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烈火英雄》
2019-03-16鲍尔吉原野
◆ 鲍尔吉·原野
电影《烈火英雄》今年8月1日起在全国上映后,口碑票房双丰收,当月票房就突破15亿。《烈火英雄》改编自我的现实主义题材长篇报告文学《最深的水是泪水》,它以“大连7·16油爆火灾”为原型,讲述了沿海油罐区发生火灾,消防官兵团结一致,誓死出击,以生命维护国家及人民财产安全的故事。
我从事文学创作三十年,第一次经历这么艰难的写作任务——采访写作大连“7·16”大火的纪实文学。厚厚的采访本正反面记录着满满的字迹,上面有些字被水洇模糊了。我知道,那是我的泪水。采访中,我的当事人不止一人、不止一次放声大哭,我不敢看他们,低下头,流下的泪水洇湿了这些字。
《最深的水是泪水》不仅仅是记录对一场火灾的扑救——我在采访和写作中逐渐清晰了一个观念——扑救“7·16”大火,是一部当代中国人的精神史诗,其中的精神含金量超越了灭火救援、军人职责这些工作层面,它是人类在灾难面前放射的意志光芒,是永不屈服,是拯救,是爱。这些大写的精神支撑我把这本书写完,同时也经历了极大的煎熬。
“7·16”火灾是10万吨级油罐特大化工火灾,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消防勇士与火魔展开的艰难而又惊心动魄的重大战役。元凶103号罐爆裂起火后,如果引爆引燃其他高危化学品罐,大连将沦为第二个庞贝城,周边海域数十年之内将寸草不生……在这场战役中,消防战士经历着血与火的考验,历经磨难,打赢了这场生死战,创造了中国乃至世界消防史上的奇迹。
在“7·16”火灾现场,地面是火,空中的输油管道是火,地下排污管道是火,海面上也是火。火把水泥墙烧酥了,露出钢筋;火把铁皮房子烧薄了,一碰就倒。强烈的辐射热吞噬了空气中的氧气,使人无法呼吸。而火浪把人烤出一层又一层汗,身体脱水。在现场,人们看到的是一场无法扑救的火——103号罐爆炸起火,这个罐里储装10万吨原油,倾泻遍地,形成6万平方米的火场。流淌火威胁着周围的油罐。这些罐有的已被烤变形,可能会在下一分钟爆炸、沸溢或喷溅,形成更大的、不可逆转的灾难。
在如此酷烈、形同地狱的火场上,除了火,还有人。与几十米高的火浪时时对峙的是辽宁省公安消防总队2380名官兵。战士们才十八九岁啊,是“90后”,是独苗。他们的父母才四五十岁。舍命拼搏,绝地重生,这些官兵从死神那里争回来一条命。如果再爆一个原油罐或化工罐,他们谁也跑不出去。我无法想象2380名消防官兵集体阵亡的场面,2000多个家庭破碎,国家接受不了这样的哀痛。这里仅仅在假设官兵捐躯的后果,更大的问题是:他们如果不能成功扑救这场火灾,大连市和大连人民遭遇的劫难将百倍于官兵的损失,这是人类的灾难。
官兵们一分一秒地跟火魔死磕,保住了其他油罐和化工罐没再爆燃。大连市公安消防支队1000多名官兵处境最难,功劳至伟,他们用鏖战等到了全省消防增援部队的到来,等到了全国海陆空增援力量的到来,等到了决战的到来——大火终于被降伏。
我和这些从火场归来的英雄们面对面交谈。有时,思维恍惚了,问自己:“我在跟谁说话?在阳世还是阴间?”他们好像已经牺牲了,我在跟牺牲者的魂灵对谈。我真想上前捏捏他们的肩膀,握住他们的手。这是从死神身边归来的人啊,他们是熬尽体能,咬碎了牙的人。他们牺牲了,我到哪儿去看这一双双手呢?一位支队长告诉我:“石油火灾不怕燃烧,怕油罐沸溢。沸溢发生,高温油像岩浆那样飞溅而出把人全覆盖了。人瞬间变成焦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说着,他眼睛红了,“在火场,我要离战士们近一点儿,以后清理骨殖,人们会看到我没往后跑,支队长跟战士们死在了一起。让战士家长知道心里也好受一点儿。”
4个多月,我每天都和消防官兵谈这场火。我采访了188个人,每个人把这场火对我说一遍,一人讲几个小时。我承担了他们的苦痛、绝望和拼争。这几个月,我经历了极大的痛苦。当你重复倾听灾难的经历者讲述灾难,绝对要有承担力。有一位女作家出于好奇,随我到辽阳市公安消防支队采访,听官兵讲述“7·16”大火。她只听了一小时就离开房间。她说受不了,太惨烈了。她劝我别写了,采访遭一遍罪,写作遭一遍罪,会疯掉。
事实上,我在心里无数次打过退堂鼓。我问自己,我这是图什么呢?“7·16”的灾难已经过去了,它变成了我一个人的灾难。白天采访,晚上全是噩梦,流淌火像浪头一样打过来;转身跑,后面是更大的火,房倒屋塌。我常常在梦里哭——自己没觉出哭,醒来枕头早已湿了。我坚持下来是为了这些战士,他们经历了我无法想象的痛苦取得了胜利,我要为他们建立一个血泪文字的纪念碑。在纸上建造一座饱含着血泪的纪念碑肯定很艰难,但我不会比“7·16”的勇士更痛苦。
经过几个月的采访写作,我身体明显垮了,跑步都跑不动了。是的,我的情感卷进了“7·16”的惊涛骇浪。那段时间,我听不了“火”这个字。2011年7月16日,也就是在“7·16”大火一周年那天,大连中石油又起火了。我在电视里看到这个消息,不禁放声大哭,心里积蓄的东西总算爆发了。我在卫生间哭了半个小时,心里才轻松一点儿。我告诉自己,一定把它写出来,一定写完。
我常常想念我的采访对象,想去看他们,聊一聊,但我没写完,没法面对他们。李勇峰是大连开发区公安消防大队的大队长。他妻子告诉我:李大队从火场回来,脱相了,女儿都快认不出自己的爸爸,哭着扑入爸爸的怀里。妻子说:“勇峰,你遭了多大的罪啊,变成了这样?”李勇峰说:“我挺好,我的弟兄们挺好,能活着回来就好。”李勇峰跟妻子约法三章:不要提“7·16”。可是,那些天李勇峰在家里会突然站起来,说:“我带72名弟兄进去,带72名弟兄活着出来了。”然后坐下,陷入沉思。接着又站起来,说同样的话。许多经历“7·16”大火的官兵晚上睡不着觉,常常惊醒。他们不说这场火,他们回避对这场火的记忆。许多人在接受我采访的时候,会突然停顿、沉默,白眼球渐渐充血。
我接受不了假话、空话和套话,我认为文风即人品。一个作家留给世界上的字应该是纯洁质朴的。要么不写,要么诚实。别给这个原本纷乱不堪的世界增添废话。
我追求真实与简约,以此表达我对“7·16”勇士的敬意。我在写作中盼着写完,但结束的时候却又无限惆怅,我觉得我要跟他们告别了,我舍不得他们,永远忘不了他们。他们的经历,是百年中国最值得记录的记忆之一,我为认识他们,写下他们而感欣慰。他们——辽宁公安消防铁军不仅是英雄,还是中华民族值得赞颂的伟大人物。我对伟人的理解是坚韧、拯救和担当,就像他们一样,一群平凡的军人在几天几夜之间发出恒久的光彩。
四个月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而我仅仅完成了这本书的前期采访。从稿酬收益说,我并不划算。采访和写作使我停止了专栏写作、讲课和采风活动,但丰富了我的精神世界。它让我知道了人在死神、生理极限面前的每一个细节,知道消防官兵在最后时刻放射出青铜塑像般的光彩,让我知道在这个物欲横流、谎言遍地的时代人的高贵性,我把这些收获写进了这部纪实文学。这种收获无法用金钱来衡量,人间确实有比金钱更值钱更恒久的东西,那是人的意志、品格和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