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西装
2019-03-14李立泰
◎李立泰
责任编辑/乙然
儿子不听父亲话,没考师范、农校、水校这些中专,一门心思读高中,目标大学。父亲考虑儿子考中专,上学不花钱,考高中,学杂费,吃喝住所有的都要自己掏。
农家只有粮食可卖变钱,而卖了粮食囤里就少啦,口粮少了就吃不饱。吃不饱,人就没劲,而农业劳动最需要的就是人的力气。没劲犟干,人就会落毛病,会得病。这是农民最怕的事情,病不起。
好在父亲身体好,农村活没干不了的。但这样里外里,一年两万多。这不是闹着玩的?农民,日不进分文,拿什么供高中?就凭我这五亩地,累死也没门。
高中入学,父亲借电三轮,装儿子的书、被褥、脸盆、衣服等,送到县一中。一中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气派的大门、敞亮的教学楼,好大的操场占了几十亩地吧?给儿子留下生活费,父亲说,吃饭吃好吃饱,别受屈,正长个哩。儿子点头。父亲说,注意,上学咱只能比学习,不能比吃穿!要比考试分儿!儿子点头称是。
儿子推着三轮送父亲出校门。门口送孩子上学的,撑劲的爹、当官的爹、大老板爹、小工头爹、农民爹、工人爹什么爹都有。什么样的车也有,好的宝马奔驰,差的桑塔纳现代……学生穿的绫罗绸缎,皮鞋手表。儿子穿的算最差的了,父亲思忖我这爹也是最差的爹了。
那年你爷爷送我,也是一中,我跟你一样没听爹的话,非考高中。我后悔一辈子!人家考师范、中专的,文革没完都分配了工作,农转非,吃国粮,工资三十六块五。
儿啊?你爹没本事咋办呀,你现在比我当年入学强百倍了。你爷爷推着独轮车送我来的,一边装被褥和书,一边装地瓜片、玉米、饭碗、瓦盆儿。瓦盆儿是农村土窑烧制的土陶制品,母亲花两毛五买的,用小米汁刷洗一遍,就是我的脸盆了。我洗脸洗衣用它,伴我三年半。你爷爷也说,在校不能比吃穿,只准比学习。我真没在乎过吃穿,一身粗布衣,吃地瓜面窝窝,但我学习还行,上游。但是高考取消了,文革中,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学梦基本破灭。
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徭役般的挖河、出夫,抽空了身体。当民师、参军、招工轮不到咱,工农兵大学生公社推荐的全是女生。如今五十几,胡子拉碴,岁月的沧桑沟壑纵横,就成了不折不扣的老头儿。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你可好好念书,儿啊。
为了供高中生,父亲进城打工,在建筑工地当小工。睁开眼一天,湮砖抓水管子滋砖,搬砖运砖,运沙子活水泥,晚上累得饭都不愿吃,躺下就睏。
父亲抽点空来看儿子,送钱来了,父亲的头发长的盖住了上衣领子,像杂草乱蓬蓬的扎挲着,早该理理发了,穿着真正解放了的胶鞋,大脚趾露出半拉,还有所谓的工装,水泥白灰油漆把父亲浑身雕塑成了劳动者。
那次儿子不高兴了,说,爹再别往学校来了,穿这么破,给俺丢人!
父亲闻听此言难受得心疼。父亲蹒跚着离开学校。憨儿啊,若不是你爹、若不是你这个破破烂烂的爹,你拿什么读高中?
儿子还算争气,起早睡晚冷桌子热板凳,苦读寒窗三载,农家穷子弟竟考上了山大中文系本科。在村上可以说第一个大学生,大喜事。但父亲的高兴不起来,为入学费用犯愁得吃不下饭。父亲卖了牛,庄乡邻居们凑,儿子上了大学。儿子在校刻苦学习、成绩拔尖、选上校学生会副主席,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大三入了党,考上了省委组织部选调生,一路绿灯。毕业分配到一镇政府任副镇长,他老祖宗坟上冒青烟了!
儿子干工作吃苦耐劳,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服从领导、团结同志,虚心学习,很快适应了农村工作,分配的任务独立完成,书记底下说他,真是棵好苗子!不到十年干到镇委书记位上。
正当他向前大踏步地迈进的日子里,大家也看好的日子里,领导寄予厚望的日子里,他放松了政治学习,腐败思想滋生蔓延,从收小礼到贪污受贿,最后倒台,大家对他非常惋惜。
老父亲为此大病一场,感觉在村上没脸见人,回忆起昔日的炫耀……他起五更出村,去监狱看儿子。带去火腿肠方便面啥的,监狱却不让带入。
父亲“咣当、咣当”的过了两道铁门,走到见儿子的五号“窗口”,里面狱警陪着儿子,玻璃墙内外两重天,父子见面,拿电话对讲。
儿子看见爹,掉了泪。第一句话竞问,爹,你咋穿这么好的西装?老父亲看看自己穿着不太合体的西装,不好意思地说,我借的,怕给你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