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入西域的两把木楔:卫青和霍去病
2019-03-14杨逍
杨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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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英明神武的汉武大帝做了两件大事,直接决定了大汉王朝的生命走向:春节之后,他采纳了中大夫主父偃的建议,颁布“推恩令”,不久又在冰消雪融之时,发动了河南战役。这两件几乎齐头并进的大事,不论是对皇帝本人的皇权巩固,还是对整个王朝的由弱走强,都具有决定意义。
早在两年前的上谷郡战役之后,匈奴人便愤恨异常,他们把几乎战成平局的小胜看做是大匈奴王国的奇耻大辱,为了报复,他们不断打马挑衅。一年前的深秋,匈奴兵分三路,突破长城关塞,抢掠无数,左路军甚至斩杀了辽西太守,火烧眉毛之际,汉武帝只好急令卫青率三万骑兵突击雁门关,令大将李息侧出代郡,两部不辱使命,卫青“斩首虏数千”,匈奴的嚣张气焰才得以遏制。
这年春天,野心勃勃的匈奴左贤王在大地刚刚解冻、万物尚未复苏之际,就又向大汉王朝挑衅,纵兵进犯上谷、渔阳。时任材官将军的韩安国率领边关守军七百余人,埋伏两侧狙击敌人,但终因敌我力量悬殊,大败后只好退入城邑死守。这样的对垒在汉匈边界已是家常便饭,守城的士兵也见怪不怪,年纪大点的,从一参军就在这样的进退中消磨掉了青春,他们悠闲地看着城下匈奴士兵嗷嗷大叫,看着他们烧杀抢掠,就连本性里该有的激愤也几乎削减殆尽。当然,很多时候,匈奴人并不是为了攻城掠地,他们就像困兽出山,无非是为了吃喝穿用。果然,在汉军退守不出之后,匈奴人由着性子掳掠千余人及牲畜上万头,并扬言“当入东方”。
春雷阵阵,匈奴士兵的喊杀震天,越过云端,直抵未央宫。
年轻气盛的刘彻,在一株含苞待放的桃花前大怒,他折断桃枝,大叫:欺人太甚。
的确是欺人太甚,不断地烧杀抢掠,早已让大汉百姓苦不堪言,就连京城长安也几受威胁,倘若不彻底反击,大汉危矣。道理谁都懂,普通百姓懂,皇帝更懂,但百姓只知道国强民富了,该打该杀,却不知道一着不慎满盤皆输。
这样的愤怒在大汉王朝历代皇帝身上并不少见,可平静后,他们要么割地,要么和亲,委曲求全成了他们得以休养生息的法宝。但这一次,忍够了的刘彻却说:“老子要让你们有来无回。”这样的话,刘彻在上谷郡战役前说过,现在重温,气势自是与上次不同:不是恼羞成怒的大吼大叫,而是胸有成竹的掷地有声。
然而,攘外必先安内。
尽管两年的时间里,卫青锋芒尽显,大汉王朝也今非昔比。但各诸侯国的势力也比之前更为嚣张。汉文帝时,少年才子贾谊鉴于淮南王、济北王的谋逆,曾在《治安策》中上书建议对诸侯国应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谨慎的汉文帝尽管接受了这一建议,但还是囿于手足之情和情势之危,为了防止再生不必要的反抗,只做了小范围的调整,并没有彻底推行,使得这一顽疾延续到了景帝即位。绵软孝顺的汉景帝甫一上任,就感到危机四伏,再加之窦太后掣肘,皇权便受到严重威胁,景帝二年(公元前155年),他采纳了御史大夫晁错的《削藩策》,决心对诸侯国“削减封地,收回旁郡”,但这一决策引起了各诸侯王的强力反对,从而在削藩令颁布十多天后,引发了以吴楚为首的七国之乱,尽管景帝迅速平定了叛乱,并含泪斩杀了晁错以谢天下,诸侯王的势力也因此大为削弱,但终归养虎为患。至武帝初年,以淮南王刘安为首的一些大国逐渐崛起,实行地方自治,一面拥护中央政权,一面拥兵自重,个别诸侯王甚至与匈奴勾结,阻众抗命,严重威胁中央集权。因而,文治武功的汉武大帝,在决定全力以赴反击匈奴的时候,心里还是颤了一颤,回想身前身后事,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看似日益强盛的表象下,却是各诸侯国垂涎三尺的暗涛汹涌——一旦中央军队西击匈奴,身后定然是冷箭万千。
这一年的春节刚过,长安城里节日的繁华还未散尽,达官显贵家里的宾客还络绎不绝,从各诸侯国依礼制前来朝贺的诸侯王和公子小姐还有大半留在长安,该攀附的攀附,该笼络的笼络,明的暗的迎来送往好不热闹,尤其是淮南王刘安之女刘陵,因美色和舞技,开俱乐部,办酒会,从而窃取中央机密。刘陵招徕一批绝色美女陪侍宾客,时常通宵达旦,中央大部分高官都被她买通收服,就连刘彻的舅舅田昐,以丞相之身也难免拜倒在其裙裾之下。这些事传到刘彻耳朵里,他便后背一阵发凉。而恰逢这时,中大夫主父偃上书《推恩令》:建议各诸侯王保持原有的封地不变,而让其子孙依次分享封土,地尽为止;封土广大而子孙少者,则虚建国号﹐待其子孙生后分封。这道法令名义上是施德惠,实际上是剖分其国以削弱诸侯王的势力,既迎合了刘彻巩固皇权的迫切需要,又迷惑了诸侯王对削藩的敏感反抗。汉武帝一看大喜,便立即颁布执行。各诸侯王也大多欢喜,跪拜谢恩,个别窥破真意的,也无力反抗,只得顺从。自此,诸侯国国势大减,皇权危机得到了彻底解除,从根本上稳固了大汉王朝数百年基业屹立不倒。
随后,刘彻为了试探匈奴,发起了大汉历史上第一次对匈奴的主动反击战。以卫青为首的新一代大汉将领锐气逼人,他们长途奔袭云中、高阙,将计就计,突击了匈奴白羊王、楼烦王两部,俘虏数千人,得牛羊百万余头,收复了河南之地(辖境今巴彦淖尔盟乌加河以南、鄂尔多斯高原)。
“河南之战”大获全胜,大汉王朝从此转危为安,刘彻在河南之地修筑朔方城,移民十余万,屯田戍边,并置朔方郡和九原郡,开辟了一个与匈奴作战的崭新局面。这场战役并不是倾国之战,汉匈双方投入的兵力也极为有限,但自此之后,大汉的边境线便北移到了黄河沿岸,解了长安之危。不久,卫青收复河朔,被封长平侯,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家奴从此开始登高望远,万人敬仰。
这个靠着姐姐的胸脯上位的侯爷,用他的卓著战功给了那些嘲笑他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使他的整个家族备受荣耀。
如果说卫青是底层小人物咸鱼翻身的传奇,那么,霍去病便是有才有志的官二代,与他的舅舅比较起来,他的成功就容易得多。所以,后世常有人讨论,卫青和霍去病哪个人的战功卓越一些?想来就有些可笑,试问:没有卫青,哪儿来的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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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卫青的出生年月,史书并没有明确记载。依照汉朝礼制,女子十三岁便到了法定结婚年龄,最迟十八岁便不能留在闺中,若是三十岁的老姑娘,就要被罚“五算”,相当于剩女税,大约是六百个五铢钱。而一般的豪门贵族,基本上都在十三岁前就给小姐定了终身,十三岁一过,就开始谈婚论嫁,而穷苦百姓或是家奴,则往往要迟一两岁。
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年)的春天,十八岁的少年天子刘彻去霸上祭祖,回宫时突然心情郁闷。自即位一年多来,他纵然胸怀大志,却处处受人牵制,以奶奶窦太后为首的窦氏朝臣掌握着朝廷实权,即便他是天子,办事却由不得自己,就连娶妻立后这样的事也是窦太后一手安排好了的,七岁的时候就因为政治需要娶了表妹为太子妃,等到成年同床多年,却并无子嗣,而娇惯任性的皇后又脾气暴躁,借着太后的威严时常给他难堪,原本心中对这场婚姻不大认同的皇上,长大后便越发心存怨恨,再加之皇权旁落,有力无处使,整日里便只好以骑射打发时间。而在刘彻最亲近的人里面,除了他的母亲,就只有长公主平阳对他最好。
从霸上回宫,正好要经过平阳公主的府邸,为了消遣,刘彻就打发了朝臣和仪仗队,带了三五个随从顺路去了平阳侯的家中看望姐姐,长公主为了讨好弟弟,物色了十余个美貌的女子来服侍他。不曾想就碰到了含苞待放的卫子夫,并在更衣間里当场办了她。这一临幸,大汉王朝的历史便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一年,按保守推算,卫子夫大约是十四五岁的年龄,作为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卫青大约是十二三岁。而此时,卫子夫的二姐卫少儿,早已与同在平阳侯府做事的小吏霍仲儒私通,生下儿子霍去病,其时正好一岁有余。侯府的小吏与家奴私通,大罪,霍仲儒敢做不敢为,不承认霍去病是自己的儿子,不久离开侯府重新娶妻生子。霍去病便成了有母无父的私生子,连同他的母亲一起备受冷眼,为人不耻。
在出身决定命运的大汉王朝,霍去病从一落地就注定仍然是一个平庸的家奴角色。然而,他却几乎与卫家的辉煌同步,在他尚未懂事起,他就华丽转身,成为人人羡慕的贵族少年。
如果说,张骞是重启丝绸之路的一把钥匙,那么卫青便是推开那扇门的第一个英雄,而霍去病则是贯通丝绸之路一把木楔。
毋庸置疑,自卫青开始,中国军人的内心世界发生了根本改变,尽管他们所秉持的忠义,仍然是以忠于皇权为基点的忠字当头,但除此之外,却多了一份胸怀天下、挂念苍生黎民的仁厚,他们的忠早已不是愚忠,他们更注重天下。
这与春秋战国之时的各国名将大有不同,伍子胥也罢,廉颇、白起、蒙恬、田忌也罢,纵使鬼谷子、孙膑等人也不曾有此气量,他们各为其主,倾尽才华,无非是为五斗米而已,他们只对君王和朝廷负责,只对自己负责。
而卫青、霍去病的这种胸襟一出现,中国武将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便渐渐尊贵起来,正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洵称道的那样:“汉之卫、霍、赵充国,唐之李靖、李绩,贤将也。汉之韩信、黥布、彭越,唐之薛万彻、侯君集、盛彦师,才将也。”当然,还有为后人推崇备至的三国武圣关羽,唐之郭子仪、李晟,宋之岳飞、文天祥,明之戚继光等等,莫不流传千古,“意气峥嵘,功名熏灼。民到于今,叹其雄畧。”(陈元靓语)
卫青开创的一代新风,与彪炳中国文学史的屈原几乎是异曲同工。屈原让真正的诗和文学回到人的精神内心,让文学成为拷问人性和思考生命的利刃,而卫青与霍去病却让武功不再是简单的杀伐,而是保护生命、追求正义的武器。因此,他们都从边缘走到了历史的中心,成为高贵和美好的象征。
征服并不是一个将军唯一的本质,而征服之后,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光明,才是衡量一个将军功绩的唯一准则。卫青如此,霍去病亦如此。
命运给予霍去病的恩惠或许要比卫青更多一些。卫青打开一个缺口,霍去病便能纵深一步,二者并没有难易的区分。在丝绸之路的辉煌中,他们就像两个孤独的勇士,一点一点撕开了黑暗的帷帐,让后人望见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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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十七岁的霍去病被汉武帝任命为骠姚校尉,随卫青出击匈奴。
这并不是惊喜,年轻的将军从小在军中长大,受教于舅舅,再加之自己的聪慧,早已是闻名三军的军事奇才,就连卫青运兵,也时常和他探讨,他总能想出出人意料的点子来,甚至嘲笑舅舅,兵书看多了,并不一定能打好仗。
明代著名政治家、理学家、史学家、经济学家和文学家,海南四大才子之一的丘浚有言:“自古名将不用古兵法者三人,汉霍去病、唐张巡、宋岳飞而已,皆能立功当时,垂名后世。”
这并不是说霍去病恃才放旷,目中无古人,全是因为他自小研习兵法,早已对古人运兵之道悉数掌握,融会贯通,“曰兵法譬则奕者之谱也,谱设为之法尔,用之以应变制胜则在乎人,兵法亦犹是焉。”(丘浚语)就像今人练习书法,最高境界不是临帖,而是先入帖,再出帖,然后自成一家,那些不着意传统、不学古法的书法练习者,往往目空一切,大言不惭,纵使学书百年,终究不能得书法之要领,书写起来,自是漂浮无力,慌乱仓促。因此,霍去病之无法,实则是从法中而来,他人难得其神。
河南之战后,匈奴伊稚斜大单于气得血脉偾张数月,匈奴军队整日里嗷嗷大叫,狂躁不已,他再一次整饬军队,发响箭凝聚士气,不久便卷土重来,先后袭掠代郡、雁门等漠南之地。匈奴人举全国之力,来势汹汹,咬牙切齿要一雪前耻,大汉军队不得不再一次节节败退。就连卫青曾经夺回的河南之地,也被匈奴右贤王的骑兵踏破,数万匈奴袭扰朔方郡(今内蒙古杭锦旗北),烧杀抢掠,大汉百姓再一次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的春天,为了巩固朔方,痛击匈奴,汉武帝发兵十余万,兵分两路出塞,漠南之战从此爆发。而当时的匈奴军队因为之前的大肆攻掠得逞,各自回营后,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他们自大地认为,大汉不过如此,之前的失利也无非是他们一时掉以轻心而已,刘彻也不足为惧。
车骑将军卫青命令游击将军苏建、强弩将军李沮、骑将军公孙贺、轻车将军李蔡等六部一齐发兵朔方,自己率三万骑兵出高阙(今内蒙古狼山中部计兰山口)北上,直捣匈奴右贤王王庭;另一路大军由大行令李息、岸头侯张次公统领,出右北平,袭击匈奴左贤王,使得匈奴左右贤王两部首尾难顾,无力回应。
所以,匈奴一族的灭亡,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强大,而是缺少足够的野心支撑。虽然从表面上,他们始终咄咄逼人,气冲牛斗,大有攻入长安之势,但从汉匈数十年的争战中,不难发现,他们在乎的是一时一地的胜利,在乎的是大汉的金银美酒和绸缎美女,在乎的是征服者的尊严,只要大汉求和纳贡,俯首称臣,他们便别无所求,他们的胸中装的只是利益,而不是天下。这一点,与千年之后的蒙古人相去甚远,从而说明,一个杰出的民族领袖是可以掌握一个民族命脉的关键人物:成吉思汗从一开始抗击金人,就面对的是整个天下版图,而金人,甚至大宋仅仅是他宏伟目标中的一两个小小障碍而已,所以,他不止步,不屈服。
而匈奴人心中的“小”才是他们失败的关键所在。
当卫青军团出塞数百里的时候,匈奴人还坐在他们的大帐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满嘴说大话,他们的眼睛被大汉美女的胸脯迷住了,他们军人的魂魄被大汉的美酒麻醉了,他们根本无法相信,向来懦弱无能的汉军怎么可能长途奔袭到他们的营地!他们仍然活在他们自以为是的美梦里。
然而,卫青军团从天而降,他们在那个春天的夜晚,当月亮隐于树梢、露水刚刚升起的时候,悄悄包围了远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南戈壁省的匈奴右贤王王庭,醉眼朦胧的右贤王在火光冲天中惊醒,还以为是哪个士兵喝醉引发了火灾,他有些生气,但手却继续停留在爱妾的乳房上,这样的事,还用不着他操劳,他向女人的身子靠了靠,准备重新入睡,却被突然闯进大帐的汉兵吓了个半死。右贤王顾不得穿戴整齐,也顾不上女人衣衫凌乱,在卫兵的掩护下,领数百精骑仓皇突围逃走,遁入戈壁深处,捡了一条小命。
这一仗,卫青一部大胜,捣毁了匈奴王庭。而另一路的李息、张次公一部也击退了匈奴左贤王,迫其退回大漠深处。而这一仗,也使得汉武帝的虚荣心膨胀到了极点,他不无骄傲地自以为是:大汉有卫青这一员虎将,匈奴亡矣。所以,他火急火燎地要对卫青封赏,在返回关内休整的卫青立足未稳之时,汉武帝便派人将旨意传到军中,拜其为大将军,并将他的三个还未学会走路的儿子封侯,使得卫青突然之间成为众将之首,统领三军。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刘彻树立卫青这样一个标杆,就是为了向世人宣示他的英明神武,他将全部的期望都押在了卫青身上,然而,他的期望太大,致使卫青这个羽翼尚未丰满的中年人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成了所有出生入死的将军们暗暗嫉妒的敌人,因而,在随后的汉军两出定襄战役中,尽管卫青重新编组军队,但还是两次战败。
漠南之战整体上算是失败了,刘彻也从此对卫青的倚重轻淡了,正是验证了得意忘形这个成语,但刘彻的怨怒却并不显山露水,他随后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少年英雄,此人便是霍去病。
霍去病横空出世后,卫青的神话便被蒙上了一层无形的薄纱,使得他在很多年里一直身处孤独和尴尬。
漠南之战是霍去病第一次对匈奴领兵作战,十七岁的年轻人英姿风发,果敢勇猛。汉军第二次出定襄作战,卫青兵团受到伏击,但霍去病率领八百骑兵,避开匈奴主力,深入大漠百余里,找到了未有防备的单于亲属,将其为籍若侯的堂爷爷产斩杀,俘虏了单于的叔父罗姑比,同时俘虏了包括相国、当户在内的官员两千余人。霍去病一战成名,被封冠军侯。
霍去病具备了官二代和富二代的所有优点和缺点,并将它们放大,形成两个极端。作为将军的霍去病极为单纯,他是为战争而生,他的生命里只有兵法而没有政治,几乎是甫一降生,他就钻进了军营,从此不闻江湖事。他显得有点可爱,又有点幼稚。这与曾为奴隶的卫青大不相同,卫青的飞黄腾达完全是因着姐姐的裙带关系,因而他内心深处终归还是有自卑和羞耻的因子作祟,甚至在他越来越高贵的生命进程中,这种自卑和羞耻也越来越强烈,无法摆脱,他每走一步,都十分用力,他始终都需要用能力向世人证明自己,因而,他隐忍、内敛、谨慎,却也比常人更加努力,而这些恰好造就了衛青的敦厚仁慈,使得他能在那个征战杀伐的时代,既能独善其身,又能兼济天下。所以,卫青是广阔的,也是驳杂的。
而霍去病则完全是刘彻和卫青两人雕刻的璞玉,没有杂质,他的征战几乎没有功利性,他沉浸在开疆拓土的兴奋中,在大兵压境之时,他其实心中没有君王,也没有人民,就像玩一个人的游戏,他是为自己服务的,当然,也正是这种纯粹,反而使他对外呈现出了一种胸怀天下的大度和令人欣赏的坚韧人格,就像他的用兵一样,于无法中有法,于无物中有物。当然,他的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身为皇亲国戚的贵族少年,一点儿也不比当今那些权贵的儿子们谦逊,他甚至戾气更重,更加目中无人。
霍去病是个处处叫嚣有后台的人,他动不动就说自己的舅舅是大将军,有个三姨是皇后,姨夫是皇上,他还说,他的三姨夫从小就对他宠爱有加,要啥给啥,天真无邪的将军这样说的时候,他其实是把自己看成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孩,一个充满幸福感的大汉子民,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朝廷大臣眼里,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霸主,大家得罪不起,而正是这样的低眉垂眼和恭维,才催生了他的大胆和骄横。
最严重的罪行发生在元狩四年(前119年),霍去病为了替舅舅打抱不平而射杀了李广的儿子李敢,其时李敢被封为关内侯刚满一年,细想就有些令人惊秫,一个年纪轻轻的正部级干部,一出手就随便杀死了另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正部级干部,而重要的是,汉武帝因为偏袒霍去病,并没有治他的罪,而是将他送到外地锻炼避祸。历史在这里和刘彻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为了保全霍去病而破坏了大汉律法,但上天却让霍去病死于避祸途中的瘟疫里,是为惩罚,还是他命该如此,也许只有上帝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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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南之战的失败是刘彻对卫青期望值的一次减分,而这场战役的战略意义却无比重要,单是首次出击,就迫使匈奴伊稚斜单于主力远徙漠北。伊稚斜清楚地知道,他绝不是卫青的对手,他要保存实力,留住青山。对于熟知匈奴人脾性的卫青而言,他也一眼能够看透伊稚斜内心的惊惧和力不从心,他也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所以才在大胜后撤回关内休整,卫青的意图也很明显,他是用休整的方式告知武帝,该停下来了,匈奴人不是三拳两脚就能消灭掉的,不然,咱们也不用上百年受人家欺负。
卫青的心思武帝当然明白,两个既是君臣、又是兄弟的人,为了对付匈奴,他们一起熬了十几年,对方一个眼神,彼此便能心领神会,不懂那是假的。但刘彻熬不住了,他有些着急,他已在愤怒、孤绝中困得太久,他渴望一锤定音,置匈奴于死地,斩草除根,让他们永不超生。所以,他急于封赏,他要以最大的恩德逼卫青知难而进。
后来的失败是注定的。
刘彻真的不甘心,他有些恼怒,如果没有霍去病的出现,卫青将不可避免地要被推上政治的风口浪尖,刘彻把后来的失败看成了卫青不尽心尽力,不可信,这样的杂念对一个多疑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把利剑,随时都有出手的危险。好在,霍去病出现了,他给了刘彻希望,也分解了卫青一人独大的局面。刘彻一下子就豁然了,他以一个政治家的宽容给了卫青一个台阶,他说,你先休息一下,让小霍玩玩吧。
未央宫中,壮年的刘彻身强体健,精力充沛,他端坐在高大的王位上,像一个知晓身前身后事的如来,他的国家也像他一样,健壮得像一头公牛,他不再惧怕,不再担忧,太阳从门外照进来,群臣肃穆,他的幸福感便莫名地滋长了数倍。
那就玩玩又当如何,让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历练一下,如果真是将才,他就能提前松开那根紧绷了二十几年的神经,如果败了,那也能输得起,不是还有卫青备用吗。这一个戏剧性的决定,将霍去病从幕后推到了台前,从而成就了他一生的辉煌。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二月春风轻拂杨柳,渭河解冻,繁华的长安城一派欢欣,冠军侯霍去病整装待发,英姿飒爽,他端坐于马上,与城墙上的汉武帝遥遥作别。人们只看到了威严的军阵,却忽略了刘彻锐利而又饱含深情的目光,他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在他大手一挥的刹那,翱翔出去,为他分忧。刘彻不由得暗自长叹一声,有些悲壮,也有些欣喜。
这其实是一场没有目标、没有任务的战役、后人大多认定汉武帝是为了彻底摧毁匈奴,夺取丝绸之路的开发权而专意筹谋的一次具有战略意义的攻伐,这无疑是马后炮式的历史倒推,史家们从霍去病所取得辉煌战绩中演绎了河西之战的历史意义,然而,对当时的汉武帝而言,他对霍去病其实毫无把握。
那么,出发吧。霍去病率领百余骑兵从长安出发,翻越关山,于陇西集合精壮骑兵数万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河西。霍去病用兵,讲究一个快字,总是在敌人的睡梦中,便突降眼前,令之措手不及。
汉军西征的消息在他们刚出陇西的时候,就传到匈奴左贤王、浑邪王、休屠王的大帐里,匈奴各部王侯还沉浸在漠南之战的悲痛和愤怒中,他们才刚刚与退到大漠深处的伊稚斜大单于取得联系,也没有任何心思向大汉报仇,伊稚斜为了保存实力,不敢轻易再出大漠,因而河西一带的匈奴各部,就像一盘散沙,谁也不服谁,再加之河西的广袤和空旷,在交通和信息极不通畅的彼时,各部衔接又有困难,即使骑马开会,也要三五日才能往返。
当时的河西匈奴,休屠王部距离汉朝边境最近,地盘以武威为中心,占据着从兰州以西到焉支山以东的大片土地,浑邪王部则主要在张掖、酒泉一带,而右贤王部则在河西之北,三方形成鼎立之势,可相互照应。在匈奴人的印象中,汉军即使再有能耐,也不敢大部队纵深推进,他们的地盘,几十年了,还没有哪一个汉军将领有如此胆量,他们熟悉自己的地盘,也对自己的力量满怀信心,一旦进入茫茫戈壁,汉军则必然是困兽之斗,不足为惧。他们首先在心理上松懈了,他们觉得时间尚且宽裕,只要在险要处修筑防御工事,稍加防范,汉军便会知难而退。
但令休屠王没料到的是,在他们还没来得及修筑工事之时,霍去病便到了,他根本不能相信,那个年轻的娃娃仅仅用了六天时间,便从陇西,过兰州、永登,翻越乌鞘岭,杀到他们家里了,他的五个小部落,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消灭了,该杀的杀了,该降的降了。休屠王不敢迎战,仓惶逃进了焉支山深处,与浑邪王部会合。但更大的震惊还在后面,霍去病并不是一个按照常理出牌的将军,他运兵的奇妙之处还在于反常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没有想当然地在武威办酒会庆祝,而是舍弃了大量的给养物资,轻装上阵,继续西进一千余里,追上了休屠王和浑邪王两部主力,拉开了一场大战。
这一仗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这是中国历史上一场典型的以少胜多的战役,然而因为主角的太过耀眼,他的光芒遮蔽了战斗本身的残酷。在那场厮杀中,太阳照耀着霍去病,他站在舞台上,气吞山河,一个人唱了一出大戏,万众瞩目,这使得那场战役在国人后来的想象中变得轻而易举,霍去病成了一个神话——他自己所标示的历史意义远比这场战役的历史意义更为响亮。自此,霍去病成了后世中国军人不断模仿的对象,却鲜有超越。
对霍去病最为尊崇和模仿最严重的人便是22年后的名将李陵,也就是李广之孙,他初出江湖的时候,大概也如霍去病一样年轻,也如霍去病一样勇猛,同样深得刘彻的欢喜和信任,他似乎忘记了霍去病就是杀了他叔叔李敢的凶手,他恍惚地将自己和霍去病等同起来,也让刘彻误以为他就是霍去病转世,他喜欢霍去病的一切,喜欢在战场上以快取胜,但他时运不济,也缺乏对战局的敏感和准确判断。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李陵率五千步兵贸然急进,纵深匈奴腹地数千里,与八万匈奴在浚稽山大战,最后落得个兵败投降的下场,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导致刘彻诛其九族,就连史学家司马迁也因对他的投敌辩解而遭受腐刑。李陵用他的不幸,造就了霍去病无法超越的魔障,反而使得霍去病在后世的民间想象中越发高大。
浑邪王和休屠王也是不幸的,霍去病出现后,他们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他们一定是悔恨当初不该如此轻敌,不该相互排斥,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霍去病的铁骑横扫一切,他遇王杀王,遇官抓官,就连休屠王的祭天金人也被他缴获。第一次河西之战,霍去病几乎贯穿整个河西走廊,令匈奴人闻风丧胆。
捷报一个接一个地传到未央宫,刘彻大喜,这是他没有料到的结局,他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哇哇大叫,他赤足在后宫狂奔,他抱起卫子夫在地上打转……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事实上,霍去病的每一次推进,都在刘彻的极度关注之下,身处宫中的君王甚至比霍去病本人更紧张,霍去病就是他的影子,是另一个他,他不能让自己有任何差错。他给他最奢侈的后备给养,他要让他在远路上吃好,喝好,睡好,打好仗。但霍去病并不在意这些,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武帝对他生活上的注重和照料,作为一个贵族王子,他的吃穿用度向来都是最好的,他从来都不为之担忧,他的心思全在打仗上,他其实连饿肚子也无所谓。睡到半夜就要行军,吃到一半就要打仗,这都是常有的事,所以,后人对霍去病在生活方面提出的奢靡质疑,诸如他自己肉吃不完,宁可扔了也不会赐给挨饿的士兵,这显然是一厢情愿的假想——霍去病倘若真的如此对待士兵,他怎么可能做到无坚不摧!真正的战场是一个团队的战场,而不是他霍去病一人的战场,如果没有万众一心,岂能有他扬名万世的辉煌。从这一点上,也不难看出,霍去病定然是一个爱岗敬业、爱民如子的将军。
毋庸置疑,霍去病军团有一个庞大的给养队伍为其服务,他们随着部队的深入而跟进,按照武帝的旨意来行奖赏。浑邪王和休屠王的主力残余溃逃之后,霍去病在酒泉休整,而皇上的奖赏便随之而来了,这次奖赏肯定是按照事先的计划稳步进行,该有的都有,酒自然少不了,年轻的将军还沉浸在杀伐的快意中,他实在需要一碗酒来见证这一历史时刻,而战斗结束了,士兵们饿了,渴了,在戈壁上战斗,水是最紧缺的,但有人找到了一眼泉,士兵们争相取用,场面一下子显得有趣了:将军想喝酒,但士兵想喝水。霍去病的单纯品质这时候就显得可爱极了——也只有他,才能在大战之后将自己回归到孩子般的本性中来,一个人的庆祝太孤独,太乏味,所以,霍去病毫不犹豫地将御酒倒入泉中,与士兵同饮,霍去病的酒和大漠戈壁上的泉完美地结合了起来,汉武帝龙颜大悦,为霍去病的童心和壮举而感慨赞叹,于是,便有了“酒泉”。
第一次河西之战完美收官,霍去病的个人才华展露无遗。这一年秋天,英明神武的汉武帝为了社稷大局谋划了第二次河西之战,这一次战役,和书上说的一样,是有计划、有统筹的全面对匈奴作战,汉军兵分两路,卫青率領张骞、李广向北牵制匈奴左贤王主力,霍去病与公孙敖分领数万骑兵分别由北地、陇西出塞,再入河西。张骞因中途迷路,致使李广被围,差点全军覆亡,而和霍去病同时出发的公孙敖也中途迷路,霍去病只得孤军深入敌境两千余里,张骞和公孙敖战后被贬为庶民。霍去病采用迂回战术,从背后包抄浑邪王、休屠王军队,汉军大胜。随后,匈奴浑邪王和休屠王两部降汉,因休屠王临阵倒戈,浑邪王杀之,但人心不稳,霍去病率十余人深入浑邪王大营,稳定了局面,匈奴自此被彻底赶出了河西地带,为了有效控制河西地区,掌握通往西域的主动权,武帝先后在河西设置了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郡,并从内地迁移大量人口到这里戍边、生产,河西自此逐渐繁荣起来。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春,汉武帝派遣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同时命霍去病、卫青再击匈奴,霍去病出兵代郡,深入漠北,致使“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匈奴人用他们的歌声来表达他们被逼无奈的苦楚,大汉子民也用同样的歌声来颂扬卫青和霍去病的丰功伟绩,自此,两大司马同掌大汉军政,为后世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