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的教育
2019-03-12杨婕
那一年我十八岁,考上中文系,只身北上。大学是什么?大学是旧有的权力枝桠忽然缩退,生命就裸露出来,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那时无名小站还很盛行,我天天写网志发泄情绪。文字是短信的火种,即写即燃,常有高中学弟妹或不认识的读者来留言。日常分成两半:一半是粗糙缤纷的校园现实,一半是脆弱真挚的网志文字。
有一天谈到《红楼梦》,凭借单薄的知识瞎扯一通,突然冒出一个没看过的ID纠正我,猜是中文系的学长姐,随口反驳。那个ID来说了几次话,硬硬的、酷酷的,显然极难搞,网络世界这样的人最迷人。
有一天ID自我介绍了:“你好,我是今年跟你一样刚进来的教职员,我叫欧,到哪里都格格不入的怪咖。看了你的网志很久,所以想认识你。”我回,老师好。欧说,不要叫我老师。
我和欧,开始在无名小站上有一搭没一搭留言、互呛。他的网志惜字如金,大部分战场开在我这里。每发完一篇新文章,我都期待欧浮出来,用三言两语扳倒我。他的留言不像其他人甜腻,却带有一种率直的理解,那是置身虚华大一生活的我最缺乏也最需要的。我喜欢欧,因为欧是老师,却不像我碰到的其他老师。
表面上我和欧身份迥异,他是老师,我是学生,可我们共享一个幽微的秘密一一我们都是外来者、边缘人。大一新生位处系所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为了应付大一语文而聘的项目助理教授,更是。但在网络世界里,我们是自由的。
而我初次见到欧本人,是大一下学期开学,偷偷溜去他的课堂。我戴口罩躲在最后一排,学生来得稀稀落落,欧谈笑风生的独角戏底下,藏着一种非常可怕的认真。钟一响我就开溜,走廊上几个学生围着欧说话,我快步踱过,欧锐利地瞥了我一眼,他看见我了。
碰过了面就没什么好躲。那时我开始准备投稿文学奖,写好一篇作品就转上僻静的文学院顶楼,去欧的研究室找他。除了谈写作,也谈身为一个中文系的学生未来究竟要去哪。时隔多年我仍记得那些棱镜般透明、恍然的时刻,窗外有摇荡的绿意,仿佛我的人生,也将随着那样的风景而美丽。
那是大学时代最明亮的时光,我和欧,像对待某种精致的手工品,针对每个摊开的主题,认真对话。但话语,却渐渐走进迷雾。
当欧开始扮演老师的角色,他似乎在某个我看不清楚的地方,下陷了。
欧会突然焦虑地叮嘱我,如何面对自己的写作,又旋即自嘲:“我根本没有资格教你……”偶然提到班上一个女生,我说那女生写得比我好,叫欧去看她的部落格,半夜十二点,欧狂call我号码,以为是天大的急事,回电,只说了一句:“你写得比她好多了。”
度过天真的大一升上大二,我与周遭的一切关联渐深,进入我的大学生活。“进入”的意思是,进入所有的好,也进入所有的坏。谈糟糕的恋爱,和室友闹翻,我几乎天天哭,对文学、对知识的注意力被生活本身引开,十九岁好痛,青春好痛。我不再写也不再读,浑浑噩噩过日子,欧看不下去,就此展开对我的围剿。
他常常半夜打电话来,一喝醉就拨,接起来便把我骂臭头,说我浪费自己的才华、整天困在小情小爱里。欧说:“你知道吗?你眼前的这些老师,在研究的都不是最喜欢的东西。我们因为才华不够走不出自己的路,看到有才华却不努力的人,像你,就恨。”
歐是那些年唯一看出我不努力的人。我拿永远的书卷一、得文学奖,其他老师同学都觉得我在系上表现好,只有欧窥见我活着的真相:懒散、忧郁、无助。但,就在欧说话越来越像老师的时候,他也同时告诉我:“你不是我的学生。”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划界,他就能从身份中除罪,就能保有他的理想和尊严。
有时则根本像是攻击。欧会无端笑着说:“你的音乐很烂吧。你的体育也很烂吧。我早就知道了,你就是那种只有一种才华的人。…你们班一定一半以上的女生都讨厌你。”
最难忘的则是:“你这个年纪,最麻烦了。”是的,十九岁本身就是一场天灾,刚成为成人,想理解成人世界却什么都不理解,唯一把我当作成人的另一个成人,又比谁都恨我。
欧真的太尖锐了。那种尖锐,对年少的我,极其危险、诱惑。好像唯有听他的,我才能洞见真相,比别人更快更好地长大。可是,欧传递过来的一切如此黑暗,我快被淹没了。
于是,我总在半夜的电话中跟欧大吵。敲桌子、踢柜子,把安静的屋室弄得晃啷晃啷。吼欧:“不要把我的‘才华当成东西!”我们夜夜拔河,拼搏、松手、从头。师生关系的本质是什么?名词的设立,仅仅是为了从一个圈套滑向另一个圈套。无论欧如何宣称如何撇清,身为老师,他对我的教育的欲望,还是像血一样,血腥。
我渐渐意识到我该逃。可是欧接了系上的必修课,躲都躲不掉。每周一次早八的课堂,我与欧,就在那五十人的教室里开启漫长的对峙。欧说过,一半以上的内容都是对着我一个人上的,所以他谈伤害、谈关系、谈才气。我从来不笑,戴一边耳机表示抗议,却还是悄悄取下另一边耳机,无可救药地在听。
欧说:“作家有两种特质:觉得自己对不起世界,或觉得世界对不起你。”“天才的天赋是老天爷给的,长辈会想提拔天才,但如果天才自己不想成为天才,周围的人就没必要再帮他了。”条条都;中着我来。是到那么久远的后来才惊觉,这些话何尝不也在说他自己。
量身定制的课堂,欧对其他人的无视是明显的。我的同学都很讨厌欧,觉得他偏执又任性。上到某个“重要”的古人,欧会说,这人我不喜欢,跳过。改创作作业,一个女生写在云端漫舞,欧回呛:“你以为你是仙女吗?”期末欧的教学评鉴奇低无比,系上开正式缺的时候,是另一个和他同领域的老师拿到专任,欧继续当他的项目助理教授,在没有保障的职涯里浮沉。
歪斜的教室从白天延续到夜晚。入夜,电话一响,欧的话更露骨了,“大家都知道这个人会长大,大家都等着看,到底会长成怎样,更多人试着抹掉它。”还有,“你现在喜欢的那些老师,学识和才华都不足以培养你。”我忍不住反问:“你以为我很喜欢谁呢?”欧说了自己的名字,爆出一串轻浮的大笑。又说,这门课他根本在乱上,等了八年才教到中文系学生,结果发现是一群笨蛋,失望透顶。“远离你们班那些笨蛋,不然你也会变成笨蛋。”
夜半的课堂,欧的话总让我失眠,怵地从床上坐起来。多讨厌那千篇一律的起手式:“你现在还年轻,所以你不懂……”欧用他自己,向我预示了生命的转速,太阴惨,太黯淡了。
但,欧看出我的歪斜,我也看出他的。这种相认毕竟可亲,偶尔便也有不针锋相对的时候了。“你在浪费你自己,知道吗?杨小婕,杨小婕。”欧轻声喊我。不敲桌子了,我说:“再怎么样我都只有十九岁,就是会困在小情小爱里。”欧说,我知道。我知道。失望却温柔着。
大二下学期,写了一篇小说投稿学校里的文学奖,把欧写进去。刊出那天早早睡了,隔天醒来看到九通电话未接,刚好是欧的必修课,下课我直直走到前方,问欧打给我要说什么?欧轻蔑地笑了:“你把我写得太优雅。我是非常、非常粗鲁的人啊。”
因为欧的缘故,那些年我对某种类型的影视作品特别敏感:《交响情人梦》、《小太阳的愿望》、《音乐人生KJ》……主题在我看来都一样——才华是什么?成功是什么?人可不可以舍弃自己的才华?如果我真的像欧说的,深具天赋,我有权利,放弃这份天赋吗?
欧的期望是我的希望,但我也快被他的期望压垮了。
大二结束前,欧终于无法忍受我的困顿茫然,提前从我的大学时代,永远离开。最后的对话,欧忽然又拎起老师的头衔,告诉我:“我们师生的缘分已经尽了。”问他,最近你网志常提到的“劫难”,是什么呢?他回:“那个劫难就是你杨婕。”
大三以后,我断绝与系上的往来,脱离人际烟硝,潜心念书准备考研究所,和当时的男友一起过着封闭的生活。那段感情的问题,多年后我才醒悟,在那个当下,我只感觉自己不再受困于小情小爱,迟来地达到欧的期望,往所谓的“目标”,前进了。
毕业前夕举办谢师宴,班代发小卡让大家写给各科老师,我拿了一张写给欧:“虽然我还是认为你不适合当老师,但从前你对我说的话,有些很中肯。当时我没能懂得,为此,我向你致谢,也向你致歉。”
从此,我与其他老师都维持着既礼貌又疏离的关系。不再有人恨我,也不再有人期待。出完第一本书考上博士班时,在心里偷笑好久一一这会不会其实是种抗议的姿态?你看,我可以去到你说过的远方,没有你的祝福和诅咒,还是撑过来了呦。
回想起来,当年我会那么重视欧,因为他是系上第一个发现我的人,在那举目无亲的地方,欧的赏识给了我莫大的温暖。并且,仿佛超越师生框架,将我当成平等的对手对待一一尽管事过境迁后我理解到,那只是假象,与自己有类似质素的孩子,总让成人想起年少的寂寞,而那种寂寞,又促使他把那个孩子变得跟他一样寂寞。我在无意间,就这么承接了欧最内里认同危机的困苦。
度过年少的光害,与往后的饥寒,欧放下对我的期待,我也放下、看破对他的信仰,走自己的道途。后来也有一些典范,曾栉比鳞次地树立安插进来,却再没有谁,能像他影响我那样深了。
硕士班第一次去台湾文学馆发表论文,那时欧终于拿到南部某大学的专任。听说在我签到前他来了,询问工作人员我的场次,领了会议论文集,就笑一笑走掉。碩士班毕业,我的学位论文得奖,再度去了台湾文学馆,会场人烟沸腾,我冠冕堂皇地上台受奖,这次他没有来。
责任编辑-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