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文物疏解战
2019-03-14陈光
陈光
2017 年12 月19 日,北京,西城區在浏阳会馆(谭嗣同故居)周边挂起横幅,启动文物腾退,修缮后将向公众开放。
由北京长安街上的西单往南,沿着宣武门外大街,沿途是风格各异的高楼,因拥堵而走走停停的车流。这是人们最常见到的现代化的北京景象。但走上一千米左右,稍稍往西一拐,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一条200米长、7米宽的胡同。胡同口,老人们围看着下棋,两侧都是低矮的青砖平房。一位老人倚着门口,边嗑着瓜子儿边扫视着来往路人。
这是2018年11月3日的黄昏,雾霭下,两位身着灰色羽绒服的陌生人走进了胡同里。胡同路面平整干净,新铺的青灰色石砖地上刻着“达智桥胡同”字样。路边墙上刻着胡同的历史介绍,并挂了一块“街巷胡同管理公示牌”,上面列着街长、物业、志愿者、民警等联系方式。唯一与这条“新”胡同格格不入的,是位于中段的一座破败小平房。
两个人走到小平房跟前,仔细打量。看到有像是附近的居民走过,便上前询问:“您什么时候走?补偿措施如何?”
这座破败平房,实则大有来历。近500年前,有“明朝第一直臣”之称的杨继盛(号“椒山”)就住在这里,后来,他因为写了那篇《请诛贼臣疏》痛斥权相严嵩而入狱,最终丢了性命。120年前,清代众多举子在这里聚会,最终商议,发起了“公车上书”。现在,这处作为北京市重点文物的杨椒山祠,成为民居,在此之前,67户居民曾住在这里。
自2017年起,北京城掀起了新一轮的改造。一些劳动密集型的产业相继外迁,外来人口规模受到严格调控;一些国企、事业单位,甚至是北京市政府,也要相继迁出核心城区。根据北京的城市规划,这个1949年后不断膨胀的城市,要迅速地瘦下来。
在这个背景下,北京市核心区迎来一场70年来最大规模的文物腾退潮。包括杨椒山祠在内,众多文物古迹里的新老居民都要外迁。这对有关部门和身处其中的居民来说,是一场巨大的挑战。如何在恢复古都风貌、升级首都核心功能的同时,兼顾改善民生、提升百姓的幸福感,日益成为政府与民间关注的焦点。
住在文物里
在杨椒山祠周围打转的,是中国音乐学院的退休教师李楠和陈芳。两个人的家,离达智桥胡同7公里左右——位于什刹海的会贤堂。
2018年7月30日,一张公告彻底改变了陈芳和李楠家的生活。这里,变成了腾退工作的另一处“战场”。
会贤堂占地面积约3000平方米,前部为十二开间的2层楼,面向什刹海,楼后的空间被分隔成若干个院落。这里原是清光绪时礼部侍郎斌儒的私第,后为文人墨客聚会的场所,位列“京城八大堂”之一。晚清监国摄政王载沣、中华民国总统徐世昌、梅兰芳等历史名人都曾到访。
1948年,会贤堂被辅仁大学购作校友楼,后改为中国音乐学院家属宿舍,属于公房,居民享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
与过去的辉煌比,现在的会贤堂主楼墙体斑驳破旧;院内房子有的被拆掉天花板和柱墙,已不能住人;院内地面全是黄土和碎砖,如同工地。
66岁的陈芳就生在会贤堂,在这儿过了一辈子,如今和外甥两家共6口人住在院中四间房里,共用一个承租房本——承租的公房,使用面积54.6平方米。
2018年7月30日那天,北京市西城区房屋土地经营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在会贤堂最西侧的内院墙上,贴了一份文物保护腾退公告: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院落中指定范围的承租户需在2018年8月18日前实施腾退——陈芳的家就在这次腾退范围内。
根据腾退细则,陈芳和外甥两家,可配给一套80多平方米两居产权房,不过要从二环内的核心区,搬到相距20多公里的丰台区西五环外。陈芳和外甥希望两家人能获得两套房,但这个诉求不符合目前的政策规定。此外,孩子的学籍、家里老人的医疗问题都让陈芳忧心忡忡。
据统计,北京现有700多处评级文物,占地面积约870多万平方米,其中46%都处于大杂院状态。其实从改善居住质量的角度看,很多大杂院的居民都盼着腾退。
为寻找解决方法,过去4个月,陈芳和邻居李楠开始走访其他文物腾退点,除了杨椒山祠外,陈芳和李楠还去了安徽会馆等地,收集“情报”。
安徽会馆,已经“腾退”了30年。
如同会贤堂和杨椒山祠一样,安徽会馆也有着显赫的过往。占地面积约9000平方米的这处建筑,有“北京会馆之首”的称呼。它分中、东、西三路庭院,每路皆为四进。这里原为明末清初学者孙承泽寓所孙公园的一部分,后被李鸿章等人筹购,成为淮军将领的聚会场所。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也曾在此宣传维新变法。处于会馆中路的戏楼,梅兰芳、谭鑫培等人都曾在此演出,见证了京剧的繁荣与发展。
2006年,安徽会馆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院的主建筑基本格局保持尚好,但会馆内居民住宅面积近2000平方米,其中870多平方米为违建。
住在文物里的这些居民,生活里没有丝毫文化氛围。院落上空的房檐和树枝间耷拉着各种乱线,公共空间狭窄、居民杂物乱堆,管线老旧。会馆朱红色的西墙,留有一大片黑色污迹,据这里的居民刘玉兰介绍,这侧墙曾是院里公用煤房的一部分。
文保之困
原本,北京四合院古建筑最早以独门独院设计居多,但随着人口数量增加以及种种原因,在上世纪60、70年代逐渐沦为大杂院。
“腾退对居民也有好处,要不然生活环境非常恶劣的。政府有很多政策支持他们外迁,只不过有时没有达到一些居民的认同点。”北京建筑大学建筑遗产研究院讲师张曼认为,文物腾退不是单纯的文化议题,它关系到城市升级中,政府如何协调好居民的生活水平。
除了部分文物属于私房,很多单位产权房目前情况混乱。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国企改革时,很多单位倒闭了——刘玉兰丈夫所在的服装厂就在其中——这些单位的产权房如何处理就成了问题。“文物产权太复杂了。没办法。但人要是不疏解的话,没有任何渠道去解决。”张曼说。
这也是这次腾退与其他北京改造规划的不同,它牵扯到复杂的文物保护问题。
“文物保护‘软了大概60多年了。”西城区文化委员会主任孙劲松在北京卫视一档节目中说。“多少年了,这么多文物腾不出来、修不了。居民都要主张自己的利益。但文物是死的,不能开口说话,谁来为文物争取利益?”
以故宫的大高玄殿为例。据《解放日报》报道,这里1950年起由某部队单位使用,内部损坏严重,文物的石栏板被人为锯断,兽头被车辆撞坏散落院内,百年古树被杂物挤压得奄奄一息。文物保护部门想检查,却常被拒之门外。
被占用时,大高玄殿院落内参差出现4层、6层高的自建民居,部分四合院建筑加建了3层阁楼,令古迹的传统灰瓦中出现刺眼的蓝色彩钢顶,还有一座公共厕所倚着北侧院墙。直到2010年,在国务院协调下,大高玄殿才重回故宫博物院。
不单是故宫,北海、景山、天坛、太庙等文保单位,也都曾经住着各大单位居民,直至2018年11月底才完成腾退。
落实到现实操作层面,腾退的另一难点在于,面对复杂的产权关系、历史遗留问题,无法可依。目前的《文物保护法》中并无针对腾退的规定。孙劲松也曾在采访中表示:“文物腾退过去一直没有强制手段。”
2008 年9 月,北京会贤堂大门口。
正当文物部门求索无果时,2015年,“宣西北(宣武门片区西北部)”棚户区改造工程开启,“送”来一份意外惊喜。
清末修订法律的主持者沈家本,对近代中国法制发展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他的故居,属区级文保单位,就在“宣西北”棚户区内。就沈家本故居的修缮保护,最高法有关人士联系到了文物部门。
据《北京日报》报道,法院部门专业人士帮助西城区文化委员会依据《文物法》《物权法》《合同法》,研究出了沈家本故居腾退方案。
2013年6月29日,北京達智桥胡同。杨椒山祠门前,居民摆起了菜摊。
这套方案的重点在于,腾退的文保单位属于直管公房——这种1949年后逐渐建立起的保障性住房制度,将公有房屋划规市、区两级房屋行政主管部门或经政府授权的单位名下。西城、东城两区的719处不可移动文物中,约三分之一是直管公房。
“突破口选在直管公房,它的产权人是政府,所以我们的把控力最高。”据孙劲松介绍,中央军委印发《关于军队和武警部队全面停止有偿服务活动的通知》,也给腾退政策带来一定启发。
此时,居住在文物中的那些北京居民还没意识到,这次腾退并不简单——一场洗礼古都的大疏解已拉开帷幕。
首都正在起变化
2017年9月,《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正式发布。文中明确提出,为疏解非首都功能,降低中心城区人口密度,有效治理“大城市病”,2017至2020年,北京市政府在全市范围开展“疏解整治促提升”专项行动。
回顾北京城市总体规划。1950年代,工业是城市发达的标志,北京的定位就是工业城市。毛泽东曾说:“从天安门望出去,应该处处都有烟囱”。1980年代,北京发展方向又变作“退二(工业)进三(服务业)”——1982年,北京修订城市总体规划时,已不再提“工业基地”。
1993年,北京被定位为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到2004年规划中,“经济中心”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宜居城市”,直到最新版的总体规划提出“四个中心”——全国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国际交往中心、科技创新中心。
“北京要减量发展,土地面积要减下来,人口上线要控制住。”首都经贸大学城市经济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叶堂林说,“在没有人口增量,没有土地增量,甚至土地要减少的情况下,北京的经济还要得到发展。这种条件下,北京必须走高端路线。”
按照京津冀协同发展规划纲要,到2020年,北京城六区的人口要下降15%。2014年到2017年,北京主要通过疏解一般制造业,以及区域性物流市场、批发中心等第三产业,带动大量人口疏解。
“头两年,北京城六区都很好的完成了任务。事情总是先做相对容易的,原来是外来人口越多的地方,越容易完成(疏解),像大红门、动物园等服装批发市场,人口集中,一关门就解决很多问题。”叶堂林说,“但文物分散在各个地方,相关的政策更加复杂。未来可能会越来越难。”
北京疏解专项行动实施意见中也强调,在中心城区重点区域整治提升中,要做好文物腾退保护利用工作,实现旧城整体保护,恢复古都风貌。整个疏解工作紧扣新版北京城市总规划,呼应其中对“老城成为保有古都风貌、具有一流文明风尚的世界级文化典范区”的设想。
“文物建筑是北京特有的基因,只是咱们的基因被一些现代建筑所慢慢侵蚀了。”叶堂林说,“借着首都功能的疏解,我们现在要让它恢复。”
就腾退政策的具体文件出处,北京市文物局相关负责人说,由于文物单位的情况各异,目前还没有全市统一的具体文物腾退细则。也就是说,目前腾退工作的主要法律依据是《文物法》和《合同法》,但并没有更具针对性的法规进行权威详细指导。
“疏解中,很重要的是要形成一个上位法律。2017年北京新总规出台后,北京市应尽快跟上配套的法律、条例。按规章制度执行,疏解会更顺利。”叶堂林说,“当法律条例没出台前,就靠行政来解决,可能就会有障碍,引发一定的社会舆论反弹。因为毕竟是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
叶堂林认为,在涉及疏解的法律、制度还在完善的过程中,需要发挥居民力量。
“一条街或院子,大家觉得应该怎么做?征求民意很重要。原来政府叫管理,我们现在叫治理。治理就要多元。”叶堂林说。
北京市文物局局长舒小峰在采访中称,文物腾退,修缮后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叫“不求所有,但求民用”。
作为文物工作者,张曼也认为,更重要的工作是文物腾完后如何利用。
“老百姓是(北京)中轴线的魂,没有老百姓生活在其间,那么中轴线是死的。”北京市政协委员张景华曾说。
张曼建议,如果私产的住户还留在院里,可部分开放用于参观,私产人可协助维护文物。也可有些收入,“其实老百姓要求很低,就是想生活的好一些。”(文中腾退居民皆为化名)
(张北北荐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