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武夷山
2019-03-12胡烟
胡烟
听说武夷山,好像是在小时候,也好像是在遥远的前世。据说某人夏天热得受不了,一头扎进武夷山去了。近来北方义无反顾地迈步走向严冬,又听说有一群人为了躲避北方的冷漠,要向武夷山进发。如此说来,武夷山是否于世间冷暖中保持恒温?所谓的“世态炎凉”真的丝毫影响不了它。我感慨着,这可真是个逃避现实的好去处。我被生活围困的时候,脑海里一定会浮现这座山的名字。
然而它是那么的遥不可及,远在福建,像是远在天边。我从来没有勇气,没有空闲真正地去靠近它。我与这座山更多的交流是凭借想象。很多美好的东西,我都宁愿让它们沉在心底。压箱底的东西多了,我便不是一个轻浮的人。我怕我一旦揭开面纱,它们就从我心底飞走。因为透了光,它们很有可能在那一瞬间破茧成蝶,不再属于我。
之所以会迷恋这座山,是因为年纪越大,越喜欢面对一些安静的东西。一座山最适合做知己。首先它永远不会将你的秘密走漏风声。其次,它无条件不分昼夜地聆听你,极其富有耐心。最后,它启示你的方式有很多种,用风、用树叶、用流水,用一座山的倒影。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毫无头绪,这样的情形在生活中时常出现。年轻时候,我习惯于面对一位长者,聆听他们充满哲理的教诲。后来,这种教化方式被网络解构成了虚无,显得老套而不中用,我感到无所适从,只好选择面对一座山。也许,这就是很多人将一所房子修建在山里的初衷。你去看看那些纤细的树怎么在狂风中生存下来,看看那些弱不禁风的小飞虫在短暂的一生中竭尽全力拍打透明的翅膀,听听山涧里的流水昼夜不舍地诉说无常,我想总归会有些启发。越深的山,启发你的可能性越大。
武夷山称得上是一座真正的山。虽然我从未靠近它,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它的想象。我完全有资格在这里用文字重塑一座山的品格。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就是我心里的武夷山。
人类喜欢在各种场合刷存在感,以证明自己曾在这世界上走过。他们刷存在感的方式经常极其隐秘。他们到处盖戳。有很多东西,本来就是变化的,跟人一样很快在岁月里老去了,不便于为人类作证。例如一条河,日夜奔流着,给他一个命名,很快就在风里散去了。但一座山却不同,它永恒矗立在那里,最便于将某种东西定义为不朽。像眉山,“眉山出三苏,草木为之枯”。眉山因苏轼父子而名扬天下,至于这座山的其他信息,一概被忽略不计。再比如富春山,因为那幅《富春山居图》,仅仅是一幅画而已,气场一下子被黄公望罩住,好几百年都被框定了水墨风格的样貌。崂山是被道士捧红的,理所当然归了道家;终南山深处藏匿着很多修行的、隐居的人,以神秘著称:梵净山也只配佛家。这样的例子已经太多了。
从这个角度说,武夷山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山。别人说起这座山的时候,我脑海里是一片又一片幽深的树木。我想,这才是一座山的本质。树木连着树木。不得不让人感慨,这么多年过去,究竟多少年了我也说不清,武夷山还保持着它的本真。
武夷山并不凸显某一个树种,不像东北的山,“白桦林”这名字独占鳌头。武夷山不知道盛产什么树种,至少我还不知道。只知道那一片绿,在时光长廊里越来越深越来越浓郁。那是印象派画家独有的色彩。
武夷山里不应该有人,至少不应该有那些强势的、占有欲极强的人。武夷山仅有的一拨人,应该是种茶的和采茶的人。他们拥有着极其敏感而又柔软的内心。他们不固执己见,而是观天象、观察山里升腾的雾气,默默注视着每一株茶树的生长。他们是一群小心翼翼的、对一座山察言观色的人。他们是一群虔诚的、每天对武夷山顶礼膜拜的、谦虚得不能再谦虚的智者。
武夷山的树有着很好的命运。大部分树的叶子都不会经历枯萎,永远地苍翠着绿下去,像一个长生不老的人,令其他山上的树艳羡不已。看看北京的秋天你就知道,满街的落叶,预示着衰老,预示着生命走向严冬,这是一件多么残酷而伤感的事情。武夷山没有这些。
武夷山的茶树,命运也不错,它们不仅有着很好的口碑,而且自立自强。虽然有一部分叶子被采摘,会经历一些类似于烘烤等等的酷刑,但它们还将迎来再次回到水里舒展自己的涅槃。它们趁机把吸收的天地灵气吐纳出来,不徐不疾,征服桀骜不驯的人。它们因此而崇高。
几乎每座山都有山神,看得见或者看不见。我对一座山很钟爱的时候,经常会臆想山神的长相。我只有一次见过山神,那是在纪录片《最后的山神》里,大兴安岭的鄂伦春老人把山神刻在很多棵树上,随处可见。山神是一位长胡子老人,慈祥而神情凝重,安然接受着老人的跪拜。我想,大兴安岭真的是太冷了,寒冷让人愁苦,所以山神只能是一位老者,充满同情心地庇护着山里的子民。
武夷山呢?它是苍翠的,碧绿的,丰饶的。所以山神是活泼的,乐观自在得有些鬼魅轻浮,在青山绿水间做着玩世不恭的游戏。泉水叮咚是他肆无忌惮的笑。这只是我的想象。后来无意间看到唐代李商隐描写武夷山神的诗,竟然基本符合我的臆想:“只得流霞酒一杯,空中箫鼓几时回。武夷洞里生毛竹,老尽曾孙更不来。”说的是武夷山神,号“武夷君”,曾赏赐行人神奇的流霞酒,这种酒充满能量,每饮一杯,数月不饥。性格外向的山神还不时调动了各种植物齐声作响,发出箫鼓的美妙声音,却神神秘秘不肯显露自己的样子。后来不知谁惹武夷君生了气,他便在武夷山上生出很多有毒的毛竹,不让人亲近这座山。
武夷君的性格打破了很多人对神仙完美人格的框定。我相信山神是人的演变,山神本来就应该跟人一样,有着狂热的爱、强烈的嫉妒和恨。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爱一座山爱得走火入魔,再加上长时间的餐风饮露,便脱了人形,修成了山神。这山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条河、每一块石头,都会乖乖听他调遣。因为这是爱的咒语,他爱这座山几近癫狂。这一点,任谁也比不了。敢爱敢恨,武夷山神跟武夷山一样,没有伪饰,保持着本真。
话说回来,我对武夷山真正产生感情,是在寻觅一株草的过程中。不久以前,我看了一本养菖蒲的书,便对菖蒲痴迷不已。到处搜罗菖蒲的踪迹,最后寻到了“江南草圣”王大漾的府上。在此过程中,福建的好友给我发来武夷山的菖蒲图——它生长在水边,倚着石头而居,悠然吹着清凉的山风。不得不承认,王大漾养的菖蒲真不错,有山有石,像是把大自然移居到了家里。但是依然不能跟武夷山的菖蒲相提并论。经过精心修饰的菖蒲,已经基本失去了它的原始的野逸的气息。一切的模仿,都来自文人的野心。也许,对一棵菖蒲的尊重,就是不再改造它,任它继续生长在武夷山。
这让我可以断定,武夷山是滋养君子的地方。苏东坡将菖蒲的品格归结为“忍寒苦,安淡泊,伍清泉,侣白石”,这些都是君子的特征。一棵菖蒲的自在逍遥,足以证明武夷山的不染世俗。我不知道武夷山里有没有生长着兰花,像“旷谷幽兰”这种词,也应该从这里诞生。在青山的背阴处,寂静地生长着兰花。纵然无人知晓,但她与清风明月相伴,历经了沧海桑田。
武夷山干净的石头、洁净的水,吸引了品格高洁的君子。就这点来说,爱茶的人最有发言权。泡茶要用上好的水,源头清净的水。一缕茶香,来自水中的舞蹈,释放的都是滋养它的那一方水土的气息。茶树是坚决不容亵渎的君子。
他们,都集中在武夷山。
就在几天前,我被邀请去武夷山。三思之后,出于对这座山的尊重,我拒绝了这一邀请。我不想带着满身的风尘赶到那里,因為我的脑海里一定还在盘旋着工作上的纠结,无法安静地面对这座山。我也不想跟那群特别谈得来的朋友,一同进入这座真正的山,因为我势必一直忙着跟他们聊天,而无法专注地品味这座山的深层次的内涵。我想我需要真正的安静。等我彻底地静下来,这座山的倒影,便清晰地映现在我的心湖。
责任编辑 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