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没有“完成”的时候
2019-03-14黄士钧
◎ 黄士钧
记得女儿黄阿郝两岁左右的某一天,我当时还在大学教书,期末考试已经结束,我忙了一整天,终于把学生的试卷全部看完了,那是一个因为太累只能看电视的夜晚。于是,我忍不住深呼吸,做了一个决定: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然后,无所事事但一心一意地躺在滚来滚去的女儿身旁。原本女儿自己一个人很单纯地滚来滚去,突然发现爸爸也在她旁边滚来滚去,身体打开成大字形,女儿就停了下来,好奇地爬到我身旁,轻轻地、柔柔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真是太让我惊喜了!我的身体停下来而且打开了,心也跟着打开了,女儿的情就在这个时候传给了我。
二十几岁的时候我追求一种幸福,叫作“完成”或“达到”或“拥有”。我总觉得,只有把一件事情彻底完成了,并且做好了,整个人才会轻松下来,享受的时光也才会来到。这种感觉就像是熬夜终于搞定了硕士论文,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追到梦寐以求的那个女孩子……好像完完全全没有压力、完完全全stress-free的情况才能接近幸福。
35岁以后,我才开始发现人生似乎没有“完成”的时候,似乎总有些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几年前,我有一次接到黄阿姨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告诉我欧叔叔去铁路局工作了,并且要到高铁台中站为经纬书局剪彩。对于“黄阿姨”和“欧叔叔”这两个称呼,我是跟着夫人叫的。他俩是从小看着夫人长大的长辈,待夫人也很好。欧叔叔是我和夫人敬重的长辈,也是我和夫人婚礼的证婚人。几年前,欧叔叔退休后,在家闲不住,一直还想做点别的事,不顾其他人的反对,决定到当时争议性十足的铁路局担任执行长。于是,原本悠闲、轻松到有时间练书法的他,又开始忙碌紧凑的生活,但是他过得很开心。
那天,我和夫人开心赴约。我们不是去剪彩,我们是去和剪彩的欧叔叔与黄阿姨,两位疼我们的长辈,一起吃个饭。到了高铁台中站,在剪彩与镁光灯闪耀之后,我们一起坐在温馨的小餐厅里,因为餐厅生意很好,找不到大桌子,所以黄阿姨、孙女们跟夫人坐在一起,我和欧叔叔坐两个人的小桌子,聊着高铁的发展与近况。其间欧叔叔还接了一通电话,平常操外省口音的欧叔叔用流利的闽南语聊着天,挂了电话以后,欧叔叔跟我说:“我晚上要赶回台北,参加朋友孩子的喜宴,我要当证婚人。”
吃到一半的时候,欧叔叔的小孙女跑到他身边,欧叔叔伸出大手把孙女搂在怀里,问:“要不要吃爷爷的牛肉?”小孙女张开嘴,开心地吃着欧叔叔用小汤匙舀的牛肉。我看着可爱的小孙女,问她说:“你喜欢爷爷?”小孙女只是笑了笑,很害羞,没说话,嘴里继续嚼着牛肉。欧叔叔开心地说:“我每天早上送孙女去保姆家,傍晚去接孙女回家。”吃完饭,欧叔叔还点了冰激凌,像个小孩一样享受地吃着。
吃完饭后,出现了一个我会用最昂贵的镜头拍摄,然后用慢动作来放映的画面:欧叔叔两手各牵着一个小孙女走出餐厅,轻松漫步在人来人往的高铁站里。
这个画面让我心动。对于一个这么有理想、有抱负的精英,他每天要处理这么多繁杂的事情,但是仍然能满足地牵着两个孙女的手,我觉得他活得好幸福!这个幸福不是因为没有压力,不是因为轻松舒服,不是因为什么都有了,都完成了。这个幸福恰是因为有挑战,有压力,有事情要处理,同时,又有亲情,有朋友,然后能停留在凡人的世界里,和情交会。在那一天的这个镜头下,我看见了幸福的新定义。
于是,当我有压力、有责任的时候,或者当我有任务或挑战的时候,我会提醒自己:在这个有压力、挑战的当下,我仍然可以与情交会,而不是一直等着无忧无虑的时刻来临。
从25岁刚开始学心理咨询,读到卡尔·罗杰斯时起,我就一直很喜欢“encounter”(相遇)这个词。这个词的意思是:人与人的相遇与交会。当我们彼此遇见了,两个人的心都打开了,情就自然流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