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长日留痕》中个体创伤的图式解读

刘 晔，周 静

（湖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128）

石黑一雄是英国当代著名的日裔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与奈保尔和拉什迪被称作“英国文坛移民三雄”。 作为用英语创作小说的移民作家，石黑一雄将西方元素和日本元素巧妙融合，创造别具一格的国际化小说。《长日留痕》是石黑一雄的代表作，荣获英国文坛最高荣誉的“布克奖”。小说讲述了英国达林顿府老管家史蒂文斯的六天远行，并交叉着他对过往人生和职业生涯的追忆和思考。集文学性和社会性于一体，《长日留痕》深受学界青睐，现有研究集中在叙事策略、殖民和后殖民主义、主题文化以及翻译等方面，甚少结合认知工具对作品的文学现象进行阐释。本研究关注《长日留痕》中的个体创伤，运用认知范畴的图式，提炼个人层面的创伤图式，以便读者更好地把握作品的艺术特色和时代价值。

一、《长日留痕》中的个体创伤

卡鲁斯将创伤定义为“对于突如其来的、灾难性事件的一种无法回避的经历，其中对事件的反应是延宕的、无法控制的，并且通过幻觉或其它侵入的方式反复出现。”在社会学的意义上，创伤分为个人创伤和集体创伤。个人创伤是指“对心理的一次突然又野蛮的打击，撕裂人的抵御机制，以至于不能有效地回应”。《长日留痕》刻画了英国管家史蒂文斯追求完美、偏执保守的内心世界，书写了主人公个体的精神创伤。史蒂文斯任职达林顿府35年，活在自己设定的条条框框，丧失了应有的情感和感知。事业方面，他以提供一流服务接近世界运转的轴心为目标，坚信勋爵维护世界正义。实质上勋爵是亲希特勒者，史蒂文斯所奉献的事业则是个错误。这一冲击使得其一生的追求化为虚无，造成毁灭性的创伤与痛苦。府邸转卖，作为传统英国管家沦落服务美国人，他面临巨大的失落和痛苦。工作追求极致却频出疏漏，挫伤了他的自信心和职业尊严。此外，法拉戴先生喜欢调侃逗乐，史蒂文斯无法适应新雇主的言谈和处事方式，痛苦持续。爱情方面，史蒂文斯的内心藏着难以弥合的裂痕。肯顿小姐是达林顿府的女管家，两人逐渐为对方吸引。但他认为男女管家间的爱情是私通，即使心存爱意，也克制感情。创伤往往会重返，带来更沉重的打击和伤害。两人重逢，肯顿小姐婚后不幸福，史蒂文斯悔恨万分，留下了一辈子巨大的伤痕，孤苦余生。事业之痛和爱情之痛使得史蒂文斯人生错位扭曲，荒唐可悲。

二、图式理论

德国哲学家Kant于1781年首先提出图式理论，指出:“新的概念只有同人们已有的知识建立关系，才会变得有意义。”英国认知心理学家Bartlett在1932年描述实验发现，受众对语篇的记忆并不是直接的复制，往往将过去的相关经验与所接触语篇中的信息联系起来，在阐释的过程构建出一种思想表达。20世纪70年代以来，图式理论广泛应用在语言学、心理学和人工智能等领域。美国人工智能专家Rumelhart认为，人脑中已有的图式会影响或支配其对新信息的理解。其后，Schank发展了图式理论，强调图式的动态性。现代图式理论认为，图式是储存于人的长时记忆中，并且能应用于广泛的情景。作为理解信息的框架，图式在认知过程中起积极地组织和构造作用：是人脑对客观事物的一般特征的概括；是人们对客观事物所具有的各种属性的综合性知识的储存方式。图式理论用于文学领域时，可分为世界图式、语篇（文本）图式和语言图式。世界图式反映了作者知识体系和社会环境的影响；文本图式从语篇角度对于文本的整体结构、段落顺序以及情节架设的理解和期待；语言图式则指对于词汇、语法及修辞等方面的掌握和运用。

三、《长日留痕》中个体创伤的图式

本部分基于现代图式理论，探讨主人公史蒂文斯个人的创伤，提炼其个体受创层面的创伤世界经验图式、创伤语篇文本图式和创伤语言知识图式。

（一）创伤世界经验图式

石黑一雄出生于日本长崎，六岁移居英国。日本的家庭文化，加上日本影视作品的熏陶，对石黑一雄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长日留痕》这部长篇小说透着日本文学的情调，即哀伤与忧愁，主人公史蒂文斯分明是英国身份，但处事方式具有典型日本人的气质，其个体的创伤便有了经验阐释。其一，日本独有强烈的耻文化，日本人常常会反思自己。作为追求完美的男管家，史蒂文斯没能尽善尽美，他会深深感到羞耻。如：在勋爵主办的宴会上，他回答不上宾客的问题；勋爵战后被指控叛国，他无法直面公众舆论；服务法拉戴先生，他的差错不断。其二，日本文化是等级制度最森严的文化之一。日本人遵从上下级和长幼尊卑。史蒂文斯内心时刻存在着森严的等级观念。如：勋爵的养子竭力说明会议带来的毁灭性，望史蒂文斯力所能及挽救，但他谨遵主仆等级界限，对此类事件不好奇与过问；新主人法拉戴先生揶揄逗趣，他却琢磨如何得体按尊卑做答复。然而即将外出的史蒂文斯讲究服装与地位相称，旅途中与酒店老板、偶遇的路人、汽车修理工等打交道时，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其三，日本人习惯抑制情感，这与欧美人喜形于色有很大差别。史蒂文斯对情感的压抑做到了极致。如：解雇犹太人事件引发肯顿小姐质问“为何你总要装假”，史蒂文斯顾左右而言他；肯顿小姐带花入室以示关心与好感，史蒂文斯刻薄地让其离开；无奈的肯顿小姐答应他人求婚来试探，他更为冷漠与假装；法拉戴先生鼓励他旅行，他的回答却飘忽不定且不露声色。史蒂文斯的事业追求化为泡沫甚至无所适从，痛失爱情且孤苦伶仃，一生所受的创伤有了经验来源，即石黑一雄赋予了人物异质性文化身份。

（二）创伤语篇文本图式

作者对文学语篇的创作是为实现特定的语用目的。石黑一雄对整个语篇文本的创作有设定独特的时空结构和人物的不同视角，以真实而又具体地呈现主人公的受创经历。

1.碎片化的时间和对立式的空间

时间这一维度说明物质运动的持续性。主人公史蒂文斯在讲述经历的过程中，常常出现非线性的叙事时间。文本整体结构采用日记体形式，每一章标有旅行天数，史蒂文斯根据旅程时间轴顺叙旅行前与雇主的沟通、旅行中与各位路人打交道等。与此同时，史蒂文斯将过往的回忆嵌入每一天的旅行日程，如：会宾室答宾客的问题、和卡迪纳尔先生的交流、与肯顿小姐的争辩和冷漠相待等等。时间轴上面交叉着现时和回忆，多个事件随着碎片化时间零星而无序地交织文本中，强化了主人公受创经历的持续影响。空间代表物质存在的延展性。在英格兰时代覆盖的文本内容，史蒂文斯已倍受工作和爱情的酸楚。随着达林顿府转卖，回到美国时代的文本，史蒂文斯被视为包袱，转手给美国人，面临着巨大的失落。美国和英格兰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文化和价值观，留给史蒂文斯的唯有失落，且无法同新主人沟通，甚至工作多番失误。此外，与肯顿小姐在新时代的重逢叙旧更让其痛苦不已。此文本空间的设置加剧了史蒂文斯受伤的程度，深化了创伤的政治根源。

2.双重自我叙述

里蒙·凯南区分了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前者是叙述者“我”目前追忆往事的视角，后者是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时的视角。《长日留痕》以史蒂文斯为第一人称开展叙述，他是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的融合体。作为叙述自我，史蒂文斯讲述旅行故事及对往事的看法，呈现了日常生活记忆，如：面对法拉戴先生的风趣幽默，只能用憋足的逗趣方式回应；管家的服侍工作出现差错；旅途中和旁人打交道，总认为自己颇有地位，甚至不愿脱离“绅士”的假身份；多次否认服务过达林顿勋爵；回到公众舆论，谈及爵爷的事业是种浪费，解释为自己开脱。作为经验自我，史蒂文斯讲述过去30多年的工作和生活经历，再现了过往的记忆，如：会客室回答不上宾客的问题；严格遵从主仆尊卑，不接受卡迪尔先生劝说；忽视自身的价值观和感受，坚决执行雇主的决定；冰冷地拒绝肯顿小姐的爱意，且违心地祝她幸福。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创造了主人公双重自我的对话，将史蒂文斯的事业之痛和爱情之痛交织闪现整个语篇。

通过上例分析，整个语篇通过交织碎片化时间、转换地域空间、构建双重自我呈现了史蒂文斯破碎事业和悲痛爱情的文本，从多角度突出了人物受创的重复侵袭和延迟发作。

（三）创伤语言知识图式

在《长日留痕》中，史蒂文斯讲述30多年来的经历时，选用了大量的模糊词汇，冗长句式，附加插入语，并融合多种修辞。作为传统的英国男管家，他的表达内敛含蓄而又讲究。

例1：One disapproved of the dis missals.One would have thought that quite self-evident.

例2: a reply of ...a reply to ...although we did not...did ...in houses where...the land gathered.

例3: This is，as I say，a matter which has given me much concern.

例4：I would wish you have a pleasant evening.

例5：I am afraid I have not/ I have failed to notice any such development.

例6：I also spent ...persuing ...The Wonder of England.

在例1中，不定代词one充当主语，表明了说话者有意隐藏话语身份，避免表述真实情感。该句的发出者是史蒂文斯，他内心不同意解雇犹太人，仍不加区别执行主人的命令。面对质问需表明态度，他只能用模糊的代词，模糊内心所感，实指自己。在例2中，史蒂文斯意图以此长句回复法拉戴先生的旅行建议，表示已见证过英格兰的灿烂，实则他在府邸易主后诸有不满，并没有说出来。在例3中，该句插入了”as I say”，史蒂文斯强调自己极度的失落与不适，此外他想为自己的价值观辩解，说明此刻承受的痛苦归因于新时代。在例4中，“愉快的夜晚”正话反说，具有强烈的挖苦意味。语言表层的悖谬将人物的创伤隐含在曲折的话语，史蒂文斯克制爱意以至错失爱情，强忍悲痛。在例5中，史蒂文斯使用反复，声称没有注意到爵爷的行为偏颇。于他而言，主人的地位至上，他须严格遵守仆人的行为准则，不逾越半步。在例6中，史蒂文斯在无所适从的美国时代选择使用30年代的旅行指南，象征对英格兰时代生活方式的维护，始终认为达林顿府还是无可替代的世界中心。

以上例子分析可知，史蒂文斯常模糊用词伪装自身的立场和感受；使用的长句和附加插入语承载着他复杂而又矛盾的内心活动；运用的反讽、反复和隐喻等大量修辞是为了维护他破碎的心灵。史蒂文斯运用语言符号表达自己的诸多创伤经历时，这些符号往往具有新的所指。

四、结语

本文剖析了《长日留痕》中主人公史蒂文斯的个体受创，即事业和爱情的痛楚，基于图式理论分析文本，既从宏观的角度解析了创伤的世界经验，以及创伤在语篇文本结构呈现的特点；又从微观的角度把握了创伤的语言模式和语言风格，从而提炼的创伤三大图式，即创伤世界经验图式、创伤语篇文本图式和创伤语言知识图式，以期帮助读者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