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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典籍英译与话语体系建构
——以安乐哲、郝大维《中庸》翻译为例

2019-03-15

鞍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大维安乐典籍

常 青

(鞍山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中国哲学典籍指的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著作,包括《论语》《道德经》《中庸》《孙子兵法》《淮南子》等。其中,《论语》《大学》《中庸》和《孟子》是中国儒学的四部经典著作。深入研究《中庸》的核心思想和词汇对于解读中国哲学具有重要的意义。《中庸》的翻译从传教士时期就已经开始,由于基督教文化的影响,难免产生对原文本的误读和误解。当今,在考古文献不断丰富的形势下,对《中庸》进行重新翻译,匡正翻译所产生的误读和误解,是让西方重新认识中国哲学的有效途径。梳理西方当代哲学家对中国典籍的阐释和翻译,对探索翻译话语体系的建构有重要时代意义。

哲学家、汉学家安乐哲和其合作者在中国哲学典籍翻译实践中探寻基于两种文明与文化基础上确当的翻译,从翻译视角来看,即是在建构中国哲学翻译的话语体系。采用中西哲学与文化比较下的翻译范式,一方面摒弃了基督教传统下的话语体系来翻译中国哲学典籍,另一方面复归于中国自有的哲学话语体系来翻译中国哲学。安乐哲和郝大维从比较哲学的视野进行翻译,哲学阐释成为哲学文本翻译必不可少的组成。同时,译者以平等的语言观进行文本翻译,摒弃西方中心主义所造成的误读,这对于中国哲学典籍翻译的话语体系建构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一、安、郝对《中庸》的哲学解读

安乐哲、郝大维作为哲学家翻译《中庸》,从中西比较哲学的角度矫正了以往西方对于中国哲学与文化的错误认识,先探寻其文本的哲学本义,再进行翻译。西方哲学自柏拉图(Plato)以来,形成了绝对性“上帝”的概念,西方的亚伯拉罕传统强调绝对的真理,具有排他性。21世纪,西方的阐释学、实用主义、存在主义、现象学等开始谈过程,这恰恰是中国哲学所强调的。中国哲学强调生生不息的自然宇宙论,在意境中讨论哲学观点。儒家强调的“天人合一”;道家强调的“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蕴含了中国哲学倡导的和谐与包容。

安乐哲和其合作者对中国典籍的翻译是有一定范式的,译者从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的比较与阐释的基础上进行翻译。以安乐哲、郝大维英译《中庸》[1]为例,前两章是对《中庸》文本的文献研究和哲学界定。

(一)文献考证

从其作者开始,学界一直假定其作者为子思,而安乐哲和郝大维并未否认。借由第二十八章“非天子不议理,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同规,书同文,行同伦。”中提到了货币、度量衡和车圭的统一,安、郝认为《中庸》作为一个合成文本,这章的内容晚于其他部分的内容,更多的考古资料才能解释文献断代的问题。

(二)关于引用《诗经》

《中庸》多次引用《诗经》的句子,译者认为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用广泛流传的诗歌来论证哲学观点;二是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诗歌会使抽象的哲学论证具体化并具有真实的力量。

(三)界定哲学文本

译者明确《中庸》在中国和世界的哲学价值,界定其为哲学文本来翻译。译入语为西方的英语,因此,译者要同时悉知作为源语的中国哲学话语和作为目标语的西方哲学话语,才能更好地翻译出中国的典籍,在这一点上安乐哲和郝大维是有共识的。他们从语义学的角度选取确当的英文来表达《中庸》中的核心术语,以保持源语语汇的哲学性,同时不失目的语语汇的哲学性。

第三章是对《中庸》核心概念的哲学阐释与翻译,第四章是《中庸》的英文译文。二者对于哲学术语的阐释与翻译很富挑战性,但对于哲学家和汉学家来说,安乐哲和郝大维在哲学与语言学中寻到了一个自己的翻译路径。

二、哲学家、汉学家的哲学翻译

德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认为,我们语言的限制,就是我们世界的限制,在进行哲学典籍翻译时,如果把文言文的“天”翻译为“Heaven ”,就是把西方的宗教带入到原文本中。同样,把“道”翻译为“the Way”,译语读者就会想到耶稣说的:“I am the Way,the truth and the life”。文言文的“礼”翻译为“Ritual(典礼)”,则减小了原文本中“礼”的内涵。西方人要真正了解中国哲学,必须要知晓中国核心词汇的含义。在《中庸》的翻译中,安、郝从汉语和英语的差异入手,找到语言间的关联性,作出了确当的哲学翻译。

(一)《中庸》中的“诚”的阐释与翻译

“诚”在古文中通“成”,有“诚实 (integrity)”“真诚 (sincerity)”等含义。在《中庸》的论述中,“诚”拓展到宇宙论的含义,即表达了“宇宙创造性 (cosmetic creativity)”。安、郝在《中庸》翻译中明确指出第二十五章的“成 (to complete)” 与 “诚 (creativity/ integrity/ sincerity)具有同根性。如:诚者自成也… … 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安、郝的翻译如下:

Creativity is self-consummating … But creativity is not simply the self-consummating of one’s own person;it is what consummates events.

“诚”的“宇宙创造性”的涵义在《孟子》中也被详细的阐述。《孟子·离娄上》中说:“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安、郝译文如下:

There is a way of being creative in one’s person.Persons who do not understand efficacy are not creative in their persons.For this reason,creativity is the way of tian,and reflecting on creativity is the way of becoming human.There has never been a case in which those of utmost creativity have never been able to do anything at all.

《中庸》中的阐述可以与此句相呼应:“顺乎亲有道。返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安、郝译文如下:

There is a way of getting on with one’s kin:If on introspection one finds a lack of creativity in one’s person,one will not get on well with one’s kin.There is a way of being creative in one’s person:If does not understand efficacy,one will not find creativity in one’s person.Creativity is the way of tian;creating is the proper way of becoming human.

译者把作为《中庸》中最根本和重要的概念之一的“诚”在译文中清晰地阐释并翻译出来,使译语读者能理解人在创造性过程中的角色与作用。

哲学家怀特海在《过程与实在》中指出了“创造性”在哲学中的含义[2]:

在所有的哲学理论中,都有一个终极的东西,这种东西其实都是由某种偶然性所决定的… … 在机体主义哲学(philosophy of organism)中,这种终极性的东西被称为“创造性”… … 在各种一元论的哲学中… …这种终极的东西是上帝,上帝在相同的意义上又被称为“绝对”… … 在这种通常的哲学立场上,机体主义哲学看起来更多地接近印度或中国思想的某些流派,而不是接近西亚或者欧洲的思想。

《中庸》里的“诚”恰恰有这种“创造性”的含义。“诚”在上述两个例子中具有构成性关系(constitutive relationships),“创造性”就是在这种动态的过程性和事件性中体现出来的,既是个体的自我实现,也是整体事件所在场域的实现。

安乐哲、郝大维一方面从哲学层面论证了“诚”既是个体的创造,也是共同的创造(co-creative)。译文凸显了儒家倡导“以人为中心(human-centered)”,将人类的价值推展到宇宙观中。另一方面,从历史文献角度进行了论证。中国历代对《中庸》的注释可以印证“诚”的含义不仅仅局限在“诚实”与“真诚”。宋代的徐车中指出“诚”在“至诚无息(the utmost creativity is ceaseless)”中具有“不息”的动态性;21世纪的唐君毅认为《中庸》中的“诚”具有“继续本身”的含义[3];陈荣捷也指出了“诚”的具有不断转化的特征,他认为:“诚不只是心的一种状态,而是一种积极的力量,这种力量总是在转化着事物和完成着事物,并且使天人同流[4]”;当代哲学家杜维明则直接指出“诚”的“创造性”含义,他认为:“‘诚’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创造性的形式… … 作为‘创造性’,‘诚’是不息的… … 它在时空的连续不断的过程中进行创造[5]。”“诚”的这种翻译能够完整地传达出中国儒家文化,尤其是《中庸》文本中所强调的人与天地相参所体现出来的人的创造性。

(二)其他核心词汇的阐释与翻译

西方的“超绝主义(transcendentalism)”观念下的语言系统强调个体、理性,而中国哲学是互系宇宙观下的语汇,强调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不同的语言文化背景下,哲学典籍的翻译是很难找到一一对应的语汇的。安乐哲、郝大维在翻译《中庸》前,对核心词汇进行了梳理与解读,以增加读者对《中庸》全文译本的理解,主要包括“诚”“道”“德”“和”“教”“君子”“礼”“命”“气”“情”“仁”“善”“圣”“圣人”“天”“物”“孝”“心”“性”“义”“智”“中”“中庸”共23个重要哲学观词汇。从训诂入手,每个核心词语都有对应的语言群(language cluster),既阐明了《中庸》里的哲学思想,又对英文追根溯源,进行确当的翻译。

以“礼”在《中庸》第二十章的翻译为例:

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

The degree of devotion due different kin and the degree of esteem accorded those who are different in characters is what gives rise to ritual propriety.

在儒家哲学中,“礼”是源于家庭的,是个人与其祖先间的恰当关系,以及其在社群中的身份。在翻译“礼”的时候,通常被译为“ritual”“rites”“customs”“etiquette”“propriety”“morals”“rules of proper behavior”“worship”等。安、郝的翻译则译为“ritual propriety”,拉丁文中“proprius”有“使某物成为一个人自己的”含义,这恰与“礼”所蕴含着在个人化在群体中的创造性一致。“礼”被译为“ritual propriety” 也反映了哲学中“焦点”与“场域”的关系。这种以哲学术语翻译中国哲学的方式,是对中国哲学恰如其分的尊重。

三、中西两套话语体系在典籍翻译中的建构

(一)“话语”内涵

以阐释学中深度翻译来解读意识形态、权力与诗学等所构建的阐释域境,便于理解翻译中“话语(discourse)”的含义。福柯等后结构主义者认为“言论和文章不是简单和纯粹的存在,而是和意识形态及权力密不可分的,能够控制知识、建立认知框架和塑造思想倾向。”张佩瑶在《中国翻译话语英译选集》中也指出,话语的意义并不是单纯指“表达想法的文章;更不局限于正式发表的言论和文章”[6],而是蕴含了福柯所阐释的言论和文章背后所反映出来的意识形态和权力等。勒弗菲尔认为并不能完全从语言学角度来衡量翻译中的“忠实”问题,意识形态(ideology)、诗学 (poetics)以及话语世界或者一般论述(Universe of Discourse)等的不同都会使译者对原文本采用不同的描述和阐释以及不同的翻译[7]。

安、郝采用哲学话语来阐释和翻译《中庸》就是在有意识地建立一种翻译话语体系。译者在用前三章的篇幅来进行文献梳理、哲学文本界定、核心词语论证与翻译,就是在中西不同的语言文化中建立可行的翻译话语体系。到第四章读者看《中庸》全文的翻译的时候就会理解其所蕴含的哲学意义和价值。一方面从比较哲学的观点对中国儒家哲学进行解读,另一方面给不熟悉中国哲学的读者们一个详尽而易于接受的阐释。这些解读和阐释使得译文的翻译更加丰满,在对翻译话语进行有意识建构的同时,帮助译语读者知晓中国哲学的精髓。

(二)中西两套话语体系在典籍翻译中的建构

西方现代化对中国现代汉语使用的影响可追溯到19世纪下半叶,西方现代化的科学理性语言作为一种思维模式通过译作等形式潜入到亚洲的中、日、韩三个国家的本土的文学作品、报纸杂志和日常生活语言甚至词典中。从日本开始,然后是中国、韩国先后重建了一套新式的学术语言。西方语言现代性的框架、概念和术语重新定义了亚洲的语言,这样的语言已经被使用在中国古代哲学典籍的翻译中。

不同于西方分析性语言所采用的分析性叙述方式,中国的语言是面向性(aspectual language)和互系性(correlative language)的语言,其叙述方式也是叙事性(narrative)的[8]。西方的二元本体论追求“事物”本质,而中国的“一多不分”观强调的是事件性 (eventful),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关系互动中的叙述方式。翻译时需要明晰不同的语域环境(interpretive Context),以进行正确的阐释和恰当的翻译。这样的叙事方式反映在翻译中就需要译者警惕某些词语的译法。譬如,“静”可以翻译为“equilibrium”而不能翻译为“still ”。前者有“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含义,后者只是孤立的静止,不符合中文中“静”的内涵真相。

译者在中西两套不同的语言体系中自如地穿梭,不仅要有英汉语言差别意识,还要熟知英汉两套语言的不同。安乐哲以及合译者用语言群 (language clustering)来区分英汉语两套语言的差异。按照语言群来表述的术语,比如自由主义、自主、自由、理性、私利、个人主义等,彼此相互引申相互渗透的。不了解“自由主义”就无法了解“理性”的意义,理性给予控制。中国的仁、义、礼、智、道、德等也是有机相连地构成语言群的术语,也是相互渗透的一套语言。

因而,让文本自言其说,就是在这些不同的术语中找到它们的联系,这种联系使这些术语有共生的丰富意义。《论语》有其基本的核心词汇,《孟子》《中庸》又进一步扩充了儒家的基础词汇。作为译者要能够掌握这些术语的变化延伸,并看到不同儒家经典有不同的侧重点和新术语的出现。比如,《论语》里没有“诚”这个核心词汇,但在《孟子》《中庸》中,“诚”就成为一个重要的术语。安乐哲、郝大维在《中庸》的翻译中意识到儒家思想传承发展中术语的变化和增加,并把术语还原到其所处时代和地域中,再以确当的英文表述出来的,完成文本翻译的同时也构建了哲学典籍翻译的话语体系。

四、典籍翻译的话语体系建构的思考

国内翻译机构和翻译工作者、研究者尤其是典籍翻译译者、研究者们有责任和义务对哲学典籍翻译进行系统的梳理,可以汇总并建立中国哲学典籍的中英文对照术语词典,既能方便读者,也能对“一带一路”中各领域发展有借鉴作用。在典籍翻译的话语体系建构方面,笔者认为以下三方面至关重要。

第一,还原经典。作为译者,不仅要知晓中国文化,更要懂得如何用英文呈现出中国文化的精髓,而不是把西方文化套用在中国文化中阐释和翻译中国典籍。译者只有译出中国典籍原本所传达的哲学意义,回归中国哲学传统,才能还原中国哲学典籍的原义。因此,译者有必要采用深度的描写和深度翻译来构建中国哲学翻译的话语体系,即用中国的话语叙事方式来翻译中国哲学典籍。

第二,破除对立。破除翻译中的二元对立,在目标语英语语言中找寻到与汉语产生共振的对等词汇与表达方式。安乐哲、郝大维在翻译《道德经》时引入了动名词的形式来表述过程性与动态性,以此表达道家的生生不息的宇宙观。比如,用“way-making”来翻译“道”,有意地再现与还原中国文化与传统中“道”的创生性。只有找到不同语言间的交汇点,才能够译出原文的哲学要旨。

第三,传承传播。不管译者是否承认,在翻译的过程中,他们已经自觉或不自觉地对原文进行“传承”。中国哲学典籍本身就具有自我传播、经世致用的特征,而翻译本身就是不同文化传播的媒介。不论是国内译者还是国外译者,都需要对中国哲学典籍有深层的理解,才能够把中国哲学更广泛地传播到世界各地,架设起不同文化间交流与对话的桥梁。

去年的世界儒学大会以“学以成人”为主题,7 500位哲学家来北京参会。这次会议也标志着中国哲学时代的到来,世界哲学的格局也在发生着变化。正如17世纪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所说,世界上有两个文化中心:一个是欧洲,一个是中国。随着中国经济和文化的发展,学者和专家们有责任把中国文化传播到世界各地。

《革·彖传》中说:“顺乎天而应乎人”,在当今的国际语境下也是中国哲学和文化发出重要声音的时刻。如何用西方的语言来翻译中国哲学,安乐哲和其合译者们在这方面作出了积极而富有成效的贡献。一方面,用比较哲学的观点客观阐释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的差异,并揭示出中西哲学的本质区别;另一方面,以翻译中国哲学典籍的方式把中国哲学原汁原味地呈现给西方的读者。这种贯通中西的比较、阐释与翻译不仅匡正了中国文化在西方一直以来的误解与误读,而且也增进了西方学者与读者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增强了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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