书中《渡泸诗》一卷,则体现了张韬“书生戎马未曾谙”的理性心态。张韬在自序中言及“余于五月初二日渡泸转饷。”[4](P.5a)即由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五月起,张韬往来于泸河两岸,主要从事督运粮饷、掌管夫役等后勤保障工作。其间,张韬切身体会到了泸河之险、蜀道之难、军旅之苦。同时,张韬也由此体会到其所为之事的责任感与成就感。首先,张韬对身在沙场、重任在肩有着充分认识,亦明言在“忠孝难全”的传统选题中,他毅然选择忠君报国。其将这种传统的责任感记录在《九折坂》一诗中:“历险谁非父母身,驱驰那敢惮王程。人间忠孝寻常事,莫让王家九折名。”[5](P.1b)同时,张韬所收获的成就感也跃然纸上。其以一首《老马》自勉,该诗曰:“叹息吾衰甚,何为马亦颓。追风曾有志,伏枥岂无才!边塞同兹苦,奔驰更可哀。老来当益壮,驽钝莫嫌猜。”[5](P.2b-3a)可见,时年五旬的张韬虽身处边塞,却因参与平定西泸之乱而收获了老骥伏枥的事业成就感,这亦符合中国封建社会儒家文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价值观。值得注意的是,张韬对其短暂的军旅生涯做了冷静点评。其在《康熙庚辰五月之二日渡泸河二首》之一曰:“书生戎马未曾谙,塞雪蛮霜更可怜。面瘦羞将青镜照,髀销每起白头惭。囊无薏苡坚贫骨,茶有茱萸却瘴岚。自笑赋诗难退敌,春风吹尽滞归骖。”[5](P.1a)可见,张韬在入川之后,尤其是告别了文化新鲜感并深入实地生活之际,其心态也由兴奋豪迈归于理性客观。
三、“命吏羞当异类骄”的冲突心境
在经历了短暂的理性过渡期之后,“文化休克”第二阶段即“挣扎期”便如约而至。在此阶段,跨文化适应问题且全面展开。随着个人本位文化与异文化具体交流的不断深入,尤其是当二者的语言、宗教、风俗、价值观、生活方式等诸多文化要素出现具体碰撞之际,则文化冲突不可避免,从而使得个人的心理处于失落、烦忧、焦虑等消极状态。最终,相对强烈的文化隔阂应运而生。
告别了短暂的军旅生涯,张韬在天全正式开始其在高一柱、杨自唐两土司治下的边吏生活。天全地处汉藏交通要道,其军事地位十分紧要,“天全地处蜀之极西,崇山复岭,长江巨河,回抱盘踞,其西通四十八寨部落,直抵卫藏。其北控董卜韩胡连,接三十六种夷番,前代为土户所据,诸夷纳贡道会境上,地诚重夷。”[6](P.10b)尽管在天全为官9载,张韬却对这段经历笔墨罕少,仅以《碉门纪异诗》记述了其参加的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土司高一柱之妻文氏护篆拜堂一事。在此过程中,张韬遭遇了以“跪拜土司之妻”为焦点的文化冲突,同时,“巾帼不妨羞仲达”“命吏羞当异类骄”的失落之感油然而生。张韬在《碉门纪异诗》中写道:
天全高招讨以罪贬爵,荫袭年幼,生母文氏奉特恩护篆,经历以流官而忽作属员,招讨立有拜堂之例。癸未八月之二日,文氏公堂大座,余屏息辕门,土胥层累而进,末及于余,门者高呼余衔,入门抠衣历阶,朝服四跪拜此。此亦今古诗人所未遇者也。故拈笔以纪异:笑杀须眉五十三,自惭自责自加怜。盈头白发双眸炯,高座红颜四拜全。巾帼不妨羞仲达,疯狂且自学张颠。樗材枉辱天朝命,恸哭孤臣隔九天。四海车书万国朝,明廷体制肃群僚。王人曾序诸侯上,命吏羞当异类骄。曷丧时间哀痛誓,罪人翻折士丈腰(招讨以罪削职)。卜年八百犹安享(招讨已历数百年矣),更胜周家历数遥。[7](P.1a-1b)
在张韬来天全之前,天全六番招讨司正招讨使高一柱本已因罪革职,但高一柱贿赂时任四川提督岳升龙得以复职,后又被参劾革职。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据《清圣祖仁皇帝实录》载四川提督岳升龙欺罔罪为:“受革职天全土司高一柱贿,嘱令带罪护理。今高一柱借称谋逆重情,专杀土民高于岳等八人,以致官民互讦,臣行司提审,提臣岳升龙密拘犯证,自行审理,以图掩盖前愆。”[8]事发之后,高一柱之职应依规承袭,因高一柱子高若璠年幼,按照清代土司承袭制度规定,高一柱之妻文氏应暂时代理土司职权,故而举办此护篆拜堂仪式。
张韬作为儒家传统文人,在参与此次护篆拜堂仪式过程中,切身体会到因民族文化冲突带来的心理冲击,进而对天全六番地方施行的土司制度予以了讽刺。首先,张韬极不情愿地以土司属员身份参加护篆拜堂仪式,而且位列当地土胥之后,这是注重儒家礼仪秩序的张韬难以接受的。这直接反映出张韬所秉持的中国封建时代传统的“华夷之辨”观念,其对四川边疆民族地区文化持有偏见与误解。在张韬看来,自己对这些“化外之民”无奈地做出“入门抠衣历阶,朝服四跪拜此”之举,是今古诗人前所未遇的,此即其心中与笔下所记之“异”。实际上,这正是一种“文化之异”,亦即张韬所秉承的汉地传统儒家文化与当地边疆民族文化之冲突。
事实上,土司制度是由中国古代的“羁縻政策”演变而来,“元王朝为了加强对少数民族首领的驾驭与控制,创立了‘蒙、夷参治’之法,官有‘流’‘土’之分,于是开始了‘土司制度’。”[9](P22-23)但是,张韬却对土司制度理解不深,认为土司高一柱已然因罪削职,其官爵又怎能沿袭不辍,并继续接受汉官跪拜呢?因此,张韬发出了“命吏羞当异类骄”“罪人翻折士丈腰”之类的悲叹。
其次,张韬对汉官男子跪拜土官之妻文氏这一礼节十分不悦,进而产生了强烈的蒙羞之感。实际上,中央政府对于土司承袭有明确规定。据《钦定大清会典》载:“或土官故,或年老有疾请代,准以嫡子嫡孙承袭。无嫡子嫡孙,则以庶子庶孙承袭。无子孙,则以弟或其族人承袭。其土官之妻及婿,有为土民所服者,亦准承袭。如有子而幼者,或其族或其母能抚孤治事,由都抚捡委,至其子年及十五岁,再令承袭。”[10](P5b-6a)由此,天全土司高一柱之妻文氏代理土司之职,是符合其时国家法律规定的。但是,对时年已五十三岁的张韬来讲,其已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转变个人的世界观、价值观、民族文化观等诸多人生观念。因此,当这个秉承男权主义、传统儒家民族文化观的底层汉官,必然产生“巾帼不妨羞仲达”“樗材枉辱天朝命”的屈辱之感。最后,为了宣泄这种个人内心的苦楚与愤懑,张韬将这种沿袭自明廷的土司制度予以了无情讽刺,即“卜年八百犹安享,更胜周家历数遥。”
归根结底,张韬面对的这次“文化冲突”,恰恰是中国封建专制体制下,秉承传统儒家文化观与价值观的文人士子的集体悲哀,即接受了儒家文化孕育,个人必然产生文化自觉与理念自信,但囿于经济独立性缺失且自由观念受外部钳制,由此,中国封建文人不仅多与人格独立无缘,更在批判性方面集体失语,即使有凤毛麟角者,也常做隐喻之举,并被视为异类。因此,张韬能以此诗记录其所面对的“文化之异”,并写下了其“观念之异”即真实感受,这种秉笔直书的勇气亦十分可嘉。
值得一提的是,遍览《天全六番稿》可知,张韬在四川为官期间,交游唱酬的范围仅限于汉族、满族同僚。不过,张韬在天全任职期间,其直属上级土司高一柱,即平生嗜诗好文之人。据《(乾隆)雅州府志》载:“国朝高一柱,际泰子,字梅坡。临政安静,遇人以礼,颇尚儒雅。后征剿有功,加都督衔。著有《漫吟诗集》。”[11](P34a)但张韬却对高一柱未施点墨,也对同僚只字未提。可见,张韬始终未能融入当地民族文化,这也体现出其对边疆的文化疏离。
四、“我久卖文无活计”的冷官情结
“文化休克”理论中第三阶段是“调整期”,是指人们在经历了文化冲突带来的沮丧与迷惑之后,不断调整以求逐步适应异文化的阶段。之后,便是“文化休克”中第四阶段即“成熟期”,即人们逐步认同并接受异文化的阶段。由上可知,张韬在经历了由“跪拜土司之妻”引发的文化冲突之后,其在“挣扎期”并未选择主动调整本位文化而去适应天全土司文化,而是选择了主观逃避与疏离,因此,其未能到达“调整期”与“成熟期”。张韬始终未能越过边疆文化隔阂,依然继续与异文化做斗争且败于下风,由此,张韬在儒家传统文化中觅得了宣泄出口,即封建社会官场中以自怨自艾为特征的“冷官”情结。
实际上,张韬的冷官情结并非源自天全六番招讨司这一段经历,在其初入仕途之际,即担任浙江乌程县训导期间便已有所流露。如在其早期诗文集《大云楼集》中《同沈子宿东逸老堂小憩》曰:“冷官最喜多清闲,瘦沈相携且看山。”[12](P6a)不过,在天全为官期间,张韬的“冷官”情结愈发显著。一方面,张韬饱受生活“我久卖文无活计”的困顿之苦。“经历”,属掌出纳文移的下层官吏。据《康熙朝品级考》载:“康熙九年题定,从七品:宣慰司经历,招讨司经历。诰封征仕郎朝帽顶带补服,俸银同七品。……俸银四十五两。”[13](P4a-4b)因此,张韬多次提及其在天全的倥偬拮据。如其在《次王子素堂见诒韵》言及:“看尽飞鸿达帝京,白头犹作六番行。相逢锦水南来客,同是秋风败北兵。我久卖文无活计,君来铸剑复何成。”[14](P9a)另一方面,张韬位卑言轻,故以诗寄情。张韬在《次沈子亦轩阄分兰字韵》写道:“长日茅斋谁可欢?卷舒惟见出云峦。眼前良友堪狂饮,屋外青山笑冷官。”[7](P9a)
五、结语
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末至四十六年初(1707年),张韬在由四川巡抚能泰保举而进京引见途中,对其为官天全予以盖棺定论。张韬写道:“更想平蛮日,渡泸苦受煎。……否极理应泰,恨无君平占。”[15](P1a)同时,其《丙戌除夕宿南湖驿旅舍(地去西安止三十里)》云:“苦海将登岸,枯鱼已近滩。”[15](P6a)可见,张韬将在天全的为官经历视为否极之事,而返回内地则是脱离苦海。由此可知,张韬未能走出“文化休克”第二阶段即“挣扎期”,即其未能完成跨文化适应这一边吏必须面对的传统课题。
综上,通过分析张韬这位清康熙间四川边吏的“文化休克”过程,我们可以管窥在边疆民族地区的汉地官吏,所面临的跨文化适应问题。第一,在“文化休克”理论中的“挣扎期”,即边吏与边疆的文化互动期,如何定位边疆文化和能否融入边疆文化,是边吏能力高下的试金石。事实上,边吏遭遇文化隔阂是难以避免的,这正是民族文化融合的必经之路。从顺利施政角度讲,边吏理应结合当地实际,在坚持中央政府基本政策的基础上,适时地主动完成文化本位与客位的阶段性转换。当然,民族文化交流是互动性的,在一定程度上,双方都应走出民族主义的藩篱。第二,边吏的职业特殊性决定了其在“文化休克”过程中的理性选择。与移民、边民不同,边吏是一段时期内任职于某一边疆区域的流官,边吏对其期满调任的理性期待,必然导致其在处于文化休克“挣扎期”之际,要么忍耐文化冲突带来的失落苦痛,抑或经由“冷官”情结等宣泄情感。第三,一部分边吏对边疆文化的疏离,正是对其与权力核心疏离的一种心理补偿,而“冷官”情结是边吏“文化休克”经历的必然产物。实际上,“冷官”情结源于中国封建集权制度之困。士子文人旨以入仕为官为人生目标,而因权力资源有限且自上而下式的不合理分配,导致文人墨客笔下顾影自怜且怀才不遇式的“冷官”情结,最终形成代际传递且影响至今的传统认知。对于边吏而言,为官边疆即远离权力中心,且仕途升迁成本陡然增高,由此,其类似集体失落感的“冷官”情结尤重。由此,边吏张韬在长诗《锦江》中感叹道:“孤臣踯躅号天末,流官空忝土属员。垂眉折腰负王命,窃禄枉费天家钱。……仰止锦江想江水,春色何时到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