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诈风云
2019-03-16◆铁犁
◆ 铁 犁
C城的八月,白天温度逼近四十度,闷热且潮湿,让人如在密不透风的蒸笼里。这是一年中最煎熬的季节。
黄昏时分,暑气渐消,一户普普通通的小院里,年轻女人已经准备好晚饭。5岁的儿子显然饿了,面对桌上饭菜散发出的阵阵香味,他吸溜着口水不时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阿飞乖,爸爸一会儿就回来。年轻女人安慰着孩子,脸上满是焦虑的神情。夜幕徐徐降临,平日里的三轮摩托车轰鸣声依然没有响起。阿飞,你爸爸不要咱娘俩了,我们自个儿吃吧。年轻女人心中充满失望,晚上爸爸要是回来,不许给他开门……
每当陈鹏飞想起那个8月的夜晚,他都忍不住陷入巨大恐惧、绝望和悲痛的情绪之中——父亲陈忠,时任C城公安局刑侦队队长,在执行任务时遭遇歹徒袭击,不幸牺牲——直到多年以后,他自己也穿上警服,成为父亲生前所在工作岗位上的一名警察时,才彻底走出心底阴霾,逐渐成长为C城最优秀的打击诈骗犯罪刑警。
1
叔,给个机会吧。私下里,阿飞可怜巴巴地向队长邱勇请战,每天发那么多案子,随便给一个玩玩。
啥玩意?你以为案子那么好玩?邱队长是东北人,彪形大汉,板起面孔的样子够吓人,小兔崽子,别整天没事瞎琢磨,老实当好你的内勤。
就给一个玩玩嘛。阿飞还在坚持。
滚!邱队长出了名的暴脾气,一言不合就翻脸,指着门冲阿飞吼道,听见没有?老子喊你滚蛋!
阿飞一甩头发冲出门外。
内勤工作尽管很重要,却不是阿飞想要的。他心目中的警察,一直是童年记忆中爸爸的样子——腰杆上挎着大“五四”,骑着轰轰作响的三轮摩托,在大街小巷风驰电掣追捕罪犯;或者是他稍大后,爸爸留下的武侠、探案小说中,岳飞、狄仁杰那样的盖世英雄、智勇神探。
要不给他个案子试试?一天,趁邱队长高兴,一位阿飞“搬来的救兵”说,这小子不是一般的聪明,身上还有他爸陈忠那股子倔劲,没准是块干刑警外勤的料。
这小子是不错,这两年性子磨炼得也可以,可是陈队长就这么一支血脉……说到这,邱勇竟然有些哽咽。
15年前的那个下午,陈忠开着警用三轮摩托车,带着刚参加工作的邱勇,沿路追击一伙驾面包车逃窜的街头诈骗犯罪分子。在一个岔路口,一辆提前埋伏的农用拖拉机让过面包车,直愣愣朝三轮摩托车迎面开过来。陈忠一看不好,他开的是右边三轮,如果左打方向,车斗及车斗里的邱勇必然会直接甩到拖拉机车头上。不容多想,陈忠一个右转弯,自己这边硬生生撞上去。
老陈要活着,估计也希望阿飞做个能破案的刑警。阿飞的酒“救兵”肯定没少喝,此刻他晓之以理后,又动之以情,要不给他个小案子试试?破了算他运气好,破不了也断了念想。
邱队长依然没有吐口,说,还是再等等吧,孩子还小。
那年阿飞23岁,队里数他年龄最小,1.80米的大个,有好几个国家级运动员证书,走起路来一阵风,跟他名字似的要飞起来,都说不干外勤真是白瞎这大体格子。但他哪里知道,邱队长之所以咬牙不让他搞案件,除了父亲原因,还有母亲的两个“绝对不准”要求:绝对不准开车,绝对不准搞案件。
案子很快自己找上门来。
C城青山镇的小青年阿杰,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合适工作,这天在街上闲逛时,接到一个陌生外地电话:你是阿强吗?不好意思,你打错了。阿杰客气地说。电话刚撂下,对方的电话又打进来:阿强,刚才给你打电话,一个傻×接的,他还说不好意思,哈哈。
神经病。阿杰气愤地挂断电话。
如此反复几次,搞得阿杰火冒三丈又无可奈何,他索性关掉手机,又逛了一个多小时才重新打开。几分钟后,电话又响起来——这次不是那个讨厌电话,而是平时很少联系、在外地工厂做工的爸爸打来的。
阿杰,你怎么才开机?现在哪个医院?伤到哪里?爸爸焦急地一连串问。
什么伤到哪里?阿杰被问得莫名其妙,我好好的呢。
啊,刚才医院医生来电话,说你出车祸,正在医院抢救,需要五千元住院押金。你电话打不通,医院那边催得急,我和你妈妈好不容易凑够了钱,刚刚打到医院账户里。
也许冥冥中注定,这个报警电话打到阿飞手上。阿杰声泪俱下陈述着案情经过,最后他说,警察叔叔,求求您一定帮我们把钱找回来啊。为了我上大学,爸爸在外打工很久都没回来过,妈妈在县城到处打零工。这些被骗的钱,大部分都是借工友的……
母亲的心随父亲一起离去,而躯壳之所以还留在世上,只为了把陈家唯一的血脉抚养大。当初不满三十岁、依然年轻漂亮的母亲,拒绝一个又一个追求者,因为担心别人会对失怙的儿子不好。母亲在C城一家国营服装厂做工,主动要求加班加点,为的是多挣一点儿生活费。可是祸不单行,一场大火把厂子烧没了,失业的母亲只好到服装店打工,收入依然只够养家糊口,如果不是有父亲抚恤金,很难支撑阿飞完成学业。那些年,阿飞没见母亲穿过一件新衣服。
这些骗子真该千刀万剐。阿杰一家人的不幸遭遇,还有那一声“警察叔叔”,唤起阿飞埋在心底的痛,更让他心绪难平、义愤填膺。他拿起报案材料,再次敲响邱队长办公室的门。
既然案件撞到你怀里,那你就搞吧。邱队长看是一件普通电信诈骗案件,没什么危险性,且这种小case现在多如牛毛,队里那些习惯破大案的“大手们”最没兴趣搞。不过,邱队长话锋一转,老子可警告你,千万多加小心,撞到怀里的可不都是温柔。
2
又是一个8月天,阿飞和搭档小覃登上开往青山镇的长途客车。
车辆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车皮,车厢内没有空调,温度已经爆表,其间充斥着烟味、汗味,及不时响起的呕吐声音。
阿飞耷拉着脑袋,蜷缩在最后一排靠窗座位上,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连续的呕吐让他难受得抬不起头。坐在旁边的小覃,边给他拍背边说,见过晕车的,没见过像你这么晕的。
阿飞本想说我也不想这么晕,结果刚一张嘴,又是一阵干呕——胃里已经没东西可吐。妈妈的,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死骗子,等老子抓到你,让你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父亲老家也在青山镇。在片段般的童年记忆中,阿飞惬意地躺在穿着警服的父亲怀里,两只小手把玩着警服上的扣子、徽章,长途客车每颠簸一下,他就咯咯地笑一阵。父亲18岁去当兵,19岁入党,21岁成为公安民警——所以当年仅20岁、意气风发的阿飞到刑侦队报到时,父亲一些曾经的老同事,包括当上大队长的邱勇,个个感慨不已,当年的陈忠回来喽。父亲喜欢摄影,家中至今保留着一些他当年拍摄的黑白照片。这些照片,除了几张工作照、风景照,绝大部分都是阿飞和母亲的生活照,却极少有父亲的——他永远是站在镜头后面的那个人。直到现在,阿飞在看照片时,还会忍不住去翻看那些照片的背面,想找到父亲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摸排工作没有想象中的顺利。
在青山镇几个村寨,常常看见两个年轻大男孩冒着酷暑走街串户,他们既不收购农产品,也不卖货,却打听谁家遭遇了“杀猪帮”——即骗子,村民们纷纷摇头,唯恐避之不及。
这些村寨地处偏僻,贫穷落后,但民风淳朴。近几年,大批年轻人开始去南方沿海省份闯荡,村中多是老人和留守儿童,对外人有较强的防范意识。
陈忠是你什么人?在红岭村,村支书陈辉君见到阿飞后忍不住问。
是我父亲。阿飞回答。
原来这位陈书记小时候被寄养在镇上舅舅家,上小学时与陈忠同过班,又都姓陈,后来虽然没有联系,但印象很深。陈忠因公牺牲的消息传到村里,陈书记得知是自己小学同学,禁不住伤心落泪。
红岭村四周大山环抱,距C城三小时车程,距离青山镇也有五十多里,是镇里最贫困村,村民人均年收入仅千元左右。全村一共两千多人,青壮年占了三分之一,很多小学没毕业就出去打工。去年四月份,有村民找到陈辉君打证明,要去信用社贷款,说是在外打工的儿子遇到车祸,要三千元钱救命。陈辉君怀疑有诈,立即帮着联系,证实的确是一个骗局。
缺口已经打开,阿飞继续深入挖掘,终于,四组村民梁令习提供的另外一起诈骗未遂案件线索,揭开了始终蒙在杀猪帮脸上的盖头。
去年的一天,梁令习在外地打工期间,家里岳父突然接到电话,说儿子遭遇车祸,叫马上寄九千块钱去。梁令习和这个小舅子同在一地打工,岳父接电话后立即与他取得联系,方知是个骗局。就在次日,岳父接到同样在另一外地打工的侄子电话,问是否有人打来电话诈骗?当得知叔叔没有受骗后才长舒一口气。后来侄子告诉他,是附近村一个熟人在开玩笑。梁令习不相信,追问才清楚是杀猪帮内讧,诈骗到自己人家属头上。
正是“侄子”的善意电话,暴露出杀猪帮的真实身份,也证实阿飞最初“兔子也吃窝边草”的判断。他和小覃又深入摸排,红岭村在外打工多年的龙会山、马二两人被纳入重点嫌疑人名单,而且两人最近正在C城活动。
3
龙会山初中一年级时因为打架被开除,17岁离家出门打工,曾误入传销组织。龙会山操有一口流利普通话,且头脑聪明,很快学会洗脑和电信诈骗手段,拉出马二等人开始单飞。为麻痹家人和村里人,他谎称自己在福州一家鞋厂当保安,并把穿着保安制服的照片寄回家给父母看,还给当社长的父亲一套保安制服,故意让他穿着在村里走动,以此证明自己确实混得不错。
本村和附近村寨的一些年轻人,开始相信龙会山,纷纷前来投靠挣大钱,最终加入到“杀猪帮”大军。短短几年,团伙成员形成滚雪球式发展,青山镇几个村外出打工的,就有上百名村民先后加入或裹挟入伙。其中,又有数个摸出门道的团伙成员单飞,重新组建新帮。这些“杀猪帮”相互勾连,有分有合,四处犯案。
为了不暴露身份,入伙第一条规矩就是六亲不认,断绝和家里联系。有些良心未泯的,偶尔借机回去也是偷偷摸摸,神出鬼没。一旦诈骗得手,赃款很快被用于吸食毒品、嫖娼、赌博,待挥霍一空后,再寻找下一个侵害目标。
马二的父母身体都不好,家中一贫如洗,而他在诈得赃款后,常邀团伙成员到迪吧嗨药,一晚花销达上万元,或者召妓嫖娼,完事后常常甩给每个小姐两千元。父母听说此事,满腔怒火:这混蛋儿子,从没有给家里寄过一分钱,我们只当他死外头了。
他们为能骗到钱财,在犯罪后期竟然吃起窝边草,甚至连自己亲属都不放过。首犯龙会山,更是把这种丧心病狂发挥到极致。
落网前,龙会山拎着笔记本电脑,带着队伍转战全国各地,六年未回家,甚至过家门而不入。其间,除了给父亲寄回一套用于演戏的保安服,再未给家里寄过任何钱物。妻子不堪忍受他的绝情,把两个儿子寄养在龙会山父母家后,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还有更绝情的,有人曾告诉其母唐丽华,说看到他在镇上打牌赌博,一晚输掉3万多元。唐丽华不信,打电话询问。龙会山解释说是确实回来过,但半路上被熟人强行拉去打牌,钱输光了不好意思回家,于是返回福州。一个月后,突然有人找到唐丽华收欠款,说是收龙会山打牌借的3万元。她打电话问儿子,龙会山承认确有其事,叫她先垫上,说年底就寄钱来还,并许诺要在C城买楼房,到时接她去享福。唐丽华把圈里的猪全部卖掉,替儿子还清赌债,然后一心盼着儿子接她去C城享福。
从青山镇回来,阿飞把侦得的情况向邱队长作了汇报。邱队长听了很是惊喜,他欣慰地拍了拍阿飞肩膀,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这么快就把嫌疑人摸出来,案子破了,我给你请功。
请功就不必了,放我三天大假打游戏就成。阿飞厚颜无耻地说。这阵子出门在外,已经很久没登录《魔兽世界》了。
很快,阿飞查出龙会山和马二落脚的宾馆。在邱队长指挥下,一举将正在宾馆里实施诈骗准备的龙会山、马二及其他两名团伙成员当场抓获,缴获笔记本电脑、移动电话等作案工具。
唐丽华也终于等来消息——儿子龙会山因涉嫌电信诈骗被C城公安局刑事拘留。此前曾有传言,村里有些外出的年轻人加入了杀猪帮,没想到儿子也卷入其中,且是首犯,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宝贝儿子居然把自己都当成猪来杀。
这起案件,就像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经过阿飞不断深挖,一共破获诈骗案件二百余起,抓获诈骗团伙成员一百余人,轰动C城。
阿飞一战成名。
在青山镇摸爬滚打的3个月,让阿飞体会到侦破案件的辛苦,尤其还要面对来自母亲的一次次审问。
父亲的离去对母亲打击实在太大,尤其是头几年,常常以泪洗面,痛不欲生。所以当阿飞执拗地成为警察后,母亲找到邱勇,向他提出两个绝对不准的要求,因为她从内心深处不想让唯一的儿子再冒任何风险,即使阿飞在单位加个班,都要枯坐至他回家才肯安心去睡。
这次长时间异地作战,阿飞搬出“封闭式大拉练”招法来搪塞母亲,自以为得计,可当他回到家时,3个月没见的母亲满脸憔悴,眼袋红肿,显然他的谎言并没有奏效。
好好干,做出一番成绩出来才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这是母亲在他入警第一天说过的话,至今铭刻在心里。天下母亲,又有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出类拔萃、成就一番事业?
无疑,青山镇诈骗案件的成功侦破,是阿飞迈向优秀反诈骗刑警之路的起点,也让母亲第一次看见儿子的成熟、勇敢和智慧,更是警察儿子向警察爸爸最好的回报。
庆功会热烈而隆重,阿飞等人披红挂绿坐在主席台上,心里美滋滋的。这时一条信息发过来,是四姨的:你妈妈刚才昏过去了。随着年纪渐长,未老先衰的母亲身体越来越差,因为各种疾病折磨,已经昏迷过好几次。
退出会场,康飞正要回电话,母亲的短信先发了过来:阿飞,妈妈只是最近休息不好,没大碍!好好干工作,妈妈没有怨言,妈妈永远以你们父子俩为荣!
4
爸爸,什么是勇敢?
勇敢就是敢于接受挑战,一往无前。
因为抢玩具,四岁的飞飞把同一个大院孟叔叔家六岁的小哥哥揍了,眉毛处打掉一块皮。父亲狠狠打了他一顿手板,但还是兑现承诺,在周末领他去西郊动物园玩碰碰车,吃冰激凌。他却不知,父亲暗地里不但掏了医药费,还请孟叔叔喝酒,好一顿赔礼道歉。
爸爸,怎么成为神探?
神探就要能人所不能,不断超越。
父亲的座驾——湘江720警用三轮摩托车停在大院里,几个同事正在听他讲解驾驶知识、常见故障修理。坐在驾驶座位的5岁飞飞,趁大人们不注意,启动摩托车,一拧油门开出大院,后面跟着一帮警察,边喊边追……
C城金山路19号,是一栋临街旧居民楼,掩映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毫不起眼。该楼一、二层是商服,被公安局租赁下来,作为反诈中心临时办公场所。
正对一楼门口大厅墙上,有一个以拼音字母“F”与“Z”组合而成的图案,如一道迅疾的闪电,又如一只警惕的眼睛——那是已经升任公安局长的邱勇亲手设计的反诈中心标识;二楼大厅,几十名民警紧盯着各自眼前的电脑屏,气氛静谧,却又不时被响起的报警音乐声打断;大厅外围办公室,是三十余家银行、电信等驻点单位。其中一间挂着材料室门牌的办公室,墙角地上堆积着一人多高的《反诈骗宣传手册》,一个红漆书柜贴墙而立,一张小办公桌上摆着一台大屏电脑显示器,埋首其后的,是该中心“操盘手”、负责人——阿飞,正一手抽烟,一手不停地刷着电脑页面,歪斜着的大脑袋和肩膀之间还夹着一部通话中的手机……
进入21世纪,电信网络诈骗犯罪伴随金融、通讯业快速发展,成为社会突出问题,犯罪分子借助手机、固定电话、网络等通信工具和现代网银技术,大肆实施非接触式诈骗活动,给人民群众造成极大损失,甚至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正是这段时期,刚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两名女孩,山东临沂徐某某、广东揭阳蔡某,分别被电信诈骗九千余元学费,导致两人伤心欲绝、先后离世,引发全民对电信网络诈骗恶行的声讨。
C城形势也不容乐观,电信网络诈骗发案占全部发案总数近七成,市民每天会接到大量“猜猜我是谁”“恭喜你中了大奖”“我是公检法”的钓鱼电话,以及一不小心就会登录到各种形形色色、以假乱真的钓鱼网站,总计被骗金额数以亿计。大敌当前,C城公安局决心成立反诈骗中心,以应对当前不利局势。
那么问题来了,由谁担任这个中心负责人?局领导、人事部门为此大伤脑筋。
过去几年间,阿飞曾换过一些工作部门,抽调搞过不少专案,一直战斗在打击诈骗犯罪第一线,侦查经验丰富,思想日臻成熟,尤其擅长网络作战。
当阿飞作为人选之一被提出后,得到大部分领导认可,但也有质疑声音,认为如此全城上下瞩目的重要部门和岗位,是不是要考虑派一位有长期领导工作经验的干部?阿飞毕竟没有部门一把手经历,职级低,年龄小,难以服众,平时穿着太随便,还有……打游戏,看起来就是一个贪玩的大男孩嘛。
质疑的问题很客观,而且确实存在。
阿飞对穿着很不讲究,常常是一身嘻哈装。因为着装问题,没少挨领导剋,甚至把娄子捅到公安部——他曾上身穿着半袖警服,下身穿着红色大短裤,招摇过市一般进了刑侦局组织的研讨会场,被一位东北籍局领导指着鼻子骂:阿飞啊阿飞,你们C城那嘎达是不是都这么穿?要是买不起警服我送你两套。
而说起阿飞的电玩经历,恐怕比他求学、从警经历还要丰富,最早可以追溯至童年。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追悼会上。父亲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一身熟悉的橄榄绿英挺如昔,曾经慈祥的面容被一块块暗红的伤痕覆盖,令人陌生又恐惧。阿飞懵懵懂懂走到父亲身边,喊着爸爸、爸爸,期待一如往日,因过度劳累或喝了庆功酒而酣睡的父亲,被他左摇右晃、大呼小叫地弄醒,爸爸,天好热,我要吃冰激凌。
吊着一只手臂、拄着单拐的邱勇,强忍悲痛,用另一只手臂把阿飞抱起,紧紧搂在怀里。
死而复活的场景,阿飞在游戏中找到了。那些死去的英雄,会因为重启游戏或他的努力升级而一次次满血复活。阿飞基本是每款新游戏的第一代玩家,十二岁打《Zmud—风云2》,十五岁打《传奇》,十九岁打《mu》;他是“大侠好累”,是“功夫熊猫”,是“沙巴克神”;他在美服带团,组织上百人打联众游戏,建立起一个个城堡、帝国。
后来,也就是当内勤这段时间,阿飞遇到最痴迷的一款游戏——《魔兽世界》,他似乎从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堕落的兽人组成部落,从黑暗之门穿越至艾泽拉斯大陆,对人类暴风城发动进攻。老国王莱恩在战斗中遇袭,心脏被挖出,暴风城沦陷。年幼的王子瓦里安目睹父亲被杀一幕。在传奇英雄洛萨爵士协助下,瓦里安成功出逃,并成长为暴风城新国王,推动人类七国达成共识,组成洛丹伦联盟。在抵御兽人发动的第二次战争中,瓦里安手持萨拉迈尼之剑,带领联盟军队战胜兽人部落,恢复旧日荣光。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为我哭泣
我不在那里
我不曾睡去
我是万千呼啸的风
飞过白雪皑皑的诺森德
我是柔和细腻的雨
洒落西部荒野的金色稻田
我是清幽安静的晨
弥漫在绿色茂盛的荆棘谷
……
这些经典台词、诗句和玄幻场景,刺痛又慰藉着阿飞孤寂的心灵,伴随他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迎来C城早晨第一缕阳光。那么,他是否有能力在现实的艾泽拉斯大陆,重新建起一座理想中的暴风城?
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或许会还C城一份惊喜。邱局长最后拍了板。
5
飞飞,十元够不够?母亲问。
这是上高中时,阿飞中午、晚上的饭钱。
够啦,谢谢妈妈。
阿飞中午喝了一瓶汽水,晚上又喝了一瓶汽水,然后拿着余下八元进了网吧。
阿飞脑子很灵,曾获得过全国奥数联赛二等奖,如果他能在学业上努把力,完全有上C城大学计算机专业的机会。但他不后悔,因为心里一直有个英雄梦——当警察,破大案,立功受奖。当组织把信任的目光投向阿飞,让他做反诈中心负责人,这个梦从来没有过地清晰起来。
上世纪70年代初,父亲所在部队投入到西南地区的“大三线”建设中。为了祖国的安宁,民族的生存,他和百万军民一道,在大山深处日夜奋战,建立起固若金汤的祖国大后方。
流淌着同样热血,拥有着同样激情,阿飞和他的团队,一如父辈,发誓要为C城构筑起一道坚实的大防线!
中心成立初期,阿飞只有六个兵。兵力不足,会严重影响战斗力,他硬着头皮找局领导补血;人有了,还得置办两件趁手的大杀器,他又厚着脸皮找局领导伸手要钱。
多少?邱局长没听清,或者是故意,大点儿声,怎么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哼哼唧唧的干啥?
阿飞伸出一个巴掌,把声音提高8度,500万!
好、好,就给你500万。邱局长一向抠门,从来没这么爽快过,转而又发出严厉警告,要是打了水漂,看老子怎么用板子打你屁股。
天下武功,无功不破,唯快不破。
在青山镇系列电信诈骗案时,阿飞就敏锐感觉到,案件破了,但钱没了,那些受害者的损失还是难以挽回来。所以他需要两大杀器,一是涉案网站反制系统;二是voip电话溯源系统,即实现快打——迅速查明电话、钓鱼网站、QQ等后台信息。
在阿飞带领、推动下,研发团队经过十个月攻坚,两大系统终于呱呱坠地。与此同时,银行、电信运营商等部门陆续进驻中心,与公安合署办公,结成反诈骗联盟,全面打通止付、冻结绿色通道,形成快速止付机制,即打快——第一时间冻结被骗资金。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C城反诈骗系统一期工程上网调试,凝聚无数人心血的“两系统一机制”开始高效运转。此举标志着反诈中心正式成立,必将彻底改变反诈战场的被动局势,宣告C城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工作进入新纪元。
这一天,是父亲三十周年忌日前一天。
这一夜,阿飞彻夜未眠。
去,父亲发出严厉的指令,拿竹板来。
爸爸,飞飞眼里溢满泪水,还要打宝宝?
必须打。父亲毫无商量余地,“多”字写那么多遍,怎么还写错?
那我算术题还都做对了呢!飞飞委屈地辩解。
一码是一码,对了要奖,错了要罚。
为了不挨板子,阿飞也是拼了。浓茶、咖啡、烟,让他持续保持着亢奋状态,废寝忘食地钻研,通宵达旦地鏖战,严重透支了健康。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只在黎明时才能入睡,且只睡两小时就醒,几乎分秒不差。开始阿飞还挺美,以为自己又开发出一项潜能,后来有医生朋友告诉他,这是病,强迫症的一种,得治。
飞飞,看你眼圈黑得像熊猫。一段时间没见,妻子吴霞发出这样的感慨,别把自己搞得太累,工作是做不完的,要注意劳逸结合。
两人是光腚娃,青梅竹马,“四岁我就亲了她”,大嘴巴的阿飞经常向朋友炫耀。大学毕业后,吴霞去深圳发展,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阿飞软磨硬泡下,吴霞最终放弃生意回来与他成婚;两年后,宝贝女儿绮绮前来报到。
呵呵,怪兽太多喽。阿飞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打得好过瘾嘛。
这样你会累死的。吴霞心疼地嗔怪。
我们生而为战,犹如树叶自会飘落。阿飞引用游戏里的一句台词,自以为很诗意。
绮绮刚刚五岁,难道你也想让她早早没了爸爸?
……
6
萨拉迈尼之剑又称魔法精灵之剑,这把武器原来是两把:沙拉托尔(暗影撕裂者)和埃雷梅尼(暗影掠夺者),由上古之战时期一对双胞胎战士所有。机缘巧合,瓦里安在战斗中发现此剑可以一分为二,也可以合二为一,根据需要自由转换,威力大增。
在阿飞看来,中心两大反诈系统就是萨拉迈尼之剑,既可各自为战,又可合成作战;而反诈骗联盟,更是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成为庇佑被侵害群众、阻断伸向群众魔掌的强大盾牌。
一段激昂的《燃烧的远征》音乐响起——这是阿飞为中心配置的报警振铃,一市民报警,称刚刚被电信诈骗八万元。
信息被录入止付冻结系统;同步将《协助紧急止付银行账户通知书》递交银行;银行完成系统录入资金流查询,对涉案资金进行止付冻结——整个过程用时四分四十秒,卡内资金安然无恙。
接到电诈报警后的五分钟,是紧急止付和快速冻结的最佳时间,称为黄金五分钟,只要钱在账户里,诈骗犯罪分子就休想得逞。与此同时,两大系统启动,涉案钓鱼网站IP地址马上被锁定,一个电信诈骗团伙就此走向覆灭。
这样的发案、破案每天都在发生。
阿飞还记得,侦破第一起青山镇电信诈骗案,前期摸排嫌疑人就花费三个月时间。在“两系统一机制”强大威力下,侦破案件数、止付款数、追缴赃款数大幅飙升,电诈发案呈明显下降趋势,C城本土犯罪空间被大大压缩。阿飞,这位曾经赫赫有名的游戏玩家,已经破茧成蝶,成为令诈骗罪犯闻风丧胆的反诈斗士。
面对战争节节败退,兽人依然不肯收手,躲在幽暗城里,伺机而动。为了艾泽拉斯永享安宁,瓦里安手持利剑金盾,带领联盟开始远征幽暗城……
元旦那天,22岁女孩张翠翠开始上网搜索——新年新气象,她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合适工作,想趁着新年的喜庆,通过网络贷款,开家网店,这样既不耽误继续找工作,又可以有点儿小收入,减轻家里的负担。
某网贷公司地址弹出页面。这家网贷张翠翠听人说起过,信誉不错,下款快,利息也不高,还有针对大学生创业的优惠政策。打开链接,又弹出一个QQ对话框。简短交流后,按对方要求,张翠翠须支付两万元手续费和保证金。对该网贷的信任和急于贷款,让张翠翠没多想,很快凑齐款项通过网银支付过去。几个小时后,张翠翠感觉不太放心,再次登录该地址,发现已经无法登录,这才醒悟自己遭遇了钓鱼网站。
接待张翠翠的是反诈中心的小魏。小魏是阿飞C城警院小几届的师弟,他在刑侦队的工作能力得到阿飞认可,中心成立后,阿飞第一个把他抽调过来。在阿飞言传身教下,小魏很快进入角色,他不再喊阿飞大师兄,名正言顺地叫起师傅。
被骗款项已被嫌疑人取走,钓鱼网站无法登录,张翠翠唯一能提供的,就是一个已经把她拉黑的QQ号。
中心通过反制系统,发现钓鱼网站绑定的是一串疑似手机号码的数字,登录人数多达六万,受骗金额超过7000万元。同时,通过涉案QQ,又扩展出数个QQ群。
6万人,7000万元,这绝不是个小数字。阿飞在听取案件初查情况后,认定这又是条“大鱼”,于是亲自披挂上阵,成立包括小魏在内的五人专案小组,火力全开地投入案件侦破中。
腊月二十,年味渐浓。阿飞电脑显示屏上的一个QQ群里,一出精彩的撕逼大戏开始上演。
莹格格:@千年魅狐拜托你以后离他远点儿。
千年魅狐:@莹格格你说啥子?我听不懂。
莹格格:他现在正处于事业上升期,不能因为别的事情分心。
千年魅狐:这个不用你管,爱不爱是我们俩自己的事。
莹格格:这是工作群,咱们别在这吵。(随后发过来一个手机号码)给我打这个电话。
该号码登记用户为南方某省L市人叶晓莹,且号码与钓鱼网站绑定的手机号有关联。
叶晓莹被锁定。
7
我要出个门,顺利的话十天八天就能回来。正月初八这天,阿飞向吴霞“请假”,他准备带领小魏,先期赴南方某省L市开展摸排工作。
刚过完节就出差,那么急干啥?吴霞明显不满。
我们上班,骗子也该开工了。
工作的事我不管,生日那天能不能赶回来?
阿飞生日是3月17日,这几年担任中心负责人职务,不是出差在外地,就是一忙给忘到脑壳后,但细心的吴霞都给他记着,要的是一个仪式感,也借机把一大家子人喊到一起聚聚。
天天掰着手指头盼呢。还有20天,肯定能回来。
好,一言为定。吴霞放心了。
吼吼,阿飞两手比划着吴霞高挺的胸部,露出一副贱兮兮、色眯眯样,老婆大人有什么神秘大礼?
南方某省L市,是有名的诈骗之乡。
叶晓莹从一栋居民楼里走出来,在路边公共汽车站点停下,与等在站点的两名男子低声交谈。与此同时,又有一批批人从居民楼里陆续走出来,聚集在站点附近。停在不远处车里的阿飞和小魏,密切监视着这群人,一个个数着——共计一百二十余人,均为年轻男女——这是骗子窝啊!这时,十二辆面包车、轿车驶过来,把这群人全部接上,浩浩荡荡向郊外驶去。
行驶至一岔路口时,一直保持距离跟踪的阿飞发现车队突然消失。为防止暴露,两人暂时撤回宾馆,把监控到的新情况向邱局长汇报。此时,邱局长已经集结八十人抓捕队伍,正准备乘班机赶到L市。
天黑后,阿飞再次返回白天跟丢车队位置,拐入岔路口。行驶一段时间后,发现这条路是通往一座废弃石灰厂的。
趁着夜色,两人一处处搜寻,终于在一座二层楼房前的草丛里,发现有被多辆车碾压过的新鲜痕迹。楼房像个碉堡,窗户很小,且安装在二楼。他们绕着楼房走了两圈,居然没找到入口门,于是又回到草丛处仔细摸索,这才发现一个被草丛掩盖起来的“狗洞”。
当阿飞灰头土脸从狗洞钻出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楼里。此时楼里已经空空如也,地上零星散落着对讲机、卡套、电源线等物品;一架高高的梯子,搭在一扇窗户下面——分明是个观察哨。
不好。见此情景,阿飞心里暗暗叫苦,看来这些人很可能得到风声跑路了。
你什么意思?打了这么久电话也不接。电话里传来吴霞埋怨声。煮熟的鸭子飞了,邱局长带领的大队人马正乘飞机赶来,让窝在宾馆里的阿飞烦躁得要命。他立刻火了,没事打个屁电话,老子正在办案,没空接。
好嘛,好嘛,办你的案子吧,有本事就别回来!电话啪的一声挂断。
几分钟后,他收到妻子信息:老公,生日快乐!
8
尽管在L市扑空,但通过阿飞前期工作,基本查明了该诈骗团伙组织机构和骨干成员。一号头目,即是在QQ群里两个女人为之争风吃醋“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黄怀龙,因诈骗犯罪正被外地警方上网追逃;骨干成员包括:叶晓莹,团伙下设七大业务组组长之一,即张翠翠被骗案件主要犯罪嫌疑人;“千年魅狐”梅媚,黄怀龙情妇,负责团伙财务管理;牟长利,黄怀龙司机兼保镖,以及牟长利哥哥牟长隆、技术维护曹自友等人。
早在一个月前,黄怀龙迫于国内打击电信诈骗风声太紧,带着200万现金,与牟长利、梅眉等几名骨干,驾驶两辆车从L市一路窜至西南某省,又从H县偷渡至越南老街省老街市。
老街省地处越南北部,省会老街市与H县隔河相望,是越南通往中国大西南的重要门户和通商口岸。19世纪70年代,民族英雄刘永福领导“黑旗军”曾以此为根据地,联合越南军民坚持抗法达七年之久,后人为纪念其赫赫战功和中越两国人民的战斗情谊,在老街市捐资兴建刘公庙以奉祀。
黄怀龙当然不是为祭拜刘公而来,他早就相中老街这个地方。这里距离国内最近,有七八个通商口岸,每天过境数万人,还有近二百公里、一脚就能跨过去的边境线,便于他和他的“大部队”出入,尤为重要的是,这里还能享受到国内4G网络的全覆盖。
安顿好后,黄怀龙马上让叶晓莹把在L市的上百人队伍拉过来,稍事休息,即轻车熟路投入“工作”。
你现在干啥呢?女人在微信里问。
你说还能干啥?陪老板嘛。男人回答。
别骗我,是不是在玩小姐?
胡说八道。男人说着,随即传来一张与另一个男人在KTV里K歌的自拍照片。
照片上的两个男人,一个是与老婆聊微信的牟长利,另一个正是阿飞苦苦追踪的黄怀龙——经与网上追逃系统中照片比对,确认为同一人,这条“神龙”终于现身了。
不容有失!阿飞带领包括小魏在内的专案五人组立即赶到H县,住进郊外一家小旅馆。旅馆是木楼结构,尽管破旧、交通不便,但这里距离黄怀龙栖身的老街市“sapaly”酒店最近,相距不足几百米。旅馆楼下有一条小河沟,即是中越两国界河,搭个木梯就能过去。
但要跨过这条小河沟,却绝非易事。阿飞与H县公安取得联系,想通过中越双方警务合作方式,对黄怀龙等人实施抓捕。此时,一条消息让抓捕计划胎死腹中——老街省公安部门一名高层收取黄怀龙重金贿赂。强攻不行,只能智取。阿飞与边防部门取得联系,以黄怀龙等人“涉嫌偷越边境”的罪名,照会越方边防部门实施抓捕。
碰巧的是,边防的张政委刚好是C城人。
老乡嘛,自然就更好玩啦。阿飞玩性大发,主动要求乔装成边防人员,过境与越南方面会晤、谈判。可是整个边防支队找不到一套适合阿飞穿的服装,以他的体重,在部队至少要将军级别,即使能找到一套将军服,他也过于嫩了点儿。阿飞只好作罢,只是心里至今仍为失去一次难得的过“将军瘾”而遗憾。
谈判有了结果:最多可以引渡六人,名单由中方提供。专案组立刻列出黄怀龙、牟长利、叶晓莹、梅媚等六人名单,通过边防转交给越方。
如果6名主犯到位,案件即可告破。阿飞长出一口气,这些天的辛苦总算没白费,剩下的,就是静候佳音。
黄怀龙是L市人,85后,相貌英俊,已经结婚生子。他17岁出道,短短几年便拉起这么庞大队伍,其过人之处,即对队伍的严格管理。来越南后,他把整个宾馆包租下来,三令五申禁止员工外出,一切吃喝拉撒睡都在宾馆内解决。
队伍大了,确实不好带。都是年轻人,背井离乡,孤身在外,总有寂寞难耐的时候。其中两个小伙便坏了黄怀龙定下的规矩,跑去红灯区体验了一把异国女人的风情。结果此举引来当地派出所公安,进入宾馆里检查、搜人,顺便带走11名技术骨干,并处罚款100万元人民币。
正在这当口,越南边防部门也过来抓人,也许是得知派出所刚敲过一笔重金,也许是阿飞开具的六人名单压根没带,竟然也随便抓了六人应付了事。
消息第一时间通过边防部门反馈到专案组,不禁令众人大失所望。
9
H县有小山城之称,阿飞住的木楼旅店周围,山川秀美,风光旖旎,但他根本无心欣赏。从家中出来已经一个月,5个大男人大部分时间憋屈在房间里,只能通过手机、电脑与外界联系。
阿飞曾听母亲讲过父亲当兵时的一次艳遇。父亲曾作为警卫班长,随师首长进入边远少数民族地区,进行国家政策宣传。二十出头的父亲,青春勃发,身上既有农村人的质朴,又有两年多部队生活历练而生的英气,擅长摩托车驾驶、摄影、射击,深得师首长赏识和喜爱。在族长家,父亲遭遇了温柔的陷阱,他在师首长落座后,也觅得一个小板凳坐下来。孰料,这个毫无二致的小板凳,竟是族长女儿用来招婿的道具。厅堂里顿时响起“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的歌声——族长女儿和她的闺蜜们,手捧米酒,甩着及腰长发,跳着整齐的“一顺边”舞,把一脸困惑的父亲团团围住。
那你老爸留下来了吗?陈刚迫不及待地问。这孩子体格好,5人组中年龄最小、精力最旺盛,还没结婚。
白天在宾馆里实施监控,又须防备对面反监控,他们只能在天黑后偷偷摸摸溜出来,找了一家路边店,叫上一道当地特色大盆鸡,喝点儿米酒,解解馋,透透气。
傻瓜蛋,要是留下来,哪能还有咱们陈队?小魏拍了一下陈刚脑袋,没结婚,就是什么都不懂。
气氛有点儿活跃起来,大家又干了一杯米酒。
白天的不利消息,像石头一样压在每一个人心口,阿飞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尽量说些轻松搞笑的话题,以提振大家低落的情绪。
那次父亲被留在寨子一个月,用辛苦的劳动换来族人的谅解。随后,在族长女儿依依不舍的送别中,父亲离开寨子,在大山里徒步一个多月,终于归队。
夜深人静,阿飞站在木楼顶层露台,仰望深邃的星空。他想起吴霞,想她从母亲那里接过来的唠唠叨叨;想起绮绮,想每次回到家里被女儿逮到,把他的大肚皮当成滑梯,能愉快地玩上一个小时;想起母亲,想她做的饭菜味道,身体好吧;想起父亲,想那比现在的自己还年轻的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像流星一样滑过他人生最初时光。
就在专案组陷入迷茫之际,老乡张政委打来电话,确认在移交的6人中,有一个年轻女人——叶晓莹!房间里,正在苦苦寻求良策的男人们兴奋不已。叶晓莹太关键了,她不但是始作俑者,而且掌握着黄怀龙犯罪团伙的核心秘密,通过她或许就能找到破解僵局之道。
一阵凑趣的欢快音乐声响起:老婆老婆我爱你……是小魏妻子拉拉打来电话——老公老公我爱你……拉拉还在唱。
小魏不接,他想让歌声多飞一会儿。
有本事就别接。一个组员没头没脑甩出一句,他这是在故意激小魏。
不接就不接。小魏中招了。
拉拉随即又发来视频请求。
坐在床边光着膀子穿着大花裤衩的阿飞看不下去了,说,赶紧接吧,别听他们瞎胡扯,这是羡慕妒忌恨。
老公,干啥呢?拉拉温柔地问。
开会。小魏赶紧回答,生怕拉拉说出什么亲昵的话,让四个正支棱耳朵的男人听去。
这么晚了还开会?
确实在开。小魏信誓旦旦,案子要透亮了,用不了几天就能回去……
透亮个屁!拉拉勃然大怒,打断小魏的话,你个混蛋和女人在“开会”吧,喊她出来说话!
屋里五个大男人都被雷到了,面面相觑。
小红拖鞋是哪个妖精的?拉拉不依不饶地追问,好风骚啊!
小魏这才低头看见,他的康师傅露着毛茸茸大腿,脚趾头上挑着一只红拖鞋正在不停地摇晃。
叶晓莹果然不负众望,根据她提供的情况,阿飞果断采取“断金”措施,从国内掐断黄怀龙等人所有的金脉。黄怀龙在越南期间,先后被各路势力敲诈勒索去500万元,租赁宾馆、人吃马喂又是一笔巨大开销,金脉一被断,日子将越发难过。一直没拿到工钱的上百名雇佣人员,得到黄怀龙资金链已经断裂的风声后,立即引发躁动,纷纷离开宾馆回国。
阿飞等人与邱局长带来的C城警方,在边防站、边检站、高速路口设立三道防线,张网以待,拿着户口本、通缉令等有效身份证明,把一百余名陆续从越南回国的团伙成员一一“请上”四辆大客车,混迹其中的,还有黄怀龙老婆及妹妹。
狡兔三窟的黄怀龙,依然不甘心失败,他已提前数天派遣牟长利去了缅甸,重金租赁下缅甸军方一处军营二层楼(共三层,一层三层均为驻军兵营),准备等他带领梅媚、牟长隆、苟于贵等骨干,自越南磨丁港取道老挝,然后至缅甸与牟长利会合,以图东山再起,大干一场。
此时黄怀龙,已是囊中羞涩,无法支付高额的偷渡费用。思量再三,只能铤而走险,选择先偷渡回国,再经西南某省K市去往缅甸。狡猾的黄怀龙,先安排苟于贵白天偷渡入境;接着又在凌晨两点,安排梅媚偷渡入境。
阿飞在侦得这一情况后,立即向留下来督战的邱局长汇报。邱局长把警力分成两组,赶赴K市,对梅媚、苟于贵进行查控。
黄怀龙等人为规避侦查,一直使用的是国外聊天软件,并提前约定好暗语:数字1代表“安全到达”;2代表“事情败露,跑”……他接到了期待中的数字——梅媚已经安全到达,这才带领最后两人于凌晨四点开始偷渡。
这些租车花销,均是财务主管梅媚通过手机支付的,先后三笔,其中两笔2000元,一笔4000元,共计花费8000元。按常规推算,H县至K市一辆车租金为两千元,也就是一共租用四辆车。阿飞掰着手指分析,前两次费用用来支付苟于贵、梅媚用车,那么剩下一笔就是为黄怀龙支付的租车费用——他租了两辆车。三个人两辆车?黄怀龙基本弹尽粮绝,仓皇逃窜,这时还要摆摆大老板的派头?
一辆H县牌照出租车驶入进出K市的一个小收费站,停车、缴费、抬杆,然后顺利通过。两分钟后,又一辆H县牌照出租车驶入收费站。
您好,欢迎光临K市。漂亮的收费小妹面带微笑,从窗口伸出纤纤玉手,接过司机递过来的收费卡。
邱局长、阿飞带领五名持枪警察突然出现,团团围住出租车。
全部下车,接受检查!邱局长一声大喝,他的面孔在灯光映照下,显得异常威严冷峻。站在邱局长身边的阿飞,仿佛看见当年父亲抓捕罪犯时的身影。
对,就是这个样子,就是阿飞无数次幻想同父亲并肩作战的样子。
三名嫌疑人一一下车,举手投降。
阿飞亮出手铐,走上前去。
坐在驾驶位置化身为司机的黄怀龙,忽然从腰间拔出手枪,冲着走过来的阿飞扣动扳机——“砰”,枪响的一瞬间,邱局长猛然用肩膀撞开阿飞,子弹击中他胸部。
“砰砰砰”,依然稳稳站立的邱局长向黄怀龙连开三枪,而后直挺挺向后倒在阿飞怀里。
尾 声
医院病房里,邱局长闭着双眼躺在病床上,胸部被白纱布一圈圈缠绕着,像裹得结结实实的粽子——弹头穿透防弹衣,嵌在肋骨里,强烈的冲击导致心源性休克。
阿飞站在床边,一脸焦急,干裂的嘴唇长出了水泡。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邱局长嘴唇动了动,赶紧俯身把耳朵贴过去。
我、我看见你老爸了。邱局长喃喃地说,他说那边没编制,不让我过去。
叔,阿飞泪流满面,先别说话,费劲。
他妈的,抓罪犯不穿防弹衣,玩什么玩?这不是打游戏还有好几条命。邱局长睁开眼睛,扶老子起来,现在就打你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