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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我与死神擦肩而过

2019-03-13廖献红

文苑 2019年3期
关键词:列车员摆渡人死神

文/廖献红

我19岁的那年冬天,与死神有过一次擦肩。

那年,我来到洛清江上游一个叫西岸的山村小学当孩子王。学校有老罗、大罗、小罗三位老师,他们都是本村的民办老师。在山村里教书的日子是重复的,也是没有界限的。在这一天和下一天,这一刻和下一刻,除了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外,没有嘈杂的声音;除了阳光在身上引起的微暖,什么都没有,恍若真空般寂静,令人感觉不到日子在流动。

一天,学生娟子的奶奶以九十五岁高龄寿终了。我常到娟子家搭伙吃饭,奶奶给予诸多照顾。按习俗,给奶奶烧香纸奉上奠仪必须要等到傍晚时分,待奶奶入殓完毕,挽幛搭好,灵堂布置妥当,才可吊唁。

可下午六点临时得到通知,第二天要到乡里参加毕业总复习辅导班,我必须在头晚赶到镇上过夜。这时,那趟南下的火车已差不多到点了,我急忙赶往车站。冬天的夜来得比较早,暮色逐渐织成一床无形的轻纱包裹着山村,我狂奔到码头,催促摆渡人将我送到对岸。我一下船,急忙向车站跑去。在离站台约500米之时,绿皮火车呼啸着进站了。我慌忙跑过两道铁轨,来不及买车票,跑上站台,但我的速度还是赶不上火车。火车只停留不到一分钟又徐徐启动了,我着急了。这时,车门还没关上,女列车员看到在站台上奔跑的我,便招手拉我上车,我火急火燎,满以为我的速度可以跟得上刚启动的火车。当我将右脚踏上去时,车速逐渐加快起来。我来不及踏上左脚,火车重重地将我甩到月台底,头和上半身倒栽在铁轨旁,双脚搭在高高的站台上。当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死,我要爬起来!可不断加快的车速,形成巨大的风力将我拽向车轮边。我仿佛看到地狱之门裂开了一条缝,我碰到死神冰冷的手。我趴在生死的临界点上,听到死神的喃喃自语。我听到了车轮摩擦着铁轨发出刺耳的咣当声,阴森、冰冷,散发出铁腥味。可是,我怎么挣扎也爬不上站台。这下完了,我肯定会死无全尸……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男青年一个箭步奔过来,拽住我的胳膊,奋力地把我拖上站台。几分钟后我才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是:我,还活着,不缺胳膊不少腿地活着,甚至连皮毛伤都未受到一丁点儿!惊魂未定的我瘫软在地上,泪流满面。这时,在不远处目睹这惊险画面的一中年男子高声地说:“你这个妹子,你家的祖坟葬得高啊,葬得高啊!”

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围了上来,大家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受伤了,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我没有回答。劫后余生的我仰望苍穹,任眼泪长流,无助、悲痛、恐惧。

我无比痛恨那个列车员,她为了私自收取两块钱的补票费,试图伸手拉我踏上车(在小站,无需检票也可上车,收钱补票没给票,一些列车员就这样干,捞取外快)。假如,假如我不被男青年拉起,难道我19岁的生命只值这两块钱吗?假如,我不被拉起来,我的生命将永远定格在19岁了。我不敢再往下假如了……良久,我站起来,朝着河边跑去。那个夜晚,寒冷的冬夜,月亮升起来。月色清澈如水,似乎掬一捧就可以洗手。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我似乎具备了飞翔的力量。我先沿着铁路跑到田埂,再沿着田埂跑到码头。风在江面上呜咽着吹过来,打着旋儿,然后钻进我的衣领,凉飕飕的。摆渡人又将我送到河对岸。我跑上码头,跑到空旷无人的学校操场转圈,跑出学校,又跑进学校。耳边是树叶飒飒的风声,我似乎在练就与火车赛跑的速度,备战下一次的冲刺、突围……直到筋疲力尽摔倒在地。

第二天,娟子的奶奶出殡。奶奶是享了高寿的。她的寿终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悲戚和惋惜。在村庄,这样的葬礼其实是另一种狂欢。挽联是用红纸写就而不是白纸。主家为前来吊唁的人们每人准备一只寿碗,意为吃了这家的饭,长命百岁,无疾终老。人们沐浴在这样的葬礼中,让灵魂与死神坦然对视,去唱颂它,去祝福自己的今生和来世。然而,头一晚心惊肉跳的亲身经历,与此时眼前的五彩斑斓的幡旗,盘旋在头顶上震耳欲聋的哀乐声夹杂在一起,五味杂陈。假如,假如昨晚我再也不能回来了,是否也会有这样的爆竹铺路,给亡灵一路排场?抑或更为沉重?心惊肉跳的脆响过后,一地浓香,一地碎红,散发着招魂般的死亡气息,在我仅有的19年的人生经验中,是多么的恐怖啊。

这一次,我真切感知什么叫死亡。那么近,那么真实,那么痛彻心扉。

我趴在生死的临界点上,听到死神的喃喃自语。我听到了车轮摩擦着铁轨发出刺耳的咣当咣当声,阴森、冰冷,散发出铁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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