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唐一路而来

◎ 贾平凹

我来自乡下，其貌亦丑，爱吃家常饭，爱穿随便衣，收藏也只喜欢土罐。

西安是古汉唐国都，出土的土罐多。土罐虽为文物，但多而价贱，国家政策允许，容易弄来，我就藏有近百件了。家居的房子原本狭窄，以至于写字台上、书架上、客厅里，甚至床的四周，全是土罐。

我不允许孩子们进我的房子，他们毛手毛脚；胖子也不让进来，因为所有的空间只能让人侧身走动。有客人来，我总爱显摆我的各种土罐，说它们多朴素、多大气、多憨、多拙；无人了，我就坐在土罐堆中默看默笑，十分受用。

我是很懒惰的人，不大出门走动，更害怕去社交应酬。自从书画渐渐有了名，虽然别人以重金来求购，我也不大动笔。人骂我惜墨、吝啬佬，但听说哪儿有罐，可以弄到手，不管白日黑天，风寒雪雨，我立即就赶去了。

这些土罐，少量是从古董市场上买的，大量是以字画换的，还有一些是我使了各种手段从朋友、熟人手中强夺巧取而来。在洋洋得意收藏了近百件土罐之时，一日我去友人芦苇家，竟然见到他家有一土罐大若两个人搂抱，真是馋涎欲滴，过后耿耿于怀。然而我难以启齿索要，便四处打听哪儿还有大的土罐。得知陕北佳县一带有，我雇车去民间查访，空手而归；又得知径阳某人有一巨大的土罐，驱车而去，那土罐虽大，却已破裂。

越是得不到，我越想得到，遂鼓足勇气给芦苇去了一封信：

古语说，神归其位，物以类聚。我想得到您存的那只巨大的土罐。您不要急，听我慢慢说。此土罐虽是您存，却为我爱，因我收集土罐近百件，已成气候，却无统帅。您那里则有将无兵，纵然一本巨大，但并不是森林，还不如待在我处，让外人观之叹我收藏之盛，让我抚之念兄友情之重。当然，君子不夺人之美，我不是夺，也不是骗，而是要以重金购买或以物易物。土罐并不值钱，我愿出原价十倍数，或您看上我家藏物，随手拿去。古时友人相交，有赠丫环之举，如今世风日下，不知兄肯否让出土罐？

信发出后，我日日盼有回复，但久未有音信。我知道芦苇必是不肯，不觉自感脸红。

正在我失望之时，芦苇打来电话：“此土罐是我镇家之物，你这般说，我只有割爱了！”芦苇是好人，是我的知己，我将永远感谢他。我去拉那巨大的土罐时特意择了吉日，回来兴奋得彻夜难眠。我原谅着我的掠夺，我对芦苇说：“物之所得所失，皆有缘分啊！”

现在，巨大的土罐放在我的家中，它逼着一些家什移位于阳台上，而写字台仅留给我报纸一般大的地方。

我在想，这套房子到底是组织上分配给我住的，还是给土罐住的？这些土罐是何人所做，埋入何人坟墓，何人挖掘出土，又辗转了何人之手来到了我这里？在我这里待过百年了又落在何人手中，又有谁还能知道我曾经收藏过呢？土罐是土捏烧而成，百年之后我亦化为土，我能不能有幸也被人捏烧成土罐？那么，家里这些土罐是不是有着汉武帝的土、司马迁的土、唐玄宗或李白的土？

今夜月明星稀，家人已睡，万籁俱寂，我把每个土罐拍拍摸摸，以想象在其身上书写了哪些历史的人名，恍惚间便觉得每个土罐的灵魂都从汉唐一路而来了，竟不知不觉间在一土罐上也写下了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