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手
2019-03-14邓安庆
◎ 邓安庆
我没有亲眼见过妈妈湿疹发作的样子,只看到经过湿疹劫难后的手,从手掌到手指,黝黑的皮肤和皮剥落后露出的新肉交错,新旧肤色对比十分醒目。妈妈从我的眼前迅速收回自己的手,带上胶手套,拎着一家子的衣服去池塘。
往年寒冬乍到,妈妈的手就会像面一样发酵肿胀,皲裂流血,到晚上在捂热的被子里奇痒难耐,又不敢抓,只得用冷水镇。为此我从外地带回了暖手宝和护肤甘油,想的就是赶在手肿胀之前,让妈妈逃过一劫。我错了,妈妈的手不再是普通的肿胀了,而是严重的湿疹。
湿疹经常复发,我陪妈妈去复查。妈妈坐不得车子,一坐即吐。我读高中时闹非典,学校整整一个月不放我们回家。妈妈因为坐不得车子,只好踩着三轮车来学校给我带现做的肉和菜。而今,我陪着妈妈走在陌生的城市里。医院的人多,经常要排上好几个小时的队,妈妈怕赶不上,一路疾行。我边赶边喊:“莫走到车道上,有车子啊!”妈妈赶紧回到人行道上来,走着走着,又走到了车道上,边走边往两边建筑的招牌看。我上去拉住妈妈:“你跟我走好了。”妈妈说:“要是医院走过了怎么办?时间来不及怎么办?”
我忽然想起妈妈说过,在南昌帮哥哥带孩子,小侄子拉着她去超市买东西吃。左拐右绕,买完东西出来,妈妈伫立在街头望着庞大的城市,不知道往哪里走。不认识字,看不懂红绿灯,也不知道哪是人行道,哪是车道,身上没有钱,手机更不会用——妈妈对城市是惶恐的。
我挽着妈妈的手,就像妈妈小时候拉着我一样。妈妈并未因为儿子在身旁就安心些,她依然不放心地看身边的建筑,担心走过了。一来到城市,她就好像是孤身一人陷入无数未知的威胁之中。
在南昌时,夜晚来临,妈妈烧好饭,泡洗了小侄子的衣服,来到门口。嫂子在给孩子喂奶,哥哥在给客户打电话,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屋外灯火茫茫,庞大的城市没有一个人她是认识的,没有一个地方她是熟悉的,没有一句话她是听得懂的,她就像是从乡村的泥土里连根拔起,被扔到这个城市的住宅区里。
我又在看妈妈的手,看她新旧交错的皮肤,和我红润的手对比分明。我的手曾经挠过她的脸,指甲划得她脸上血淋淋的,她不躲,也不知道躲。妈妈烧菜的时候,我去堂屋条台拿水瓶,条台不稳,一下子倒下来,砸到我的头顶上,我当即大哭起来。妈妈用衣服裹着我,沿着长江大堤一路往卫生所跑。没有麻醉药,医生直接用针线给我缝被磕破的部分。妈妈把我按住,针从我的皮里穿过,我只晓得抓,只晓得哭叫。妈妈不躲,只说马上就会好的。
好长时间我觉得自己是妈妈的累赘,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对妈妈的折磨。在学校每吃一口饭,我都觉得是一种浪费,我不打菜只吃白饭,不买任何东西,觉得妈妈可以少花一分力气,而我也少一分内疚。我不怕别人笑,妈妈病倒在床上,我在池塘边洗衣服。肾结石严重的时候,妈妈在床上起不来,捂着腰疼得辗转反侧,我偷偷拿锄头跑到地里去锄草。
我目睹妈妈从年轻到衰老,从肾结石到湿疹,病痛从未间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