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老兵:那场让我和中国站在一起的战争
2019-03-16铃木继男
□ 铃木继男
铃木继男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对中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随着这种兴趣的与日俱增,我结束了自己的求学生涯,于1943年报名从军,作为随军翻译来到中国。虽然这段经历只有短短的五个月,但我的心却被牢牢地拴在了中国,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自1974年起,迄今为止我已经38次造访中国。如果诸君对我因那场战争而起的缘由略感兴趣,那不妨听我为您道来。
打小接受“忠君爱国”的皇民教育,要去中国成就一番梦想
我于1923年生于日本东北部的青森县八户市。我出生的那栋房子原本是八户市市长神田重雄的财产,说来有趣,神田老人的雅号叫“兰州”。多年后,我和中国兰州结下了不解之缘,说不清这是不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
1930年,我在八户当地的小学就读。第二年“满洲事变”(即“九一八事变”——编者注)爆发。对于这件事,当时被告知的是:日本出兵的目的是拯救被欧洲列强占领的中国乃至亚洲。对此我们深信不疑。1936年,我进入青森县立初中,第二年7月,发生“卢沟桥事变”,日中战争全面爆发。
日本在战争年代的教育方针是“皇国民炼成”,即培养效忠天皇的良民。在这种方针下,我们的中学生活几乎每天都是在无休止的军事训练和“灭私奉公”中度过的。总之,当时的日本,人人都是效忠天皇的子民。这种思想是在我们的大脑一张白纸、没有任何辨别能力时就被植入的。因此,我从童年到青少年的成长之路,就是在把“忠君爱国”当作真理中度过的。
当时,我们频繁给远征中国的日军官兵寄慰问信。其中有一位叫神田俊雄的大尉,是学生们的“偶像”,并且因为也是八户人,我们对他自然就感觉更加亲近。打小起就对中国的向往,和对“偶像”神田大尉的崇拜,令我更加下定决心要去中国成就一番梦想。
1937年,作者(前排左四)和八户中学“剑笔会”成员在一起。“二战”结束后,图中18人中包括作者在内仅9人生还
为去中国而费尽周折
出于“到中国去”的目的,1940年,我在中学毕业前夕报考了由大川周明掌管的“满铁东亚经济调查局附属研究所”,俗称“大川塾”(私塾)。据说大川塾是当时日本在搜集、研究中国方面最权威的情报机构。这次是为了培养“亚洲问题专家”,特地从全日本初中毕业生里选拔20人,进行封闭教育。其实,该机构多少带有培养间谍的味道。
大川周明是当时日本国内的一位“精神领袖”,尤其是一大批青年军官的精神支柱。日本战败后,他在东京大审判中被起诉,是唯一一个被认定为甲级战犯的民间人士。对于进军中国这件事,大川认为这是为了亚洲解放运动,即便被看成是侵略也在所不惜。
当时,我也是被大川思想所吸引的那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中的一员,这也是我报考大川塾的重要原因,我想这会是进入中国的一条捷径。可是,考试的难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我被淘汰了。在大川的建议下,我于1941年到拓殖大学商学部预科支那语系学习,并于次年提前毕业,升入商学部。
1938 年,作者(左一)与父亲(左三)等家人在一起
终于来到中国
不久,在我19岁那年,“到中国去”的夙愿终于实现了。1943年7月,我升入拓殖大学本科后不久接到通知:随军翻译的申请获准了。虽然我深知自己的中国语还远远算不上熟练,但去中国逐梦的激情最终战胜了这种不安。
临行前,我父亲在一封信中说:
……家中所有成员无事,请放心。你要尽快学好中文,为了皇国(即日本——编者注)、为了中国,早日贡献自己的力量。……
说实话,其实信中这句“为了中国”才是挂在父亲心上的,至于他要加上“为了皇国”,我只能揣测是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战时日本,几乎所有的信件都要受到检查。无论怎样,这句“为了中国”牢牢地印在我的心里,以至于成为我日后的一个人生目标。
1943年7月,我们拓殖大学的翻译兵(不算正式军人)一行16人,在震天的校歌声中被欢送出东京火车站,来到下关。然后乘坐关釜渡轮抵达朝鲜(今韩国——编者注)釜山,再搭乘北上列车穿越整个朝鲜半岛并到达中国天津,最后来到南京——日本支那派遣军总司令部所在地。我们一行在向畑俊六总司令报到后,就地解散,分别到达了自己的所辖部队。从这时起的五个月里,我的人生经历了强烈的刺激和体验,这对我日后如何看待中国的作用可以说是决定性的。
五个月的见闻让我此前的信念开始崩塌
这16名随军翻译大都被配属给日本军队,我则被分配到在镇江一带驻防的汪精卫第三师团,工作主要是在随军军事顾问的手下做翻译兼助手。所以,在偌大一支部队里,只有我和军事顾问菊池少佐两个日本人。
部队在白天一般是军事演习。虽然也常常协同日军攻击中国军队,但由于当时战争已呈胶着状态,因此也很难有什么战果。另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或许他们自己的父亲、兄弟就在中国军队里,因此汪精卫部队的士气十分低落。我虽然不是战斗人员,但也参加过两次战斗,所了解的情形就是:汪精卫的军队一接近“敌人”就胆战心惊,于是干脆故意弄出声响以被发现,然后常常一枪不发就返回营地。
两个月后,菊池少佐被调离,新来的是S大尉。S大尉是典型的蛮横毒辣之辈,他每天晚上10点左右便会把我从床上踢醒,大喊道:“起来,要出门了!”很快,S大尉在当地也“名声在外”。他喜欢找女人,和他有那种关系的可不在少数。他的衣柜里堆满了到处抢来的女人衣服,用来送给他中意的女人。如果他看到自己看中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就会极度抓狂,不仅会抡起日本刀将那个男人赶得连滚带爬地逃走,还会对那女人连打带踢地施暴。
每次我陪S大尉去那些吃喝玩乐的场所时,我被告知只能在门口等着,因为这是招待S大尉这样的大“大人”的,而我只是小“大人”。或许因祸得福,那些地方的中国人却对我出奇地好,总说:“你是个好人,别再带那个鬼子大人来了。”不光是日本士兵,就是许多日本民众也会在中国人面前狐假虎威,喝酒之后尤甚,吃完东西常常不仅不给钱,甚至还会掀翻老百姓的饮食摊子。这样的事屡见不鲜,中国老百姓表面上看起来很顺从,实际上内心不知道怎么厌恶我们呢。
看到这些,我悲哀、悔恨,从神田大尉和大川周明那里得到的“帮助中国”的信念也逐渐崩塌。虽然嘴里不说出来,心里却充满了对中国人的歉意。
枪击事件之谜
这个令人震惊的事件发生在1943年10月。
9月23日,我按照《学生动员令》要求去上海接受应征体检。一周以后回来,发现S大尉不见了踪影,同时失踪的还有那个叫C的勤务兵(中国人)。我见大家表情肃杀,其中一位告诉我:“大尉为了军人的荣誉而战死了,勤务兵则是由于严重违反军规而遭到枪毙。”可是,周围的神情告诉我,这并不是事件的真相。后来,我从人们私底下偷偷的议论中得知:C趁大尉熟睡时,抢走了他的枪并打死了他,而C也很快遭到逮捕并被枪毙了。
勤务兵一定要致大尉于死地的原因至今是一个谜。他是不是因为对大尉、对日本人积怨已久之下的一时冲动呢?或者说他其实早就策划好了,只是为了不伤害我,才等我离开才见机行事呢?C君和我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日本人,在当时那种非友即敌的情形下,谈不上是朋友,但我们年龄相仿,许多想法也颇相近,因此尽管我对此只是揣测,但我宁愿这样想。C君给人年少老成的感觉,他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铃木继男与妻子亚
铃木继男(中)与为其口述著作「私の愛する中国」(《我心爱的中国》)而尽力的吴之东(左,旅日华人画家)和大平透(右,现任日本八户市副市长)
我的同类是中国人
我去上海应征体检的结果是甲种合格,获准入伍。由于此时正值我毕业前夕,因此我的母校——拓殖大学的校长建议我先回学校,回国后在原籍入伍。事实上,此后我再也没有以军人的身份踏上过中国的土地,尽管如此,在中国五个月的随军生涯却完全改变了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尽管并非在中国的日本人都不好,但我随处可见的却确实尽是那些恶毒霸道之徒。在亚洲,受欧美列强蹂躏最深的就是中国。在我起先的信念里,日本人来到这里正是为了帮助中国抗击列强统治、赢得亚洲和平与稳定。可是,我所见到的却都是侵略,是为了占领而占领的赤裸裸的战争,根本就不是什么为了中国、为了亚洲。我为接受征兵检查而去上海的日本租界时,那里堂而皇之地贴着“狗和华人不得入内”的通告。
我来到南京时,距离“南京大屠杀”已经过去六年了。尽管街面上已经看不到发生屠杀时的蛛丝马迹,尽管有人说屠杀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但是从我亲眼看到的日本人把中国人当成臭虫一般对待,和在对方国土上肆虐横行的情形时,便很容易断定屠杀一定发生过。
我从日本军人那里听到了杀害被俘中国士兵的事,甚至还听说了让俘虏自己挖坑埋自己的惨剧,即一个中国俘虏被斩杀后,日军命令下一个俘虏来盖土,然后再将之斩首,如此一个接一个地继续。实际上,日军的残暴行径绝不仅在南京当地,恐怕整个中国都笼罩在此血雨腥风之中吧。中国人把这一切叫做“三光”——杀光、抢光、烧光。
为此,我的整个思考在来中国的这短短五个月里发生了彻底颠覆——我的同类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这一信念至今未变。
我即将回国的时候,和那些已经建立了友情的中国百姓告别是最为难受的。当我听他们说:“先生,你要坚持为中国做事情啊!一定再来啊!死后就埋在这里吧,我们每年给你扫墓!”的时候,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说不出话,只有频频点头回应。
幸运且欣慰的是,多年后当我重新踏上中国的土地,终于不是因为侵略,而是为了友谊而来。接下来,希望有机会再为中国的读者讲讲后来发生的,我和“我心爱的中国”的那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