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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适求安、汉宋兼采与章法解读
——谈林纾治庄

2019-03-15

安徽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文义林氏林纾

方 新

(安徽黄梅戏艺术职业学院 基础部,安徽 安庆 246052)

林纾一生,亲历了甲午中日海战、戊戌变法、八国联军入侵、辛亥革命、袁氏复辟和五四运动。在古文领域,他以“六百年中,归有光外第一人[1]”自许。他和桐城派晚期作家如吴汝纶、马其昶、姚永概等过从甚密,成为桐城派晚期作家的“圈中人”。晚年的林纾处于新文化运动中,面对“儒学存废”“文白更替”这些重大论争,不能因时变革,饱受质疑[2],今人视为“一位文化保守主义者”。林氏留存世间近两百部翻译小说,有《畏庐文集》《巾帼阳秋》《讽喻新乐府》等古文集。

林纾一生,极重《庄子》。在《浅说》序言中,自言二十一岁时,“病咯血,”以至于六日夜无法入睡,至极危重焦虑中,忽忆起《庄子》中“丽姬悔泣”一典,“因自笑曰:‘今日之病,予为丽姬入晋时矣。’”认识到死亡未必不是另一种新生后,“竟废书而酣寝。[3]”痊愈后,林氏嗟讶感叹,把功劳归于“《南华》之力也”,遂结缘并终生信奉传扬之:“余既得读庄之效,乃不阐扬其书使轻死生如余者读之,负南华也。”遂以文字总结、注解而成《庄子浅说》《左孟庄骚精华录》二书(下文简称《浅说》《精华录》,文字引自二书者不一一注出)。分析林氏治庄,我们可从思想形态、文义疏解、文学品评三个层面看待之。

1 思想形态:自适求安的生命哲学

林氏解读《庄子》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承接郭象注庄的思想极多,主要表现在义理解读上。虽然,郭庆藩《庄子集释》,吴汝纶著《庄子点勘》,马其昶《庄子故》均吸纳郭注成果,但林纾对郭论最为尊崇,大量征引郭著《庄子注》之原文加以申述。

林纾治庄的整体面貌是以理释庄,调和儒道。从郭象始,其谓“名教即自然”,建设性的将人事与自然沟通,“崇有”与“贵无”相容,内外兼修,成为后世“内圣外王”的理论起点。至北宋王安石说庄子用心是“圣人之徒”,苏轼说庄子学说对孔儒之道“阴挤而阳助”。殆至明清,林希逸、焦竑、陆树芝、王夫之和桐城诸子如方正瑗、姚范、姚鼐、马其昶等,以理学释庄已然成为理论自觉。由此,林纾带着强烈宋明理学色彩的释庄,就很自然了。

当然,林氏的儒道融合,实际上还是从郭象来的。郭象提出“自化”说,将“有”搁置起来,认为万事万物皆由“自己”生、变、化。林纾说:“郭注所谓‘不说而自存,不为而自生’,其说甚确。[4]”进而言之,林纾对郭的发展有二:

其一,为“自化”找到合理性。林纾用“相因”这一范畴来解释事物何以自己生发、变化、运动。他用影子作喻,形影相随就是“相因”:“罔两初无主张,一一追蹑影后。”所谓“自然”,就是无所依待,不受他物阻碍,故而事物“各自生,而无所出”。林纾提出的本体和“影子”,其实是两样事物,这里已经有点对立统一的意思了。

其二,他以“相因”来解释事物“自化”,并且将事物“独化”的动力归结为“自性”。既然事物“自化”的原因来自于“相因”,那“形影”相随相生的动力,只能是“形影”(林纾把它看作一物)的自我属性。在注《大宗师》部分,林纾说:

“不以帝鬼为神,而帝鬼自神;不知天地之胡自生,而天地自生。则不神之神,不生之生,咸属自然。既无所事而成,又无所恃而立。自然之极,即无之极也。”

林纾这里所说,就是事物生成乃是“本性”自然而成。不以自然,就是“独化”,就是“无之极”,可以生发一切。

既然事物皆自然而生、而变、而动,皆由“自性而化”。那么,世上之万事万物,皆可达到“逍遥适性”的境界。“自适”修道不是立足于高远,而是立足当下。《庄子》提出修行之道应“由博反约”,以生命的安顿作为基点:“庄子似亦知其过于高远,故以子桑安命一节为结穴,大要教人安命而已。”

林纾承接郭注,提出“自适求安”的观点,并藉此获得人生病痛的安慰。遍检林纾文集,可知其幼年贫苦悲戚,青年病患迁延,中年后往返于求仕与教坛之间,多不如意,并在“新文化运动”的激流中度过暮年,成为改良派攻讦的对象。所以,注庄成为林氏精神解脱的潜在选择,正如在注《逍遥游》时,他针对郭注说:“‘不及’者,不相羡、不相倾之谓也。”强调弱者不必企羡,强者不可欺凌。“既有所得,则不必跂慕,……各尽其自然之能,安之而已。”只要立身于自身性分,就可安心,就是“自适求安”。

2 文义疏解:汉宋兼采的文义疏解

林纾反对学术上的派别之争。明亡后,宋明理学内部有强烈的自省,胸怀更易开放包容。而乾嘉汉学中人排挤治宋学的学者倒是显然,如方苞以礼学名臣被康熙帝优渥使用,却遭到钱大昕、汪中等人的强烈批评;再如盛年姚鼐以古文大家和桐城籍文人领袖的身份欲拜戴震为师,却被婉拒,并在其后被四库馆臣排挤出走。可见严守门户之见的是乾嘉诸子。今天看来,桐城诸子未尝主动在学术上结盟,也未曾敌视乾嘉汉学派[5]。但这一门户之争却从暗流涌动转变为风涛大作,几乎贯穿有清一代。对此,林纾是主张学术兼容的,他曾褒赞其师谢章铤在学术上融洽汉宋:“实宗高邮,而又能不戾宋儒之说。”林氏反对文学派别的说法,一再提出:“夫文字安得有派,”“余则但知其有佳文,并不分别其为派。”[9]显得极为旷达包容。事实上,嘉道年间的桐城派学者群体,就已经表现出对乾嘉诸子的学习和借鉴了[6]。那么林纾的特点则表现在:

林纾注庄广引前人成果。早在嘉道时期,姚鼐弟子刘开就已明确提出“祧汉祢宋”的主张,及至曾国藩,就已将小学训诂并入创作实践中,真正开启了后世汉宋兼容的治庄路径。在林氏的解读中,也采用了“无征不信”的原则,广采博纳古今音韵文献。

林纾治庄兼顾句读、音韵、训诂和考释名物。作为追求“因声求气”的古文家,林纾重视《庄子》的句读安排。句读关涉理解,需要结合文辞之考释予以细析。其音韵训诂,是为疏解文意服务的,所以他的度把握得较好,既可发掘微言大义,又能避免深陷考证泥潭。考证功夫固非林氏所擅长,但他意识到小学功夫对于深刻把握文义的作用,对后人是一示范。

心瓣宋儒理学的林纾,在考证上重视吸引乾嘉汉学成果,同时吸纳魏晋文献,且能结合《尔雅》《淮南子》《礼记》等互勘互校,“以经证子”,不仅是汉宋兼容,几是海纳百川、胸无轩轾了。对于林氏而言,考证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书写对于庄子文义的理解,故而他征引汉学,以义为先,不必“沉香泥壁”,从来不做也不赞成“过度”考证。如其释《齐谐》,直接超越前人大量释考,简言为:“既名为谐,为志,则言书为当。”他的音韵训诂亦是随文附注,主要是为了疏通文意,所以显得简洁晓畅。

应该看到,林纾的学术背景是程朱而非汉学。其求学于福州龙潭精舍,日日诵读程朱著作;其执教于浙江东城讲社,以宋儒义理为讲课大概。所以,林纾虽时时高扬汉宋兼采之旗帜,然其汉学功夫实在平平,且注庄上仅立足于文意疏解和文学品评。

林纾的考证和文义疏解,体现了他的学术祈向和生命思考。其实从姚鼐起,桐城作家就已援引考证融合人生境遇,《登泰山记》堪称典范。后乃有“中兴桐城”者曾国藩提出以“精确训诂,作古茂文章”,开拓古文新境界。曾门弟子郭嵩涛、吴汝纶及其弟子马其昶等,在学术阐释上广泛结合前人成果,打破汉宋壁垒,在乾嘉诸子的学术方法上更进一步。这些,都成为林氏治庄的可学路径。加之林氏自觉因为研读信奉《庄子》才使得身体日益强健,“得全生之道矣,”故而林氏带有《庄子》合乎天道,可得永年的生命体认去解庄,饱含深情和感触。

3 文学品评:立足文学性的章法解读

历代治庄,贯穿经学的和文学的解读两条线。因封建时期整体研究环境重于经学阐释,魏晋以来“以儒释庄”为主,宋代另辟“以佛释庄”。明清后尤其是乾嘉诸子钩沉爬梳时期,经学注疏式解读登峰造极。但《庄子》自身的文学因素却从未离场。这也与时代整体风貌相关:“清初考据一派埋首故纸堆,一心考故,经学阐释呈现一时之盛,但清代中期以后,‘乾嘉汉学’之弊日显,引出阐发物理的‘宋学’出来补救。[7]”如前引林云铭、胡文英、宣颖以及刘凤苞等均揭示了《庄子》的文学因素。林纾注庄以内篇为主。其《浅说》,对内七篇按节注解,既详且细,却只字未涉外篇。《精华录》选内外篇各六章,却明确表示外篇“说理精深处不如内篇”,“均内篇之余绪也。”这里涉及到的是《庄子》内外篇的关系。林纾和桐城派作家群交游甚密,创作上齐致古文,文论上引为同调,潜在的仍和“学尊程朱、文崇韩欧”的桐城派学术观点相近,故其提出的“内篇多阐名理,外篇搬演事实”,便颇为自然了。

和前人相比,林纾的特色体现在:

其一,林纾对《庄子》的文学性解读首先体现在文章脉络走向的分析上。醉心于《庄子》高妙的谋篇布局艺术,林氏提出不能“以文绳之”,“以作文之法求之,”而应“破碎读之”,把握其“精微入细处”。如解《应帝王》,林纾指出该篇“无心任化,一线到底”,列出其中“四问四不知”“二虫避害”“游无何有之乡”等“无心”处,以“无”写“有”,“至理完足,无剩义矣”。“设想之奇,无可伦比,非庄生,安得有此仙笔!” 其解《大宗师》:“说理深邃宏博,然浅人恒做不到。庄子似亦知其过于高远,故以‘子桑安命’一节为结穴,大要教人安命而已。此由博反约,切近人情之言也。”

其二, 林纾重视《庄子》炼字、章句解读,这是林氏古文家眼光的自然表达。其中有义理表达前后照应处,如“与上文不材对举而言”,“此即发明上文孔子遽伯玉指示颜阖之意”(此两句皆出《浅说·人间世》篇),“‘已而’二字,是仍前生后之辞”(出自《浅说·齐物论》)等语;有文章旨要一语中的处,如“眼目全在‘道与天与’四字”(出自《浅说·德充符》),“宗旨全在‘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一语”(《精华录?四人为友》);有层次铺陈逐一梳理处,如解《马蹄》《知北游》《应帝王》诸篇,每每以“题目”“眼目”“纲领”“切入……及再……”“自……起,至……止”来揭示《庄子》行文脉络伏笔。

其三,在《庄子》风格上,林纾以“奇”字概括之。一则,囊括奇句、奇笔、奇思:林氏所谓“仙笔”“天外飞来之笔”“奇句欲破鬼胆”“从理中生奇思”。二则,注意到翻空出奇,中庸出奇:“至平庸之语,以奇诡出之”等,尤其是大量寓言,使“奇”生出万千浪漫。尤其是手法上常有生新之笔,如林氏所提点的“叠笔”“衬托”“对照”“设问”“倒装”,以及“回环照顾法”,“字外出力之法”等。林氏解析庄文笔法之奇,常是汪洋恣肆的面目下有伏脉千里者在,一泻千里的气势里有埋伏照应者在。三则,林氏注意到大量比喻和节奏变化使“奇”生“妙”:“设喻明显”生出奇幻摇荡的风貌;行文顿挫“如洪涛巨浪一泻而下,”“急促处而能消闲”,这种处理使艺术境界因之擢升,艺术风貌因之宏大恣肆、奇瑰伟丽。

林纾治庄中文学性视角的回归,体现了其作为古文家和翻译家的个性,故对《庄子》抒写灵动心理的寓言之笔常怀褒扬,呈现出宏肆瑰丽的艺术风貌。

4 结语

以上我们梳理总结了林纾治庄的要点和特色:思想形态上,追求自适求安的生命哲学,融入了自身的人生体验;文义疏解上,主张汉宋兼采,征引考证简洁实用;文学品评上,立足文本的章法解读,注重于“奇”的艺术风貌。有学人提出从义理、考据、辞章分层考察林纾治庄,虽有新见,却先在地以“桐城家法”设置了林氏思想[8]。总体而言,林纾对《庄子》的阐释源自人生体验,既有新亭沧桑之感,亦存感激莫名之情。正如有学者指出:“其评点带有鲜明的个性化特征,融入了一个传统知识分子在国家、社会、文化变革交替期的生命体验和个人思索,在清末民初的《庄子》研究领域应该占有一席之地。[9]”可以说,林纾以生命的热情和宽阔的视野,继承了前贤治庄的成果,借鉴而不因循,同时表现出对“桐城派”的亲近,为研究晚期桐城派治学提供有益的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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