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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轮猜想

2019-03-14路魆

文学港 2019年2期
关键词:伊斯水手齿轮

路魆

1.齿轮

正如尼斯湖水怪的传闻让尼斯湖远近闻名,苍轮湖两千多米深的水底下的齿轮咬合声,在带给人们长久的震惊和神秘后,已变成一种想象的习惯。即使经过湖水过滤,那种声音传至湖面时,仍如晴天霹雳,给人造成风暴来临的错觉,至今无人能确定其成因。

直到在苍轮湖畔休养的精神病人出现了某种奇怪的集体病变后,我们科考队才得到允许,再次对苍轮湖畔进行考察。

我们是一个星期前抵达的,除了我,军医马以东,还有物理专家徐波。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这个组合:我只不过是个学过地质学的人,一个随处可见的探险家,不隶属于组织;马以东刚从医学院毕业不久,要在学识上说服我,尚待证明,除了体力尚佳外,他跟组织谈判的权力形同虚设——若途中出现危及生命的突发状况,我希望他能有足够的资格助我们全身而退;另外,徐波是年老的物理专家,不是物理学家,这里面差了不是一个等级(说不定只是个中学物理老师)。

我们考虑过潜进湖里,正如许多人做过的徒劳尝试一样,但我不保证潜进吉凶未卜的湖水中,不会被淹死或出现险情:第一,我们的潜水经验不多;第二,湖泊永远都不会是同一片湖泊;第三,在南北长约200公里的湖岸线上生活的村民,并没有表现出协助我们的热情。如果这些愚蠢的安排是经过合理考虑的,那么,组织就是想我们送死,因为我们这次行动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给这片山区的居民一颗定心丸,好让他们安心生活下去。但从这几天的走访中,我发现这里的居民似乎并不受齿轮声的困扰,要么因为他们不像我们外界人那般杞人忧天,也没有旺盛的好奇心,要么他们根本就知道齿轮声代表的是什么。我们的到来,很可能是徒劳的,也许是一场惊心的玩笑。

上面给我们配备的交通资源也并不特别充足,一辆军用卡车,几匹从牧场运过来用以解决山路问题的马。可是,马到我们手里没多久,就整天暴走,难以控制。我们以为这是马回到原始地带的兴奋表现,可是很快,它们就变得病恹恹的,在疯狂的暴走中耗尽体能,日行几十里,便耷拉着脑袋,对山谷的水声产生过于敏感的恐惧。马以东打趣说,这马肯定是得了恐水症,也就是狂犬病。我们笑了几下便又沉默了,因为我们心里明白——从马刚抵达这里时就应该明白——一个没有任何一次科学考察能解开、只能靠想象存活下来的谜团,本来就不该去触碰,它背后的秘密或许是庞大的,恐怖的,但也可能是一个苍白的谬误。我的一生在数个耗时漫长的冒险中,逐渐耗尽。而我必须明白,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以探索未知的名义,将自己驱赶进又一个真实的幻梦里。

刚抵达那天,我们决定分开行动,调查散落附近的几个村庄。在最后一次调查探访后,我们约定在靠近苍轮湖出海口的一个村庄集合。如果这次调查没有取得进展,我们将放弃调查工作。

在结束调查、前往集合地点过程中,我遇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现在我要以理性的态度回忆其中的细节。我的妻子伊斯,早就领教过苍轮湖那股未知能量,并且在某次考察中失蹤。我这次参与进来,是出于私心还是科学态度呢?这都不重要,只要揭开苍轮湖的面纱,所有谜团都将得到答案。

当时,我骑马沿着南边的湖岸线返程。苍轮湖南边的景色比北边的要荒凉得多,峭壁高耸,挡住了湖水暗蓝色的反射,而东西两侧比较短,整体呈狭长状,由于地壳断裂下陷而形成,是裂谷型的湖泊。年深月久,目前的探测仪器还不能穷极深湖之底到底藏着什么神秘事物。由于连日奔波,马已经筋疲力竭,步履蹒跚。我还是选择了罔顾马的疲劳,驱马快速前行,企图让冷风稍微打消我回忆伊斯在苍轮湖失踪事件的念头。毕竟在这个紧要关头,我早已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马最终是倒下了。我被重重地甩在一个凹陷的水潭里,浑身湿透。水,令人难以忍受般冷,尽管现在是六月份,泡在水里那一刻我感觉如处深冬。

湖水竟然一点点漫上来,像一摊有生命的晶体,爬上马的肚子。马肚在动,不是因为它还尚存呼吸,而是有什么东西要挣扎着出来。我立刻从水潭里爬起来,由于惊恐而久久不敢靠近。过了一会儿,马的四肢开始晃动,它复活了。它站了起来,然而姿势很拧巴,提线木偶似的,关节发出嘎啦啦的清脆声。突然,我的手臂感到一阵电流流过般的刺痛,几条反射彩虹色光的小银鱼正死死咬住我的皮肤,肯定是从水潭里惹上来的。扯下小鱼时,我产生了幻觉,看见手臂变成发光的晶体。

这时,湖中发出了齿轮的咬合声——

这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到这种声音:所谓的齿轮咬合声,更像是磨牙声,夹杂着机械轴转动的低沉回响,在这个基础上,还有一种类似于电子音频的低鸣持续泛开来。声音持续了十秒左右,结束的那一刻,湖面恢复平静,马随即倒下。一堆晶白色的小生物从马肚子里钻出来,哗啦啦地跃入水中,激起一阵水花。我一时无法看清到底是什么,只隐约看见一些表面布满晶体棘刺的球状生物(如果我没有因为过于惊恐而产生错觉的话)。我无法解释看到的一切,只顾按原路线奔跑,空气中充满了臭味。

我发现手臂上的伤口并没有愈合。我告诉自己,刚才发生的事,是因为那种小银鱼拥有能让人产生幻觉的毒素。

2.摸象

太阳升起又落了后,我才回到湖口的村庄。

暮色沉沉的村庄位于湖的出海口,往前几公里,就是大海。村庄的房子在月色下散发着彩色的微弱辉光,即使不点灯,也能凭此看清路况。我跟其他三人约好在酒堂汇合。由于整日奔跑以及恐惧作用下的精神紧张,我走路时踉踉跄跄,村民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观望我。这是我第二次来这个村庄,这里的人基本不认识我。苍轮湖分属两个国家,以湖为界,北边属于资源丰富的坎迪亚,南边则归属一个荒凉的游牧民族。能时常见到的一个景象,便是北边的人在打鱼,南边的人在饮马。我所在的这个村落,则是坎迪亚。收网回家的渔民,在暮色中拖拽渔网,空气里并没有鱼腥味,反而是充满了石头的盐味。酒堂在村庄的南面,我推门进去时,里面只有几个闲聊的酒鬼渔民,看见我进来便停止了讲话,很快又热聊起来。

酒堂类似于乡村小酒馆,里面卖的是由各种从湖里捕捉的鱼泡成的酒。苍轮湖盛产鲷鱼,有几十种,其中有三到四种鲷鱼属这里特有,也是用来泡酒的品种。用鱼泡酒,听起来实在罕有,而且怪异。我在长台前找了个位置坐下,酒保是一个老头,满头白发,眼皮上全是皱纹,眼缝细得几乎看不见,这个模样让他看起来像被缝合了双眼的受刑之人。

“晚上好,先生。”酒保向我打招呼,“要喝什么吗?”

“有啤酒吗?”我问,顺便扫了一眼酒柜上的酒,各种颜色的酒液里泡着一条条散发着微光的鲷鱼,眼珠膨大,让我想起了马临死的惊恐模样。

“没有啤酒。你可以试试我们的鱼酒,来这里收购鱼的水手都爱喝。”

“给我最便宜那种吧。”我说,“你有见过两个外地人吗?”

“这里到处都是外地人。你跟那几个派来考察的是一伙的对吧?我记得你。”

“是的。”我回答。虽然酒保说这里到处都是外地人,但据我了解,外来收购鲷鱼的水手和渔民如今日渐减少,有段时间村民停止了渔业的输出,具体原因尚未明确。

他拿了一瓶泡着一只银色鲷鱼的酒,给我倒了一杯。我犹豫了一下,喝了一口,并没有腥味,只有一种淡淡的盐味,也说不上有酒精的味道。

“怎么样?”酒保凑过来说。我看见他的眼睛也有一种彩虹色的光芒。

“不太一样。”我点点头,“湖……一直是这样吗?”

“一直怎么样?”

“古怪,有声音,有某些不常见的生物出没?”我试探道,尽管这些问题在其他村落已经重复了许多遍。

“就像自然里有风声,有毒蛇,也有闪电,湖也不过是一个湖。不去招惹它,毒蛇就不会咬你。”酒保说着又给我倒了一杯酒。我点点头便不再发问。几个小时后,马以东才抵达酒堂。他来自北方,身高一米九,五官轮廓分明。如果说阿部宽是日本关西第一美男子,那马以东跟他的那几分神似,就可以说是我们中国关东的第一美男子。

“我不认为这样的询问会得到结果。”马以东一坐下来便说,“我们需要下一次水。”

“徐波还没发话呢。”我回答。

“那个老家伙?他根本不懂水,与其问他,还不如咱俩决定。”

“潜水这事儿,单靠我们几个风险太大。”

马以东撇过头,不說什么,挥手点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是个年轻、倔强又鲁莽的小伙子。作为一个军医,这样的性格或许会害死他。我必要时总是提醒他去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们的团队对一个医生的需要可能超出他的想象,尽管他还没得到机会向我们证实自己的能力。

“我的马死了,在湖边累死的。”我说。

“死了?又死了一匹……”马以东无奈地捶了一下桌子,“我去了南边,那边的羊啊马啊,每只都长着一张死人似的脸。那些人呢,就长着一张动物似的臭脸。”

“你在路上见过一些带棘刺的球状生物吗?”我问。马以东摇摇头。

“我的马没死,但它们在这里老得太快了,一下子老了几十岁似的。”马以东说。

“不幸的是,你的马刚刚也死了。”突然有人说话。是徐波。我们闻声走出门口,发现马以东那匹拴在门口的马已倒地而亡。它的肚子也破了,流了一地的内脏,跟我那匹一样。马以东大怒,抓住闻声而出的酒保,来了一顿暴力式的盘问。徐波阴沉着脸,挤过我们,走进酒堂深处。几个渔民走出来看地上的马,交换一下眼神。

“赤兔马来了一样得死啊!”马以东说。

“昨天出现了一次齿轮声,你们听见了吗?”徐波问。我表示听到了,我的马也是那个时候猝死的。但从当时的情形判断,我不认为自己让它跑得过快是导致事故的主因。我跟徐波提了那种带棘刺的球状生物。

“你看到的该不会是刺猬吧?”马以东说。

“不,那些东西会发光,有彩虹光泽。你们没注意到,这儿人的眼睛和房子都有相似的颜色?”我说。

“是云母?”徐波不置可否地提出一个观点。

“什么云母?石头人?”马以东反驳,“虽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解剖过这么多尸体,从没见过这样的构成呢。徐老爹,别说瞎话了。”

“这个地区硅矿藏很丰富。他们很可能是用云母建房子的。”我解释道。

接着,徐波问起我们各自在村落探访时,所了解到的精神病人状况。

日本的青木原树海是自杀者的聚集地,与之相反,苍轮湖畔的村落的神秘与寂静,是众多冥想者的休养之地。在苍轮湖流行的古怪齿轮声,也许会加剧精神病人的妄想,但很多所谓的精神病人,只不过是热衷于神秘主义与灵修的行者,形形色色。后来连一般的医生也建议精神紊乱的患者,前往苍轮湖进行思维的协调,因为当齿轮声与某种电波声一同响起时,听到的人会不自觉陷入麻醉,看见幻觉,有助身心的统一。而这些所谓的幻觉,正是这次驱使我们前来进行调查的原因,因为那些幻觉已不再是一些似有似无的光影,而是开始组织成实体的一部分。

情况是令人担忧的,在出发前,我们接到的一条来自某位医生的信息,声称他的病人在苍轮湖畔静修看见一种蛇类,最后他死的时候,身体以人类不可能做到的极度蜷曲姿态,像扭麻花一样窒息而死。如果这只是特殊个例,我们本可以置之不顾,但接下来我们收到更多类似的信息。现在来看,前往苍轮湖休养,跟去青木原树海自杀,初衷不同,却是殊途同归。

在这部分病人中,少数有宗教信仰者会比无神论者更多地出现幻觉,相信看见了造物主的面容。抛开宗教不谈,减弱影响的首要办法是将病人从苍轮湖范围内撤出,但大部分病人对幻觉的迷恋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拒绝撤出。如果幻觉并不是幻觉,也不存在磁场对心智的影响,而是某些真实存在的东西呢?比如从马肚子里跃出的生物。执行任务之前,所有马匹都进行了全面的体检,没有寄生虫,精神状态良好。在短短一个星期内,马的体内就能发生如此大的变化,那么病人所产生的幻觉,是某种在其他维度属于“物质”——并非纯粹的精神体——的现实可能性,会大大提高。没有人愿意以肉身去对抗肉眼尚不能察觉的异域之物。

我接触的病人群体主要在南边,总共调查过三类病人样本。第一类,属于视觉类样本病人:他们的主要特征是在梦里或白日时,被一些无法自控的幻觉梦境入侵,三个月后,身体并没有出现变化;有80%的样本病人看见某种翼状肢体,或大或小,没有定型;他们当中只有很小一部分是有宗教信仰者,因此可以排除宗教影响。第二类,属于组织类样本病人:与视觉类差异之处在于,他们曾经看见过幻觉,一周至两周后出现了身体组织的变化;我把这类病人看作进阶性变化;他们的背部和腹部生长出高低不一的隆起,硬质的,没有积水(这时,马以东说,这可能是某种骨质变化,但缺乏临床证据)。第三类样本病人,是经历了前两个阶段后突然死亡的病人,跟看见蛇类后扭曲窒息而死的那个死者可以归为同一类——但我并不确定,因为他们的幻觉内容并不一致。

马以东和徐波都接触过这三类病人,与我描述的差异就在于幻觉内容。我接触的病人看见翼状肢体,马以东记录的是蛇尾,徐波记录的则比较虚无缥缈,是一团光。而我们所处的这个村庄,因为作为碰面的据点,一开始就已进行了调查,没有发现病人在此寄居。

这时,屋顶之上响起了一阵雷暴声,我们一跃而起,直到确认这是普通的雷暴,而不是齿轮咬合声后,才从神经兮兮的张望中回过神来。

“这片地区是不是有神灵作祟啊?”马以东说。

“你这个医生真不该当医生。”徐波讽刺道。

“你这个物理专家也只是个教书先生吧。”马以东回应,“科学无法解释之事,只是尚未到达解释的地步。”

我们没有从这次的调查中得出有用的结论,连怎么进行下一步的线索都没有。

“与其盲人摸象,不如潜水一看究竟。”徐波提议。

“与其潜水,你不如回家养老。“马以东笑着说。

“少抬杠吧。”我说,“我们三个来这儿,感觉是送死啊。给我们送潜水装备的人,来了么?”

徐波说,那人两天前就说在来的路上,现在没了消息。稍晚一点后,我们三人都点了几杯鱼酒喝,味道实在不像酒,很快选择离开酒堂,在村落里安排好的民宿过夜。

我们入住的民宿面朝大海。尽管离大海还有很远的路程,海面反射的月亮幽光折射到半空,在我们的房间倒可以瞥见。月亮的二手光芒在大海的折射下成了三手光芒。夜色温柔,可是我们无心欣赏。

苍轮湖流入大海的航道收窄,有一段航道水流湍急,外面的船基本无法进入。只有那些对鱼酒好奇的水手才会在不下雨的晴日,骑马或开车穿越密林来到附近村落的酒堂,度过几个闲散的日子。

天气实在太闷热,我们三人坐在民宿的大堂里,期待一丝凉风吹进来。门开了,进来的不是风,是几个刚从海岸过来的水手。马以东立刻凑了上去,问他们对齿轮声和村民的看法。他们说,不太相信神秘事件,肯定是有人搞鬼。聊着聊着,他们反而问起我们是干吗的。马以东说,我们是从隔壁国家过来协助调查苍轮湖怪物的。听到怪物一词,水手们慢慢就被勾起了兴趣。马以东顺势邀请他们加入。徐波听到后咳了一声,可是太迟了,几个水手全部在我们身边坐了下来。除了其中两个人因为担忧而退出,我们的团队一下子多了三个水手成员,他们掌握一定的潜水技术。可惜我们没有潜水设备,决定明天到湖岸线踩点,先确认下水的地点再考虑。

“你们是来收购鲷鱼的吗?”我问。

“不,我们只是路过这里歇脚。我们的船很久不跟这里做渔业贸易了,只是偶然停靠时会来喝酒。”其中一个水手回答我。从他的回答中,我明确了一个事实,的确是坎迪亚这边的村落主动停止渔业贸易的,个中原因可能与湖里的声音有关。毕竟,输出鱼类,等于将秘密传递出去。

到了午夜,一声尖叫将所有人惊醒。住在三楼的一个休养病人出现了变化。事前,我们并没有了解这里住着这类病人。民宿老板是当地人,说这没什么大不了,没有必要向我们报告。迫于马以东的拳头,他带我们来到病人的房间。房间里还有另一个医生,在照料病人。医生说,自己是病人的主治医生,这个病人是自己当初送来的,发生这些事不是他的意愿,希望我们不要泄漏出去。马以东来到床前,发现病人奄奄一息,眼球膨大,有话说不出。脱去病人的衣服前,医生劝我们慎重。马以东用剪刀剪开病人的衣服,病人浑身长满了凸起的皮下组织,主要发生在胸部,两侧分布,呈现高耸的翼状。马以东采取了一些急救措施,说病人呼吸衰竭,肺部杂音很重,像是堵住了。我们看着那些隆起的组织,冷汗直流。马以东戴上手套,轻轻触摸隆起组织。

“不像是骨头。”马以东只得出这个结论。

让我们吃惊的是,隆起的组织不一会儿就消失了。病人慢慢恢复过来,但对我们问的所有问题,并没有足够的神智回答。

第二天清晨,我们得知昨晚的医生和病人都不见了。我们三人和三个水手,一共六人,决定潜入苍轮湖。

3.擬态

南边的湖岸线草木葱茏,有些路段被两米高的野树遮挡,风吹来时,分不清是湖水在响还是树叶摩挲,但总让人不寒而栗。三个水手从船上只拿到了三套潜水设备,然而我们不能据为己有。作为潜水主要人员却两手空空,一路上,马以东像头压抑怒火的公牛一般焦躁不安。

沿路走下去,浅滩处泥泞不堪,要么突然陡峭下降,都不适宜作为下水地点。我们时常遇上高耸的峭壁,挡住阳光,行程已过一小时后,众人已疲惫不堪。这时,前方出现一洞穴,我们喜出望外,想着这里可以当作临时休憩地使用。

正当马以东想向前踏步时,徐波拉住了他。我察觉到地面仿佛在平移,仔细辨认后,看见地面爬满了白色的蠕虫,在沙砾间漫无目的地行动。从我们站立的地方,一直往前延伸,比比皆是。而我们脚下也有为数不少的蠕虫被踩烂了。它们跟蛆虫长得相似,蜷曲身体,利用腹部的小脚来行走。我用木棍挑起一只,它在木棍上疑惑地来回走了一阵后,开始以近似“8”字的形状行走,看来无害。徐波爬上一个比地面稍高的石台,神色疑惑。我们也跟着爬上去。在鸟瞰角度才能看到,蠕虫并不是单纯做“8”字形的行走,而是锯齿形,刚才在木棍上的现象只是因为它受到了干扰。千万只蠕虫在做自身运动的同时,以整体为单位组成某种图形,打个比方,正如八大行星一边自转,一边围绕太阳公转。徐波拿出稿纸,简略地分析了蠕虫的轨迹,将密集的部分作为描线边缘,画出了一个古怪的形象。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另类的拟态,群虫模仿的这类事物,更接近神话里的带翅怪物,目前的形象并没有很清晰。

但这个图形对人类来说实在太大,在地面无法看清,根本不会起到震慑或者掩饰作用,而对其他捕食者来说,神话简直是无法理解的存在。我想起蚂蚁的死亡漩涡:如果领头的蚂蚁出现失误,跟在后头的蚂蚁会因为导向错误而一直转圈,直至死亡。徐波说,蠕虫并不是按照同一个方向行走的,最大的可能是,它们的确在模仿某些东西……

蠕虫是从洞穴里爬出来的,于是,我们强忍着恶心,踩着蠕虫走到洞口。

直面洞穴的可怖时,我们已经来不及回头了。这是一个巨大的蚁穴,难以估量的蚂蚁竟然可以反地心吸力,悬空而起,在空中模拟出蠕虫在地面所组成的图形,只是将二维平面转化为了二维立面。蚂蚁经常被当成二维生物对待,它们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在爬高或下降,只是沿着一个平面不断行走。这个奇异的景象让每个人都倒吸一口气。马以东怀疑说,那里是不是有一个涂满蜜糖的透明玻璃架子,吸引蚂蚁爬上去组成了这个立面图案?于是,马以东拾起一块石头,朝蚁团扔了过去,石头毫无阻碍地穿透蚁团,被打落的蚂蚁很快死去,而新的蚂蚁沿着下方蚂蚁组成的通道爬回缺位。

“如果说,蠕虫对应第一类样本病人,那么蚂蚁就是第二类样本病人。第三类,则是那些被干扰后死亡的蚂蚁。”我提出了一个假设,没有太大的信心。

“你是说,这里的生物被控制了?”马以东问。

“它们模仿的东西,跟病人幻觉里的东西……”徐波欲言又止。

“能够控制周围生物做出这些举动的能量,到底是什么?”

我只好劝大家先继续向前走。可是,其中一个水手惊叫一声,让我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在我们前方约莫五米处的半空中,也组成了那个带翼的神话之物。跟蚁团的二维立面不同的是,由这具尸体组合而成立体图腾无疑大得多,以头颅为中心旋转,像极了一圈小行星带。

“这就是我们一直等不到潜水设备的原因。”徐波说。

我一蹙眉——“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徐波补充。

蠕虫——蚂蚁——死者。

这恐怖的链条象征什么?它们更像是不自觉地在模仿某个形象,因为当我们准备查看尸体死因时,发现周遭一带的植物似乎也隐隐构成相似的图形。而当我们来到尸体下方时,一团黑影嗖地飞出。是一群类似蝙蝠的生物。这时,本来悬浮在本空的尸块纷纷砸落。看来,并不是尸块在悬浮,而是刚才那种飞鼠本来在啃食尸体,受到某种力量的控制后,又不愿意松开口里的食物,才一并悬浮起来。也就是说,无生命的物体是不会受到那种力量操控的。

尸块的切口有些异常整齐,有些却像硬硬撕开。马以东在地上捡起了一些晶体,应该是云母那一类的硅化物。因为此地到处都是这类矿物,刚才并没有注意。马以东艰难地比较了其中一块带血石头的形状,与尸体的切口是吻合的。他咬定是村民用石头杀害了他。但徐波并不认同,他将石头放在伤口切口上,说:“切口明显是从内向外造成的。”我们很难相信,这些石头是从死者身体内产生的,由于某种生长膨胀之力,将人体由内而外地撕裂。根据实际比对,这个推测是最合理但又是最异常的。我们心里默默酝酿着古怪的情绪。

“昨晚病人皮肤表面凸起的东西,跟这个是同一种吗?”我问马以东。他摇摇头,表示没见过身体里长这种石头的事。我对他永远表示不解的回答感到苦恼,尽管我明白现在这些情况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首次而陌生的。

地上有两套潜水设备和一台潜水推进器,加上三个水手的设备,总共才五套,六个人并不够用。马以东凭借暴力从其中一个看起来孱弱的水手手中“借了”一套,并且说:“如果以后出了什么事,我会第一时间先救你。信我,我是医生呢。”那个水手只好被迫留在岸上放风。

“如果我们有条凶悍的狗,而不是只会发疯的马,也许会吓跑那些什么怪物。”我埋怨道。

“这些山里啊,一条狗都没有。”一个水手说。

“在它夺走更多人性命之前,我们先关心一下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去。”马以东说。

“这次空手而归,背负谜团的压力,也不见得能活得好。”徐波说,一边着手检查设备。

“我们从没碰过这种事。”那个水手接着说,“只有那些病人才会出现幻觉。我怀疑,这只是水土不服。”

现在,氧气充足,设备无破损,身体无碍,我们穿上潜水服,几经周折,才找了一个稳固的平台下水。

由水手领头,将推进器推下水。我们跟在后头,慢慢没入水中。走下水那段路,坡度很小,但每一步路都走得心惊胆战。水淹过胸口时,我的心疯了似的跳动,感覺要窒息。湖面水汽氤氲,一片死寂,连一只水鸟都没有,我回头望了一眼岸上,远处那个蚁团依然以诡异的形状悬浮在空中。水淹没至面罩时,我提醒自己,把头沉下去吧,不用担心,呼吸将会继续。我们只有一个推进器,为了减少耗氧量和避免走散,在抵达勘测地前,每个人抓住前一个人的脚,由推进器将我们向深处带。我的位置处于中间,这个模样就像一条长长的蛙卵,随水流漂浮。推进器向深处前进了不长的时间,头上的光线已经迅速暗沉下去,前后的人只剩下面罩的微弱反光。我想跟他们说说话,担心这样会一直沉到两千米的湖底,被水压挤碎。但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身体被黑暗包围。推进器的探照灯灯光似乎被什么挡住了,现在我不辨方向,觉得时而深时而浅。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这种空旷幽深的无边之境感到虚空和恐惧。对讲机里没人讲话,或许大家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到达一个突然急转直下的悬崖边上,我们停了下来。如果说悬崖以上还有幽蓝的暗光,那么眼前垂直以下的深邃之处,则是极度的黑。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我们慢慢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慢慢看清周围的地理环境。

我们所在悬崖凹凸不平,全是嶙峋的石头,被水草覆盖。我打开面罩顶上的电筒,在黑暗茫茫中前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并没有听到任何齿轮声,也没有机械轴转动声。我们不敢跳到悬崖下边去,或许这一跳的终点,就是两千米深的湖底。那里会不会有一个外星人的工业基地?会不会有某种金属细胞的生物?

这时,我看见有两个模糊的灯光正朝悬崖下下降,是领头的水手驾着推进器擅自行动,朝深处进发。其他队员似乎没有意识到方向改变了,也随着领头的人慢慢向深处下降。事后我无数次后悔这鲁莽的举动,它就像蚂蚁的死亡漩涡,它带来的后果是人类无法承受的。

下降大概一百米后,水手和推进器停止了下降。原来在下面还有另一个宽阔的平台。在面罩光源的映射下,那个平台像紫红色的银河,闪烁着点点繁星。估计那个水手也是发现了这些发光的玩意儿才擅自下来的。当我站住脚后,挤在潜水服里冰冷的身体汗毛倒竖,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这个景象。

我们仿佛穿越了时空,去到了银河的某个角落,周围是紫红色的繁星,游弋的鲷鱼群也发着同样的光辉。如果不是记得自己是进入了一个湖里,我会以为自己的确进入了另一个宇宙。我们忍不住好奇,捡了一块“星星”。这些星星应该就是发光的云母,关了身上的光源后,云母的光辉便稍稍暗淡了下去,地面像阴天夜晚的星空。为什么唯独这个平台落满了云母石?它们并不是处于天然状态,而是故意被留在这里似的。

我提议拿一块到岸上做检查,突然,我出现了耳鸣,夹杂着“吱吱”声。我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看见了一团模糊的光,有一张脸在里面显现。是个女人,对我微笑——如果我现在的记忆可信的话,她是我那个失踪的妻子,伊斯。我仿佛穿过一道发光门,回到了她动身赴那一趟不祥之旅的晚上。每次在脑中想象一个跟伊斯有关的画面,那个画面的记忆感,就变得越强烈,越真实,就如同握着一捧水,水在手掌心慢慢变成了有硬度的冰块……

在一个房间里,我现在正坐在她对面。我想,她应该跟我一样,是个地质学家吧。她有一头长发,穿着紫色的皮衣。她在收拾行李,动作匆忙。她偶尔回头,茫然地看着我,似乎不认识我,模样陌生。我问她,你要去哪儿?她想了一下,说,你去哪儿,我也跟着去哪儿。我说,我要去苍轮湖。她说,我也是。我牵起她的手,我们再次走进光里。

当我回到现实时,湖水暗涌,所有人都不见了。不,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在我眼前不远的水里漂浮、挣扎!她的长发在水中晃动,穿着刚才我在幻觉里见到的紫色皮衣。尽管她穿着潜水服,我也能认出来,她就是我的妻子伊斯!我游过去,抱住了她,将她带上水面。

那种陌生感又出现了,她是我的妻子,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在我的头要浮出水面那一刻前,巨大的齿轮咬合声突然在我耳边响起,还有一阵电流的声音。我在面罩里呕吐了,浑身颤抖,喉咙痉挛。

队员将我从水里拽上岸时,我怀里的那个女人也跟着一起被救上来了。她,是真实的。

4.硅基

在昏迷的那段时间里,我继续进入那团光里。我肆意在里面修改以前做过的决定,比如我拒绝妻子跟我一起来苍轮湖,又比如在那个世界与她离婚,接着重归于好。每次我进入光团里,齿轮声和电流声都会响起,它从这头而来,消失在另一头,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飞过。它飞过的地方,从看不见的某条裂缝里,跌落一块块云母石,聚集成一片紫红色的银河。它的飞行速度很慢,更像是一个庞然大物拖拽身体,缓慢行走。

我醒来时,时间距离我被救上岸才过了几个小时,我却在光团里过了几个人生似的。那个女人躺在跟我并排的另一张床上。徐波他们纷纷围过来。在我昏迷期间,他们肯定见识了很多异象吧。

徐波问我感觉如何。我的视线越过他们,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

“我有过老婆吗?”我问。

“这问题可把我们问住了。”马以东说,“你不是一直有老婆吗?就是她啊,嫂子,伊斯……”他转身指着床上的女人,可他又突然把话收住了,像遇到了判断的阻滞,反问起我来,“你怎么问这种问题?”

“她什么时候来的?”我很茫然。

“她一直跟你们在一起的啊。”一个水手说。他们面面相觑,对我的表现感到惊讶。

“当时我们在湖里前进,出现一阵浑浊后,你和伊斯就突然消失了。我们找不着你,就回到了水面。然后你把伊斯救上了水面。”徐波回忆说。

“可是,伊斯三年前就失踪了。她不可能在水里泡了三年啊?徐波,你当时也知道的,她是独自出发去苍轮湖后失踪的。后来为了找她,我们来过苍轮湖多次。”我叫马以东从行李箱里翻出我的钱包,第一层有张我和她的合照。马以东将照片抽出来后,放在床上的女人面前进行对比。

“这根本是同一个女人嘛,你怎么可以说失踪了呢?”马以东将照片递给我。

的确,和我合照的人是我的妻子伊斯。接着,我在行李箱里找出一台相机,相机里的集体合照,都多了一个女人,她正是眼前的女人,也许是伊斯。

“不对啊,这才是我们第一次来苍轮湖,我以前从没过。”徐波用一种僵硬而惊恐的语气说。

“水印,你们看照片的水印……我明明是在2086年,但这照片的水印是2083年。”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现在不是2083年么?”徐波问,在场的水手也木然地点点头。

“怎么可能?”我翻遍了照片,水印全是2083年。

于是,我跟大家回忆起幻觉里的情景,特别提到走进过那团光里的事。

徐波琢磨了一下,然后说:“我先理顺一下事情的经过。首先,2083年的我们接到调查任务,第一次来到苍轮湖。然后,从一个星期前开始,伊斯一直是我们的队员之一。你却说,三年前,也就是现在的2083年,伊斯独自去苍轮湖时失踪了。在你看来,她是独自失踪的。然而,现在我们是集体行动的。时间这个维度,在这里有了分岔。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刚才我们下水时,两个平行世界发生了重叠交叉,包括记忆:你是三年后重踏这片土地顺道寻找伊斯的周涅,意外回到了2083年;我是第一次來苍轮湖的徐波,遇见了从平行世界的2086年来的周涅。”

“一个星期前,我们就在一起了不是吗?我们的记忆也是相同的啊。”我说。

“不。如果说,一个星期前,我们一踏入这里,时空就在这里发生了交汇呢?我打个比方,这里有两个原本没有咬合的齿轮,一个叫2083,染了蓝颜料,一个叫2086,染了红颜料。它们刚好咬合时,2086齿轮的红颜料,也就是你,就顺利地沾在了有蓝颜料的2083齿轮上,按着它的轨道运行。我们本来就是两个时空点的人,由于某些能量推动了齿轮轴,发生了咬合,你意外地来到了我们这个齿轮上,但我们却没有察觉到这个问题,因为我们并没有就伊斯失踪的事有过任何交谈。在你的2086年,你的老婆伊斯已经失踪。在这里她还没有。但这并不代表今天她会失踪,因为平行世界本来并不互相干扰。”

“现在说不准了,我们打破了这个平行。两个齿轮重新咬合时,我才能跳跃回去。”我说。我看着那个三年来在梦里才能触摸的身体,正在眼前几米远的地方安静地睡着,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

“这下神奇了!我看见了未来来的人!”水手一下子兴奋起来。

“那团光怎么回事呢?”我问。

“你从那里回到了过去。”徐波回答,“我猜,如果你当时留在那团光里不出来,你就是回到了原本世界的2083年吧。你要是阻止你老婆独自行动,今天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我记得一个星期前,她根本就不在,而你们说她一直都在。按道理,我应该一直都能看见她。”我依然疑虑重重。

“我不知道平行世界发生重叠会不会导致记忆缺失。”徐波并没有给出答案。

“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还有另外一个我自己。”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感到奇异,又不免忧虑。我曾经幻想过,假如有另外一个自己,共处一个世界,拥有共同的秘密,也是彼此的泄密者,深知彼此缺点,胆怯、多疑、嫉妒,深知某个神情之下到底藏着什么真实想法,那么当我们面对面时,是该羞愧还是假装遇上知音?

徐波拨了一个电话,我的手机便跟着响了。徐波耸耸肩。

“你看,我拨打這个世界的周涅的电话,你的电话响了。现在,我们无法知道在这个世界,到底是有一个你,还是两个你。也许,你出现后,原本的周涅被置换到另一个空间去了,面临着跟我们一样的疑惑。你且当自己是唯一吧。”徐波说。

“那她,到底属于谁的?”我心中升起了一种想独占所爱的欲望,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难堪后,我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便问,“岸上把风的水手注意到什么异样吗?”我扫了一眼房间里的人,并没有发现把风水手的身影。

徐波面露难色,跟我说,他们上岸时,发现那个水手死了,这次的死亡是清晰可见的,而且他的判断没错,近似云母石的晶体的确是从人体内向外扩张致人死亡的。徐波仔细形容了水手的死状:晶体主要集中在背部肩胛骨处,跟肌肉筋膜长在了一起,呈翼状爆裂开来,将脊椎也刺穿了,除此外没有其他异状。可以推测,那晚病人腹部的凸起,就是这种晶体在生长,可当晚每个人都看见了,它是能够自由伸缩的。徐波检查过这些晶体,表面看起来的确只是一些普通的硅矿物。

“水手身上的晶体,跟我们在湖底发现的,是同一种吗?”我问。

徐波说,湖底的晶体是二氧化硅,水手体内的矿石成分更复杂,但同为硅的化合物。徐波的这番话说完后,我心里就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恐怖想法。

“是硅基生物。”

我想到了这种存在几率很渺茫的生命形式,1891年由天体物理学家儒略申纳提出,“刚才在湖里,齿轮声和电流声响起时,我看见空中无端端掉落一些晶体。如果湖底的二氧化硅,就是每次声音响起后的产物的话——”

“嗯,二氧化硅是它的废物,正如我们会呼出二氧化碳一样。“徐波接过话。这种只存在于构想里的生命形式,是否真的存在于地球这个以碳基生命形式为主的星球?

“显然,一种会拉二氧化硅的生物,行动想必很困难。”马以东笑着说,“如果这个猜想正确,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么多年它一直在这里。硅基生物要在地球生存——假如真的能生存的话——首要面对的问题,是营养补给和移动。而这里到处都是硅矿。它需要在耗尽这里的硅矿前,找到活下去的方法,天知道它为什么困在地球。”

说到这儿,我们对那些病人产生幻觉和身体变化的原因,有了新的猜测。

“那些齿轮声……是它活动的证据,比如我们走路会有声音……”我嘀咕。

“这么说,湖里从来就不存在什么齿轮啰?!”马以东拍了一下大腿,“世人被糊弄了好久!”

“在你浮上水面时,我刚好录到了一段齿轮声。我们还不能判断它到底是纯粹的机械声,还是某种带有信息的波。”徐波说,接着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个录音设备,将那段音频导入一个软件里分析。

“音频里的齿轮声,是声波,而当中的电流声,是一段人耳可捕捉的电磁波。”徐波一边捣弄仪器,一边跟我们解释,“如果那种硅基生物发出的声音,并不是单纯的机械声波或电波……而是这两者的耦合形式,那么,这两者不会单独存在。这种东西叫做声电波,也叫做布鲁斯坦古里亚耶夫波。当然,我现在不确定这两种声音是分离的,还是耦合的,因为我们人类就可以在用喉咙发出声音同时,也能用大脑发出电磁波。”

徐波将电磁波转换为一段尖锐的声波,与另一段齿轮声波合并成新的声波矢量,经过多次调校频率后,我们听到了毕生以来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哧哧——嘎嘎——咕噜——哧哧——”

频率调到这个声音出现之后,无论再怎么调校解码,也再没有可供理解的新声音出现。但这段恐怖的声音已经足够让人发怵,它不是没有生命的机械质感,而是充满了高温的黏腻,有地狱熔岩般翻滚的冒泡声。

“硅基生物能够在高温环境中生存,我们听到的这些声音,有可能是它在地核深处熔岩中发出的……或者,它就在我们看不见的空间里,就在我们周围,正如我们看不见空气,但空气的确存在一样!”我开始变得语无伦次,“它们是一摊黏稠的半固体,是一只玻璃纤维的怪物!”我无法控制自己说出这些荒谬的话。

徐波给我喝了一杯水,我才逐渐冷静下来,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在胡言乱语。

“你刚才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将二氧化硅假定为它产生的废物,是我们肉眼能看得见的三维废物……”徐波迟疑一会儿,又说,“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它就像空气一样,但是是存在于四维空间,甚至更高维度空间的生物?假如它现在身处的空间不足以容纳每天产生的固体废物,它必须找一个地方,也就是我们的苍轮湖底,将废物藏匿起来。只有当它排泄时,才跟我们认知的三维空间产生摩擦,发出了刚才那些古怪的声音。”

“苍轮湖,是它的便池?”水手笑了起来,“如果我们也能吃石头,那天下到处都是免费的午餐啰。”

这些猜想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们不愿相信,但在目前的环境下,撇去实质理论的支撑不谈的话,把它看作所有神秘事件的解释,暂且能给我们心里长久的疑问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将我们的恐惧推至极端,因为无人清楚它的目的。

凭空出现的妻子,存在于幻想里的硅基生物,平行时空的重叠……

“时间在它的世界维度里,跟空间位移一样,是可以随意抵达的。2083年和2086年,只是它手中的两个玩具。”徐波自说自话,“只是,为什么它要这样做……”

“试验!一次试验!一个游戏……”我又犯起迷糊来,念着不属于自己的语句。

5.六翼

“宇宙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齿轮,彼此相距时间与空间,各自平行,旋转。有的光滑如新,有的锈渍斑斑,有的裂缝丛生。当其中两个齿轮,超越时间与空间而互相咬合时,原子渗透,声音雷动。它们会共享锈渍,会制造新的裂痕,但唯独不会再保持光滑如新。这一点,想必齿轮的制造者——虚妄的上帝或冰冷的宇宙本身——不会感到惊异。那只不过是永恒的敌意与亘古的安排。”

我整晚地重复这样的思绪,它从大脑某个裂缝里自动流淌。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并不是自己。是另一个我暂时夺回了这副身体的使用权吗?我和他,应该进行一次交谈——可是,这有用吗?跟自己交谈,任何一方都不会妥协,我对待“自己”也是残忍的。

我发起高烧。伊斯在旁边照顾我。我把她当作这个世界里的唯一,我可以全心全意地将她据为己有,爱她,分享同样的美好回忆。

“我们结婚后的蜜月旅行,竟然会是在这种破乡村。”我迷糊中开玩笑。

“我们的蜜月旅行,是在西特岛。你不记得了吗?”伊斯问,然后她又摇摇头,“对!我们应该去西特岛。”

从她的回答我就知道,跟她去西特岛的不是我,而是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我。

“你都知道了?”我问。

她没点头,也没说话,默默给我换了敷额头用的毛巾。

睡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再一次看见那团光。它没有打开入口,没有让我回到原来世界,是对我的仁慈吗?因为在那头,伊斯或许已经死了。那团光的表面,睁开了无数只无神的眼睛,眨呀眨,像被程序操控的霓虹灯,时闪时灭。接着,我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肚子和大腿——那里同样睁开了无数只可怖的眼睛!

我看见了幻觉。可是,我并不是来这里休养的病人,我不相信上帝,不相信造物主。按之前調查,无神论者产生幻觉的几率应该很低,但进入湖里之后,我就已经不一样了。它盯上我了,我被俘获了。朦胧中,我看见伊斯拼命摇晃我,神情焦灼。大伙都围了上来,将我抬到什么地方去。

“这怎么办?”徐波问。

“他变得跟那些病人一样。”马以东说,“你看他的背部。”说着,我感觉自己被翻了过来。

“翼状、凸起,应该是硅化合物,还是有生命的那种。”马以东等于给我下了死刑判决书。

“三楼病人的凸起会自动消失,这次也会自动痊愈消失吗?”伊斯问。

“我不知道——那个病人已经死了。我找到了那个医生,他是故意不治疗那个病人的,他想看看那些玩意儿会变成什么。我不能说他是个疯子,谁不想搞明白真相呢?显然,不管治疗还是不治疗,目前病人的死亡率达到了90%。”马以东说。

我听见伊斯在哭泣。她为我哭泣?我在她心里是唯一的!

“切开我吧!”我说,“哈哈,切开、切开、切开!”

“你瞎说什么呢?”伊斯责备我。

“我们从来就没机会看到那种生物在活体制造的变化,不是隔靴搔痒,就是解剖死人。现在,我愿意在我活着的时候,让你们一看究竟,看看它是怎么在我的身体里制造它的艺术的。”我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然而,在我的意识深处,我并不希望这样说,因为我找到了伊斯,谁愿意在这个时候面临爱的分离呢?

“我不保证这样做你还能活着。”马以东劝我。

“绝不可以!”伊斯企图阻止这一场荒谬的行动。在下湖之前,我从未注意到她在我身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是如此让人愕然和陌生。

我被剥夺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夜晚,村落房子的墙壁都在散发紫红色的微光;走动的村民们的眼睛,像两团紫红色的火焰;湖水在夜晚时分变成一块流动的紫红色玉石,因为所有鲷鱼都疯了似的发光,所有外来的马匹纷纷因为某些看不见的波动,衰竭而死。我独自在陌生的土地逡巡,拉住路过的人问道:“我们是你们的一员吗?!还是你们饲养的畜生?你们的主人的脸,估计你们也没见过吧?没有人见过上帝的脸!”这些建筑物的墙壁啊,说不定都是用那种硅基生物的排泄物建造的,用造物主提供的石头建造房屋,是莫大的荣幸!

在看不见的空间里,有一种人类此前从未见识过的恐怖,正侵蚀这个地方。我把病人所在地点一一走遍,现在,他们大多数都发展到第二阶段了,幻觉正变成他们身体的实体部分。所有没有稳定在第二阶段的病人,都会因为无法承受身体变化带来的影响而死去。他们不知悔改,不肯离开村落,在极大的躁动中等待前来迎接他们的神似的,每天都为自己身体的变化感到无比的荣幸。那些看见翼状幻觉的病人,背部像小山包一样隆起了巨大的组织,一种人鸟难分的奇怪形态;看见蛇尾的病人,他们退化的尾龙骨破皮而出,一条白惨惨的矿石质感的尾巴,发展出了维持身体平衡的能力;而我看见了一群恐怖的眼睛在我身体游动,等它们如同玫瑰绽放一样,纷纷睁开时,我就能回溯过去,也即将看见未来!

后来,仅剩的病人都被村民藏匿起来了。目的昭然若揭,所有人都是“它”的同谋啊!我们这几个局外人应该要赶紧离开!可是,我离开了这里,就能真正地属于这个世界吗?伊斯真的是我的妻子吗?会不会有另外一个我等着她回去呢?我不能离开这里!

大量病人正在死去,在我的坚持下,大家不得不承认,在活体上进行一次观察,说不定是了解那种硅基生物真实面目的唯一方法。

“马以东,你要有心理准备,打开我的背部后,看见任何恐怖景象,你都不能慌。”我说。

“我更担心的是,工具和消毒药品都不够,如果你坚持现在就进行这么危险的实验,我不一定能把你救回来。而且,我需要几个跟你血型相同的人,预备给你输血。”马以东解释。我点头表示明白。

“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外面有很好的医院,说不定离开了,一切都会变好啊!”伊斯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伊斯,我不属于这个世界,在我找到方法回到我的世界前,我不打算离开这里。”我说,“三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你很可能已经死了的事实。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

“可是我不是活生生地在你面前吗?”

“对,你要在这里好好活着。”

我拿出纸笔,要求他们比上次更详细地描述病人们幻觉里的画面,因为现在已经无法将剩下的病人聚集在一起了。三人把各自收集到的幻觉形式向我说了一遍。

“翅膀”“蛇尾”“脸”“光团”“眼睛”——我将它们拼在一起。

是它——无形无体的撒拉弗!

“是六翼天使,撒拉弗。”我将图画举起,放到灯下。他们将头凑到图画下,皱着眉头,一种神秘而茫然的情绪在众人之间流传。

“六翼天使?这应该是圣经里面的天神吧?那种硅基生物怎么可能跟虚构的圣经联系在一起?”马以东激烈反驳。

“我们调查过,这里的病人大多数不是基督教徒,也不是犹太教徒,包括你在内。如果说它是从圣经神话里走出来的生物,怎么也说不通。我们之前也谈过,这里面应该不存在宗教因素。”徐波同意马以东的说法。

“古代人类目睹并记载下来的神,很有可能只是外星人,不是么?”我问道,“六翼天使也许是其中一种降临过地球的外星生命。我们本不应该揭开这些秘密,但现在禁忌不可避免地破坏了。我是它的眼睛,它需要我。”

三人不置可否。徐波说:“硅基生物的移动受制于二氧化硅,如果说,它的目的是在地球里找到置换身体能量形式的肉体,那么……”

“那么它就可以从它的维度逃出来,以肉身存活在地球!”馬以东说。

“可是,一个能穿越时间的生物,何必要变得像人类那样呢?”伊斯反问。

“六翼天使无形无体,原本只是一团光,一个会思考的灵体,若要现形于人世,必须以六翼四首之姿出现。它用两个翅膀遮住脸,两个翅膀遮住脚,用另外两个翅膀飞翔。一睁眼,就会发出如狮吼声,并发出红色电光划过长空,形如长蛇。”我在网上翻阅关于六翼天使的资料,这些描述完全符合我们所见的事件,“出现幻觉后还存活下来的人,都是它现形所需的一部分。我们只是它的肢体……我不知道它将用什么方法使我们的身体产生变化,之后又怎么把我们合成一体。除非,它发出的那些声电波,含有某种生物基因编码信息,让人体发生变化。比如,我在湖边被几条银鱼咬过……”

“它的目的是侵略地球么?它应该无法完全以硅基形态在地球存活,目前生存在某个维度的夹缝里,所以需要跟人类一样的碳基生命作为它身体变化的其中一个形式。日后合成的产物,若不是它的本体,就是它的傀儡。”徐波说。

“旧约圣经说,六翼天使是爱和想象的精灵,是它,让我有机会见到伊斯。”我心里竟然有一丝的感激。

“你这是倒戈啊,怎么帮起外星人来了?”马以东握着拳头作势要打我。

这时,我身体多处地方感到灼热,皮肤出现了红斑,在红斑底下,有椭圆形的凸起在移动。

“玫瑰就要开了!”我惊呼,浑身颤抖。我不想在伊斯面前,浑身长出一堆密密麻麻的丑陋的眼珠子。想想那天,马匹在湖边死掉,从它肚子里钻出来的晶体棘刺状生物——说不定,硅基生物早就在动物身上完成了它的转生试验,现在轮到了人类这场重头戏。

过了一会儿,身体上的红斑和凸起竟然消失了。

“以东,你可以切开我的背部了。说不定,那堆眼睛正藏在我的身体黑暗处。我死了,不一定能阻止它,因为还会有下一个人顶替我的角色。但我请求你,以科学工作者的名义,揭开苍轮湖的神秘事件真相。”我做了最后的决定。

打了麻醉后,我逐渐陷入昏迷中。在完全失去意识前,我听到一阵猛烈的撞门声,一帮村民就闯进来,威吓声此起彼伏。我感觉自己被人们抬了起来,其他人也被抓住了。下楼梯前,我失去了意识。

6.造物

“造物主,由被创造物来创造——”

苍轮湖正在进行百年来的第一次造物大狂欢。湖的南边和北边都是密密麻麻的村民——不,不能称他们为村民了——他们当中有许多是曾经来此休养的病人。环湖村落的原住民或许早就死光了,眼前的他们,是后来不断重新加入的变体病人。

他们已失去了人类本来的面目,大部分已经硅化,湖边延绵一片的全是长满了紫红色晶体的类人生物,像晶体刺猬,晶体从他们的身体刺穿而出,变成他们的翅膀、尾巴、手臂,肉体基本消失殆尽。有些类人生物骑在同样硅化了的马匹上,散发着诡异的紫光,像从地狱而来的使者。

他们紧盯着湖面中央,湖水搅动,发出齿轮咬合声和电流声,有如雷鸣。借由最后一次的变形,我将成为它的眼睛,也许是无数眼睛中的一只。我期待着,也恐惧着。

我环顾四周,伊斯、徐波和马以东被一层晶体紧紧黏附在石头上,嘴巴被塞上一团尖锐的晶体,只要稍微挣扎,就会被割得满嘴是血。我被推至湖边,但身体完好如初,没有长出眼睛,也没有生出硅石,是时候没到吗?我是它降临仪式的最后一环?

它是爱和想象的精灵,给了我见到伊斯的机会,条件是要我成为它的眼睛。它的选择是随机的,我只是误闯的人类,带着无法熄灭的欲望。它在维度夹缝里,淘汰掉一批又一批前来的人,这百年来,就是为等待让身体现形的素材足够稳定。我们都是它的创造物,但它的降临,需要我们这些数量庞大的创造物来支撑。这种逻辑关系是耐人寻味的:被创造物,创造造物主。这是一个先有鸡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是精神产生物质还是物质产生精神的问题。

伊斯满脸都是泪痕,我知道她为我悲伤。但愿不是我自作多情。

造物的仪式要开始了。所有类人生物朝着湖面前进,雷鸣声变得更加刺耳。我没有找到逃出去的缝隙,被推下了水。上一次下水,我身穿潛水服,现在我即将毫无保护地被湖水淹没,窒息而死。马以东想嘶喊,却被晶体割得血流如注。这是给我的警告。我若是再抵抗,伊斯和徐波都会被杀死的。

我的头被一只坚硬的手掌按下水底,湖水一下子灌满了我的嘴巴和鼻腔,进而灌满了肺部。神奇的是,我很快就能自由呼吸。我跟着大队人马朝湖的深处下沉,他们在湖水里行走如履平地。下落两千米的过程中,到处都充满了紫红色的光芒,发光的鲷鱼像天空飞翔的鸟儿一样,人和马在地上奔腾。

周围出现了很多大小不一的光团,在里面,我看见了往日的景象。我尝试挥动手指,便触摸到了时间。时间不是一条河流,它在我的掌心里,更像一个玩具沙漏,只要我将它翻转,时间就往后退。所有受到硅化的生物,一开始都会模仿六翼天使的形状,只有最后存活下来的,才能成为今天被选做合体素材的一员。所有被选中的素材,会超越三维生物,随意查看时间,穿越时空,但不能修改过去。我那天进入光团后的修改行为,是它的特殊恩赐,一个招安的小伎俩。我将时间回拨到伊斯独自前往苍轮湖的那天,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的景色跟现在一样,阴沉、寒冷,她来到乡村小酒馆,喝下酒保提供的鱼酒,然后,几个水手打开门进来,与她交谈。这些场景跟我们这个星期发生的,是相同的。那些鱼酒估计有问题(现在的徐波和伊斯也喝了,他们也许会经历我的悲哀)。不久后,伊斯开始产生幻觉,在村落里迷失,背部开始生长出晶体,刺破皮肉,流血……我不敢再往下查看,结局是可以预知的。岸上的伊斯,是世上唯一的伊斯了,但我将不仅仅只有我一个。

我们抵达湖底。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外星人的地堡,没有被淹没的工业城市。在我们抵达之前,这里是黑暗一片,落满了它排泄的二氧化硅。他们埋入湖床里,将自己种植,不出多久,这里会成为一片硅化物丛林,布满尖锐的晶体。我们将开花,像大自然的植物一样,开花,互相授粉,结出唯一的果实,就是六翼天使的实体,一种超越人类认知的存在。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

我缓慢地落在湖床上,柔软的泥土将我包裹。我在黑暗的泥土里也能视物,是我的眼睛打开了吗?那么,我应该浑身上下都睁开了可以穿越维度的时间之眼,过去与未来只是一条绳子的两端,而我是绳索上的蚂蚁。

如果我选择成为它的一部分,他们就能得救。我的牺牲完成了一次伟大的造物,将成为高维度新世界的一部分。可是,谁能保证它现形后,爱和想象的天使依旧是善良的呢?撒拉弗原本是上帝座下的六翼天使,它想跟自己的创造者耶和华拥有同等的地位,于是,在堕落后,它就成了我们恐惧的撒旦。

我的心在颤抖:我会不会正在参与撒拉弗堕落和僭越?千年前《旧约》里的故事,今天才正式发生。成为它的一部分,我自己本身的意识应该会被消解,无法凭借自己的意愿回到过去阻止伊斯。可是,这可能是第二次巨变,人类将僭越自己的维度。而在不久的将来,新的世界会从巨变的废墟中诞生。

现在,我希望自己能有机会以某种形式归来,讲述人类创世纪的全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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