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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地理背景
——1950年1月8日在清华大学土木工程馆为北京营建学术研究会所做演讲①

2019-03-16侯仁之遗著唐晓峰毛怡整理

历史地理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渡口平原北京

侯仁之遗著 唐晓峰 毛怡整理

(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历史地理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1)

将近二十年前,我第一次乘津浦路车负笈北上,离开依山傍水的济南城后,火车很快地就驶入了华北大平原。那时正是夏末秋初的一个清早,举目所见,遍野秋禾在清丽的朝阳下,发出了无可言喻的光彩。火车在这大平原上风驰电掣般地前进,好像一只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巨轮行驶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上。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过去了,面前所呈现的仍然是那同一幅辽阔、雄壮、伟大……而又单调的画面!

天津好像是这汪洋大海中唯一的一个大岛屿,在单调的旅程中掀起一点点情绪上的波澜,过此以后又是那个辽阔无际的大平原的继续了。一直到车过黄村之后,才猛然望见一列远山平地崛起,好像是远远地挡住了火车的去路。我心中不由地想到:“我的长途旅行,应该来到最后的终点了吧?”这时火车又在丰台陡然转了一个湾子,就开入了远山环抱的北京城。正如一只越渡重洋的航船,平安泊入了最后的港湾。等我走出了车站,差不多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

这初到北京的感觉,深深留在我的记忆中。其后我才知道地质学家贝理·维理其(1)即Bailey Willis,今译作贝利·维理斯,美国地质学家,1903年来华考察,进行地层、黄土、地文和构造地质学等研究,其成果于1907年出版为两卷本著作Research in China,对中国早期的地质学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北京湾”这一概念是他在该著作中最早提出的(Vol.1, Pt.1: Descriptive Topography and Geology, Washington D.C.: Carnegie Institution, 1907, p.197),用以形容三面环山、一面开敞的北京小平原。维理斯原著中称“Bay of Peiping”,侯仁之先生在1949年完稿的博士论文《北平历史地理》中引用作“北平湾”,本演讲发表于1950年,侯先生改称“北京湾”。早已给北京所在的这一块远山环绕的小平原起名叫做“北京湾”了。当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名称的时候,真是高兴极了,因为它正好描写出我初到北京时的感觉。

这号称“北京湾”的小平原,是华北大平原最北的顶点,湾的东西从北京近郊的西山到蓟县、平谷之间的盘山约有一百五十里,南北之间自湾口到北山最远的距离也有一百里。北京城正好位于这个海湾形势的小平原的西南口上。所以我们平常只可看见西山,天气好的时候才可望见北山。天气既好而又正登高才能遥见东北一带的山。从这小平原向南就一直展开了华北大平原。

北京不但位居这小平原的西南口,同时还处于几乎是平行的两条大河的中间。城西三十里永定河,本来叫做卢沟河,也叫桑乾河,最古的时候又称漯水。出山之后叫做清泉河。元时以其难治比于黄河,所以又号称小黄河,现在也相沿通称浑河,是黄河以北流入华北平原上的一条为害最大的大河。城东四十里是白河,古称潞水,现在也叫北运河。两河之间,西高东下,地形缓缓倾斜。北京城就建筑在这个平原之上、两河之间的平缓的斜坡上。

在我们说明了北京城的地理位置之后,第一个问题我们不能不问的就是北京这个古老的大都市为什么单单在这个地方出现了呢?远而言之,北京为什么不在天津呢?为什么不在保定呢?近而言之,北京为什么不在通州呢?为什么不在昌平呢?

在科学地理学的研究上,我们认为一切地理现象都是在发展变动的过程中,静止的地理现象是不存在的。自然的地理现象如此,人文的地理现象更是如此。大都市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文地理现象,它也是在时刻变动的过程中,它有它的发育和成长,也有它的衰落甚至于死亡。我们要问北京为什么单单在今天所在的这个地方,就必须先问当初它何以在这个地方生根萌芽发育成长。

根据地质学家丁骕(2)丁骕(William S. Ting),云南曲靖人,地理学家,亦关注中国早期历史时期的环境问题,著有《地形学》。1927年考入辅仁大学,次年转入燕京大学地学系,1934年赴英国格拉斯哥大学地理系学习,1937年获博士学位,曾任教于中央大学和美国加州州立大学洛杉矶分校(California State University, Los Angeles)。先生的研究,大约在七千数百年前,今日海拔五十公尺以下的华北大平原还是一片浅海,现在我们所谓“北京湾”那时也真的是一个海湾。到了约莫四千年前的时候,华北大平原中部的大半已经成陆。原来的、真正的北京湾,也只剩了东南一隅——即今日通州周围的地方还在海底,其余的地方也都是陆地了。

又根据历史的记载推测,早在三千年前,就是商末周初的时候——北京湾的小平原上,应该已经有若干原始的农业聚落散布其上了。不过那时聚落的分布应该是西北一带多于东南,因为西北地形比较高爽,东南虽已成陆,仍多沼泽,像近年在京西平原上八宝山一带所发现的古代文化的遗迹在向大平原的东南一面是不会存在的。

开辟了北京小平原的这些原始农业的拓荒者,应该是沿着太行山麓,追逐着水与土,从南向北而逐渐来到的。他们最初立定脚跟的地方,应该是今日大平原的西边,约在海拔五十公尺以上,以至太行山麓的一段地带。自此而东向着海岸逐渐退却的方向,是大平原上湖泊沼泽分布的区域,开发和通行都很困难;自此而西,太行崛起,山地崎岖,丛林茂密,又是“夷”人——即那时不以农业为生的人——出没的地方。只有在这贯穿南北通行无阻的一条狭长地带上,才最宜于原始农业拓荒者的利用。说他们从南向北推进,因为这条狭长地带的南端正是古老的中国农业文化最初发育成长的地方。他们一方面沿着这同一地带、在同一的自然地理条件下向北推进,另一方面也努力与沼泽斗争,追逐着时时在退却的海岸线,向平原的腹地开拓。但是他们北进的趋势一定大于东下的趋势,因此远在他们征服了今日的大平原的腹地区域之前,就已经到达了北京湾的小平原了。

因为沿山这一个狭长地带很快地被开发起来的结果,中原的政治势力也就追踪而至。南北之间的来往交通也就逐渐发达。但是这一段狭长地带,正是山西高原千流万水东下平原以朝宗于海时所必须穿过的区域。因而在南北交通上发生了极大的障碍。如想通行无阻,必须在每一条河流上建立适宜的渡口,每一个渡口也因地形的关系,不能太靠上游,太靠上游则激流奔喘;也不能太靠下游,太靠下游则时患泛溢,所以每一条河流上的每个渡口,差不多都在同一地带上,把这诸河的渡口用一条线连贯起来,应该就是在今日华北大平原的西边、沿着太行山麓所出现的最古的那条贯通南北的大道了。这条大道也可以说就是今日黄河以北的一段京汉铁路最古的前身。那时平原之上南来北往是没有第二条通衢可走的。像开头所讲,我初次沿津浦路北上时所见到的景象,不但看不见,就是连那次火车所经行的地方,还都没有变成陆地。所以平原北半最古的重要都市都分布在这一条线上,而且是愈南愈古、愈北愈新,原是无足怪的。

设想我们的先民沿这条古代的大路北上,一边是崇山峻岭,一边是平原沼泽,摆在眼前的只有一条去路。他们过一个渡口又一个渡口地向前进,一直到他们渡过最后、最大而且也是最难越过的一个渡口时,面前突然呈现了一个小平原。这个最后渡口的现代化身就是永定河上的卢沟桥。卢沟桥的创建去今不过七百多年,但它所代表的渡口却是很早的。在古代这是由大平原上进入北京小平原的唯一的门户,而今它则成了民国史上一个不朽的纪念。因为人民的抗日战争就是从这里爆发的。

话归正题: 当我们的先民渡过卢沟石桥所代表的渡口而进入了北京小平原之后,古道就分歧了。以今天的地名来说,一支西北出南口,过居庸关渡八达岭,入怀来盆地;一支东北行,出古北口,入热河山地,还有第三支横越北京小平原,继续沿北山山麓,在和太行山麓类似的情形下,一直东进到海滨,然后东北出山海关,沿滨海走廊直入辽河下游。这三支大路是很早就被我们的先民打通了的。那正好处于这三支大路的分歧点上的原始聚落,就因了古代交通的发展而迅速地发达起来。到了周人灭商之后,这个地方初次获得了政治上的重要性而被建为一个王国。在前后几百年间,这个王国开始扩大,又竟发展为东北一方最强的大国。韩非子说:“(燕)以河为境,以蓟为国,袭涿、方城,残齐,平中山。”(3)出自《韩非子·有度》。“残齐”指燕昭王二十八年(前284年)燕国联合秦、赵、韩、魏等国攻齐。“平中山”指燕昭王十七年(前295年)燕国助赵国灭中山(〔清〕 王先慎撰,钟哲点校: 《韩非子集解》卷二《有度第六》,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3—34页)。俨然一方霸主。燕就是它的国名,蓟就是它的国都,也就是今日北京城的前身。

那么,何以北京城偏偏在今天所在的地方生长了起来了呢?因为这是古代大路的分歧点,是中原和塞外交通的中心。今天的地理情形虽然已经不同了,但是北京在蒙古高原以及松辽平原与华北以及华南的交通上所居的枢纽地位,都只有增加没有减少。现在自北京向东北、向西北、向东南、向西南辐射而出的铁路干线,正好说明这一点。北京的原始聚落因处于古代大道的分歧之点而开始发展,北京的现代都市也将因其位居几个不同的自然区域间的交通中心而有不可代替的地位。

1949年9月底,侯仁之先生在英国利物浦大学完成论文AnHistoricalGeographyofPeiping(4)中文译本为侯仁之著,邓辉、申雨平、毛怡译: 《北平历史地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年版。获得博士学位后回国,在燕京大学任教。1950年1月8日,梁思成先生约请侯先生在清华大学土木工程馆为北京营建学术研究会讲《北京的地理背景》,这是侯先生回国后的首次演讲。演讲时没有准备讲稿,是由清华大学建筑系朱畅中(5)朱畅中,男,1921年生,1998年逝世,浙江杭州人,生前曾任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1947年起受聘任教于清华大学建筑系。先生记录,侯先生再将记录稿增补修订。(6)侯仁之先生在修订稿结尾处写道:“畅中兄: 承示演讲记录,甚感,甚感。讲时本无写稿,难免枝茎蔓延,过后回想更多疏漏,经兄辛苦记录,已多一番整理,今又就吾兄记录之稿,略加增补,不知可以应命否?原讲最后一段,讨论北京都市地理上的给水问题与历代河道变迁情形,文已过长,姑请从略,尚乞谅之。弟侯仁之,二月十三日。”演讲内容分为两部分:“北京的地理地位”和“北京都市设计的演变”。此次整理的是第一部分“北京的地理地位”。

关于修订后的文稿,或计划在适宜的地方刊载,但未见实施。如果此稿果然刊行,则是侯先生第一份讨论北京历史地理核心问题的发表本。

这份讲稿的开头,侯先生生动地回忆了早年负笈北上时的地理感受,随后则自然转接到演讲主题,这里有一种承前启后的意味,对于刚刚归国的侯先生来说,这次演讲,正可作为他毕生研究的一个领域——北京历史地理——的新起点。1941年,侯仁之先生遭日军宪兵逮捕,翌年出狱后写成《〈北京都市地理〉(狱中腹稿)》(7)1941年末珍珠港事件爆发后,侯仁之与燕京大学二十余位师生先后遭日军宪兵逮捕,1942年6月才得以取保开释。身陷牢狱期间,他心怀牵挂与寄托,将此前十年间关于北京的考察、阅读与思考,蕴稿于心,出狱后即移记纸端,以为后日续作之张本,题为《〈北京都市地理〉(狱中腹稿)》(侯仁之著,邓辉、申雨平、毛怡译: 《北平历史地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年版,第i—ii页)。,已有将北京历史地理问题诉诸文字的愿望。七年后的博士学位论文可以说是延续了这一腹稿,以英文做系统阐述,但论文只存英文打印稿。从《狱中腹稿》到英文《北平历史地理》,再到这份《北京的地理背景》讲稿,以及随后发表的一系列文章,乃是一脉相承。

从这篇讲座稿还可以看出,获取现场感,或说做实地考察,是侯仁之先生治学的重要特色。20世纪30年代在燕京大学读书时,侯先生经常利用假日溯水而行,考察西苑、海淀镇、玉泉山等地的河道水系,进而查阅历史文献,开始了对北京历史地理的系统研究。用侯先生自己的话说: 现场具有“历史文化的诉诸力”。

本文原件(图1)由侯先生女儿侯馥兴(8)侯馥兴,女,1942年生,天津人,曾任职于北京大学物理系、美国达特茅斯学院(Dartmouth College)数学系。女士提供,谨致感谢!

唐晓峰、毛怡整理附记

2019年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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