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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嘲笑马思纯的人,就看懂张爱玲了吗?

2019-03-15文珍

阅读与作文(高中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张爱玲

文珍

有传言演员马思纯将出演电影《第一炉香》的女主角葛薇龙,近日,她又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了原著小说读后感,未料一石激起千层浪,被网友指责误读张爱玲小说的本意,更引起了大众对明星“伪文化人设”的探讨。那么,张爱玲的《第一炉香》究竟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这则读后感真的是彻头彻尾的谬误吗?

也谈《第一炉香》

即便是天才——对于一篇天才写于二十三岁的小说,我们究竟可以说些什么?

这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张爱玲回到上海发表在《紫罗兰》上的第一篇小说。如她所说,从八九岁时就开始发动对编辑的进攻;而这一次她终于意识到乱世中难以求学,正式攻城略地,职业生涯自此发轫,一发而不可收拾,甚至于在七十五年后的今天,依然有着基数庞大的读者群,以及无数受其影响的后世写作者们——而且,读者和影响并不只限于女性。一说到女作家就随便祭出“祖师奶奶”张爱玲作比,那也许是对女作家和张爱玲本人双重的轻视,以及加倍地暴露自己的读书太少。

多年后再重读此篇,最触目的,首先是一种新旧文体上的杂糅,也可以很容易地看出张爱玲自承过的“泉源”:

睇睇耸了耸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贱相!”

——《沉香屑·第一炉香》

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

——《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睇睇也好,睨儿也好,原型都出自大观园里的众丫鬟,只是作风更大胆,贯彻了作者少作《摩登红楼梦》的思路,却未必是后来傅雷批评过的《连环套》《倾城之恋》里的“人仰马翻”“分花拂柳”“嘲戏作一堆”的直接搬自明清小说熟语。

这阶段的张爱玲,已从《牛》和《霸王别姬》时还很明显的新文艺腔,历经逼自己只用英文写作的赴港求学——她后来称这三四年的自我强迫,好处是让写得太流利的毛病改了好些——再回到上海,回到中文寫作的道路上。重新出发之时,记忆深处最熟悉的声口很自然地就唤醒了:

我唯一的资格实在是熟读《红楼梦》,不同的版本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这两本书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是红楼梦。

——《红楼梦魇》自序

另一本书大抵就是金瓶梅,但也有人误当做《海上花列传》的。本来《红楼梦》就脱胎自《金瓶梅》,因此二八佳人体似酥也好,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也好,在张爱玲都是幼学。至此,她反比早先更纯熟地使用起这种今古文白杂糅而成的句法,最终成就了华美苍凉无可替代的张腔。也是在《红楼梦魇》的序里,她说“曹雪芹的天才不是像女神雅典娜一样,从她父王天神修斯的眉宇间跳出来的,一下地就是全副武装。从改写的过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长。”从这句话同样可以反观张爱玲自身。她赴港读书后,戒断中文,同时英文写作受到英式随笔的影响,又陡然来到陌生的粤语环境,大概也少读当代小说,少年时代受到的良好古典文学训练却由此凸显,变形,和新鲜陌生的现实连接,催生出崭新的文体意识。她很同情曹雪芹的无可借鉴,“他完全孤立。即使当时与海外有接触,也没有书可供参考。旧俄的小说还没写出来。”庆幸自己还有《红楼梦》可读,五四以来又引进若干外国小说。然而,在这些显而易见的句法特色之外,第一篇横空出世的《第一炉香》究竟缘何而起,甫一出手又到达了怎样的高度?

也许直接的灵感起源,还不在《红楼》《金瓶》,而在更晚近的《海上花列传》。

这本胡适赞曰“平淡而近自然”的花界指南里,张爱玲注意到的,却是诸妓性情脾气态度性格各皆不同:“写黄翠凤之辣,张蕙贞之庸凡,吴雪香之憨,周双玉之骄,陆秀宝之浪,李漱芳之痴情,卫霞仙之口才,赵二宝之忠厚,……都有个性的区别,可算是一大成功。”葛薇龙的原型,倘若不全来自身边人,大约正脱自《海上花》中贪恋繁华自卖为娼的赵二宝。

先看赵二宝的出场:

母亲洪氏,年仅五十,耳聋眼瞎,柔懦无能。幸而朴斋妹子,小名二宝,颇能当家。前番接得洪善卿书信,……演说出来,母女二人,登时惊诧羞急,不禁放声大哭一场。却为张新弟的阿姊张秀英听见。……那秀英年方十九,是二宝闺中密友,无所不谈。当下私问:“新弟到上海去做啥?”秀英说:“是翟先生教得去做伙计。”二宝道:“耐阿去?”秀英道:“我勿做啥生意,去做啥?”二宝道:“我说耐同倪一淘到上海,我去寻阿哥,耐末夷场浪白相相,阿是蛮好?”

——《海上花》二十九回《间壁邻居寻兄结伴过房亲眷挈妹同游》

二宝起初去上海只为寻回留恋花丛不愿回乡的兄长赵朴斋,不料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十里洋场白相不尽,自己竟然也挂起牌子做了长三书寓的倌人。有人说此处是韩邦庆对海上故旧的刻薄,但想想看施蛰存《春阳》里的婵阿姨,也不过就是晒了晒南京路上的太阳就动了春心——足可见上海滩的魅力之大,首先在于香风鬓影目迷五色,可以使人心甘情愿地堕落。

而从上海到香港读书的落魄世家女儿葛薇龙,究竟有没有充足理由投身欢场?作者给出的理由,同样是虚荣:

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等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

二宝的堕落,正从没有“熟罗单衫”开始。然而此处,却也许无意间暴露了只是张爱玲本人而非葛薇龙所有的见识:上世纪三十年代寻常人家的女孩,一定熟知长三堂子一套称呼吗?除非是也熟读旧小说的——这又偏偏是本并不那么大众的书。那时青年最时髦的读物是巴金,老舍,林语堂,《新青年》,再通俗一点的,也就是周瘦鹃,张恨水,秦瘦鸥。

然而疑问暂且搁置,我们发现葛薇龙试完衣便像是安徒生童话里穿上红舞鞋的女孩,从此便中了消费主义的魔怔:

薇龙一夜也不曾阖眼,才阖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看看也好!”……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

两句“看看也好”,至此,少女时代一直被迫穿继母旧衣服因此深恶痛绝匮乏的张爱玲,一部分最痛楚的生命体验慷慨分给了主角葛薇龙,借其躯壳开始跳一支裹在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里的伦巴舞,刺激,强烈,远比她自己的书斋生活“富有挑拨性”。幼年,父亲的姨太太老七就曾笼络过她,做好了新衣服再问“你妈妈好还是我好”,她当时就笑说“你好”,这不无屈辱的狂喜十多年后终于借壳还了魂。

葛薇龙最后和情场浪子乔琪乔将决裂的当儿,姑母奚落的声口,也正和《海上花》里黄翠凤嘲笑黄金凤一致:

梁太太又道:你别以为一个人长得有几分姿色,会讲两句场面上的话,又会唱两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愿愿的大把的送钱给你花。我同你是自家人,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个人呀,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而且一来就动了真感情,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才。

——《沉香屑 第一炉香》

翠凤且自吸水烟,良久,又向子刚道:“论起来,俚哚做老鸨该仔倪讨人,要倪做生意来吃饭个呀;倪生意勿会做,俚哚阿要饿煞?生来要打哉晼。倪生意好仔点,俚哚阿敢打嗄?该应来拍拍倪马屁。就是像俚乃铲头倌人,替老鸨做仔生意,再要拨老鸨打。我总勿懂俚乃为啥实概贱嗄!”

——《海上花列传》第三十二回《诸金花效法受皮鞭,周双玉定情遗手帕》

中国古代的爱情攻防战,据说只在堂子里面——也许因为只有妓院里的叫局不叫局,才有一点点接近西方的恋爱自由,因为没有婚姻保障,所以格外需要心理战术的参与。黄翠凤虽然和葛薇龙的姑母一样都是游戏规则的精通者,出发点却又不同:黄谈情是为了要钱,姑母则钱情两样都要。这样的典型人物都很像是《海上花》里倌人们的后辈,现代有曹禺《日出》里的陈白露,台湾有白先勇的尹雪艳,金大班,香港则有王家卫《阿飞正传》里阿飞的养母,《爱神》里的巩俐。

但一定要回归生活中的人物原型,实在不能不让人想起张爱玲自己的母亲黄逸梵来。张赴港读书前一年多与母亲同住,或许早看够了母亲复杂混乱的感情生活,才会在《小团圆》里借九莉姑母楚娣的眼光,看到九莉最后用冷水洗脸掩饰欢场倦容就脸色一变。实在她俩拥有共同的生命经验:共同认识一个真正浪漫的恋爱狂,一个永远不肯服老的迟暮美人:

在九莉也即张爱玲,是母亲。在楚娣也即张的姑姑,则是好友和前嫂子。

这里对葛薇龙姑母社交场上和家中行止的描写,处处可以和《小团圆》里对九莉母亲蕊秋的描写相对应,只是以一个比真实更夸张,也更冷酷的慕男狂的面目呈现。

葛薇龙第一次去姑母家求告,未始没有张爱玲去浅水滩酒店找母亲要学费的难堪,对母亲的痴心又时常明珠错投。至此,张爱玲的书本经验和个人经验再次微妙地重合。这微妙而痛苦的母女关系,此后果然成为她若干小说一再书写的母题。只是这篇中的母亲原型幻化成了姑母——这两者也许对于张爱玲的生命同等重要,因此刚好具备身份互换掩人耳目的可能。

此外,《第一炉香》同样集中展现了张爱玲1939至1942年在香港的三年殖民地印象。据说一个人在出生地外待的第二个地方,记忆尤深。对于许多人包括张爱玲在内,这故乡之外的第二城,多是负笈求学之地。十九廿二,也正是世界观得以形成之年。从张爱玲的晚期小说《同学少年多不贱》《小团圆》《雷峰塔》《易经》里,我们看到她的大学生活相当寒素;而与前期小说对读,我们会发现她通过书写,设法补全了对她所未必了解的本地走读生的家庭生活的想象。葛薇龙的原型,很可能就借鉴了《小团圆》里那个喜欢看报的西北同学的外型,而睇睇睨儿,显然都是“糖醋排骨”式的南粤佳丽——这才发现睇睇和睨儿的名字,本义都是“看”。这是一篇内地插班生“看出来”的小说:全文都笼罩在一个隐忍且敏感的外来者的视線之下,惟其远来是客,所以印象格外深刻,再加上如开天眼的敏感,对香港本地特色的形容不乏精妙:

……把她引进一间小小书房里,却是中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上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龙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是少见。地上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形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的边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地下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荸荠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

……香港人的园会,却是青出于蓝。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弄得全失本来面目。梁太太这园会,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点不伦不类。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

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

作为一个十几岁来到广东生活的读者,看到这些对华南热带风貌和广式大宅特色的描写,只能惊叹其鞭辟入里的观察力和与之全然匹配的描摹才华。大段议论,正出自张爱玲本人心声。细致,具体,而且还有着对于一個现实主义作家来说最大的美德:准确。根本香港就是一块到了1971年才废除大清律例的飞地,梁文道曾说过一个本地所有居民都了解的秘密:“这个看起来超级摩登的大都会,其实仍然有某种地方农村的感觉,保留了大量的传统……在保守起来的时候,比大陆保守得多”,“保留了一个前民族主义时代的华南华人的生活状况”。时至今日,仍然如此。而这一切,刚从中国沿海最大城市抵埠的张爱玲,不会没有感觉。否则她不会六十年代到台湾旅居,竟称之为“边地小城”,又闲闲说起有虱,无意间伤了若干崇拜她的台湾文学青年的地域自尊心。

总而言之,如果说《小团圆》《同学少年多不贱》里,有的是张爱玲隔了时空滤镜的回望;在《第一炉香》里,其实就是离本事不远的直写,是更新鲜的当时当地一手经验。

不谈本事,这篇小说也仍然有若干动人的地方。我自己偏爱的一段在最末:

但是她也有快乐的时候,譬如说,阴历三十夜她和乔琪两个人单独的到湾仔去看热闹。……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黝黝的蓝天,天尽头是紫黝黝的冬天的海,但是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磁双耳小花瓶、一卷一卷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巴岛虾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梿糕、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宝塔顶的凉帽;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画。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很年青的时候,一旦悲观起来,很容易就想到地老天荒去。但张爱玲异于其他写作者的地方,正在于没有用生老病死失踪变心来偷懒地解决恋爱失败的问题。她知道若无其事地活下去,爱下去,才是最难的。因为人心的败坏总无休止,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步去才算了账。

在一个新旧观念都不彻底的时代,她自小在亲友间没有看到过幸福的案例。舞女养小白脸也不是新鲜想象,但因其出众才华和对材料出神入化的取用,张爱玲生生把一个旧时代悲剧写成了香港传奇。

而从小生活优裕的马思纯到底能不能演好小家碧玉葛薇龙,则又是另一件事了:是否张迷,能否准确解读原著,也许并不重要:毕竟电影是许多人一起做给更多人看的梦,再不济的,还有导演编剧把关。这阶段的张爱玲比马思纯还更年轻,凭惊人天赋刚刚取得文学世界的入场券。要说这故事里有多少可借鉴的人生道理呢,其实也是没有的。

这里面最动人的,或许只是一个女孩子情窦初开之际,认定全世界没有比感情最大的事。无限的向往与矜持,疑心和怯惧。爱到魂飞魄散无可如何之际,只能放手将自己一扔。实在除了自己,也没有任何其他。

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

一定要说小说有什么创见,也许就是在“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之外,格外写出了这样一种“蛮暴的热情”——这样的小说,怎会不是感伤主义至上的爱情小说?从这一层看,马思纯说,“因为爱,不是一个人的卑微,而是两个人的勇敢”,似乎也无大错。张爱玲尚未真正陷入情网时写出此文,随后便遇到了胡兰成,“低得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而文字有时却类谶语,“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就像知道,《小团圆》里的九莉终会遇到比《第一炉香》里的乔琪破坏力更大的邵之雍。但是,也正是因为这样从不抱希望的感情观,从《第一炉香》到《小团圆》,“她们是不得已”,而“我”,总是自愿的。

爱情对于张爱玲来说,仿佛一直就是一场无法痊愈的热病。

她从来不想起之雍,不过有时候无缘无故的那痛苦又来了。威尔斯有篇科学小说《摩若医生的岛》,写一个外科医生能把牛马野兽改造成人,但是隔些时又会长回来,露出原型,要再浸在硫酸里,牲畜们称之为“痛苦之浴”,她总想起这四个字来……这时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浑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

——《小团圆》

“卑微也是代价,代价也未必能换来圆满”,“一生只会发生一次”这话听来鸡汤,细想也未必全然无理。我反而较很多人更期待电影《第一炉香》,大概也是觉得白纸一样的天真方演绎得出真正的蛮暴,正如看似最平凡的才有可能迸发最大的热情。许鞍华拍了半辈子张爱玲,得失成败掺半,这一次却未必只碍于人情,只是刚好发现年轻女演员有一张良家女子容易心动的脸,脾气又格外大。

“你这个人呀,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而且一来就动了真感情,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才。”

不是人才就对了。不是,才正是葛薇龙。(摘自凤凰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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