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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计划(长篇小说连载)

2019-03-12封凯明张宝中

啄木鸟 2019年3期
关键词:向东毒贩老鼠

封凯明 张宝中

第一章高速公路上的枪战

3月1日上午,凌海警方接到来自云南警方的绝密情报:一名凌海籍中年男子和缅甸头号大毒枭桑昆来往密切,该男子年龄、体貌特征和凌海市赛江贸易公司董事长曹向东极为吻合。近日,一百公斤四号海洛因已从缅甸北部地区经云南运出,3月7日将在凌海完成交易。运送毒品的是桑昆身边一个重要人物,接货方基本可以确认就是曹向东。

对凌海警方来说,这是最近几年以来少有的好消息。

凌海是中国南方沿海省份的省会城市,也是一个港口城市。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这里的吸毒人群日渐庞大。目前全市一千一百万人口,在册的吸毒人员数量超过十二万人。参照国际上广泛采用的吸毒人员显性与隐性比例,估计实际吸毒人员超过八十万人。这个数字是相当惊人的。

凌海的吸毒人员这么多,其中一个客观原因是本地有一个绰号“毒蛇”的大毒枭。二十多年来,“毒蛇”源源不断地从缅北购进毒品,不但控制了凌海和周边部分地市的毒品市场,而且还通过凌海的港口把大量毒品走私出境,卖到了日本、韩国甚至美国。

多年来,警方只是知道有“毒蛇”这么一号人物,但不掌握丝毫具体情况。“毒蛇”隐藏得太深,要把他挖出来,警方有点儿“老虎吃天无处下口”的感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却不见成效。

八年前,凌海警方实施了针对“毒蛇”的卧底计划。时任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长王青林到省警官学院物色了五个身体素质、心理素质、政治思想素质都非常过硬的大一新生,把他们集中在省公安厅所属的一处培训中心,对他们进行了为期四个月的封闭训练。训练结束,经过体能、心理、应激反应等方面的测试,五个人当中,只有代号001的年轻人顺利过关,其余四人都被淘汰。

001成功打进了贩毒组织,但所在层级较低,一直没机会进入组织的核心层,更无法接触到有关“毒蛇”的任何线索。王青林对卧底的要求是:保持静默,不要操之过急。

这一静默就是八年多。凌海警方内部开始有了不同声音,有人主张召回卧底,王青林的意见是,计划已经实施了八年多,也许很快就能见到成效了,如果这时候撤回来,所有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争执不下的时候,云南方面传来绝密情报,这意味着001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凌海警方马上对赛江贸易公司进行秘密调查,发现该公司多次从包括缅甸在内的东南亚国家进口柚木、大理石等货物。如果走私毒品,这是非常好的掩护。凌海警方判断,曹向东极有可能就是隐藏了二十多年的“毒蛇”。

在公安部禁毒局的协调下,云南警方和凌海警方联合开展代号为“飓风”的秘密缉毒行动,不但要抓捕“毒蛇”,还要彻底切断从云南到凌海、从凌海到日韩美的毒品交易链。

这次行动的总指挥是凌海市公安局现任副局长王青林。王青林今年四十二岁,是凌海公安系统里的少壮派,有多年的刑警经历,心思缜密,行事果断,用人也不拘一格,尤其喜欢重用年轻人。他最得意的弟子陈思伟从省警官学院毕业不到五年,年仅二十八岁,就当上了刑警支队一大队的大队长,负责全市的重特大案件。

王青林如此器重陈思伟,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刚入警的时候,负责“传帮带”的师傅是邱荣发,也就是陈思伟的父亲。十六年前,邱荣发在抓捕毒贩时牺牲,为了保护他的家人不受毒贩的报复,邱荣发的儿子邱思伟便随了母亲的姓改叫陈思伟。邱荣发救过王青林的命,王青林知恩图报,再加上局长赵孟春和邱荣发也是多年战友,陈思伟的仕途就格外顺利。和他同年入警的年轻人,多数还没有一官半职,而他已经是大隊长了,何况还是重案大队,那是刑警支队的尖刀。这自然也遭到了一些非议,有人把“任人唯亲”的帽子扣到了赵孟春的头上。好在陈思伟争气,刚上任就破了几个大案,立了几次功,堵住了众人之口。

陈思伟办案能力强,这是公安局里公认的。但他也有一个备受诟病的弱点——对毒贩太狠。在抓捕毒贩的行动中,如果毒贩威胁到警察的生命安全,他开枪毫不犹豫。当然,很多毒贩犯下的罪行死有余辜,抓住了也是死刑,击毙他们一点儿都不冤枉。况且那些毒贩也知道贩毒是重罪,面对警察的时候总是要负隅顽抗,可毕竟把毒贩打死了,线索也就断了。而且社会舆论对警察开枪总是有偏见,每次出现这类情况,公安局少不得要对媒体对公众解释,多半还费力不讨好。陈思伟也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可能给公安局惹麻烦,只有尽力克制,但事到临头,往往又把这些顾忌抛到九霄云外。

凌海市公安局没有禁毒支队,禁毒方面的工作都是刑警支队承担。这次抓“毒蛇”,身为刑警支队一大队大队长的陈思伟自然是领队的最佳人选,行动小组的成员也都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局长赵孟春要抓“毒蛇”的活口,专门让王青林叮嘱陈思伟枪下留人,或者干脆不让他参加行动。王青林据理力争:“这小子不参加,我心里没底。局长放心,他要是敢乱来,我饶不了他。”

陈思伟很快就查到了曹向东的两个手机号,通过技术手段进行布控。曹向东只要随身带着手机,不管走到哪里,都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

可是,在盯这两个手机号的时候,出现了异常情况——两个手机号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很明显,曹向东没有使用“双卡双待”的手机,两个号码不是他一个人在使用。要么他本人用一个,另外的人用一个;要么,两个号他一个都没用。

继续往下追踪,终于查明这两个手机号的使用者是他公司的两名员工。看来,曹向东的反侦查意识很强,为避免在交易前被警方通过手机号锁定,玩了个金蝉脱壳的把戏,让他的员工顶着他的“壳”在警方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自己却藏起来了。

侦查员往赛江贸易公司打电话,以客户的名义找曹总,接电话的人说曹总出差了。但机场、车站、码头都没有曹向东离开凌海的记录,各个进出凌海的公路卡口也没有他的影子。陈思伟判断,曹向东并没有离开凌海,而是躲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等着3月7号那天从缅甸毒贩手里接货。交易结束,他自然就“出差回来”了。

曹向东突然失踪,最着急的是局长赵孟春。从十年前担任局长开始,赵孟春曾多次向省厅领导打保票,一定要把那个隐藏在凌海的“毒蛇”揪出来。可十年过去,他的黑发变成了花白,都快退休了,连“毒蛇”的毛都没见一根。如果这次还抓不到“毒蛇”,退休前可能就没机会了,他的职业生涯会留下一个难以弥补的遗憾。对他来说,“飓风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如果毒贩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凌海完成了交易,又把毒品从凌海卖到日韩美,那凌海市公安局局长赵孟春的老脸就丢到太平洋对岸去了。

3月4日,距离毒贩在凌海交易还有三天,可警方对具体的交易时间和地点等情况一概不掌握。下午三点,赵孟春召集王青林和行动小组成员开会,研究下一步行动方案。

会议进行了十分钟,除了赵孟春的几句开场白,还没有人开口,包括王青林和陈思伟在内,大家都低着脑袋。赵孟春看看这个脑袋,又看看那个脑袋,干脆直接点将:“青林,你说说。”

王青林抬起头,眉头紧锁,脸色沉重,目光没有和赵局长交流,而是游移到天花板上,好像天花板上写着破案线索似的。陈思伟也下意识望了一眼天花板。从省警官学院毕业后,他就在王青林手下工作,五年来第一次见王青林如此犯愁。半晌,王青林收回目光,在本子上写了两个字,把本子往前一推。大家都看到了,那两个字是:卧底。

“赵局,我有三条建议。第一,调查赛江贸易公司近期的交易清单,看看他们进口了什么货物;第二,继续摸排曹向东的行踪,同时监听他公司重要人员的电话;第三,启用卧底。”

前两条建议都属于常规性质,在座众人也想到了,至于第三条,那是王青林的底牌。现在,他终于决定启用卧底了。

赵孟春点头:“就按你的意思,把所有探组都撒下去。”

调查赛江贸易公司进口了什么货物,是想看看这些货物有没有可能夹带毒品,木材、水果等货物里是很容易暗藏毒品的。但经过调查,赛江贸易公司近期没有从国外进口任何货物,最近的一次进口交易还是半年以前,进口了一批热带水果。赛江贸易公司重要岗位员工的电话,包括办公室主任、司机、秘书、副总,能监听的都监听了,没有人提到“曹总”、“老板”等标示曹向东身份的字眼。

两天过去,前两项调查依然没有任何收获,能不能抓到曹向东,就看卧底的了。3月6号晚上六点,卧底终于传出了情报:毒贩将在云岭高速凌海段进行交易。

这条情报提供了毒品交易的地点,但没有交易方式和具体时间。而且,交易地点也不确切,“云岭高速凌海段”不是一个具体地点,而是凌海市行政区内长度为一百多公里的高速公路路段。尽管如此,也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想必卧底为此承担了巨大的风险。

在“云岭高速凌海段”抓毒贩,怎样布控呢?这是个难题。高速公路那么长,交易双方都开着车,通过手机保持联系,到了某个车辆少的地方,车在路边一停,十秒钟之内就可以完成交易,然后各走各的路,没有监控录像,没有卡口抓拍,也没有目击证人,调查取证都无从下手,警方上哪儿去抓他们?

3月6日晚饭后,赵孟春召集王青林及行动小组成员开最后一次调度会,研究如何对毒贩进行布控。会议从晚上七点一直开到十点,也没研究出一个可行的方案。大家七嘴八舌,提了不少建议,稍微靠谱的有两条。一条是佯装车辆故障,借故在高速路边停靠。对于这个建议,赵孟春不置可否。王青林沉吟片刻,否定了。理由很简单,“恰好”出现的故障车一定会引起毒贩的警觉,反而弄巧成拙。第二条是制造交通事故,实施交通管制,对车辆实行单通道放行,便于布控和抓捕。这条建议也被王青林否了,他认为现场一旦出现警察——哪怕是交警,毒贩也一定会放弃交易。

所有建议都被否定了,王青林的目光瞄向了陈思伟。刚才大家七嘴八舌提建议的时候,陈思伟一直没吱声,以王青林对陈思伟的了解,估计他大概是有想法了。果然,陈思伟提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案——蹲点。

蹲点是刑警抓捕犯罪嫌疑人最常用的手段之一,但很显然,因为没有隐蔽物,在高速公路上无法布点蹲守。陈思伟的方案是,既然不能“定点”,那就“动”起来。具体说,就是让侦查员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转悠,毒贩谁遇见谁抓。只要警力动起来,就不会引起毒贩的怀疑。这个办法听上去似乎笨了点儿,然而应对目前的情况,却又是最有效的。

陈思伟说完,王青林的目光中已经露出了笑意,其实,陈思伟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他起身来到地图前,指着云岭高速凌海出口处:“如果我是毒贩,我选择的交易地点一定会是这里,我们就在这个地方设伏!”

他的理由是,这个地方容易逃跑。长达一百多公里的云岭高速凌海段,只有这里有三个逃跑的方向可供選择,其中两个方向是邻市栾阳和穆城,一个方向是从凌海出口下高速进入凌海市区。

赵孟春微微点头,对这个方案表示认可。但这仅仅是确定了布控地点和方式,那交易时间呢?

王青林认为毒贩在凌晨交易的可能性不大。这个时间段,高速公路上的车辆较少,很容易被警方盯上。早晨六点到晚上十点之间,车流量较大,便于隐蔽,毒贩很可能在这个时间段交易。因此他建议,从早晨六点开始布控。赵孟春担心毒贩提前交易,建议从凌晨三点开始用警比较保险。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这时,王青林的手机短促地响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手机,立即向赵孟春请假,说有事要出去一趟。具体是什么事,他没说,赵孟春也没问。但谁都能猜到,深夜十一点了还出去,极有可能是去秘密约见那个卧底。卧底计划是绝密,由王青林全权负责,连赵孟春都没有权力过问。

这次行动的临时指挥部设在高速公路凌海服务区。高速公路管理部门很配合,专门收拾了一间面积四十多平米的办公室。3月7日凌晨两点,王青林入驻指挥部,他只在沙发上眯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起来督导巡控情况。

服务区距离凌海出口大约十公里。王青林把四十名便衣分成二十个巡控小组,每小组两个人,一辆挂民用牌照的汽车。每隔一分钟,就有一辆车从服务区出发,经凌海出口出高速,二十分钟后从另外的入口转回来,形成一个“闭环”。在服务区和凌海出口处这十公里以内,有七个小组的警力在流动。每两个小组之间相隔一公里,在一公里的视野内,如果有可疑车辆路边停靠或者并车,都能看得见。同时,在栾阳、穆城两个邻市方向上安排了三组警力布控,还有十组警力在临时指挥部随时待命。按照这个部署,毒贩只要出现在高速公路上,就没有逃走的可能。

可是,直到7日上午十一点,八个小时过去了,每个巡控组都转了二十多圈,每个人都把眼珠子瞪得像乒乓球一样,依然没有发现可疑情况。有人开始怀疑卧底提供的情报不准,或者是毒贩更换了交易地点。如果真是这样,四十名刑警开着车这么转来转去,就和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两样了。坐镇指挥部的王青林却没有丝毫懈怠,他用电动剃须刀剃了胡子,洗了脸刷了牙,尽管几乎一夜没休息,依旧精神抖擞,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没有丝毫撤岗的意思。显然,他对卧底提供的情报深信不疑。

陈思伟和他的搭档、副大队长潘龙海一个小组,两人轮流开车。他们第N次从服务区上路后不到五分钟,看见前面大约一百米处有一辆绿色丰田越野车,正打着双闪慢慢往路边停靠。两人的第一感觉是一样的:毒贩就要现身了,好戏就要开始了。

这时开车的是潘龙海。陈思伟让潘龙海放慢车速,他拿起对讲机呼叫指挥部:“01,01,02呼叫,02呼叫。疑似目标出现,一辆绿色丰田越野车,距离凌海出口一公里,正准备在路边停靠,车牌号……”

对讲机里传来王青林沉稳的声音:“01收到。02继续前行,03盯紧。”

王青林的意思是让陈思伟的车往前开,不要停留,让后面那辆车上的两名刑警把这辆绿色丰田越野车盯紧。如果越野车上的人是毒贩,不会起疑心。

从这辆绿色丰田越野车旁边经过时,陈思伟和潘龙海都扭头仔细观察车上的人。车上下来一男一女,都二十多岁的样子。小伙子身材挺拔,古铜色皮肤,蓬松的头发焗成了酒红色,穿红色T恤、米黄色外套、棕色休闲裤。女孩儿皮肤白皙,漂亮性感,穿牛仔风衣、牛仔短裙、黑色陆战靴。小伙子打开了汽车前盖,一股白烟冒了出来,看起来像是水箱开锅了。他的表情很沮丧,掏出手机打电话,应该是在请求救援。

陈思伟和潘龙海没看出什么异常。不一会儿,他们听见后面那辆车的刑警通过对讲机向指挥部汇报:“01,01,03呼叫,应该是车辆故障抛锚,没有其他车辆靠近。”

王青林安排后勤组核实了那辆绿色丰田越野车的情况。该车所有者是邻市穆城的一家贸易公司,车辆状况一切正常。潘龙海空欢喜一场,有些泄气,忍不住低声骂了毒贩几句。但骂归骂,该怎么转圈还得怎么转圈。陈思伟也有点儿着急,但尽量克制着情绪,不在搭档面前表露出来。

二十分钟后,他们再次转回来,一辆清障车停在越野车前面,正准备将越野车拉走。看见清障车,陈思伟脑子里“铮”地响了一声,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到底哪儿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他问潘龙海,有没有感觉清障车有点儿奇怪。潘龙海瞪大眼睛:“奇怪?没看出来啊……不过,我上次在市区抛锚,也叫了救援,一个多小时清障车才到。”

这句话点醒了陈思伟:“就算最近的清障车赶到这里也不止二十分钟,这辆车来得太快了。”

潘龙海也反应过来了:“刚才我看见服务区加油站里停着一辆清障车……”

陈思伟使劲拍了一下大腿:“这就对了!”他立即拿起对讲机向指挥部汇报,“01,01,我是02,怀疑清障车有问题,建议排查。另外,怀疑越野车是套牌,请核实。”

这时,临时指挥部里的王青林也不那么淡定了。接到陈思伟的汇报,他立即安排人给车辆的所有者、穆城市龙卷风贸易公司打电话,询问那辆越野车去了哪里。如果那辆车今天在家,或者去了别的地方,那么高速公路上的这辆越野车就是套牌。反馈很快就来了,查号台登记的穆城市龙卷风贸易公司的两个电话号码都是空号。

凭直觉,王青林判断这辆车就是运送毒品的车,可又不敢完全肯定。查还是不查,他拿不定主意。如果毒品没在这辆车上,查车就会惊扰毒贩,他们就不敢交易了。可如果不查,毒贩就可能在警方眼皮子底下完成交易。

四十名刑警都在等待王青林的命令,而王青林在等卧底的消息。他拿着手机,在屋里不停地踱步,每隔几秒钟就把手机摁亮一次。

巡控组通报,清障车已经将绿色丰田越野装上车,即将离开;一辆白色奔驰轿车停靠在路边,越野车上的一男一女上了奔驰车,准备离开现场。抓还是不抓?王青林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来了一条短信,只有六个字:“绿色丰田越野”。他立即下达命令:“各小组注意,迅速拦截清障车和白色奔驰!”

距离清障车最近的是05巡控组,在清障车前方不足四十米。05巡控组的两名刑警立即将他们的黑色捷达车横在道路中间,下车隐蔽在车后,通过喊话器要求清障车靠边停车。清障车和奔驰车不但没停下,反而加大油门冲过来,从捷达车的一侧逃离。两名刑警鸣枪示警,酒红色头发的年轻男子从奔驰车的天窗探出身子,手持56式冲锋枪向两名刑警疯狂扫射,捷达车被打得千疮百孔,两名刑警受伤。

听到对讲机里传来的密集枪声,王青林下令:“02、03,从前面封住路口!06、07,给我咬住它!记住,务必留活口!”

“02”是陈思伟和潘龙海。此时,他们在清障车和奔驰车前方大约二百米。接到命令,他们调头逆行,会同另外三个巡控组实施拦截。四辆车把高速路堵得死死的,十几辆社会车辆也被堵住了,车里的人惊恐万分,女人孩子大呼小叫。

高速路上没有掩体,陈思伟知道必须速战速决,否则无辜群众很容易被误伤。转眼间,清障车和奔驰车已经冲过来了。奔驰车上有四个人,除了那对年轻男女,还有两个中年男子。车窗两侧探出两支56式冲锋枪,加上车顶年轻男子的一支,三支冲锋枪向警方的防线猛烈开火,试图掩护清障车撞开缺口逃跑。

眼看清障车越来越近,陳思伟举枪瞄准清障车司机连续射击,司机中弹,清障车打了个晃,一头撞到了护栏上。奔驰紧急刹车,几个毒贩迅速下车,其中一个直奔清障车,钻进驾驶室,试图再次发动。众刑警朝清障车的轮胎开火,几枪将轮胎打爆,清障车彻底趴窝。几名毒贩躲到清障车后,用56冲锋枪向警方猛烈扫射。陈思伟等刑警用的是手枪,火力上处于劣势。加之56冲锋枪穿透力强,警车无法起到防弹作用,瞬间又有两名刑警负伤倒地,其中一名伤势严重。

看着战友在自己身边倒下,陈思伟把王青林留活口的命令抛到了脑后。那对年轻男女在其他毒贩的掩护下,翻越高速路边的护栏,准备逃进周围的庄稼地。陈思伟对潘龙海大喊:“掩护我!”

凭借潘龙海的掩护,陈思伟快速朝清障车方向移动。子弹“嗖嗖”地从他耳边飞过,他闪转腾挪,瞅准机会开枪,击毙了一名中年毒贩。

支援警力陆续赶到,将毒贩包了饺子。很快,另一名中年毒贩也被击毙。酒红色头发的年轻毒贩嘴角一直挂着挑衅的笑,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害怕。他一边开枪,一边示意女友快逃。陈思伟瞄准年轻男子,两枪将他击毙。女孩儿见男友倒下,折回来趴在男友的尸体上失声痛哭。

潘龍海准备抓活口,提着手枪向女孩儿靠近。正在痛哭的女孩儿突然起身,手中冲锋枪的枪口正对着潘龙海的脑袋,两人距离不到三米。千钧一发,陈思伟果断开枪,女孩儿一头栽倒,身体顺着护栏下的斜坡滚了下去。潘龙海吓出了一身冷汗,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晌,他长出一口气,冲陈思伟咧了咧嘴:“哥,你这是救了我一命。”又扭头看看护栏下女孩儿的尸体,“不过吧,哥,不是我说你,你可是一个活口也没留啊……”

直到这时,陈思伟才恍然明白过来,五名毒贩全部被击毙,他自己就打死了三个。他本来是想着抓那个女孩儿活口的,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潘龙海被打死啊。

警方在绿色丰田越野车的备胎里发现了一百公斤四号海洛因。被击毙的五名毒贩的尸体摆在路边,其中却没有曹向东。

曹向东没现身,王青林感到很意外。根据云南警方提供的情报,曹向东应该亲自来接货的,他为什么没来呢?抓不到他,这次行动无论击毙多少毒贩、缴获多少毒品,都是没有意义的,更何况还付出了两名警察重伤,一名抢救无效牺牲的巨大代价。

赵孟春听说毒贩都被击毙,当时就拍了桌子,要撤了陈思伟的职。王青林一再解释,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陈思伟当时别无选择,否则还会有民警牺牲。况且,陈思伟自己也差点儿挂了——一颗子弹擦过他的头皮,战斗中陈思伟没察觉,打扫战场的时候潘龙海才注意到,鲜血从陈思伟的头发根儿流下来,把衣服领子都浸透了。

好在只是皮外伤,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陈思伟斜倚车头,看着战友们清点现场。这时,手机响了,不是陈思伟熟悉的铃声。循着声音一看,原来是从那个酒红色头发的年轻毒贩身上搜到的“苹果7”手机。潘龙海把手机递给陈思伟,来电显示的人名是英文字母,但拼写方式很古怪,看不懂什么意思。陈思伟迟疑了一下,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稍显苍老的声音,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好像是东南亚国家的语言,也许是泰语,也可能是缅甸语。陈思伟只是听着,不搭话。对方突然沉默,片刻,换成了带云南口音的普通话:“你是谁?”

对方声调低沉,估计已经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陈思伟反问:“你又是谁?”

“我是桑昆。这部手机是我儿子的,我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被击毙的年轻男子是桑昆身边的重要人物,这一点陈思伟估计到了,却没想到自己亲手击毙的是桑昆的儿子,更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机会和桑昆这个“国际贩毒界”的名人通电话。他稳住心神:“我是中国警察。你儿子涉嫌贩卖毒品,持枪拒捕,已经被我亲手击毙。他的尸体就在我旁边,如果你想看,我可以用手机拍下来发给你。顺便警告你,你最好悬崖勒马,否则你的下场和你儿子一样。”

桑昆的呼吸有些急促,陈思伟完全可以想象到这个消息对一个父亲的打击是多么沉重。对方干咳了两声,显然在极力克制着:“你叫什么名字?”

话不多,陈思伟却感觉字字透着杀气。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如果说了,自己就成了桑昆的人肉靶子,必然会引来疯狂的报复;如果不说,就丢了中国警察的尊严。想到这里,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叫陈思伟,中国刑警!”

桑昆的语气竟然很平静:“嗯,陈思伟……我记住了,我们一定会见面的。”

陈思伟毫不示弱:“是的,桑昆,我们一定会见面的,我比你更期待这一天!”

通话的时候,潘龙海一直在旁边听着。电话挂断,潘龙海的焦虑溢于言表:“我的哥哎,你疯了吗,怎么能把名字告诉他?”

陈思伟淡淡一笑:“我就是不说,以桑昆的能量,还能查不出来?躲是躲不过去的。我倒希望他亲自来找我,否则我们怎么抓他?”

在临时指挥部里,赵孟春皱着眉头,神情有些沮丧。这次行动的目标是抓捕曹向东,可曹向东没露面,还牺牲了一名民警。作为局长,赵孟春实在无法向牺牲民警的家属交代。王青林则仰面靠在沙发上,脸色灰暗。他们都清楚,曹向东没参加交易,警方就没有他贩毒的直接证据。今天那五个毒贩,或许都能证明曹向东是“毒蛇”,可他们都被打死了。

“真让陈思伟这个浑小子气死了!抓活口就那么难吗?”赵孟春对陈思伟向来是又爱又恨。陈思伟破案的确是好手,脑瓜子很灵,也肯吃苦。但这小子也是个惹祸精,经常干一些让领导擦屁股的事。

王青林安慰赵孟春,要抓曹向东,也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是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时候,也许卧底手里就有他贩毒的证据。之前,王青林给卧底发了一条短信:“家里人都到齐,就差三叔了。”这句“黑话”的意思是,曹向东没有落网,还需要卧底设法打听曹向东的情况。

卧底迟迟没有回复。赵孟春很着急,让王青林打个电话再催一催。王青林说:“卧底工作性质特殊,频繁联系可能导致卧底暴露,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

赵孟春打断他:“现在情况紧急,顾不了那么多了。曹向东跑了,我们没法儿交代。”

王青林十分理解赵孟春的心情。“飓风行动”牺牲了一名警察,如果再跑了曹向东,赵孟春面临的压力会更大。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给卧底打个电话。

这个电话是当着指挥部所有人的面打的。大家屏息凝神,目光都集中在他的手机上,可电话响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人接。王青林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电话终于接通了,王青林松了口气:“三叔不见了,一家人都等着他吃饭呢,赶紧去找找。”

然而,对方没有回答,反而挂断了电话。王青林心中一凛,额头上顿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意识到,这个仓促的电话,或许真的会给卧底招来杀身之祸。

看着他的脸色,赵孟春心里有些发毛:“卧底有危险?”

王青林摇了摇头:“不敢肯定,估计情况不妙,看他造化吧。”

这时,赵孟春的秘书进来报告了一个好消息:刚刚接到指挥中心的电话,曹向东的司机举报曹向东贩毒,此时他正在荣丰银行附近。

赵孟春噌地站起身,一连说了三个“太好了”,指示王青林马上派人前去抓捕,但不要派陈思伟去。他实在是怕了这小子,担心陈思伟再把曹向东毙了。

曹向東没有现身交易,因为这天上午他出了一趟海。半个小时前,他接到桑昆的电话,得知交易时遭警方伏击,桑昆的儿子昂努被击毙。曹向东十分震惊,赶紧向桑昆解释,这事跟自己没关系,多半是有人泄露了消息,这个人要么是他这边的,要么是桑昆那边的。桑昆说,冤有头债有主,昂努是被陈思伟打死的,他不管是什么人泄露了消息,他只要陈思伟的人头。曹向东承诺,他一定帮桑昆结果了陈思伟。

和桑昆通完电话,曹向东去了一趟荣丰银行。刚离开银行不久,他的车就被两辆警车堵住去路。曹向东知道警方没有他直接贩毒的证据,一点儿都不害怕,气定神闲地下了车,还主动请民警搜查他的车。让他吃惊的是,民警在后备厢里搜到一个黑色手提箱,里面居然有两袋白色粉末,大约两公斤。

曹向东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一阵。那些白色粉末不用化验,肯定是海洛因。他扭头看看司机杜光明,杜光明躲避着他的目光,曹向东顿时恍然。令民警不解的是,曹向东被戴上手铐的时候,紧张的神情不见了,还咧嘴冲民警笑了笑。

根据现场缴获的两公斤海洛因以及司机杜光明的指证,曹向东的贩毒罪名几乎板上钉钉,等待他的将是死刑判决。曹向东的落网,让云南和凌海警方皆大欢喜。如果曹向东就是在凌海隐藏了二十多年的“毒蛇”,那就意味着从缅甸到云南、从云南到凌海、从凌海到日韩美的运毒通道被彻底切断。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绩,所有参加行动的人脸上都有光,对联合国禁毒署也是个很好的交代。

但曹向东到底是不是“毒蛇”呢?谁也不敢肯定。

第二章致命的第三刀

曹向东的落网,让陈思伟很激动。陈思伟的父亲十六年前在追捕毒贩时牺牲,据传,杀害他父亲的凶手就是“毒蛇”。

邱荣发牺牲那年,陈思伟十二岁,上小学五年级。关于爸爸被害的情况,他都是听妈妈说的。妈妈告诉他,爸爸在抓捕毒贩的时候,为了抓活口取得证据,没有开枪击毙毒贩,给了毒贩反击的机会,枪战中,爸爸为保护徒弟王青林光荣牺牲。也有人说,邱荣发是被警察队伍里的内鬼出卖,中了毒贩的埋伏。真相究竟怎样,没人说得清楚。邱荣发牺牲的时候王青林虽然在场,但当时他只是个小警察,师傅去哪儿他就跟着去哪儿,并不知道邱荣发的情报是从哪里来的。

邱荣发牺牲的地方是一个废窑厂,现在已开发成高档社区。虽然过去十六年了,出去办案路过爸爸牺牲的地方,陈思伟都下意识绕着走。爸爸牺牲后的大半年里,妈妈的头发白了一大半,神情也总是恍恍惚惚,做事丢三落四甚至颠三倒四,一度因精神失常住进精神病院。陈思伟从省警官学院毕业后,妈妈经人撮合,与一位在车祸中死了妻子的高中同学重新组建了家庭,到海口定居,再也没回来过。她想念儿子了,就让儿子节假日去海口看她,但她绝不来凌海。

爸爸的死,成了陈思伟和妈妈一辈子都解不开的心结。陈思伟之所以对毒贩那么狠,原因就在于此。看见毒贩,他就想到被毒贩害死的爸爸,他就想为爸爸报仇。

现在,曹向东被抓起来了,陈思伟想参加讯问,以便弄清楚是不是曹向东害死了爸爸。可王青林却指定潘龙海和另一名民警负责讯问,都是他手下的弟兄。潘龙海传话说:“是赵局下的命令,让你远离曹向东,怕你把曹向东给毙了。”

他几次去讯问室,都被潘龙海拒之门外,哪怕站在门口听一会儿也不行。陈思伟自己安慰自己:不让我审,我就清闲清闲呗。讯问是苦差事,曹向东又是老油条,我何必自找麻烦?再者,谁审都一样,既然曹向东已经落网,爸爸被害的事情总会弄清楚的。

陈思伟本来想清闲几天,可是,一桩海上浮尸案又让他忙得焦头烂额。

3月10日,也就是曹向东落网后的第三天,指挥中心通报,在金凤凰海水浴场发现一具男性浮尸。凌海每年都会发生几起游客溺水死亡的事故,一般由基层派出所或分局治安大队处置,无非是排查失踪人口,向兄弟单位发协查通报,确认尸源。可是,这起案件必须由刑警支队一大队接手。因为死者不是淹死的,而是被枪杀的,尸体的额头上有一个弹孔。这属于重大刑事案件,归一大队管。

接到指挥中心的通报,陈思伟立即带领民警和法医赶到现场。男尸已经被海水泡得变了形,面目无法辨认,身上的肌肉组织也被鱼咬掉了不少。死者头上的弹孔,眉心处一个,后脑勺一个,经检验,是被58毫米的手枪子弹击穿了头颅。尸体手臂上有被捆绑的痕迹,估计是被绑住手脚后开枪射杀的。法医确认死亡时间大约七十二小时,也就是3月7日中午前后。陈思伟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个时间段,自己正在高速路上围歼毒贩。

回到警队,陈思伟向王青林汇报了案情。王青林十分震惊,他怀疑死者是他的卧底。3月7日中午,他给卧底打电话,电话虽然接通了,但对方一个字没说就把电话挂断了。之后他又打了几次,关机,他再也没和卧底联系上。

既然王青林怀疑死者是卧底,陈思伟就想借这个机会问问,那个卧底到底是什么人。但王青林说卧底行动的保密等级是绝密,陈思伟无权知道,这是纪律。陈思伟建议通过技侦手段锁定卧底的手机,以便找到卧底的行踪。王青林也否了,因为卧底的手机里有反跟踪装置,根本无法定位。

陈思伟向周边地市的公安机关发了协查通报,同时安排侦查员会同辖区派出所民警进行走访摸排。几天过去,浮尸的身份依旧毫无头绪。

海上浮尸案在网上炒得沸沸扬扬。赵孟春对此十分关注,要求陈思伟每天一汇报。陈思伟明白赵局为什么这么着急,如果死者真是卧底,赵局违反规定让王青林给卧底打电话,很可能就是导致卧底被害的直接原因,他是要承担责任的。

就在陈思伟紧锣密鼓地排查海上浮尸身份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的老同学楚霄汉的父母自杀了,而老两口的自杀和陈思伟是有间接关系的。

从小到大,如果说有陈思伟对不起的人,那就是他警官学院的同班同学楚霄汉。目前,楚霄汉正在位于凌海南部山区的凌海监狱服刑。并不是陈思伟把楚霄汉送进监狱的,但陈思伟总觉得,楚霄汉入狱,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省警官学院期间,陈思伟有两个铁杆室友,一个叫楚霄汉,一个叫封铭楷。三个好朋友当警察的目的各不相同。陈思伟的父亲死于毒贩之手,他当警察,有告慰父亲在天之灵的意思,能查清父亲被害的真相自然更好;封铭楷家在农村,条件不好,村里人看不起,他当警察是为了让父母在村里人面前把腰杆挺直了,起码不受人欺负;楚霄汉当警察的理由最奇葩——他的女友崇拜警察,希望将来能嫁给警察。

楚霄汉的学习成绩一向不错。他父亲是著名建筑设计师,希望他能子承父业,报考同济大学建筑系。但楚霄汉偷偷改了高考志愿,结果,他的高考成绩虽然过了同济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却被省警官学院录取了。他的女友则考上了艺术学院,两个学校只有一墙之隔。

宿舍里原本还有一个叫舒亚的室友,可他只待了两天,就因为一言不合动手打了教官,被学校开除了。对这个室友,除了火爆脾气之外,陈思伟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楚霄汉高大帅气,性格阳光,智商、情商十分出众,所有的老师都喜欢他,所有的同学不论男女也都喜欢他,甚至连校门口的门卫、餐厅师傅、超市营业员,只要和他打过交道的,都对他印象不错。入校后,他顺理成章被选为区队长。

楚霄汉的父亲楚中天作为著名建筑设计师,年收入上百万。楚霄汉这个“富二代”手头宽裕,而且乐于助人。来自农村的封铭楷家里穷,大学第一学期,他每顿饭都是就着咸菜吃,两三块钱一份的菜都舍不得买。楚霄汉买饭的时候,总是多打一份菜给封铭楷。封铭楷自尊心很强,坚决不吃。楚霄汉也不劝,当着封铭楷的面把那份菜倒进垃圾桶。下一顿饭,他还是打两份菜,封铭楷不吃,他就继续倒垃圾桶。再下一顿饭,依然如故。封铭楷真的被感动了,而且那么好的菜倒掉实在太可惜,仅仅为了让楚霄汉不再浪费,他也不得不吃了。

蹭了楚霄汉一年的饭,封铭楷实在不好意思再蹭下去了。大二的时候,封铭楷在一家饭馆找了份兼职,干了三个月,店老板耍流氓不给工钱,还打了封铭楷一顿。楚霄汉咽不下这口气,领着全区队的男生把饭店堵了,逼着老板赔了钱。后来店老板告到学校,楚霄汉的区队长职务自然被撤了。那次堵饭店行动,整个区队的男生唯独陈思伟没有参加,也是唯一没受到处分的男生,所以他接替楚霄汉当了区队长。不过,这个区队长当得别别扭扭,他和楚霄漢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大学四年一晃而过。封铭楷联系好了工作,回老家的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只等拿到毕业证,就正式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了。陈思伟和楚霄汉都想去凌海市公安局刑警支队,但名额只有一个。陈思伟的愿望很强烈,他想去父亲工作过的地方,查清父亲被害的真相。楚霄汉的愿望也很强烈,他的女朋友夏莉联系的工作单位是凌海市群众艺术馆,和凌海市公安局在一条路上,相距不到三公里,他们结婚后可以开一辆车上下班。楚霄汉的父亲本想托托关系,让儿子去省公安厅工作,但楚霄汉执意要去凌海市局,好在都跑不出凌海市,也就由着他了。

从竞争力来看,楚霄汉比陈思伟更有优势。一是他的综合成绩最好,还是全校的散打冠军;二是他的父亲人脉广,而陈思伟的父亲早死了,母亲精神又不太正常。陈思伟为了工作的事去找过王青林,王青林建议他去治安支队,陈思伟只好暂时放弃了去刑警支队的念头。

三个人的就业意向本来已经基本确定了,没想到,一场“酒吧风波”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

毕业离校前,6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五,封铭楷想请楚霄汉、陈思伟和夏莉吃顿饭。大学四年,楚霄汉和陈思伟都在经济上帮助过他,他要利用这个机会表示一下感谢。那时候他正在天豪酒吧打工,请客的地方也就选在这个酒吧。他跟经理说了请客的事,经理照顾他,给他打七折。

夏莉是学舞蹈的,身材和气质都好,走路像踩着弹簧,袅袅婷婷的。她一进酒吧就惊艳全场,所有男人的眼珠子都在她身上打转转,女人们也偷偷打量她。四个人选了大厅角落的座位,边吃喝边说说笑笑。

席间,一个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走过来,和陈思伟打招呼。她叫董雪梅,是荣丰银行的副行长,和陈思伟住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平时进进出出经常照面,虽然没什么交往,也算得上熟人。陈思伟称呼她“董姨”,她称呼陈思伟“小陈”。

陈思伟礼貌地和董雪梅寒暄了几句。他以为董雪梅只是和他打个招呼,没想到对方热情邀请他们四个去她的包间里坐坐,尝尝“62响皇家礼炮”。陈思伟觉得有点儿突兀,毕竟只是点头之交,这么多人去喝她的洋酒,就欠她的人情了。可是,对方如此热情,谢绝也不礼貌。他看了看楚霄汉、封铭楷和夏莉,希望他们能婉言谢绝。但董雪梅口若莲花,又长期混迹交际场,几句话就把他们三个忽悠住了。就这样,四个人跟在董雪梅屁股后头,去了她的包间。

包间里还有两个男人,一个五十岁左右,方脸阔嘴,留着寸头,脖子上挂金链子,一看就是土豪。董雪梅介绍,他是定昌国际集团董事长李定昌,即便算不上凌海的首富,也位列前三。另一个是荣丰银行的行长孙怀仁,五十六七岁,人很瘦,头顶的头发快掉光了,脑袋亮得像个大灯泡,戴一副金丝眼镜,咧着大嘴笑的时候样子有些下流。此人封铭楷认识,是酒吧的常客,经常对酒吧里的女孩儿动手动脚。

这天晚上,李定昌约孙怀仁、董雪梅两位正副行长谈生意。说是生意,其实是合伙洗黑钱。李定昌给出的条件孙怀仁不太满意,喝了几杯洋酒之后就想离开。穿过大厅去卫生间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夏莉,顿时呼吸急促,回到包间后还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李定昌自然注意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借口出了包间,在大厅里逡巡了一圈,目光很快定格在夏莉身上。李定昌马上明白孙怀仁在想什么了,给董雪梅丢了个眼色,董雪梅立刻心领神会。

四个人在董雪梅的包间里坐了半个钟头,李定昌招呼服务员重新开了一瓶“皇家礼炮”。大家彼此不熟悉,互相之间话不多,只有董雪梅和陈思伟聊了聊家长里短,询问陈思伟毕业后的打算。楚霄汉、封铭楷和夏莉只管喝酒唱歌,李定昌和孙怀仁小声嘀咕着生意上的事,孙怀仁心不在焉,表情似笑非笑,眼睛一直偷偷打量夏莉,恨不能用目光把她脱得一丝不挂。封铭楷知道孙怀仁的德性,提醒陈思伟时间不早了,该走了。四个人这才离开酒吧。

至此,夏莉和董雪梅的全部交集,是在她的包间里坐了半个小时,喝了她一杯“62响皇家礼炮”;和李定昌、孙怀仁的全部交集,是在同一个包间里坐了三十分钟,说话不超过三句。如果此后再无交集,楚霄汉、封铭楷都会如愿成为警察,夏莉则去凌海市群众艺术馆报到。可是,生活中没有如果……

三天后,也就是6月19日,董雪梅给陈思伟打电话,说荣丰银行要招聘一名女文员,问他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陈思伟没有女朋友,首先想到了夏莉。他也知道夏莉已经联系好工作单位了,但群众艺术馆和荣丰银行没法儿比。荣丰银行是凌海市首屈一指的外资银行,许多达官贵人的孩子都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陈思伟让楚霄汉问问夏莉。楚霄汉的想法和陈思伟差不多,群众艺术馆这么个穷单位,肯定不是夏莉的久留之地,待不几年就要想办法跳槽的,现在有这么个机会,应当把握住。夏莉更不用说,觉得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经陈思伟牵线,董雪梅约夏莉晚上在天豪酒吧见面,声明这不是正式面试,只是先谈谈。楚霄汉本来是想陪夏莉去的,但那天晚上他父亲为他进市局刑警支队的事请一位老同学吃饭,他得作陪。这个理由他不太好和陈思伟直说,他知道陈思伟也想去刑警支队,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自己有事走不开,拜托陈思伟和封铭楷替他照顾好夏莉。

当晚面试夏莉的不是董雪梅一个人,还有孙怀仁和李定昌。封铭楷眼见陈思伟带着夏莉进了包间,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他在这里打工一年多,知道包间里是怎么回事。有些男人看着道貌岸然,到了包间里,就成了衣冠禽兽。孙怀仁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转念一想,陈思伟和董雪梅也在里面,那老流氓再大胆也不敢乱来。

晚上酒吧生意好,封铭楷忙着各个包间招呼。过了一会儿,去董雪梅的包间送果盘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包间里只有孙怀仁和夏莉两个,董雪梅、李定昌和陈思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包间里光线幽暗,孙怀仁和夏莉坐在一张长条沙发的两头,相距一米左右,都侧着身子。孙怀仁坐姿端正,表情严肃,像和下属谈工作的样子。夏莉更是毕恭毕敬,她真的以为这是一次面试,压根儿就没想到会是一个圈套。

等封铭楷放下果盘,孙怀仁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他:“我不叫你,就不要进来了。”

封铭楷嫌他的钱太臭,没接。孙怀仁脸色不好看,但還想在夏莉面前装得绅士一点儿,没发作,只是将那张钞票拍在茶几上。封铭楷担心孙怀仁对夏莉图谋不轨,想暗示她赶紧离开;同时也有点儿犹豫,万一真的是面试呢?就这么站起来走了,那不是耽误了她的前程吗?

见封铭楷依旧在包间里磨蹭,孙怀仁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封铭楷把果盘推到夏莉面前,微微冲她努努嘴,目光落在水果刀上。他的意思是,孙怀仁老老实实的便罢,如果图谋不轨,夏莉可以用水果刀防身。夏莉瞅了一眼水果刀,和他的目光对了一下。两人一个字都没说,但封铭楷相信夏莉明白他的意思。

封铭楷没拿孙怀仁拍在茶几上的一百元钱,转身离开了。尽管给了夏莉一些暗示,但他心里仍然七上八下的,就给楚霄汉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酒吧里的情况。楚霄汉说他一会儿就过来。

就在楚霄汉赶往酒吧的路上,夏莉被孙怀仁奸污了。她没用那把水果刀自卫,孙怀仁脱她衣服的时候,她还十分配合——她喝的酒里被孙怀仁悄悄掺入了氯胺酮,俗称迷奸药……

给楚霄汉打了电话,封铭楷又给陈思伟打电话,手机打通了,却没人接。其实陈思伟离封铭楷不远,就在酒吧的另一个包间里呼呼大睡,手机在他兜里响着,他根本没听见。

之前陈思伟把夏莉带到孙怀仁的包间,寒暄了几句,孙怀仁说要单独面试夏莉,陈思伟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头。正琢磨着找个借口留下,李定昌已经站起来出门了,董雪梅也顺势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走。李定昌去了别的包间,董雪梅则把他带到另外一个包间里,说别影响孙行长面试,在这里等一会儿。陈思伟坐不住,几次站起来要去看看夏莉,都被董雪梅拦住。董雪梅问到他的就业意向,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后来董雪梅说了一句话,他的屁股才在沙发上坐稳了。

董雪梅说,李总能帮他进凌海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如果名额少,大不了多招一个就是了。

董雪梅说的“李总”就是李定昌。作为凌海的知名企业家,李定昌在政商两界的人脉都很给力,他如果肯出面说句话,陈思伟去刑警支队的事就手拿把攥了。陈思伟很激动,也很感激“董姨”。至于“董姨”为什么愿意帮他,他一时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为了表示感谢,他要敬董雪梅一杯酒。正准备倒酒,董雪梅起身从酒柜里拿出另外一瓶酒递给他:“喝这个,你那个没劲儿。”

陈思伟仰脖把那杯烈酒一饮而尽。别说是烈酒,就是毒药,冲董雪梅的热情,陈思伟也得喝了。他用手背抹了抹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进刑警支队的事有了眉目,他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可是,另一块石头还悬着,那就是孙怀仁包间里的夏莉。他还是想去看看夏莉,刚从沙发上站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董雪梅是他家的老邻居,和他妈关系不错,是他的“董姨”,他对“董姨”没有防范之心,而这个“董姨”却在他的酒里下了安眠药。

不知过了多久,陈思伟醒了,只觉头痛欲裂。包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看到一大串未接电话,都是封铭楷打给他的。正要给封铭楷打过去,包间外面突然传来“杀人啦——杀人啦——”的喊声。他冲出包间,看见很多人正往酒吧门口跑,楚霄汉抱着夏莉,封铭楷在他身后,张着双臂护着他,三个保安提着电棍在追赶。

后来他才知道,楚霄汉赶到酒吧后,直奔孙怀仁的包间。敲门没动静,他意识到不妙,飞起一脚踹开包间的门。夏莉一丝不挂躺在沙发上,孙怀仁正趴在她身上。楚霄汉冲过去,一脚把孙怀仁踹了个仰巴叉。孙怀仁爬起来和楚霄汉厮打在一起,但哪里是警院散打冠军的对手,楚霄汉三拳两脚,又把他放挺在地上了。

趁这个空当儿,楚霄汉赶紧给夏莉披上衣服。没想到孙怀仁悄悄抄起一个酒瓶子,猛地砸在楚霄汉脑袋上,顿时见血。冲动之下,楚霄汉随手抄起封铭楷留在果盘里的那把水果刀,朝孙怀仁胸口刺去。孙怀仁结结实实挨了两刀,瘫倒在地上。

封铭楷本以为楚霄汉最多也就是打孙怀仁一顿,直到酒吧里音乐骤停,有人大喊“杀人啦”,他才意识到楚霄汉闯大祸了,赶紧从后厨冲出来,不慎与一个年轻人迎面撞了个满怀。封铭楷连说对不起。年轻人低着头,摆手示意没关系,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枚硬币,放在嘴边吹了吹,非常熟练地玩了一个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动作,把硬币放在手背上,从食指滚到小拇指,然后手一翻,硬币落到掌心。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封铭楷看得有点儿愣怔。眨眼的工夫,年轻人也出了后门,很快消失不见了。

封铭楷赶到大厅的时候,楚霄汉正抱着昏迷的夏莉向酒吧门口跑,身后跟着几个保安。在封铭楷的掩护下,楚霄汉逃出酒吧,封铭楷却被保安摁住,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楚霄汉最终也没跑掉,被闻讯赶来的巡逻民警抓住了。

孙怀仁身中三刀,其中一刀刺中心脏,当场毙命。楚霄汉说他只刺了两刀,那两刀还都避开了心脏,肯定是有人在他离开包间后又进去了,在孙怀仁心脏上补了致命的第三刀。这个人要么是故意陷害他,要么是和孙怀仁有仇。

酒吧的监控没有覆盖到那个包间门口,无法确认楚霄汉离开后是不是又有人进去过。相反,却有三名目击者向警方证实,楚霄汉从包间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白色的短袖T恤都染红了。经鉴定,楚霄汉短袖T恤上的血是孙怀仁的;那把水果刀上有他的指纹(当然也有封铭楷的,但排除了他的嫌疑);孙怀仁身上的三处刀伤,都是同一把水果刀捅的。这些证据足以认定楚霄汉杀死了孙怀仁。

楚霄汉的律师为他做了防卫过当的辩护,理由是孙怀仁强奸了楚霄汉的女友夏莉,楚霄汉才打了孙怀仁。接着,孙怀仁用酒瓶子打了楚霄汉的头,楚霄汉才用水果刀捅了孙怀仁。孙怀仁的律师否认强奸,说夏莉为了谋取银行的职位,主动向孙怀仁献身。案发当晚夏莉的包里有一万元现金,她无法解释其来源。显然,钱是孙怀仁给她的。

如果无法认定孙怀仁强奸,楚霄汉的行为就是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承担的法律后果较重。楚霄汉的父母非常着急,他们甚至给孙怀仁的老婆下跪,希望得到她的谅解。孙妻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个什么货色,他们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孙怀仁死了,她一点儿都不难过,只发愁没人往家里拿钱了。楚霄汉的父母倾其所有,又卖掉了两套房子,凑了六百万,终于得到了孙妻的諒解。死者家属的态度在量刑的时候起了一定作用,法院终审裁定:楚霄汉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封铭楷间接提供凶器、掩护楚霄汉逃跑,犯包庇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期两年执行。

楚霄汉在距离市中心四十多公里的凌海监狱服刑,封铭楷虽然不用服实刑,但按照相关规定,已没有当警察的资格了。本来即将成为警察的两个年轻人就这样成了罪犯。

陈思伟客观上成了这场“酒吧风波”的受益者,没有了楚霄汉的竞争,他顺利进了凌海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根本不必通过李定昌帮他走后门——酒吧事件之后,李定昌即便打算帮忙,陈思伟也不会接受,很明显,夏莉的事是他和“董姨”合伙下的套。但陈思伟心里一直有负疚感。五年来,他多次回忆整个事情的经过,深入剖析自己的心态,最终不得不承认,在推荐夏莉去荣丰银行工作这件事上,自己是有私心的。

陈思伟的主观动机有两个,一是让夏莉有个更好的职业;二是让楚霄汉放弃去市局刑警支队,不和自己竞争。当时在他脑子里,第一个动机很清晰,第二个动机比较模糊。但要说主要动机,还是第二个。荣丰银行离市公安局较远,离省公安厅较近,如果夏莉去那里工作,楚霄汉可能会考虑去省厅,这样就没人和自己竞争了。另外,那天他明明感觉孙怀仁单独面试夏莉有些不对头,却因进刑警支队心切,受到董雪梅的诱惑,没及时去孙怀仁的包间看看,更没有提醒夏莉离开。如果不是这些私心作怪,后来发生的一切完全可以避免。

所以,陈思伟觉得是他把楚霄汉送进监狱的。他对不起楚霄汉,也对不起夏莉和封铭楷。他一直想为楚霄汉做些什么,希望能查清案件的真相,还楚霄汉一个清白。这成了他的另一个心结。

现在,楚霄汉的父母竟然自杀了。陈思伟不知道两位老人自杀的具体原因,但毫无疑问,这是自己的私心间接导致的恶果。他欠楚霄汉的更多了……

第三章海上浮尸

楚霄汉父母自杀的消息,是封铭楷告诉陈思伟的。

封铭楷现在是一家包子店的老板。当初他被判了缓刑,警察当不成了,没脸回家,就在凌海漂着,当过保安,干过服务员,洗过碗,刷过厕所,睡过天桥,捡过垃圾,受过欺负,遭过白眼,饱尝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一年后,他终于在一家包子店安顿下来。封铭楷会蒸包子,这是跟他妈妈学的。他妈妈蒸的包子既好看又好吃,比赫赫有名的凌海大包更胜一筹。这家包子店本来卖凌海大包,半年后就开始主打封铭楷蒸的包子,生意兴隆,包子店门口每天都排长队。

同在包子店打工的范雅静撺掇封铭楷辞了职,两人合伙开了一家包子店。工商登记的法定代表人是封铭楷,但实际上他是二把手。一把手是范雅静,因为范雅静成了老板娘。

楚霄汉入狱后,封铭楷经常去看望他的父母。他的父母已从单位内退,体检的时候都是一身病。两位老人生病住院,封铭楷跑前跑后,悉心照顾。但陈思伟没去帮忙,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怕两位老人见到他心里不痛快。

接到封铭楷的电话,陈思伟目瞪口呆。怎么突然就自杀了呢?而且是老两口一起赴死。陈思伟无法接受。这时,陈思伟办公桌上的对讲机里传来指挥中心的指令,东方花园某别墅内发现两具尸体,请刑警支队前往现场勘查。看来消息千真万确了——楚霄汉的父母就住在东方花园。

东方花园位于凌海市区一座小山下面,小区里有一百多栋白墙红瓦的两层单体别墅。虽然在市区,却闹中取静,环境幽雅。陈思伟赶到时,封铭楷正盘腿坐在门口的草坪上,手里捏着两张机票,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自从五年前儿子入狱,楚中天一下子就垮了。作为一个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知识分子,楚中天平时很注意自己的仪容,西装笔挺,皮鞋锃亮,花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腰杆挺得很直,任何时候都精神抖擞。儿子出事后,他整个人萎靡了,背也驼了,走路的时候脚后跟擦地,头发蓬乱,胡子经常不刮,眼镜片裂了也懒得换新的。半个月前,楚中天在医院查出了肝癌晚期,医生说需要手术,否则活不过半年,手术费、医药费大约需要六十万元。

楚霄汉出事前,六十万元对楚中天来说不是什么大钱。可是为了取得孙怀仁家属的谅解,老两口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搭进去了,全部财产只剩下这栋别墅。这栋别墅是楚霄汉出事前不久贷款买的,老两口原打算把别墅卖掉,可产权证还没办下来,按二手房买卖的相关规定不能交易,每月还要还一万两千元的银行贷款。老两口的退休工资加起来刚够还贷,平日的吃穿用度都得省了又省。现在忽然需要这么一大笔开支,楚中天想都不想,就决定放弃治疗。

封铭楷感念上大学时楚霄汉对自己的帮助,一直想报恩。现在报恩的机会有了,却没有能力,他的全部存款还不到五万元。就在这时,一个绰号“老鼠”的黑社会小头目去了封铭楷的包子店,送来一张六十万元的银行卡,让封铭楷拿去给楚霄汉的父亲治病。封铭楷搞不懂楚中天和一个黑社会小头目会有什么交集,也不好意思问。好歹治病的钱凑够了,他也算松了口气。

不料,楚中天依然拒绝手术。他的理由是,他得的是绝症,即便动手术,不过晚死几个月。这几个月期间还要接受化疗,忍受肉体的痛苦,生活质量低,还拖累别人。放弃治疗,不过是想死得有点儿尊严而已。

封铭楷无言以对,只好帮他办理了出院手续,把他送回东方花园。他问老两口下一步怎么打算,楚中天说想回一趟南京老家,看看几个亲属,如果订到明天的机票,就立即动身。封铭楷自告奋勇帮老两口订机票,还说明天一早送他们去机场。楚中天不想麻烦封铭楷,但封铭楷执意如此,只好将身份证给了他。

准备离开的时候,楚妈妈把别墅大门的钥匙交给封铭楷,说他们在南京的这些天,请封铭楷有空过来浇浇花;这期间可能要交物业费,请他先垫上。其实钥匙明天给也不晚,但封铭楷没太在意,也许楚妈妈是怕明天一忙给忘了吧。

回到包子店,封铭楷马上在网上订了机票。今天一大早,他打了一辆出租车来接老两口。可是,门铃摁了好几遍,就是没人来开门。打楚中天的手机,关机了。封铭楷预感情况不妙,忽然想起自己有别墅的钥匙,急忙掏出钥匙开了门。

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叫“伯伯”、“阿姨”,没人答应。推开卧室的门,老两口并排躺在床上,表情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樣,只是没有了呼吸。楚中天穿了一身深灰色西装,打着鲜红的领带;楚妈妈穿了一件紫色旗袍,披着浅蓝色披肩。两人的头发都梳得纹丝不乱,还打了定型水。床头柜上有一个安眠药的空瓶子……

勘查完现场,潘龙海递给陈思伟两个牛皮纸信封,一个信封上写着“封铭楷收”,一个写着“霄汉我儿收”。给封铭楷的信封里有一张存折和一张折叠了的A4纸——

“小楷,我和你伯伯非常感谢你这几年的照顾,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临了还得再给你添麻烦,很过意不去。这房子的贷款,如果你有能力还,就替霄汉先还着,算是他借你的。如果没能力还,等三个月后房产证办下来了,就帮霄汉卖了吧。另外一封信,麻烦你交给霄汉,告诉他,爸爸妈妈走的时候不痛苦,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看着他出来了。”

读完这封信,封铭楷“哇”的一声哭出来。陈思伟也是泪流满面,他攥紧拳头,在客厅墙上狠狠地砸了一拳。他心里有一股极其强烈的愤怒,想打人,抡起巴掌左右开弓,打得他满地找牙。可那个人是谁,又在哪里呢?他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悲剧的源头就是那场“酒吧风波”。他一定要尽快查明当年的真相,否则不但对不起楚霄汉,更对不起楚霄汉父母的在天之灵。

处理完楚霄汉父母的后事,陈思伟和封铭楷商量,两人一起凑钱替楚霄汉还房贷,否则等他从监狱出来,连个家都没有了。可是,陈思伟的工资不到六千元,封铭楷的包子店生意好的时候每月有五千左右的利润,不好的时候,三千都挣不到。让他俩每月凑一万两千元还房贷,实在是力不从心。

就在两人为房贷发愁的时候,夏莉出现了。

楚霄汉入狱后的这四年多,夏莉一直在上海。

她本来想留在凌海找点儿事做。虽然楚霄汉进了监狱,但监狱在凌海郊外,她感觉并没有离开他,她还打算每月至少去探望他一次。她在大学里学的是民族舞,打算找一家少儿才艺培训机构,教小孩儿学跳舞。可是由于酒吧事件,她没能拿到毕业证,没有哪个培训机构愿意聘请她。在那个案子里,她是无辜的受害者,但周围的人不了解内情,把她看作轻浮放荡的害人精。无奈,她只得去上海投奔妈妈的一个老情人。

夏莉没有爸爸。确切说,是没有法律意义和家庭关系上的爸爸,也不知道爸爸是谁。她是个私生女。她妈夏知秋曾经是凌海市总工会的舞蹈辅导员,一辈子没结婚,但一辈子也没缺过男人。她曾问妈妈,爸爸去哪儿了。妈妈说爸爸死了。她想知道爸爸长什么样,想看看他的照片,妈妈说照片都烧了。她知道妈妈不想告诉她,也就不再追问。

妈妈的那位老情人是上海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相貌平常,但很有能力,人脉很广。夏莉按妈妈的要求,称呼他“梁爸”。经梁爸介绍,夏莉在上海干过出国留学中介、现金出纳、人力资源经理、民办艺术学校舞蹈教师等多种职业,收入不算高,但比在凌海强多了。

到上海的第一年,夏莉每隔十天半月都给楚霄汉写一封信,内容大同小异,说说她在上海的工作、生活情况,让楚霄汉别担心,自己一定等他,诸如此类。可是,她从没收到过楚霄汉的回信,一封都没有。她无法确认楚霄汉有没有收到她的信,就给封铭楷打电话。封铭楷说,他也给楚霄汉写过信,每次都能收到回信。她终于确信,楚霄汉是故意不给她回信。

不回信是什么意思呢?夏莉分析有两种可能:一是因为她被孙怀仁奸污,楚霄汉嫌弃她了;二是楚霄汉觉得自己是个犯人,配不上她了。如果是第一种可能,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楚霄汉,不再打扰他。如果是第二种可能,她一定要等他,等他出狱,和他结婚。但这两种可能性,她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种。

有人给夏莉介绍男朋友,可她没有心思谈恋爱,都婉拒了。她心里一直放不下楚霄汉。她甚至想回凌海,去监狱探视楚霄汉,和他当面聊聊。可她又怕楚霄汉不见她——信都不回,不见她完全可能;或是当面提出分手,那种痛苦她没有勇气面对。

一晃儿四年多过去了。前不久,夏莉和几个同事聚餐,吃完饭一起去K歌。在练歌房里,她偶然认识了一个来上海办事的凌海男人。男人三十四五岁,长相不讨人厌,穿戴讲究,出手阔绰。两人聊了几句,夏莉的普通话带着点儿凌海味儿,男人听出来了。两人互留了手机号,还加了微信。

男人在上海待了一个多星期,三次请她吃饭。他说很想和她交个朋友,如果她愿意回凌海,每隔几天拿出一些时间陪陪他,他愿意每月给她三万块零花钱。夏莉明白,他的意思是包养她,只是没说得这么直白。

一个月三万块钱,确实很诱人。她在上海,除去房租和吃穿等日常开销,一年也攒不下三万块钱。自从被孙怀仁奸污,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脏,已经不值钱了。她的情感也许还值钱,但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不用投入情感。那个男人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不过,也谈不上反感,和他在一起不用付出“心理成本”。

而楚霄汉呢,这么长时间,一封信没给她回。她不知道自己的等待还有没有意义。妈妈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什么都没说。这其实已经等于表明了态度:默许,甚至赞成。

回到凌海不久,夏莉去包子店看望封铭楷,封铭楷又把陈思伟叫上,三个人一起吃了顿饭。陈思伟问她为什么又回凌海了,她闪烁其词,说上海再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至于自己被人包养的事,她可不想让陈思伟和封铭楷知道。问到楚霄汉的父母,封铭楷和陈思伟都沉默了……

得知两位老人的变故,夏莉哭了。她认为自己是罪魁祸首。她本来就欠楚霄汉的,现在欠得更多了。她想为楚霄汉做点儿什么,而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偿还别墅的房贷。陈思伟问她拿什么还这么高的贷款,她再次含糊过去,说她自有办法。

最后封铭楷提议,他们三个一起去探视楚霄汉一次。夏莉黯然摇头:“你们去吧,我想,霄汉也许并不希望见到我……”

“酒吧风波”发生在五年前的6月19日,到今年6月19日,楚霄汉服刑就整整五年了(案发后至入狱前,羁押在看守所的五个多月折抵刑期)。

这五年里,楚霄汉和封铭楷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封铭楷还去监狱探视过几次。楚霄汉爱看书,封铭楷每次去都给他带几本,有文史哲的,也有计算机类的。而陈思伟自感无颜面对楚霄汉,想给他写信,每次拿起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半个月前,楚霄汉在给封铭楷的信里说,监狱就是监狱,永远不会变成天堂。这里关的大部分都是人渣,不过,这个人渣集中的地方也是个大熔炉,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性,磨掉一个人的棱角。不老实的人能变老实,狂妄的人能变得内敛。这五年里,他就变得平和多了,出狱后,他要在凌海找一份工作,好好侍奉双亲。还没等封铭楷回信,楚霄汉的父母就双双服用安眠药自杀了。封铭楷没敢把这个噩耗告诉他,怕他接受不了。

刚进监狱的时候,楚霄汉是个刺儿头。他不欺负别人,但别人欺负他也不行。他所在的监室一共八个人,牢头年纪不大,二十七八,却已是“三进宫”的老号了。前些年偷摩托车,最近几年偷汽车,判了八年。他的两条胳膊上各文着四条小龙,后背上文着一条大龙,所以大家都叫他龙哥。楚霄汉一进监室,龙哥就指使小跟班二皮给他“洗澡”、“揭头皮”(犯人发明的体罚手段),走了一遍所有新犯人都要走的程序。楚霄汉因此高烧了三天,一个外号叫老棒子的老号端水喂药,忙前忙后。

老棒子一副老实巴交的农民相,却是因为杀人进来的。他自称四十挂零,看上去却像五十好几,人长得干瘦,身高一米七,体重还不到一百斤。入狱前他是建筑工地的泥瓦匠,常年在外打工,辛苦挣钱养家,挣的钱全都寄给老婆。没想到老婆养了野汉子,一天晚上被他撞个正着。他一怒之下手起刀落,把野汉子给砍死了,因故意杀人罪判了十二年。老婆干脆和他离了婚,儿子跟着老婆走了。每天夜里想起儿子,他都蒙着被子呜呜地哭,谁听了都替他难过,甚至龙哥也不时安慰他两句。

楚霄汉小心翼翼,尽量不招惹龙哥。大概龙哥觉得楚霄汉长得太帅,怎么看都不顺眼,动不动就让他倒洗脚水、捏肩膀。楚霄汉从小娇生惯养,哪里伺候过别人?再说,自己毕竟是个“准警察”,哪有警察伺候犯人的?所以,龙哥叫他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装睡。龙哥觉得很没面子,照例是一顿拳打脚踢。

老棒子悄悄劝楚霄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好汉不吃眼前亏,在那种人面前做小伏低不丢人。可楚霄汉宁可挨打,也不愿放弃尊严。老棒子看他倔得像头驴,劝他再多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也就不再劝了。龙哥叫楚霄汉去倒洗脚水,老棒子就趕紧凑过去:“哎,来啦——”但龙哥并不领情,一脚把他踢开:“老棒子你滚开,没你的事!”

龙哥坚持让楚霄汉伺候他,楚霄汉不听话,就要挨一顿毒打,一连几天都起不来床。楚霄汉挨了打,老棒子又得伺候他。仅仅为了不让老棒子伺候自己,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在龙哥面前装孙子。直到半年后,一个外号叫猴子的犯人进来,情势才发生了逆转。

猴子二十三四岁,人如其名,又矮又瘦,身体就像还没发育好,黄豆芽似的。但瘦归瘦,有肌肉。猴子不但力气大,还学过几天武术,个性强悍,是个狠角色。据他自己说,他之所以入狱,是因为好管闲事。一次他在饭馆吃饭,看见两个小混混儿借着酒劲掀开一个女服务员的裙子。小姑娘两手都端着盘子,没法儿反抗,只是默默流泪。猴子和女服务员对视一眼,心都碎了。实在看不下去,他把两个小混混儿打成重伤,被判了两年。不过也因祸得福,那个小姑娘认准了他可以依靠,准备猴子出狱后就嫁给他。楚霄汉很欣赏猴子“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性格。

龙哥嚣张惯了,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只要进了监室,这一亩三分地是我的,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在我面前都是孙子。猴子进来的当天晚上,等管教睡了,龙哥指使二皮给猴子“洗澡”、“揭头皮”。谁也没想到,猴子竟然敢还手,三拳两脚就把二皮放倒了。龙哥当牢头以来,还没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于是他一声招呼,众人一拥而上。猴子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揍趴在地板上,胳膊腿被几个人摁得死死的,龙哥撸起袖子,准备大刑伺候。

楚霄汉和老棒子没有参与,坐在铺上观战。眼看猴子没了还手之力,可龙哥等人还不肯罢休,继续折磨猴子,楚霄汉终于忍无可忍,“噌”地起身下了铺。老棒子想拉他,没拉住。龙哥的注意力还在猴子身上,更想不到楚霄汉是打算“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冷冷瞥了楚霄汉一眼:“不关你的事,给我滚一边儿去!”

郁积多日的愤怒瞬间爆发,楚霄汉突然出手,在龙哥脸上抽了两巴掌,打得龙哥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来回摇晃。接着飞起一脚,龙哥“哎呦”一声,像坨泥巴一样“吧唧”摔在水泥地上。狼狈起身,龙哥捂着肚子,招呼另外几个人:“给我打,打死他!”

换成开阔点儿的地方,以楚霄汉的实力,几个家伙绑一块儿都不是他的对手。但监室里空间狭窄,他那些擒拿格斗的功夫使不出来,几个家伙又是拉胳膊又是抱腿,楚霄汉眼看渐落下风。这时候,猴子缓过劲来了,起身加入战团,形势立刻逆转,第一个被猴子放倒的就是龙哥。

老棒子一直主张息事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时他忽然意识到,监室要“变天”了。他慢吞吞下了铺,抡了抡胳膊,说了句“他奶奶的”,走到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龙哥面前,照他脸上就是两巴掌。龙哥被打傻了,捂着腮帮子,像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着老棒子:“你他妈眼睛长屁股上了吗?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吗?”

老棒子不说话,只是嘿嘿傻笑,接着又是两巴掌。

龙哥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还嘴硬:“老棒子,你他妈不想活了?”

这会儿老棒子不笑了,表情严肃,专心致志地抡着巴掌扇龙哥的脸。龙哥第一次觉得老棒子表情严肃的时候样子很吓人,不由得心胆俱裂,一把抱住老棒子干瘦干瘦的腿,鼻涕一把泪一把。他一哭,另外几个人也跟着哭爹喊娘。

龙哥的肋骨断了两根,住了四个月的医院。猴子和老棒子都被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楚霄汉被关了一个月。重回监室,楚霄汉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六个人都为他鼓掌,巴掌都拍红了。从此,猴子和老棒子成了他的跟班,龙哥的那几个小弟也“弃暗投明”。

楚霄汉就这样成了牢头。他这个牢头和前任不一样,他不欺负人,也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人。在监狱里没人欺负,这就是好日子。不过,监狱毕竟是监狱。楚霄汉知道自己没杀人,他是被冤枉的,孙怀仁心脏上的那一刀不是他捅的,是有人陷害。可是他没证据,申诉了好几次,都被驳回。

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必须找到真凶。可怎么找到真凶呢?为了保护顾客的隐私,夜总会、练歌房、酒吧这类娱乐场所的包间里都没安装监控探头。如此说来,为自己翻案根本就没有可能。想通了这一点,楚霄汉不再申诉了。他只想把十年的刑期服满,出去找份工作,好好侍奉父母。他已经让父母操碎了心,伤透了心……

至于他和夏莉的关系,他也认真考虑过。他是爱夏莉的,这毫无疑问,在监狱里的每一天他都强烈思念着她。可是,他觉得他和夏莉已经没有未来了。十年刑期太漫长,他不能让夏莉等他这么久,这样太自私了。即便出了狱,他也是个有污点的人,夏莉跟着他会受委屈、遭白眼。而且,作为她的男友,他没有尽到保护她的责任,他无颜面对她。

夏莉给他写的那些信,他都收到了。每一张纸、每一个字,他都视若珍宝,每一封信他都能从头到尾背下来。每次收到夏莉的信,他都写回信。他给夏莉写过不下二百封信,但这些信一封都没有寄出去,写完后,犹豫一番,又撕碎了。有那么几次,他甚至把信封都写好了,只差交到管教民警手里。但最终,他还是没交出去。他必须狠下心来,只有这样,夏莉才能离开他。

封铭楷每次来探视,他都希望封铭楷说说夏莉的情况。可封铭楷一提夏莉,他又急忙岔开话题……

老鼠给楚中天治病的六十万元没用上,那张银行卡在封铭楷手里,他想还给老鼠。给老鼠打了七八次电话,每次都是关机,他只好联系陈思伟,请他利用工作便利想办法找到老鼠。

老鼠为什么要幫助楚中天?陈思伟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两个人一个是高级知识分子,一个是黑社会小头目,不应有什么交集。陈思伟听说过老鼠这个人。前几年,老鼠跟本地的黑帮头子聂十三混过一段时间,后来又跟了李定昌,在李定昌名下的一家夜总会当总经理。但有关老鼠的情况,他知道的仅限于此,他们从没照过面,老鼠也从来没犯到他手里。

“老鼠”这个绰号不怎么好听,但实际上人长得挺帅,头发很长,焗成了酒红色,文艺范儿十足。封铭楷见过老鼠两次,第一次是去年春天,他的包子店开业的第一天。

封铭楷以前在“惠民包子店”打工,后来自己开店,还是在同一条街上。这就有点儿麻烦了,同行是冤家,何况这两个同行以前还是老板和伙计的关系。惠民包子店的老板叫王宝财,他知道前伙计蒸的包子自己比不上。竞争不过,他就请表弟吴湘龙帮自己出头。

吴湘龙自称是跟着聂十三混的,手下有几个小弟。这天中午,正是卖包子的时候,吴湘龙带了七八个小弟到了封铭楷的包子店,一个个打扮奇形怪状,表情凶神恶煞,一人占一张桌,既不吃包子,也不让座。店里本来有十几个顾客,见势不妙,能打包的赶紧打包,不能打包的匆匆吃几口结账,生怕万一出点儿什么事,殃及池鱼。外面的顾客一进来,瞅瞅那几个横着坐的家伙,嘴里嘟哝一声,立马掉头走人。

封铭楷知道他们是来砸场子的,只有一个劲儿赔笑脸。老板娘范雅静从厨房里出来,一看对方那架势,知道惹不起,转身躲回厨房里小声咒骂。直到下午两点,没有来吃饭的了,那几个人才离开。晚上六点,他们又来了,八点才走。第二天继续,店里一整天没卖掉一个包子。封铭楷不知道他们还要来多少天,更不敢问。

第三天中午,那几个人又来了。封铭楷寻思,实在不行,干脆歇业几天避避风头。这时候,外面进来一个顾客,要买五十个包子,打包带走。这个顾客西装革履,面皮白净,戴着墨镜,酒红色的长头发遮住了小半张脸,看年龄和封铭楷差不多。封铭楷第一眼就莫名其妙觉得对方的脸有点儿亲切,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想仔细打量一下,但由于长头发和墨镜的遮挡,看不真切。那人要买包子,封铭楷却不敢卖给他。几个小混混儿把“墨镜男”围起来,阴阳怪气地说:“今天的包子,不卖。”

“墨镜男”不解:“为什么不卖?”

一个小混混儿双手叉腰,语气凶狠:“听不懂中国话怎么的?今天的包子不卖!”

封铭楷怕“墨镜男”吃亏,赶紧说:“今天包子不卖了,您要是想吃,明天再来吧。”

另一个小混混儿高声说:“明天也不卖,想吃包子,到别处吃去!”

“墨镜男”不搭理他们,径自掀开一笼包子,都倒进方便袋里。装完了这一笼,又掀开另一笼。他问封铭楷两笼包子多少钱,封铭楷眨巴几下眼睛,小声说:“想吃您就拿走吧,不要钱了。”

“买东西付钱,天经地义。你这么做生意,还不赔死?”说着,“墨镜男”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拍在柜台上。

一个小混混儿恼羞成怒,一把抢过那张钞票。还没等他把钱装进自己口袋里,只见“墨镜男”一伸手,封铭楷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小混混儿自己就跪地上了,不停甩着手腕子,疼得龇牙咧嘴。

其他小混混儿被镇住了,有人赶紧给吴湘龙打电话。吴湘龙正在表哥的包子店里吃饭,听说有人叫板,扔下筷子就跑过来了,进门就喊:“我倒想看看,谁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

只是,随着离“墨镜男”越来越近,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等走到跟前,他的横眉立目已经变成了低眉顺眼,冲“墨镜男”不住地点头哈腰:“鼠……鼠哥,没想到是您,得罪得罪。”又回头骂几个小弟,“你们眼珠子瞎了吗?连鼠哥都认不出来?”

几个小混混儿愣了片刻,赶紧恭恭敬敬地叫“鼠哥”。这时候封铭楷才知道,原来这个“墨镜男”就是大名鼎鼎的老鼠。

老鼠摆摆手,示意吴湘龙和那几个小混混儿跟他一起出来。来到王宝财的惠民包子店门口,他两手抄在裤兜里,冷冷地对吴湘龙说了句:“砸了它。”

吴湘龙以为自己听错了:“鼠哥,这是我表哥的店……”

“还要我亲自动手吗?”说着,老鼠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让对方找二十个人过来。

吴湘龙这回听明白了,赶紧命令手下动手砸。他知道,他要是不砸,一会儿来的人会砸得更狠,砸得他表哥的店毛都剩不下。几个手下进了包子店,象征性地推倒几把椅子,摔了几个酒瓶子。

王宝财正在店里忙活,眼看一伙人进来二话不说就开砸,带头的竟然是吴湘龙,不由得火冒三丈:“湘龙,你这是干啥?”

“表哥,摊上事了,回头跟你解释。先砸吧,要不然,一把火给你烧了都有可能。”吴湘龙苦着脸在王宝财耳边嘀咕几句,王宝财顿时脸色煞白,躲进后厨不出来了。

砸了一会儿,店里看起来一片狼藉,实际上也就是弄翻几张桌子而已。吴湘龙领着混混儿们出来的时候,老鼠身后已经停了一辆面包车,车里下来二十多人,个个膀大腰圆。吴湘龙上前交差:“鼠哥,按您的吩咐,砸完了。”

老鼠冲身后的人歪歪脑袋:“去帮帮他们。”

“鼠哥……”吴湘龙哭丧着脸,但不敢拦,他知道自己也拦不住。

二十多人当即冲进包子店,结结实实一顿砸。老鼠抽完一支烟,又续上一支,冲身边的一个壮汉点点头,壮汉大喊一声“停”,众人这才住手。老鼠又朝面包车努了努嘴,一个壮汉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一个装着几捆百元钞票的方便袋扔给吴湘龙:“砸坏东西要赔,收着吧。”

吴湘龙“扑通”一声跪在老鼠面前,带着哭腔说:“鼠哥,您别吓唬我了!店是我们自己砸的,您赔哪门子钱?就是借兄弟一个胆儿,兄弟也不敢和您开这种玩笑。”

老鼠把手里的半截香烟扔在地上:“哦,你说得也对。既然这样,你把这些钱送到对面的包子店里,补偿人家的损失。他要是不收,你最好别再让我看见你。”

封铭楷当然不会收那些钱。吴湘龙差点儿就给他跪下了,封铭楷最后出了个主意,钱他肯定不要,但如果老鼠問起来,他会说收下了。后来,王宝财和封铭楷各卖各的包子,一直相安无事。

陈思伟纳闷儿,老鼠和封铭楷素昧平生,为什么要替封铭楷出这个头?这个问题,封铭楷同样想不通。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前不久老鼠送来的六十万元银行卡。

那天是3月6号,阴历正月十九,天上挂着大半个月亮。晚上十点左右,封铭楷的包子店刚关门,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然是老鼠。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老鼠,还是长头发和墨镜遮住了半张脸。没错,大晚上的也戴着墨镜。

封铭楷有些激动,急忙请老鼠屋里坐。老鼠不进屋,就站在包子店门口,从黑色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是六十万元,给楚霄汉的父亲做手术用,还让封铭楷记住密码,156099。封铭楷迟疑着接过银行卡,问老鼠怎么知道楚霄汉的父亲要动手术。老鼠不接他的话茬儿,反问他记住密码了没有。封铭楷说记住了。老鼠叮嘱千万别忘了,说完回身上车走了。

封铭楷站在包子店门口,手里攥着那张银行卡,看着老鼠开的黑色宝马渐行渐远,嘴里不住嘟囔着“156099”……

说这些情况的时候,封铭楷是在陈思伟的办公室里。陈思伟问封铭楷:“你确定不认识这个老鼠吗?”

封铭楷字斟句酌:“不敢确定,但又说不上在哪儿见过,也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见过……”

陈思伟办公桌上有几张海上浮尸的照片,封铭楷的目光突然被其中一张吸引住,再也挪不开了,嘴也张得老大。那张照片上,死者的右手小拇指明显缺了一截。陈思伟注意到封铭楷表情的变化,拿起那张照片看看,又狐疑地盯着封铭楷:“这个人你认识?”

封铭楷不答反问:“他的小拇指是刚断的,还是以前就断了?”

陈思伟说:“法医鉴定过了,以前就是断的。”

封铭楷的眼圈红了,喃喃地说:“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就是老鼠……”

陈思伟瞪大眼睛:“你说什么?他是老鼠?”

封铭楷肯定地点了点头:“应该是他!”

那天晚上,老鼠递给封铭楷银行卡的时候,他不知道该不该收下,有些迟疑,大概五六秒钟的时间里,他一直盯着老鼠递银行卡的右手。灯光下,他看得很清楚,老鼠右手的小拇指缺了一截,断口很整齐。当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有点儿瘆人。

封铭楷提供的这条线索很重要,陈思伟马上安排潘龙海重新查验尸体,死者右手小拇指的断口确实很整齐。而且,老鼠送银行卡那天是3月6号晚上,和法医判断的死亡时间比较接近。那么,死者真的是老鼠吗?

经查,老鼠本名马涛,公开身份是威斯汀夜总会的总经理。夜总会是李定昌名下的产业。夜总会的工作人员都不清楚“马总”去哪儿了,因为他这个总经理只是挂名,并不参与管理。夜总会楼上有他一间套房,他每月大概有两三个星期住这儿,其余时间住哪儿不清楚。一个保洁员说,3月6号夜里马总没住这儿,以后也没见过他。

右手小拇指的断口和失踪时间,这两个巧合叠加起来,让陈思伟坚信死者就是老鼠。

第四章卧底疑云

潘龙海调查了老鼠的电话清单,发现他最后两个电话都是在3月7日,都是和聂十三联系的。早上六点零九分,聂十三打给他,通话时长四十五秒;七点五十分,他打给聂十三,通话时长二十三秒。要弄清老鼠被杀的真相,聂十三是目前唯一的线索。陈思伟和潘龙海去了聂十三的公司。

聂十三的公开身份是凌海市海岳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说白了就是放高利贷的。公司办公地点设在市区北部的高档写字楼岭东大厦。聂十三不光是黑社会老大,还贩毒。陈思伟从线人那里听到过他贩毒的情况,派人盯了很长时间,但一直没找到确切的证据。聂十三也知道陈思伟在调查自己,自然对陈思伟恨之入骨,在很多场合都扬言要弄死他。当然,弄死一个警察可不是小事,他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

到了聂十三的办公室门口,陈思伟也不搭理秘书,直接推门而入,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闪进了里间。女人身材高挑,一身粉红色的套裙,屋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水味。

聂十三中等身材,面皮白净,五官搭配得还算和谐,但脸上没内容,像一块白板。陈思伟和潘龙海不请自入,聂十三有点儿不爽,自顾摆弄办公桌上的一株含羞草,没有请两人坐下的意思。陈思伟跟聂十三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也不客气,上来就问老鼠去哪儿了。聂十三抬了一下眼皮,懒洋洋地说:“不知道,我也正找他呢。这小子借了我六十万就不见人影了,太他妈不讲究了。”

潘龙海问:“3月7号凌晨六点多你给老鼠打电话,是为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当然是找他要那六十万了。”

很明显,聂十三在耍滑头。陈思伟警告他:“聂十三,你最好实话实说,哪天让我找到你贩毒的证据,你就麻烦大了。”

聂十三就像听到什么好玩的笑话一样,笑得前仰后合:“陈大队长,我真喜欢你这脾气。不过,我可不是吓大的。你要是真能找到证据,我以后喝酒扶墙,不喝酒服你。”

“你最好赶紧烧香拜佛,千万别让我逮住机会。”陈思伟撂下这句话,和潘龙海一起走出办公室,“咣当”一声带上门。

潘龙海跟在陈思伟屁股后头小声嘀咕:“我的哥哎,你这哪儿是来找线索的,分明是给聂十三上眼药来了。”

陈思伟想想也是。聂十三这种人,指望他提供线索,不是与虎谋皮吗?他即使知道老鼠是怎么死的,能告诉你吗?只是,陈思伟知道这个烂人在贩毒,就老想找他晦气,潜意识里,给他上眼药才是这次来的主要动机。

两人离开后,聂十三收起笑容,抓起办公桌上的一只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听到动静,里屋的女人走了出来,竟然是夏莉。夏莉来到聂十三身后,搂住了他的脖子:“刚才那两个是什么人呀,把你气成这样?”

聂十三余怒未消:“一个臭警察,太他妈嚣张了,老子早晚要收拾他!”

在陈思伟进门的瞬间,夏莉看见他了,但他没看见夏莉的脸。刚才陈思伟和聂十三的对话,夏莉在里屋聽得清清楚楚。这时她才知道,包养她的男人竟然是个毒贩。在上海的几次交往,她都没问过他是干什么的,以为他是个富二代、花花公子。回到凌海的这些天,她得知他是海岳投资有限公司的董事长,钱多得花不完,手下有上百号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不过,那些人看上去都没什么素质,她已经有些隐隐的担忧,可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委身毒贩子。这种人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和他在一起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万一不小心得罪了他,说不定命就没了。

她必须尽快摆脱这个人,又担心聂十三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怎么办呢?

陈思伟调查老鼠无果,只好采用最笨的办法——视频追踪。说这个办法笨,是因为工作量太大,但这种办法也有优点,那就是一旦咬住目标,就跑不了它。

3月6号晚上十点左右,老鼠开车去了封铭楷的包子店。那么,之后他又去了哪里?陈思伟派人调取了包子店附近道路的监控视频,没白没黑地查看,终于发现了老鼠的活动轨迹。监控视频显示,老鼠离开包子店后,开车去了位于市中心的丽榭健身广场。十一点十分,前往他担任挂名总经理的威斯汀夜总会附近的麒麟酒吧。他的车一直停在酒吧附近,直到第二天,也就是3月7号早上八点左右,他才从酒吧出来。

离开酒吧,老鼠开着那辆黑色宝马直奔码头,驾驶一艘鹅黄色快艇出了海。快艇不大,能乘坐五六个人,艇身一侧有“赛江集团”字样——那是赛江集团的资产,而该集团的董事长是曹向东。码头的监控视频显示,老鼠出海后大约一小时,曹向东和他的司机杜光明两人来到码头,上了一艘黑色快艇。杜光明手里拎着一只四四方方的黑色手提箱。

至于老鼠、曹向东、杜光明出海之后的去向,因为距离太远,监控拍不到。上午十一点零六分,曹向东驾驶黑色快艇,和杜光明一起返回码头,杜光明手里仍拎着那只黑色手提箱。陈思伟在监控中没有发现老鼠回来的画面。

潘龙海在码头上找到了老鼠的黑色宝马,从车里提取了几根长约十几厘米的染成酒红色的头发。经DNA鉴定确认,那具海上浮尸就是老鼠。陈思伟推测,曹向东就是杀死老鼠的凶手。曹向东为什么要杀老鼠?陈思伟马上就想到了答案——老鼠是警方的臥底。

很快,潘龙海的另外一个发现印证了他的猜测。3月6日晚十一点半左右,王青林驾车拐进麒麟酒吧的后巷。陈思伟记得,当晚王青林匆忙离开指挥部,应该就是去见卧底的。如果真是这样,接下来的解释就合情合理了:王青林安排老鼠在贩毒团伙卧底,“飓风行动”中,由于王青林频繁跟老鼠联系,导致老鼠暴露,被曹向东杀害。

不过,也有一个问题无法解释:如果曹向东已经知道老鼠是警方的卧底,认为老鼠把这次交易的情报传递给了警方,他为什么不取消交易?包括桑昆的儿子昂努在内,五名毒贩全部被击毙,一百公斤海洛因被缴获。明知警方会实施抓捕,还按原计划交易,难道他脑瓜子进水了吗?

负责讯问曹向东的同事说,曹向东一直装聋作哑,除了打哈欠,就没张过嘴。不管问什么,都像没听见一样。从省厅请来的讯问专家也没撬开这家伙的嘴。

陈思伟向王青林汇报了老鼠的情况。王青林的眼睛当时就红了,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陈思伟。陈思伟知道,支队长是不想让自己看见他流泪。

赵孟春的局长职务被免掉了。

确认那具海上浮尸就是卧底之后,王青林向赵孟春做了汇报。赵孟春很难过,也很自责。抓捕曹向东那天中午,如果不是他催着王青林给卧底打电话,卧底可能不会暴露,更不会死。他马上表态,这个责任由自己来承担,让王青林给省厅起草报告,一定要实事求是地写,不能掩盖失误。不管组织给他什么处分,他都坦然接受。

不过,王青林起草报告时有自己的想法:把卧底和在“飓风行动”中牺牲的那位刑警一样对待,都按烈士上报。卧底冒着生命危险传递出重要情报,不幸被毒贩识破,惨遭杀害。这样起草报告,就把赵孟春违规使用卧底的情节忽略了。赵孟春临近退休,王青林不希望他因为这事,档案袋里多一个处分决定。再者,他觉得卧底的牺牲和赵孟春催促他给卧底打电话,两者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贩毒集团内部情况复杂,卧底随时有暴露的危险,不一定就是因为那个电话才被害的。

卧底计划是由王青林负责的,赵孟春无权过问,所以,那份报告没请赵孟春过目就上报给省厅了。王青林的主观动机是保护赵孟春,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

王青林向省厅递交报告的第二天上午,有人实名向省厅纪委举报赵孟春违规使用卧底致其被害——举报者肯定是参加过3月7日“飓风行动”的人。当天下午,省厅纪委就约谈了赵孟春。赵孟春这才知道王青林为保护自己,报告里没提他给卧底打电话的事。他坦承了自己违规使用卧底的事实,说报告是他授意王青林那样写的,和王青林没有关系。

赵孟春保住了王青林,自己却落下了一个欺骗组织的罪名。其实赵孟春为人厚道,勇于承担责任,省厅领导是知道的。至于那个报告,到底是王青林自作主张,还是赵孟春授意,省厅领导心里也明镜似的。考虑到赵孟春快退休了,省厅领导不想让他背个处分,按照相关纪律,准备对他“内部处理”,也就是不公开小范围点名批评。

没想到,几天后又有人向省厅纪委实名举报赵孟春在干部使用上任人唯亲,违反组织规定提拔陈思伟。赵孟春再次被叫到省厅纪委。

陈思伟的父亲邱荣发如果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五十出头的年纪,比赵孟春小七八岁。邱荣发是赵孟春的老同事、老部下,十六年前他牺牲的时候是刑警支队缉毒大队大队长,赵孟春是支队长。赵孟春这个人很念旧情,在陈思伟的提拔任用上打了擦边球。提拔当然有充分的理由,比如办案能力确实很强,是个优秀的刑警,应该重点培养;不提拔也说得过去,比如太年轻,行事不够稳健。在这种情况下,一想到他牺牲的父亲,也就提拔了。如果陈思伟不是邱荣发的儿子,可能也就不提拔了。提拔陈思伟到底有没有私心?赵孟春自认为没有。事实上,陈思伟从没主动找他要求“进步”,甚至从没去他家走动过。严格说来,他提拔陈思伟并没有违反组织规定。可不论有没有私心,有没有违反组织规定,既然有人举报,起码说明赵孟春的群众工作没做好。

违规使用卧底和违规提拔陈思伟,两件事叠加在一起,组织上就认为赵孟春不宜继续担任局长了。最后,他的局长职务被免掉,调到市政协担任秘书长,就相当于让他熬年头等退休了。好在王青林和陈思伟被他罩着,没有受到波及。

离任之前,王青林去他办公室话别,愧疚地说:“赵局,是我自作聪明,害了您……”

赵孟春摆摆手:“事情都过去了,还要朝前看。我愉快服从组织的安排。”

他叮嘱王青林两件事:一是要找到勾结毒贩、害死邱荣发的内鬼,给邱荣发和他的家人一个交代;二是管好陈思伟,这小子不让人省心,他肯定要为他爹的死讨说法。这么多年没查出内鬼,不但说明内鬼隐藏得深,而且势力不小。如果陈思伟执意查下去,弄不好会把小命搭上,该放手时还是要放手,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最后,赵孟春说,关于新局长人选的问题,组织上征求了他的意见,他推荐了王青林,希望王青林不要让他失望。王青林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所能想到的那些陈词滥调,自己都觉得矫情。此时此刻,无声胜有声吧。

赵孟春静悄悄地离开了,连个欢送仪式都没有,甚至有不少民警都不知道这回事,陈思伟就是其中之一。曹向东和老鼠牵扯了他的大部分精力,直到王青林找陈思伟谈了一次话,他才意识到公安局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王青林对陈思伟讲了赵局长被调走的内情,同时也叮嘱他两件事:一是老鼠的案子到此为止,曹向东的案子也不要多管;二是那个内鬼也不要查了。

这两件事,第一件是王青林的意思,第二件是赵孟春的意思。不过王青林说得有点儿含糊,陈思伟还以为都是赵孟春的意思。他虽然很不理解,但还是答应下来——至少要让老局长走得放心。

曹向东继续装聋作哑,讯问他的民警换了好几拔,结果都一样。

当然,犯罪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在,即便“零口供”,曹向东也难逃死刑判决。只是他什么都不交代,那条从缅甸到云南,再到凌海走私至日韩美的运毒路线就不那么容易徹底切断了。他只是这条路线上的一个环节,并非无可替代,如果他的上下游再找个人选取代他,这条线就又接起来了。

讯问曹向东没进展,老鼠的线索却多了一个。陈思伟的一个线人透露,老鼠在国贸大厦有一套公寓。

陈思伟不顾王青林的叮嘱,马上赶到国贸大厦,请物业管理人员打开了位于三十六楼的老鼠的房间。房间里一片狼藉,仿佛遭到过洗劫,肯定是有人先到一步,把屋子搞成这样的。他要找什么呢?

公寓楼的监控录像显示,3月7日上午九点左右,五名戴墨镜的男子进入了老鼠的房间。根据前几天的调查,这个时间老鼠已经到了码头,驾驶一艘快艇出海了。陈思伟猛然想起,“飓风行动”也是在这个时间进行的。确切地说,抓捕还没开始,昂努和他的女朋友还没有抵达交易地点,陈思伟等四十名民警还在高速公路上开车转悠。

那五名戴墨镜的男子是曹向东派来的吗?陈思伟不敢肯定。基本可以肯定的是,老鼠在“飓风行动”开始之前就已经暴露了,所以毒贩才会派人搜查他的房间。如果真的是这样,就有一个问题解释不通了,既然老鼠暴露了,曹向东怎么可能放任他给警方传递情报?应该想办法阻止他才对。陈思伟认为,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毒蛇”另有其人,曹向东是“毒蛇”抛出来的替罪羊。

由此进一步推断,杀死老鼠的也不会是曹向东。老鼠一开始是跟聂十三混出道的,后来又在李定昌名下的威斯汀夜总会当总经理。从他近年来的经历看,他和李定昌的交集更多,和曹向东则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陈思伟对那五个戴墨镜的男子进行了视频跟踪,监控录像显示,五人离开老鼠的公寓后,乘坐停在楼下的一辆灰色别克商务车离开,去了城郊一栋单体别墅。之后,那辆车回了市区,停在凌海市定昌国际集团办公大楼下面的停车场上。陈思伟查了那辆车的号牌,车辆所有人正是定昌国际集团;城郊那栋单体别墅的所有人也是李定昌。也就是说,那五个戴墨镜的男子应该是李定昌的手下。

那么,在凌海隐藏了二十多年的“毒蛇”,会不会就是李定昌呢?可警方从没在定昌国际集团下属的五家夜总会发现过毒品,如果说李定昌涉毒,证据在哪儿?老鼠已经遇害,想找到李定昌涉毒的证据,还要从老鼠和李定昌的关系入手。陈思伟打算首先调查老鼠的资金情况,看他和李定昌之间有没有资金往来,希望从中发现蛛丝马迹。

经查,老鼠不但在多家银行开过信用卡、借记卡,还在荣丰银行租了一个保险箱,租赁日期是今年2月28日,也就是他被杀的一个星期之前,租期两年。老鼠在保险箱里存放的是什么呢?应该不是金条或现金,如果他那么有钱,也不至于从聂十三那儿借六十万了。陈思伟判断,极有可能是某种重要的犯罪证据,也就是那五个戴墨镜的男子在他公寓里翻箱倒柜要找的东西。

可是,怎么才能打开这个保险箱呢?每个保险箱上有两个锁眼,客户和银行金库的管理人员各一把,两人将各自的钥匙插入对应的锁孔,一起开锁才能打开。老鼠死了,他手里的那把钥匙不知道在哪里。他交了两年的租金,也就是说,两年内谁也无权打开这个保险箱。

当然,保险箱打不开不是技术原因,而是程序原因。如果保险箱到期未续租,或者警方办案需要,开具一份证明,也是可以暴力打开的。问题是,要弄到那么一份证明,绝对绕不开王青林。

王青林叮嘱过陈思伟,不要再调查老鼠的案子。陈思伟知道,去找王青林汇报此事,少不了挨一顿训斥。果然,他刚刚开了个头儿,王青林的脸色就沉下来:“我说过了,这个案子不要再查了,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陈思伟嬉皮笑脸:“您不总是教导我,案子有疑点就要查下去嘛。”

王青林“哼”了一声,起身关上门,示意陈思伟坐在他对面。陈思伟讨好地给王青林的茶杯加满水,然后才坐下。王青林告诉陈思伟,赵局长干了一辈子警察,难免得罪一些人,早就有人憋着把他弄下台。现在,他因为卧底被害被调离,但毕竟还没退休,还担任着领导职务。这时候继续查老鼠的案子,一旦又查出什么问题,老局长就有被翻旧账的危险。

陈思伟替老局长不平。根据目前的情况推测,老鼠在“飓风行动”开始之前就已经暴露了,他的死和老局长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老局长实在是太冤了。

王青林继续说:“你大学毕业的时候要进刑警支队,赵局第一个不同意。为什么呢?干刑警很危险,赵局想给你们老邱家留条根。后来拗不过你,你还是进了刑警支队。你能干,这不假。可是,你对毒贩下手太狠,这也是事实吧?多少线索都断在你手里?就说这次行动,五个毒贩你一个人就打死三个,同志们点灯熬油,围堵蹲守,孩子不能抱,老婆不能搂,最后辛苦付之东流……那么多人对你有意见,要求给你处分,最后都被赵局压下去了。不但压下去了,还使劲提拔你。你毕业不到五年,火箭一样往上蹿,多少人眼红?和你同时毕业的那些同学,现在混到实职副科的有几个?可你已经是副处了。多少人盯着赵局犯错误,这次终于让他们找到机会了……赵局为了保护我们,所有的责任都一个人扛了。咱们也要感恩,让他干干净净地退休,颐养天年。”

说到动情处,王青林的眼圈红了。陈思伟的眼睛也湿润了。其实他心里明白,对于自己的成长进步,不仅是赵局,王青林也倾注了很多心血。在刑侦业务方面,王青林把压箱底的绝活儿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了。这是其一。其二,如果分管刑警支队的王青林不赏识他,不建议提拔他,赵孟春就是想提拔他也没由头。

陈思伟完全清楚赵局和王青林的一片良苦用心,但他还是要一意孤行,把老鼠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原因有二:一是他和毒贩不共戴天,他只要还当警察,毒贩有一个抓一个。如果哪天他不抓毒贩了,那只有一种可能——他死了。第二,为了报答赵孟春的知遇之恩,堵住某些心怀叵测的人的嘴,他也要把老鼠的案子一查到底。他对王青林说:“老鼠的死和赵局没关系。”

王青林一愣:“你什么意思?”

陈思伟汇报了他刚刚进行的调查,特别强调那五个戴墨镜的男子进入老鼠公寓的时间是3月7日上午九点。这个时间,“飓风行动”还没真正开始,而老鼠已经暴露了。陈思伟还说,他怀疑在凌海隐藏了二十多年的“毒蛇”不是曹向东,而是李定昌。依据是老鼠在荣丰银行租了一个保险箱,里面应该存放了很重要的东西,李定昌派那五个手下去老鼠的公寓,就是想找这些东西。

“你这么分析,也有道理。”王青林沉吟着踱到窗前,望著外面的天空。

“局里能不能开一份证明拿给荣丰银行,只要打开保险箱,就知道李定昌到底是不是‘毒蛇了。”

王青林皱着眉头,半天没吱声。赵孟春调走后,新局长到任前,局里的日常工作暂时由王青林主持。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从不“打太极”。但这次,开证明信的事他没反对,也没同意。其实这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不同意。

他问了陈思伟一个问题:如果老鼠找到了李定昌贩毒的证据,为什么不交给警方,而是藏在银行的保险箱里?

这个问题陈思伟也考虑过,他认为这是因为老鼠对警方不够信任。但这种没根据的话,他不好跟王青林直说,只得说老鼠可能有苦衷。

王青林说,他不让陈思伟继续查老鼠的案子,也有苦衷。一是云南警方已经证实曹向东和缅甸的大毒枭桑昆有来往,认定曹向东就是“毒蛇”;二是“飓风行动”的战果,省厅已经上报公安部,如果查到最后,曹向东不是“毒蛇”,怎么向公安部交代?那样一来,赵局长的麻烦可能更大。所以,哪怕曹向东以前不是“毒蛇”,现在也必须是了。

这个理由听上去冠冕堂皇,可陈思伟觉得根本站不住脚。赵局长已经调走了,而且离开了公安系统,即便查出曹向东不是“毒蛇”,对赵局长也不会有任何影响,王青林完全没必要担这个心。至于省厅怎么向公安部交代,那是省厅的事,和王青林有什么关系?

那么,王青林不让陈思伟继续查案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呢?这也不难猜:“飓风行动”的成绩得到了公安部领导的高度肯定,作为该行动的直接指挥者,王青林风头正劲,如果不出意外,王青林将顺利上位,担任局长一职。这才是王青林不便启齿的理由。

陈思伟对此表示理解。但如果“毒蛇”不是曹向东,而非要说成是曹向东,这种混淆是非的事情他干不出来。他相信,以赵孟春的胸襟,也不会害怕承担这个责任。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白不能颠倒过来。让陈思伟违心地指鹿为马,那还不如脱掉这身警服,去封铭楷的包子店打工算了。

陈思伟一直想知道老鼠的真实身份(“马涛”这个名字肯定是当卧底后改的),但卧底计划是绝密,解冻之前不方便问;现在老鼠死了,身份也确认了,即使公开也无所谓了。于是陈思伟问王青林,老鼠到底是什么人。

王青林说了一个名字,陈思伟惊讶得张大了嘴,同时也一下子明白了老鼠为什么会帮助封铭楷和楚霄汉。原来,老鼠就是当过他们两天舍友、后来因殴打教官被学校开除的舒亚。

陈思伟问:“为什么选他,不选我?”

“就你这脾气,让你当卧底,不出三天就挂了。再者,你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一辈子不敢忘。他临终前嘱咐我,照顾好你们母子。我怎么能让你身陷险境?舒亚是个苦孩子,出身市井,应变能力强。可惜了,他本可以成为一名好警察,我却让他走上了这条不归路……”王青林的语气里充满了惋惜和自责。

这时,秘书敲门送来一份材料。王青林看了看材料,对陈思伟说:“我马上要去政法委开个会,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的意思是老鼠的案子不要查了,给银行的证明当然也不开了。但陈思伟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查清老鼠被杀的真相,也许十六年前父亲被害的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因为这两起案子的背后站着同一个人——李定昌。

第五章两个保险箱

眨眼间到了5月中旬。陈思伟正准备暗中调查李定昌的时候,接到了一个命令,去北京参加公安部的警官培训班,为期三个月。

这样的培训几乎每年都有,给凌海市公安局的名额一般不超过两个,这次是一个。这事由局政治部具体负责,但派谁去不派谁去,政治部主任要征求王青林的意见。这次,王青林点名派陈思伟去。

参加这样的培训,通常意味着要被提拔重用,但陈思伟却不愿意去。他知道,王青林派他去北京学习,主观动机并不是让他去充电,而是一个缓兵之计,让他三个月以内不能接触老鼠的案子。等三个月以后他从北京学习回来,有些证据可能就消失了,想查也没法儿查了。

陈思伟去找王青林耍赖,嬉皮笑脸地表示,愿意把这个机会让给其他同志。王青林面无表情地说:“你以为这是儿戏吗?这是命令!”

培训地点是中国人民公安大学,陈思伟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六十名学员中最年轻的,走在大学校园里,不穿警服的话,很多人还以为他是学生。人在北京,陈思伟的心还在凌海,一闲下来就琢磨老鼠、李定昌和王青林。

卧底计划是王青林主持的,既然老鼠在李定昌身边卧底,王青林应该知道李定昌就是“毒蛇”。但老鼠卧底的这八年多,并没有提供李定昌贩毒的任何线索。据陈思伟了解,李定昌在凌海出生,他父亲是工程师,在云南参加“大三线建设”,李定昌也在云南度过了少年时代。初中毕业那年,他父亲死于工伤事故,他跟着母亲回了凌海。李定昌没接着上高中,而是去水产公司当了临时工,每天往冷库里搬鱼,一身腥气,收入也不高,没两年就不干了。不到十八岁,李定昌就开始混社会,给一些娱乐场所看场子、收保护费。

看场子收保护费是发不了大财的,在陈思伟看来,李定昌的第一桶金肯定和贩毒脱不了干系。靠贩毒完成原始积累后,他的产业才越做越大。如果李定昌年轻时贩过毒,从时间上推算,应该就是陈思伟的父亲邱荣发当缉毒大队长的那几年。那时候王青林刚入警,给邱荣发当徒弟。

王青林煞费苦心地阻止陈思伟调查老鼠的案子,却没有可以摆到桌面上的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陈思伟总觉得他是在有意掩盖什么。这时,他忽然冒出了一个“腹黑”的念头:十六年前,王青林是缉毒警,李定昌是毒贩,他们有没有可能相互勾结?王青林有没有可能就是内鬼?当然,表面上看,王青林和李定昌是不共戴天的对头,但他们的真实关系如何,又有谁知道呢?两人暗中勾结,瞒天过海,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他们结成了利益共同体,共同的敌人就是父亲了。作为父亲的徒弟,王青林对父亲的行踪了如指掌,完全可以和李定昌合谋设下圈套杀害父亲……

想到这里,陈思伟惊出了一身冷汗,恨不能马上结束在北京的培训,立刻赶回凌海。他不会想到,在北京参加培训期间,在凌海监狱里,一个犯人把他想知道的真相都告诉了他的同学楚霄汉。

那个犯人是曹向东。

曹向东落网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因贩卖毒品罪被判处死刑,不料,该案在审判阶段,关键证人、他的司机杜光明在法庭上翻供了,说从车上搜到的那两公斤海洛因,曹向东是留着自己吸食的。这样就無法认定他贩卖毒品的事实。最后,法院以非法持有毒品罪判处他有期徒刑十五年。曹向东现年五十四岁,刑满释放后,他就是六十九岁的老人了。

曹向东入狱不久就被调到了楚霄汉的监室。在此之前,他们谁都不认识谁,谁都没听说过谁。他极少跟狱友提及自己入狱的原因,闲暇的时候,最喜欢炫耀过去的那些风流事,诸如他公司的二十多个美女都和他上过床,在阿姆斯特丹逛过红灯区,在北京的高级会所差点儿被一个俄罗斯美女折腾死……

几个犯人瞪大眼珠子,听得直咽唾沫。龙哥嘿嘿笑着说,曹哥是大老板,没想到也是这德性。曹向东故意板着脸说,世界上的狗熊都一个熊样,世界上的男人都一个德性。

一开始,曹向东和楚霄汉的关系有点儿紧张。曹向东毕竟是公司老总,除了亲自吃饭、亲自排泄、亲自找女人,什么事都有人伺候。他说一加一等于三,就没人敢说等于二。多年的老大当惯了,进了监狱还想摆谱儿,可牢头楚霄汉压根儿不正眼瞧他。他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人敢直呼自己的名字了,如果狱友们管自己叫“曹总”,他就会觉得十分受用,“曹哥”或“老曹”他也能接受,可楚霄汉总是直接叫他的名字,让他非常别扭。

曹向东进来,最高兴的是龙哥。龙哥在楚霄汉面前已低眉顺眼了三年多,只要楚霄汉和他一个监室,牢头的交椅他想都不敢想。曹向东进来后,龙哥发现此人有当牢头的野心。而楚霄汉的“嫡系”如老棒子、猴子等人相继出狱,势力大不如前。于是龙哥决定在锅底下添把柴,把曹向东的野心烧旺,即使最终不能“篡权”,也要给楚霄汉点儿颜色看看。

曹向东正打算给楚霄汉一个下马威,以树立自己的威信。龙哥就给他出谋划策——可以拿一个外号叫“黑狗”的犯人开刀。黑狗是从别的监室调过来的,人如其名,长得黑不溜秋,一笑露出一嘴细碎的米粒牙,还有个习惯动作,爱挠左边的腮帮子,要多猥琐有多猥琐;年龄倒不大,刚二十四岁,却是“四进宫”了。这次他因抢劫罪被判了两年,已经服刑一年多,还有几个月就出狱了。

曹向东怎么看黑狗都不顺眼,故意变着花样欺负他,还当着楚霄汉的面指使龙哥揍他。楚霄汉当了牢头以后,禁止本监室的人打架,曹向东这么做,分明就是挑衅他的权威。黑狗挨打的时候不敢反抗,只有跪地求饶。可他越求饶,龙哥越来劲。黑狗可怜巴巴地看着楚霄汉,用眼神向他求救。楚霄汉忍无可忍,扔下手中的书下了铺,走到曹向东面前,抬手就是两巴掌。

龙哥犹豫了片刻,一咬牙,向楚霄汉扑了过去。看龙哥动手了,他的一个小跟班也跟着冲上来。加上曹向东,三个人打楚霄汉一个。按理说,楚霄汉为黑狗出头,黑狗应该帮助楚霄汉。可黑狗秉持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原则——得罪楚霄汉不要紧,曹向东这路人却是绝对不能得罪的,所以他只是在旁边看着,权衡局势,除非楚霄汉占据绝对优势,否则他是不会出手的。

楚霄汉以一敌三,但并没吃亏。曹向东不擅长打架,有点儿蛮力也不会用;龙哥知道楚霄汉的厉害,打心里就怕他;至于龙哥的那个小兄弟,只是碍于龙哥的情面不得不动手,瞎比画而已。而楚霄汉又不忍心下狠手,十成功夫只用了六成,双方基本上打了个平手。

曹向东不甘心,于是再打。打完一架就被关一个星期的禁闭,禁闭出来之后继续。所谓不打不相识,断断续续打了两个月,一向狂妄的曹向东反而对楚霄汉赏识有加。他发现楚霄汉这个人有勇有谋,个性坚韧内敛,而且有正义感。虽然曹向东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喜欢好人。他曾经杀人不眨眼,他贩毒导致那么多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他的良心也没有一丝不安,但他却希望自己正在上高中的儿子能成为一个正直、善良、对社会和他人有益的人。

情况发生了戏剧性逆转,曹向东不再打了,反而主动跟楚霄汉套近乎,亲切地叫他“霄汉老弟”。楚霄汉出于礼貌,也不再对他直呼其名,开始叫他“老曹”。

到了6月19号,楚霄汉服刑已满五年。他心想,已经熬过去一半了,继续熬吧。这时候,凌海一位著名的女律师来监狱见他,要为他递交假释申请。他问女律师是谁委托她来的,女律师对他爱答不理,只让他在相关文书上签字按手印。

楚霄汉觉得不可思议。这几年他在监狱里多次打架斗殴,可以说是劣迹斑斑,不加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做梦都没想过假释的事儿。他跟曹向东开玩笑说,一定是当年的法官良心发现了。曹向东说,老弟你就别天真了,肯定是你家里人在外面给你托关系了。楚霄汉还不知道父母已经去世,但他觉得父母找不到如此过硬的关系。想不通,他也就不想了。无论如何,早点儿离开监狱,呼吸自由的空气,是他梦寐以求的。

黑狗刑满释放的前一天晚上,大家为他饯行。曹向东不怎么喜欢黑狗,但他还是拿出了一瓶五粮液。酒在监狱里是违禁品,不过曹向东还是能搞到。外面经常有人来探视他,给他带一些食物、衣物,酒就夹带在这些东西里。

黑狗喝了酒,话多起来,跟几个新来的犯人吹牛:“犯了事让警察抓住,必须咬紧牙,啥都不说。在号里也不能乱说,让那些事都烂在肚子里。”他拍拍一个新犯人的头,“唉,你是怎么进来的?抢了一个孕妇?我靠,没出息!我们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规矩还是要讲的。我告诉你,我有‘两不抢,一不抢孤儿寡母,当然也包括孕妇;二不抢救命钱,不然就太缺德了,是要遭报应的……”

楚霄汉倚在监室一角,听着黑狗瞎白话,心想狗改不了吃屎,这家伙出去后肯定还会抢。

第二天送走了黑狗,楚霄汉心里隐约有些失落,一整天都无精打采的。“三生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住在同一个监室里,也是一种缘分。不管多么渣的犯人,朝夕相处一段时间,分别时心里多少也有些不舍。这天晚上,楚霄汉看书总是走神,干脆合上书放在枕边,面朝墙侧身躺下。

几个新来的犯人在小声聊天:“黑狗哥真能吹,他说他杀过人。”

“拉倒吧,你借给他十个胆,让他杀个看看?”

“他亲口跟我说的,有人给了他二十万,让他杀一个老家伙。当时他跟着那个老家伙进了一个酒吧,瞅机会一刀把老家伙捅了。据说那老家伙还是个银行行长……”

楚霄汉一开始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到这里,他头皮一麻,噌地从床上坐起来,指着那个犯人:“你刚才说什么?哪个酒吧?什么时候?哪个银行行长?”

犯人惊恐地看着楚霄汉,嗫嚅着说:“酒吧的名字没记住,好像是……什么‘豪。具体时间黑狗没说,银行的名字也不记得了,反正挺牛逼的,好像是外资……”

楚霄汉连珠炮似的问:“天豪酒吧?是不是天豪酒吧?荣丰银行,对不对?”

犯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是……”

“别他妈的好像是!”楚霄汉有点儿歇斯底里,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告诉我一定是!一定是!”

犯人吓得浑身哆嗦:“霄汉哥,我只能说好像是,我要说一定是,就是坑你了……我真的没记住啊。”

楚霄汉长长地出了口气。五年了,楚霄汉做梦都想找到杀死孙怀仁的真凶,没想到竟然是和他在同一个监室里住了半年多的黑狗。只要把黑狗抓回来一审,就能还自己清白了。想到这里,楚霄汉一跃而起,冲到门口,“咣咣”地拍着监室的铁门:“管教,管教,我要举报!”

曹向东赶紧过去抓住他的胳膊:“老弟别激动,有什么事儿先跟老哥说说,老哥帮你合计合计。”

楚霄汉继续拍打铁门。曹向东从后面抱住他的腰,用尽力气,才把他推回铺位。

管教打着哈欠走过来,隔着门上的小窗往监室里瞅了瞅:“踩着尾巴了怎么的,大呼小叫的?”

曹向东向管教打了个敬礼,赔笑说:“没事没事,这兄弟做噩梦了,发癔怔呢。”

在此之前,曹向东曾问过楚霄汉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楚霄汉说得比较简单,女朋友被人侮辱,他把那个人杀了。这次,他把自己捅伤孙怀仁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曹向东。

曹向东十分惊讶。五年前孙怀仁被杀的案子,他是知情者。有一次他和聂十三喝酒,聂十三喝多了点儿,随口说起过这个案子。只是聂十三不知道那个女孩儿和她男朋友的名字,也没说杀手是谁。没想到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女孩儿的男朋友竟然是楚霄汉,黑狗就是那个杀手,两个冤家还在一个监室。

楚霄汉是被冤枉的,别人不知道,曹向东知道。不过,目前楚霄汉的情绪太激动,告诉他实情只能是火上浇油。他对楚霄汉说:“老弟,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举报黑狗,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可你想过没有,如果黑狗证明你是清白的,他就成了杀人凶手。这么简单的道理,老弟你还不明白吗?”

半个月后,楚霄汉申请假释有了眉目。虽然还没看到文件,但管教透露,上面已经同意了,办手续就是最近几天的事。监室的几个人都为楚霄汉高兴,唯独曹向东耷拉着眼皮,脸拉得老长,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楚霄汉问曹向东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曹向东说:“你出去就自由了,我一出去就是死。”

楚霄汉不解,他帮曹向东算了算,曹向东的刑期是十五年,刑满释放那年六十九岁。如果表现好,没准儿还能提前几年。曹向东的身体不错,出狱后还有好日子过。曹向东却不住摇头:“兄弟你不知道,有人不希望我活着,我一出去,他就会想方设法弄死我。那个人是凌海的头号大毒枭,我知道他的秘密,他不会让我活着出来。”

楚霄汉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个人是谁?”

“李定昌。”

这个名字楚霄汉当然熟悉,严格说,自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李定昌也是出了力的——当年的酒吧事件,就是李定昌和董雪梅帮着孙怀仁设的套。没想到,这人还是个毒贩子。

李定昌的父亲参加“大三线建设”是在云南敏曲,曹向东则是土生土长的敏曲人。他和李定昌年龄相仿,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关系很要好。初中毕业那年,李定昌的父亲死于工伤事故,李定昌随母亲回凌海,两人就断了联系。

上世纪九十年代,毒品悄悄流入凌海。李定昌听说“白面儿”是暴利,就想起了云南敏曲的曹向东,打算和他一起倒腾。敏曲和缅甸只隔着一条萨尔温江,那里有不少边民禁不住大把钞票的诱惑,替毒贩去缅甸“背货”,其中就有曹向东。李定昌跟曹向东联系,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合伙大干一场。曹向东负责把毒品运到凌海,李定昌负责在凌海兜售,赚了钱五五分。

两人越干越大,赚了不少钱。后来曹向东被云南警方盯上了,在当地混不下去,就逃到凌海开起了公司。李定昌早已开了公司,曹向东来凌海后,继续和李定昌一起贩毒。当然,曹向东早已不亲自“背货”了,而是让缅北的桑昆送货,那时桑昆还不是缅甸毒王。曹向东有进货渠道,李定昌有销售渠道,优势互补,十几年后,两人控制了凌海的毒品市场,桑昆在缅北的势力也越来越大。

楚霄汉提了一个问题,两人贩毒那么多年,怎么就没被凌海警方发现呢?曹向东说,差点儿就栽了,后来他们设计把缉毒大队的大队长给杀了。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曹向东初到凌海,贩毒数量不大,一开始没引起警方的重视。后来实力逐步壮大,贩毒数量大增,下游毒贩被抓获的也多了。警方顺藤摸瓜,盯上了他们俩。当时凌海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有个缉毒大队,大队长叫邱荣发。说到这儿,曹向东诡谲一笑:“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被身边的内鬼出卖的,没想到吧?”

邱荣发这个名字楚霄汉是知道的。他在警官学院上学的時候,听说过他的事迹,但他不知道邱荣发就是他的同学、舍友陈思伟的爸爸。

曹向东说,有一次桑昆和一个马仔来送货,马仔被邱荣发抓了,如果不除掉邱荣发,他和李定昌都会完蛋。李定昌收买了邱荣发身边的警察,让那个内鬼随时通风报信,以便掌握邱荣发的行踪。很快,李定昌从内鬼那里得知,邱荣发有个线人叫“青头”,李定昌就安排人给青头提供了一条假情报:9月14号晚上十一点,在城北旧窑厂有一桩毒品交易。

那天晚上,李定昌、曹向东和桑昆提前埋伏在交易地点。邱荣发孤身犯险,双方发生枪战,曹向东和李定昌都受了伤。本来他们想偷袭邱荣发,结果差点儿被邱荣发活捉。幸亏那个内鬼及时赶到,才扭转了战局,邱荣发当场牺牲。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旧窑厂漆黑一片,曹向东还受了伤,没看清内鬼的模样。后来他问过李定昌那个内鬼是谁,李定昌支支吾吾,他也就不再打听了。

解决了邱荣发这个威胁,李定昌的公司越做越大,成了凌海著名的企业家。家大业大了,顾虑也就多了,其中最大的顾虑,就是曹向东。他们多年来合伙贩毒,万一曹向东出事,他肯定也跑不了。他们之间有个约定,如果谁被警察抓了,绝对不能供出对方,对方则负责照顾其家人。不过,这种约定是没什么约束力的,李定昌并不放心,他想了一个歪招——控制曹向东的家人。

曹向东结过两次婚。第一个老婆生了个女儿,今年二十七岁,在凌海一家事业单位当会计,和她妈住一起;第二个老婆生了个儿子,今年十六岁,正上高中。李定昌公司的员工里有不少家在外地的单身汉,公司出钱给他们租房子。李定昌就安排手下人分别在曹向东的两个家所在的小区里租了几套房子,作为集体宿舍,各派十几个员工住在那里。这些人平时在李定昌名下的夜总会里上班,此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盯着曹向东的两个老婆和两个孩子。他们知道曹向东的老婆孩子几点出门、几点回来、夜里几点熄灯,如果曹向东的老婆孩子搬家,他们也跟着搬过去。万一曹向东落到警察手里,顾及家人的安全,也不敢把李定昌咬出来。

尽管如此,李定昌对曹向东还是不放心——只要曹向东活着,他就不会彻底放心。

机会终于来了。今年2月底,他在警方的内线告诉他,曹向东被云南警方盯上了,警方准备在他和缅甸毒贩交易的时候抓捕。李定昌让警方的内线利用职务之便,设法将曹向东当场击毙,警方的内线则让李定昌设法弄清楚曹向东交易的具体时间、地点和方式。

3月7号,缅甸毒王桑昆派他的儿子昂努和女友来凌海送毒品。按照原定计划,曹向东是要亲自去接货的,如果他去了,那他肯定就没命了,李定昌也可以放心了。为了弄清楚具体的交易时间,李定昌买通了曹向东的司机杜光明。可惜,他得知消息还是晚了一步,否则当天上午他就不会约曹向东一起出海了。曹向东临时改变主意,派了三个兄弟去接货,侥幸逃过一劫。

一步失算,李定昌立刻策划第二步,让杜光明偷偷把毒品放到曹向东的车里。很快,警察在荣丰银行外面截住了曹向东,在他的车上搜到了毒品。警方人赃俱获,曹向东贩毒的事实板上钉钉,两公斤海洛因,曹向东就是再有一条命也得被枪毙了。

李定昌认定曹向东必死无疑,可他没想到,曹向东也留了一手。当天,李定昌约曹向东出海,在游艇上亲手开枪打死了警方的卧底,也就是老鼠。曹向东偷偷用手机录了像,被捕之前把手机SD卡存进了荣丰银行的保险箱里。他委托代理律师给李定昌捎话:如果我被判死刑,就把那段视频交给警方,你也死定了。

无奈,在案子的审理阶段,李定昌指使杜光明在法庭上翻供,保住了曹向东的命。只要那段视频安全,曹向东就是安全的;一旦视频落到李定昌手里,不仅曹向东,连他的老婆孩子都可能一起被灭口。

曹向东入狱后的这段时间,他家里经常进贼,最近他的前妻还被抢过一次。那些人应该就是李定昌派来的,偷盗和抢劫都是幌子,真实目的是找银行保险箱的钥匙。包括刚刚释放的黑狗,也是李定昌设法弄到监狱来监视曹向东的。当然,那把钥匙他们是找不到的,曹向东被捕之前,就把钥匙扔到路边的下水道里去了。

楚霄汉问:“既然你手里有李定昌的罪证,为什么不向警方检举呢?”

曹向东摇头:“警方内部有李定昌的人,能量还不小,即便检举了,也不一定管用。现在我能做的就是保持对李定昌的威慑,让他不敢对我的家人轻举妄动。不到鱼死网破的地步,不走检举这步棋。”

楚霄汉依旧有些不解:“这些事,你为什么要对我说?”

“因为五年前在天豪酒吧陷害你的人就是李定昌。”

事情要从李定昌洗黑钱说起。

李定昌疑心很重,很难轻易相信别人,而且控制欲很强。人家不打算害他,他却总是先入为主地认为人家有可能会害他,就想方设法抓住人家的把柄,使自己永远占据主动。他行贿的时候、给别人找女人的时候都会悄悄录像,他要是东窗事发,会有一大批人跟着倒霉。

五年前,李定昌勾结荣丰银行行长孙怀仁帮他洗黑钱。他事先已经打听过了,孙怀仁性情古怪,不好打交道,但非常好色。他决定利用女色把孙怀仁拿下。可是,孙怀仁眼界比较高,一般的美女他还看不上,李定昌找来几家夜总会的头牌,都提不起孙怀仁的兴趣,嫌人家风尘气太重。直到6月的那个晚上,在天豪酒吧看见了夏莉,孙怀仁的感觉来了。于是就有了后来的面试。

面试是假,趁此机会偷偷录下孙怀仁诱奸夏莉的过程才是真。这个阴谋是李定昌和董雪梅共同策划的。两人各有目的,李定昌的目的是拿住孙怀仁,让他老老实实帮自己洗黑钱;董雪梅的目的也是拿住孙怀仁,让他退休的时候向上级建议让自己当行长。

李定昌提前派人在包间里安装了一个隐蔽的摄像头,孙怀仁诱奸夏莉的整个过程都录下来了,楚霄汉刺伤孙怀仁的画面也录下来了,自然,凶手进入包间,在孙怀仁身上补刀的情节也在其中。至于凶手是不是黑狗,只要拿到那段视频就清楚了。

李定昌当然没料到楚霄汉会闯进包间。但楚霄汉捅伤孙怀仁之后,李定昌觉得事情麻烦了,如果警方介入调查,他勾结孙怀仁洗黑钱的事就可能败露。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派黑狗殺了孙怀仁,嫁祸楚霄汉。孙怀仁一死,董雪梅顺理成章当上行长,更方便洗黑钱,一举两得。

曹向东说,这些都是他的推测,没有确凿的证据。但这些推测是基于他这么多年来对李定昌的了解,应该不会错。还有一件事可以佐证他的推断:警方的那个卧底就是因为复制了李定昌电脑里的东西,才被李定昌开枪打死的。老鼠把那些东西复制到一个U盘上藏起来了,如果楚霄汉找到那个U盘,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老鼠被李定昌开枪打死的时候,曹向东也在场。他听李定昌说起过荣丰银行,还逼问老鼠保险箱的钥匙在哪里。所以,他估计老鼠的那个U盘应该也在荣丰银行,只是不知道保险箱的编号。

“不过,”曹向东说,“编号并不重要,只要你拿到我藏在荣丰银行保险箱里的手机SD卡,一样能证明李定昌有罪。到时候老账新账一起算,李定昌自然会交代出杀害孙怀仁的事,你也能洗清冤屈了。”

楚霄汉明白了,曹向东告诉他这些,是想借他之手拿到两样东西,一个是他的手机SD卡,一个是老鼠的U盘。两样东西都能拿到自然最好,只拿到一样,也能把李定昌置于死地。可是,这两样证据都存在银行的保险箱里,李定昌那么大的能量都没办法,自己怎么能拿到?

曹向东压低声音:“要想拿到证据,只有一个办法——抢银行。”

其实,李定昌不是没能力抢银行,只是风险太大,他需要权衡。对他来说,只要证据不曝光,他就是安全的。而且他在警方还有保护伞,楚霄汉拿到证据后,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交给警方,以防保护伞从中捣鬼,毁灭证据。

可是,抢银行是重罪,即使成功了,拿到证据扳倒了李定昌,楚霄汉也免不了被追究刑事责任;如果不成功,他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辈子恐怕都要在监狱里度过了,甚至性命可能都保不住。他还有父母要孝敬,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拿到证据,又能完美脱身呢?他想不出来。

最终让楚霄汉铁了心抢银行的,是封铭楷的一封信。信中说,他的父母已于四个多月前离世,希望他有个心理准备。收到信的这一天,楚霄汉的假释申请也得到了批准,第二天他就可以出狱了……

出狱前的那个晚上,楚霄汉对曹向东说,自己的父母不在了,他生无可恋,做点儿惊天动地的大事,也算没白活一回。

曹向东叮嘱楚霄汉,抢银行不是儿戏,要从长计议。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就不要行动。这不是一个人能干的事,需要人手,需要枪,而这些都需要钱。曹向东让楚霄汉出去之后联系两个人,一个是聂十三,一个是桑昆。聂十三是李定昌的干儿子,但早就有反骨,对李定昌阳奉阴违,还背着李定昌私自贩卖毒品。不过,聂十三没有搞到大宗毒品的渠道。桑昆是缅北的毒王,和曹向东有交情,楚霄汉可以从桑昆那里搞到毒品卖给聂十三,赚一笔差价,钱的问题就解决了。至于枪支,可以从聂十三那里买。只要楚霄汉拿着曹向东的信物去找这两个人,他们都会为他提供方便。

最后,曹向东告诉楚霄汉,他那个保险箱的编号是666。

两个人悄悄嘀咕了一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去。不过,曹向东睡了一会儿就醒了。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折磨得他再也睡不着了。此前,他一直以为楚霄汉能假释出狱,是他的父母在外面活动的结果。可是,老两口已经去世四个多月了,那么又是谁在帮助楚霄汉呢?

第六章隐形劫匪

8月11日上午九点,楚霄汉背着一只黑色双肩包,走出了监狱的大门。他盯着监狱的牌子看了很久,心想自己是不是很快就会回来呢?

楚霄汉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凌海郊外的卧龙公墓祭奠父母。五年前,因为自己的冲动,导致父母对生活彻底绝望,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这笔账他要算在陷害他入狱的人头上。他望着墓碑上父母的照片,在心里和他们对话。他知道父母会跟他说什么,他们一定希望他堂堂正正做个好人。可他心里冒出来的一大堆话却是要抢银行,这些话就像水里的葫芦,怎么摁都摁不住。

回到东方花园的别墅已是中午。楚霄汉稍微收拾了一下,去小区门口的一家小饭馆吃饭。他坐在饭馆的角落里,要了两个炒菜、一盘饺子。饭馆大厅里吊着一台老式电视机,正在播放凌海电视台的一个法制节目,这期的内容是“天降劫匪,金店遭抢”。楚霄汉马上被这个节目吸引住了,因为被抢劫的金店是定昌集团的产业——

半个多月前的一天上午十点左右,雨下得很大。位于市内繁华地段的嘉华金店里,五六个中年妇女正在挑选首饰。忽然,店里进来三个持枪劫匪,头戴动画片《熊出没》的卡通面具。他们进店后分工明确,一人控制店员,一人抢劫顾客,一人抢劫店内的珠宝首饰。三个劫匪都戴着白色线手套,现场没留下指纹。完成抢劫后,他们从金店后门逃离现场,金店后面是居民小区,没安监控。

据店员回忆,三名劫匪都没打伞,但他们身上并没有被雨水淋湿。这说明他们是开车来的。警方调看监控视频,却没有发现可疑车辆。三名劫匪进入金店之前,倒是有几辆车从金店门口经过,可这几辆车都没停,更没有人从车上下来。那个时间段还有一辆白色面包车从金店门口开过,那是金店的押运车,也没有停留,直接去后门卸货了。据押运车的司机和金店的保安说,押运车卸货离开后不到两分钟,三个劫匪就闯进了金店。

金店内部的摄像头拍到了整个抢劫过程,但三个劫匪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就仿佛从天而降;他们抢劫后去了哪里,更是没有头绪……在节目的最后,警方请市民提供犯罪嫌疑人的线索。

看到这儿,楚霄汉差点儿笑出声——他可以提供线索。

劫匪虽然戴着面具,楚霄汉却认出了其中一个。那家伙右手拿了一把发令枪改装的仿真手枪,左手有个习惯动作,每隔一会儿,就要挠一下腮帮子,当然挠不到脸上的皮肤,而是卡通面具。除了挠腮帮子的动作,这个人的体态楚霄汉也很熟悉。他曾经和楚霄汉在一个监室里住了半年多,一个月前刚刚释放。没错,他就是黑狗。楚霄汉心想,这小子刚出来就闲不住了,胆子也太大了。

突然间,楚霄汉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抢劫荣丰银行,黑狗是最理想的搭档。黑狗在监狱里受欺负的时候,他保護过黑狗,黑狗一直对他很感激。黑狗既然抢金店都敢,抢银行应该也不在话下。再说了,在这个城市里,除了封铭楷,楚霄汉一个像样的朋友都没有。他肯定不能拉着封铭楷去抢银行,除了黑狗,他好像也没有其他选择。

可是,去哪里找黑狗呢?楚霄汉不知道黑狗的手机,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在监狱里的时候听他说过,他老家在距离凌海三百多公里的贫困山区。抢了嘉华金店之后,他一定会躲得远远的,如果潜回老家,那就更没法儿找了。

大概是所谓的天意,楚霄汉正发愁找不到黑狗的时候,黑狗居然出现在他眼前了。楚霄汉正吃着饭,两个人推开小饭馆的门进来了。一个是染着黄头发的小青年,另一个就是黑狗。楚霄汉赶紧低下头,寻思怎么这么巧,莫非黑狗就是来找自己的?这兔崽子胆子真大,刚作了这么大的案子,居然还敢到处招摇。

黑狗进来就找老板,让老板还六万块钱。楚霄汉入狱前常在这家饭馆吃饭,认识饭馆的王老板,也认识王老板的儿子王海星。黑狗和王老板的对话楚霄汉听明白了,王海星染上了毒瘾,借了四万多块钱买毒品,钱还不上就跑了。如今利滚利,四万多变成了六万。债主不是黑狗,黑狗和黄毛是替债主来要账的。

王老板对黑狗和黄毛点头哈腰,说他不知道儿子借钱的事,要账就找儿子要去。黑狗瞪着眼珠子,让黄毛把店给砸了。黄毛紧走几步,“哗啦”一下子把楚霄汉面前的那张桌子掀翻了。楚霄汉点的菜还没吃几口,全洒地上了。他瞪了黄毛一眼,黄毛不爽了,一把把楚霄汉从座位上拽起来,恶狠狠地说:“快滚!”

黑狗自从进店,注意力都在老板身上,这时候,他才朝楚霄汉的方向瞄了一眼。愣了片刻,他急忙跑过来,照着黄毛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黄毛不明所以:“哥,咋啦?”

黑狗冲他瞪眼:“咋了?怎么跟霄汉哥说话呢?”转头对楚霄汉说,“霄汉哥,您别跟这小子一般见识。”

楚霄汉小声对黑狗说:“给我个面子,别为难王老板了。”

黑狗龇着细碎的米粒牙:“霄汉哥发话,我必须听。”说着,扭头对黄毛使了个眼色,黄毛赶紧把掀翻的桌子扶了起来。

黑狗亲热地拉着楚霄汉的手往外走:“霄汉哥,咱找个地方喝一杯,好好敘叙。”

两人直奔海边的一家大酒店,黑狗点了一桌子海鲜,一杯接一杯地向楚霄汉敬酒,感谢在里边的时候对他的照顾,说如果以后用得着他,只要霄汉哥说句话,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他眉头都不皱一下。楚霄汉心里有很多疑问:黑狗真的是杀死孙怀仁的凶手吗?他知道因此被陷害入狱的是自己吗?如果知道,他面对自己的时候一点儿愧疚的意思都没有,这是为什么?

楚霄汉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黑狗,最后决定不问,问了他恐怕也不会说,反而引起猜忌。楚霄汉心里很清楚,尽管都蹲过大牢,但黑狗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他要利用黑狗,让黑狗帮自己抢银行。不过,抢银行的计划暂时不能向黑狗透露——这是要掉脑袋的,黑狗胆子再大,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首先要取得黑狗的绝对信任,让他对自己有信心,相信抢了银行之后能顺利脱身,他就有胆子跟自己一起干了。

抢银行需要做很多准备工作,最重要的就是人手和武器,这些都需要钱。曹向东让他去找桑昆筹集资金,但他实在不愿和毒贩子打交道。黑狗抢劫嘉华金店,给楚霄汉提了个醒。记得在省警官学院上学的时候,一位老教授开玩笑说,世界上最赚钱的办法其实都写在刑法里了——贩毒和抢劫。在刑侦课上,楚霄汉曾经设计过一个抢劫案例,能完美地躲过警方所有的侦查手段,连老教授都没办法破解。老教授说,这样的案例只在理论中存在,现实当中几乎没有可能。

楚霄汉不信这个邪,在抢劫荣丰银行之前,他打算先拉着黑狗抢劫定昌集团的另一家金店——长井金店。目的有四个:一是通过这次牛刀小试,让黑狗见识见识他的能力,这样才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他抢银行;二是看看黑狗和他手下那帮人的水平;三是筹集抢银行的经费,包括购买武器和其他作案工具的费用,以及一帮人的吃喝开销等;第四个目的,是要和陈思伟过过招,给他的老同学制造点儿麻烦——你不是重案队长吗?你不是风头正劲吗?我要让你破不了案,让你在领导和同事面前丢脸。

过了两天,楚霄汉给黑狗打电话,让他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和他说点儿事。黑狗不敢怠慢,在一家酒店订了个房间,提前等着。楚霄汉进来的时候,胳肢窝里夹了一卷挂历大小的纸卷。把纸卷展开,一共是五张,上面画着建筑草图。黑狗瞅了瞅,根本看不明白,嘴里却“啧啧”有声,仿佛很欣赏的样子。他问楚霄汉这是要干什么,楚霄汉轻描淡写:“手头有点儿紧,想跟你借把枪,抢个金店玩玩。”

黑狗眼珠子瞪得跟板栗似的:“抢金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楚霄汉意味深长:“是呀,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才跟你借把枪。”

黑狗左手挠着腮帮子:“霄汉哥真会开玩笑,我哪儿有枪啊?”

楚霄汉似笑非笑地看着黑狗:“发令枪改装的仿真枪也没有?”

黑狗的眼神躲躲闪闪:“真没有……”

“不对吧?那你告诉我,你上次抢嘉华金店的时候,手里拿的是什么枪?”

黑狗张大了嘴:“我的妈呀,霄汉哥,你简直是个神!我能瞒住老天爷也瞒不住你,我真是服了你了!霄汉哥,你说吧,抢哪个金店?”

“长井。”

黑狗的脑袋立刻摇得像拨浪鼓:“长井金店是李定昌的,这个人最好还是别招惹。”

楚霄汉早就怀疑黑狗是李定昌的人,现在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他反问:“嘉华金店不也是李定昌的吗,你们怎么敢抢?”

黑狗支吾一阵,看绕不过去了,终于说了实情:“上次抢嘉华金店,不是为了抢金银珠宝,而是为了抢一个老娘们儿。李定昌要找一把保险箱的钥匙,怀疑那个老娘们儿带在身上。那个老娘们儿经常去金店看首饰,抢劫之前,李定昌让金店经理和她约好了去看首饰的时间。李定昌说了,抢到钥匙给我们五十万。可惜,”黑狗摊开两手,“没找到,李定昌也没给我们一分钱。”

黑狗说的那个老娘们儿,应该是曹向东的前妻。出狱之前,曹向东跟楚霄汉说过他前妻被抢的事。李定昌要找的是曹向东在荣丰银行租的666号保险箱的钥匙,他想把他枪杀老鼠的那段视频搞到手。

楚霄汉问:“抢了嘉华金店后,你们是怎么逃走的,为什么警察没找到任何线索?”

黑狗嘿嘿一笑:“那是李定昌提前设计好的,怎么进去,怎么逃跑,都预先演练过。”

如此一桩闹剧般的金店抢劫案,楚霄汉是真没想到。“现在还跟李定昌混吗?”

黑狗说:“我跟钱混,谁给钱我就跟谁混。”

楚霄汉说:“那你以后跟我混吧。我抢金店是真抢,而且绝对万无一失。最关键的,我们能抢到钱。”

黑狗认认真真地打量楚霄汉,确认他不是开玩笑:“霄汉哥是我最佩服的人,霄汉哥的智谋和魄力没人能比,我就跟霄汉哥干了!”

“除了咱们俩,还需要四五个人,不知道你那几个兄弟愿不愿意干?”

“霄汉哥放心,兄弟们都听我的,我听霄汉哥的。”

黑狗带楚霄汉去了城乡接合部的一家拆车厂,厂里到处都是各种型号大大小小的报废车辆。两人七拐八拐,来到厂子中央一个二百多平米的大车间里。车间里有些零七八碎的汽车零件,还有几张单人床、破旧的沙发和桌椅,天花板上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大吊扇“呼呼”地转。

吊扇正下方是一张大桌子,酒菜已经摆好。五个汉子围桌而坐,看见黑狗和楚霄汉,齐刷刷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叫“霄汉哥”。黑狗挨个儿介绍,黄毛、瘦驴、肥猫、对虾、幺鸡——这些外号都很贴切,非常形象地概括了他们各自最突出的特征。五个人中,楚霄汉只见过黄毛。黄毛上次差点儿把楚霄汉揍了,不好意思地冲楚霄汉咧嘴笑笑。楚霄汉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黑狗可能跟他们说过监狱里的事,几个人对楚霄汉都非常敬佩,轮流向他敬酒。这些家伙在外面都不是善茬儿,一天不耍横都难受,但在楚霄汉面前都低眉顺眼。楚霄汉感觉这些人他都能掌控,就把抢长井金店的行动方案大概说了说。加上黑狗,六个人都摩拳擦掌,恨不能马上就干。楚霄汉说,这事不能太着急,还要等一场雨。

陈思伟在北京的學习结束,凌海市公安局的新局长也上任了。王青林没能扶正,省厅把禁毒总队总队长高其华派来了。高其华曾在云南从事过十几年的禁毒工作,是让毒贩们闻风丧胆的“鬼见愁”。

上班第一天,陈思伟先去向王青林汇报了在北京学习的情况。回到办公室,他琢磨着是不是该去拜望一下新局长。这位新局长他并不陌生,虽然没见过本人,但多次在公安内网上看到他在禁毒行动中露面。当然,新局长应该不知道陈思伟这个存在,去拜望新局长,说点儿什么呢?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竟然是局长办公室的号码。陈思伟急忙拿起听筒,还没等他开口,高其华在电话里说:“小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新局长亲自打电话召见,陈思伟有点儿意外。赵孟春当局长的时候,陈思伟倒是经常去汇报工作,去了也不紧张,那是因为赵孟春和他父亲是老同事,其他干部就不能这么随便了。

高其华正坐在办公桌前看一份文件,陈思伟敲门进屋,高其华抬起头,打量陈思伟片刻,示意他在对面的折叠椅上坐下。桌边的一次性纸杯里已经泡了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新局长竟然连茶都给他沏上了,不过,客气话一句没有,上来就开门见山:“‘飓风行动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有些突然,陈思伟措手不及。该怎么回答呢?陈思伟寻思,既然上报给公安部的材料里说抓到“毒蛇”了,他只能和材料的口径一致,这叫“讲政治”。他只好说:“很成功,我们人赃俱获。”

“很成功?”高其华“哼”了一声,“你真的认为曹向东就是‘毒蛇?”

陈思伟又愣了。他并不认为曹向东就是“毒蛇”,但又不能确认是李定昌。这个问题他没法儿回答,只有沉默。

高其华说:“我看了王青林上报的关于卧底牺牲的报告。报告里说,卧底被毒贩识破,惨遭杀害。我认为这不是事实,卧底的死没这么简单。曹向东既然识破了卧底,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他传出情报;如果卧底已经传出了情报,曹向东一定会取消交易。合乎情理的推断是,真正的‘毒蛇杀死了卧底,同时出卖了曹向东。”

高其华的分析和陈思伟不谋而合。陈思伟暗暗赞叹,“鬼见愁”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不过,曹向东就是“毒蛇”,这毕竟是上面已经定了调子的事情,陈思伟又是行动的具体执行者,不好全盘否认,于是他模棱两可地说:“即使曹向东不是‘毒蛇,也是贩毒链条的重要一环……”

“曹向东不过是一枚弃子,”高其华嗤之以鼻,“随便一个张向东、李向东,都能取代他的位置。”

高其华的话切中要害、入木三分,陈思伟不能再说敷衍的话了。他鼓起勇气:“高局,我完全赞同您的分析。不过,有一个问题我想不太明白。在案子的审理阶段,李定昌为曹向东到处走动,要保他的命。如果李定昌是‘毒蛇,曹向东死了他才安全,为什么还要救他?”

“如果曹向东手里有李定昌的什么把柄呢?李定昌为了自保,救他不是很正常吗?”

陈思伟茅塞顿开:“3月7号那天上午,曹向东、李定昌、老鼠都出了海,三个人其实在一条船上。李定昌杀了老鼠,曹向东掌握了他杀人的证据。”

“当然,这只是我们的推测,没有任何证据。”高其华用赞许的目光看着陈思伟,“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你的杀父仇人。我临危受命,其中一个任务就是找出隐藏在警察队伍里的内鬼。”

陈思伟马上听懂了高其华的潜台词:你父亲是警察队伍里的内鬼勾结毒贩害死的,凶手是毒贩和内鬼两个方面的势力,不仅仅是毒贩一方。至于这个内鬼是谁,陈思伟已经有了隐约的怀疑。

在北京学习期间,他越琢磨越觉得父亲的死和王青林脱不了干系。那个时期,他作为父亲最得意的弟子,和父亲接触最多,他的嫌疑很难排除。但陈思伟没有把这个怀疑对高其华说出来。事关重大,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绝对不能说出王青林的名字。

“高局,我爸爸的事,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是孟春同志告诉我的。他怀疑凌海的警察队伍里有内鬼,这些年一直在悄悄调查,可惜没查出结果。他对我说,他是当局者迷,和同志们太熟悉了,难免感情用事,看谁都不像。或许我这个旁观者能够更客观一些,所以找内鬼的任务就落到我头上了。”高其华站起来,踱到陈思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帮我找到他。秘密调查,让证据说话。你所有的行动直接对我负责。还有,今天的谈话属于绝密,听明白了吗?”

陈思伟一阵心跳,也赶紧站起来:“明白了。高局放心,我绝不辜负高局的信任。”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陈思伟一直在琢磨高局那句“你所有的行动直接对我负责”,如果换一种表述方式,是不是“不要向分管副局长王青林汇报”?

陈思伟参加培训的三个月里,由副大队长潘龙海主持一大队的工作。其间凌海没有发生杀人等恶性刑事案件,弟兄们还算清闲,可半个多月前的嘉华金店抢劫案弄得潘龙海灰头土脸。大白天的,三个劫匪持枪抢劫,从容逃离,警方竟然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这起抢劫案的案值并不大,但社会影响恶劣,会让人以为凌海的社会治安不好,凌海的警察都是笨蛋,新来的公安局长是个饭桶。

高其华刚上任就摊上了这样的事,心里很窝火,把潘龙海骂了个狗血喷头。潘龙海天天盼着陈思伟快点儿回来。

陈思伟接手这个案子以后,先看了案发时间段嘉华金店里面及周边摄像头拍下的视频。此前他一直坚信,歹徒作案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绝不可能来无影去无踪,可这起抢劫案还真就是来无影去无踪。劫匪十分巧妙地避开了监控,显然,他们在实施抢劫前经过了精心策划。

劫匪是从金店后门逃离的,金店后面的居民小区虽然没安监控,但进出小区的路口是有监控的。潘龙海排查了案发时间段所有进出的车辆和人员,没发现那三名劫匪的踪影。通过技侦手段筛查附近的通信基站,也没发现可疑的手机信号。这说明三名劫匪作案的时候没带手机,或者对手机进行了反跟踪处理,他们的反侦查意识和能力都很强。案发的时候下着雨,小区居民都待在家里,周围一个目击证人都没有。金银珠宝不能当饭吃,他们抢劫后肯定要销赃,潘龙海调查了全市合法或非法的典当行、珠宝交易市场,也没有发现赃物出货。

聽了潘龙海的汇报,陈思伟也蒙圈了。但他不甘心,翻回头再看案发时金店内的视频,仔细研究画面上的每个人,不止是劫匪,还包括店员和顾客。看到第三遍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问题在哪儿了:金店里那么多金银珠宝伸手可及,还不够那几个劫匪抢的吗?为什么还抢女顾客的包?

陈思伟越琢磨越觉得不可思议。他向潘龙海要来了被抢的那几名女顾客的身份信息,让陈思伟惊讶的是,其中一名女顾客竟然是曹向东的前妻。再看询问曹向东前妻的笔录,有个情况引起了陈思伟的注意,曹向东前妻曾提到,不久前她家里进过贼,但现金和贵重物品都没丢。陈思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明白这起抢劫案为什么破不了了——该案就是李定昌导演的。

曹向东进了监狱,李定昌可能认为曹向东在荣丰银行租的那个保险箱的钥匙交给前妻保管了,就派人去她家里偷;家里没找到,以为她随身携带,又以抢劫金店为掩护,实际目的是抢她的包。劫匪就是李定昌的人,他们乘坐押运车来到金店,抢劫后又乘坐押运车离开,监控自然拍不到。至于从金店抢走的那些珠宝,最后肯定又送回了金店,警方通过销赃渠道找线索,那是白费劲儿。

为了搞到保险箱的钥匙,李定昌也真够下血本的。这说明保险箱里的东西对李定昌非常重要。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在“飓风行动”中,曹向东没有取消交易。对此,陈思伟疑惑了很久,现在终于明白了:交易之前,曹向东并不知道情报已经泄露。3月7日那天上午,曹向东从海上返回的时间,比警方确认运毒车辆的时间早了二十分钟。而卧底老鼠在曹向东返回之前就已经被杀害了,不可能再传出情报。由此推断,这一情报很可能是李定昌传出来的。

那天上午在“飓风行动”临时指挥部里,王青林煞有介事地发短信、打电话,他联系的不是老鼠,而是李定昌。后来王青林制造卧底被毒贩识破惨遭杀害的舆论,其实是借题发挥,故意陷害老局长赵孟春,想把他排挤走自己当局长——起码有当局长的可能。这一招很阴损,很歹毒。赵孟春直到调走,可能都没有识破王青林的伎俩。

如果上述推断成立,那么王青林,这个陈思伟曾经最信任的人、他父亲最心爱的徒弟,就是隐藏在警察队伍内部的害群之马,更是陈思伟的杀父仇人。

第七章再发金店抢劫案

又是一个下雨天。

这场雨从天不亮就开始下,不紧不慢,不大不小,直到下午四点多,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陈思伟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雨雾中林立的高楼,一两公里以外四十六层高的鼎元大厦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轮廓。

同一时刻,鼎元大厦的楼顶上也站着一个男子。他穿着长过膝盖的风雨衣,衣领竖起来遮住下半张脸,眼睛紧盯着楼下一路之隔的长井金店。因为下雨,天色灰暗,长井金店里的灯已经亮起来了。距离金店门口十几米,停着一辆灰色别克商务车。从这个高度看下去,那辆车就像一只小小的甲壳虫。

男子低头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下午四点五十分,长井金店所在的上海路开始拥堵起来。五分钟前,他分别用两个手机号打了110报警电话,说香樟小区和金湖小区有两起纠纷,请民警赶快过来处理。这两个小区是鼎元大厦所在的三号警区里距离鼎元大厦最远的地方,派出所仅有的两辆处警车就这样被他支走了。

“行动。”他通过耳麦发出指令。

话音刚落,长井金店外面那辆灰色别克商务车的车门打开,四个穿着黑色风雨衣、戴着卡通面具的男子鱼贯而出,迅速冲进金店。带头的男子戴着《熊出没》里光头强的面具,手里拿着一把用发令枪改装的仿真手枪。其他三人分别戴着熊大、熊二和米老鼠的面具,看起来有些滑稽,尤其是戴米老鼠面具的那个,身材比较笨重,一冲进金店,就将藏在风衣里的二尺多长的大刀片子抽出来四下挥舞,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劫匪。

长井金店面积大约七十平米,四四方方的,玻璃柜台连起来呈一个“口”字。里面顾客不多,大约有七八个看上去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妇女,一个个吓得大呼小叫,还有一个哆哆嗦嗦掏出手机。光头强把枪对准要报警的顾客,顾客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他又扭头冲几个女店员比画:“要命的都蹲下,两手抱头,老老实实的,不然我就开枪了!”

顾客和几名女店员都被赶到角落里。一个女店员眼疾手快,趁劫匪不注意,悄悄摁了一下安装在柜台里的警铃按钮,店内顿时铃声大作。保安闻声跌跌撞撞从卫生间里跑出来,刚摸出橡胶棍,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已被米老鼠一伸手,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了起来,大刀片子横在保安脖子上:“小样儿,你……你提着个塑……塑料棍子,你……活得不耐……耐烦了你?”

米老鼠有些口吃,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光头强冲他怒吼:“你给我闭嘴!”

与此同时,熊大和熊二迅速拿出锤子敲碎柜台玻璃,把金银首饰一古脑儿地装进一只蓝色帆布袋子里。

他立即通过耳麦对金店里的劫匪发出指令:“撤退!”

长井金店的报警系统和110报警中心是连着的,女店员摁下警铃按钮的时候,110就接到了报警。报警中心立即通知金店所在警区的3号处警车前往金店,看看究竟是有警情还是店员不小心触碰了报警器。

陈思伟办公桌上的对讲机开着。他听到了110指挥台的调度指令,得知3号处警车正在赶往香樟小区的路上,因道路拥堵,掉头赶到长井金店至少需要十五分钟。陈思伟看着窗外的雨出神,他记得嘉华金店被抢那天也下着雨……忽然,他脑袋瓜子里“铮”地响了一声:会不会又是那帮劫匪作案?

他去隔壁办公室叫上潘龙海,两人开一辆捷达警车赶往长井金店。从市局到长井金店不到两公里,如果不堵车,三分钟就能赶到,比处警车快得多。

站在鼎元大厦楼顶的男子看到一辆警车闪着警灯疾驰而来。他知道凌海的110处警车都是“福特全顺”车型,而这辆警车却是捷达。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调皮的笑容,自言自语:“陈思伟就是陈思伟,反应真够快的。”

从光头强开始行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分钟。他给光头强设定的作案时间原本是五分钟,半路杀出来一个陈思伟,看来要提前撤退了。

这时,陈思伟的警车距离长井金店只有二百米不到了。但前面有个路口,车辆十分拥堵,警车只能龟速行驶。陈思伟立即下车,向长井金店跑去。

鼎元大廈楼顶的男子死死盯着陈思伟。在他的视野里,陈思伟的身影比一个瓜子大不了多少,但从奔跑的姿势看,他确信是陈思伟无疑。他立即通过耳麦对金店里的劫匪发出指令:“撤退!”

光头强看了一下手表,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两分钟,不少柜台还没打开,里面的珠宝首饰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实在不过瘾。但他相信老大自有道理,急忙冲另外三名劫匪摆摆手:“撤,赶紧撤!”

熊大、熊二都很听话,说走就走。米老鼠一边向门口退,一边挥舞着大刀片子威胁保安:“不许……不许动啊,你要是敢……敢动,老子砍……砍死你!”

光头强一脚踢在米老鼠的屁股上:“哪来那么多废话!”

米老鼠费劲儿地把大刀片子藏进衣服里,急忙往外跑。他体态笨重,跑起来身上的肉一颤一颤的。

四人迅速钻进金店门口的别克车,沿着上海路向北逃窜。这个时间段,上海路由北向南很堵,由南向北却不堵。劫匪在作案后逃跑路线的选择上动了不少脑筋,转眼间,别克车在雨雾中不见了踪影。

陈思伟气喘吁吁地冲进长井金店,看到的是惊魂未定的店员、顾客以及被砸碎的玻璃柜台,唯独不见劫匪。他掏出对讲机呼叫:“指挥中心,长井金店发生劫案,嫌疑人开车向北逃窜,立即组织拦截!”

对讲机里传来指挥中心的声音:“收到。请描述嫌疑车辆特征。”

陈思伟无法描述嫌疑车辆特征。他赶到时,那辆别克商务车刚刚离开,他根本没看到。询问店员和顾客,他们都被集中在金店的角落里,只是从开关车门以及汽车发动的引擎声判断劫匪是开车逃跑的,没人敢跟出去看一眼是什么车。

五分钟后,潘龙海的捷达警车和110处警车相继赶到。陈思伟把现场交给110,他和潘龙海立即走访长井金店附近的行人和相邻的店铺,寻找目击证人。此时雨还没停,大街上的行人不多,周围店铺的员工也没注意刚才金店门口停了一辆什么车,更不知道金店遭抢了。只有一位目击者——一个三十多岁的小老板——十分肯定地说,停在金店门口的是一辆灰色别克商务车。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一直想买一辆这样的车,对这种车型比较熟悉。

金店外的路边有一个监控探头,隔壁蛋糕店也有一个室外探头,两个探头正对着金店门口的那片区域,按说应该能够拍下作案车辆。陈思伟和潘龙海分别去调取监控,没想到,两个探头竟然什么都没拍到。尤其是金店外的那个探头,几乎可以覆盖金店门口的全部区域,可作案车辆恰恰停在唯一的死角上。蛋糕店的那个探头则是因为电路老化,根本就没通电,纯粹成了摆设。显然,劫匪事先精心踩点,知道把车停在什么位置不会被监控探头拍到。

陈思伟和潘龙海商量片刻,目前看来,要找到作案车辆,只剩下一个最笨最费工夫的办法了,那就是去交警部门调取视频,查找案发时间段经过上海路的商务面包车。离开现场前,陈思伟下意识抬头望了望鼎元大厦的楼顶,隐约看见上面站着一个人。再仔细看,人影不见了。正下着雨,视线不好,他以为是看花眼了,也没在意。

楼顶上的男子看着陈思伟乘坐警车离开,也从楼梯步行下楼。走出大厦门口时,他取出手机卡掰碎,随手扔进下水道里。

他就是楚霄汉。那四名劫匪是黑狗和他手下的几个兄弟。楚霄汉周密策划,制造了这起长井金店抢劫案。行动还算顺利,唯一没想到的是陈思伟会赶过来,只好仓促收兵,抢到的珠宝首饰没有达到预期。

凌海市中心繁华地段有一条长约六百米的小吃街,叫荔林街。这是本地的一条老街,最少有二百年了,路面的青石板被磨得锃亮,街两边的店铺都是各具特色的二层或三层建筑,汇集了全国各地上百种名吃,封铭楷的包子店就在其中。包子店靠近街口,上下两层蓝砖门面房,一楼营业,二楼住人。和其他店铺相比,多少有点儿寒酸。

下午五点多,还不到吃饭时间,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空空荡荡的。收银台前坐着一个胖女孩儿,二十四五岁,至少二百斤重,胖脸上的五官都挤到一块儿了,喜感十足。她悠闲地嗑着瓜子,手机固定在收银台上,上面正播放着曾经很火的网剧《白夜追凶》。这个女孩儿就是范雅静,封铭楷的合伙人,也是他的女朋友。

门铃“叮咚”响了。只要有人进店,门铃就会自动发声。范雅静摁了暂停,抬起头来,迎面是一个穿着陆军绿风雨衣的帅气男子。她急忙起身招呼:“先生请里面坐。”

男子朝范雅静点点头,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下。范雅静跟过去,随手递上A4纸大小的粉红色压膜菜单:“我们店的招牌是鲜肉包和三鲜包,还有各种炒菜。”

男子接过菜单,却不看,又马上还给了范雅静:“鲜肉包、三鲜包各来一屉,别的不要了。”

范雅静向收银台走去,边走边冲厨房喊:“一屉鲜肉包,一屉三鲜包——”

厨房里传来封铭楷的声音:“好嘞,一屉鲜肉包,一屉三鲜包,来啦——”

话音还没落地,封铭楷围着淡绿色的“哆啦A梦”围裙,一手提着一笼屉冒着热气的包子从后厨钻出来,向店内唯一的客人走过去。还没走到跟前,封铭楷猛地站住,两脚就像踩在刚铺上热腾腾沥青的路面上,一动不能动了。

楚霄汉冲他挤挤眼睛。封铭楷知道楚霄汉最近出狱,出狱后会来找他,但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的包子店里,他还是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把两屉包子搂在肚子上。刚出锅的笼屉烫疼了他的肚皮,他一松手,两屉包子“啪嗒”掉在地上。

范雅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呼哧呼哧从收银台几步走过来,一手叉腰,一手使劲揪住封铭楷的耳朵:“我靠,怎么回事呀你,毛手毛脚的!”

封铭楷疼得龇牙咧嘴,但目光一直没离开楚霄汉。楚霄汉看着他俩,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范雅静也瞧出些门道,上下打量楚霄汉一眼,扭头问封铭楷:“谁呀这是?”

封铭楷小声说:“我同学楚霄汉,我跟你说过的。”

范雅静一撇嘴:“切,原来是那个杀人犯啊。”

“瞎说什么!去,再拿两屉包子来。”封铭楷冲范雅静瞪眼。

范雅静翻个白眼,就像沒听见一样,把掉在地上的两笼屉包子收拾好,转身回收银台继续嗑瓜子追剧。封铭楷尴尬地笑了笑,飞身跑进后厨,又拎了两笼屉包子出来。楚霄汉也真是饿了,包子那么烫,他用筷子夹起来吹一吹就往嘴里塞,一口一个,包子里的油顺着嘴角淌到下巴上,也顾不上擦。封铭楷坐在他旁边,一边帮他剥蒜一边解释:“雅静心眼儿挺好,就是不会说话,你别见怪啊。你看她那一身肉,一个能打我俩,我得听她的……”

这时,店里来了四五个顾客,范雅静冲封铭楷大喊:“哎,来客人啦,快干活去!”

封铭楷有些难为情地笑笑,站起身说:“你先吃着,我过去招呼一下。”

楚霄汉吃了两笼屉包子,撑得直打嗝。他倒了一杯茶,饶有兴趣地看着封铭楷和范雅静在那儿忙活。看得出来,封铭楷和胖女孩儿关系很亲密,封铭楷可能经常受欺负,心里却美滋滋的。他由衷为封铭楷高兴。这样温馨的小日子,他在监狱里是想都不敢想的。

长井金店抢劫案发生后,陈思伟和潘龙海沿着劫匪逃跑的路线调取沿途路面监控和卡口视频,终于锁定了一辆没悬挂号牌的灰色别克商务车。一路追踪到凌海北部郊外的一个山谷,却发现车已被烧毁。劫匪在这里换车离开,因为此地没有监控,无法判断其去向。

技术人员已经做完比对,抢劫长井金店的四个劫匪里,有三个与抢劫嘉华金店的劫匪体形高度相似,即光头强、熊大和熊二,只有那个戴米老鼠面具的胖子是新人。光头强使用的那把仿真手枪,和嘉华金店抢劫案中的那把手枪确认同一。

一个月内接连发生两起恶性抢劫案,而且劫匪还是同一伙人,这让高其华大为光火。他连夜紧急召开局党委扩大会议,点名批评了王青林分管的刑警支队,责令王青林尽快破案。他还批评110接警台接了假警情没有辨别出来,贻误破案时机,但特意表扬了陈思伟,说他嗅觉灵敏,反应迅速,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使金店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陈思伟心里替110接警台叫屈。这种假报警,接警台真的很难分辨。劫匪对警区处警车的分布情况很了解,知道长井金店所在警区只有两辆处警车。他们存心把这两辆车调开,接警台防不胜防。

散会后,王青林把陈思伟叫到办公室。在党委扩大会议上,高其华一点儿情面都不留,让王青林很下不来台。陈思伟心里明白,高其华给王青林上眼药,不仅是因为这两起抢劫案,而是借题发挥,以此打压王青林的锋芒。赵孟春调走后,王青林本以为自己能扶正,没想到省厅空降了高其华。这是组织上的决定,高其华本人未必愿意争这个局长,但王青林心里肯定还是别扭,面对高其华的时候,情绪上多少会有些反映。高其华当然更看不惯他锋芒毕露的做派。总之,两人在一起时,气氛就比较微妙,经常有程度不同的摩擦。

不过,摩擦归摩擦,案子还是要破的。王青林详细询问了两起抢劫案的案情,问陈思伟有什么破案思路。陈思伟说,一是调查报假警的手机号,确认机主身份;二是从烧毁的别克车发动机号和车架号入手,查找车主;三是盯着长井金店劫案中的那个胖子劫匪找线索——此人体形特征明显,相比其他三人更容易辨别;四是继续查看路面监控,寻找作案车辆去长井金店之前的行踪。

向领导汇报的过程,同时也是理清自己思路的过程。说着说着,陈思伟突然觉得这个案子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是从媒体上看到的,还是哪个同事经办的?一时却想不起来。回到办公室,他斜躺在沙发里打了几分钟盹,还做了个梦。醒来的时候,他努力回想刚才的梦境,梦中自己仿佛身处警院的课堂。警院……陈思伟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上大学的时候,在刑侦课的课堂上,老师曾分析过这样一个案例,案例的设计者是楚霄汉。如果作案的是楚霄汉,他一点儿都不会感到奇怪。可问题是楚霄汉十年的刑期,现在还在监狱里呢。他摇了摇头,思绪在楚霄汉身上停了一会儿,又滑过去了。

还有一个问题陈思伟也想不通。既然嘉华金店抢劫案是李定昌为了搞到曹向东的那把钥匙自导自演的,几名劫匪都是他的手下,可这帮人为什么还要抢长井金店?这次抢劫目的很明确,就是奔着那些金银珠宝去的。难道那伙劫匪和李定昌闹翻了?

看看窗外,雨已经停了。屋里有些闷,陈思伟想出去透透气,这个案子琢磨得他脑仁儿疼。出了公安局溜达了一阵,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到了荔林街。他干脆掏出手机给封铭楷打了个电话,说想到他店里喝两杯。

楚霄汉正在封铭楷的包子店里。

夜色已深,包子店打烊了。封铭楷下厨炒了几个菜,开了几瓶啤酒,准备跟楚霄汉促膝长谈。酒杯还没端,屋里的座机响了。接通电话,封铭楷说了句“你稍等,我把电视关了”,眼睛看着楚霄汉,捂着话筒轻声说:“陈思伟要过来。”

楚霄汉急忙摆手,示意封铭楷拒绝。

“来不及了,这家伙快到了。”说着,封铭楷指了指楼上。

楚霄汉会意,迅速起身上了楼。封铭楷用夸张的语气说:“你这是刚从北京回来吧?正好给你接个风。”

刚挂断电话,陈思伟就推门进来了。封铭楷赶紧招呼他過来坐。陈思伟来到桌边,目光一下子落到桌上的酒菜和两套餐具上。封铭楷嘿嘿笑着掩饰尴尬:“馋猫鼻子尖,刚炒好菜你就来了。”

陈思伟坐到封铭楷对面,马上又抬起屁股,摸了摸凳子,诡谲一笑:“这凳子是热乎的。”抬眼打量桌子上的几个菜,夸张地咂巴了两下嘴,盯着封铭楷的眼睛,“我还没来,这菜就炒好了,不是给我炒的吧?”

封铭楷不敢和陈思伟对视,嗫嚅着说:“隔壁的王小痞本想来喝两杯的,刚才接了个电话,走了……”

陈思伟知道封铭楷没说实话,也不戳穿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边吃边夸,心里琢磨着刚才坐在这里的人到底是谁,封铭楷为什么要瞒着他。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是楚霄汉。

看陈思伟狼吞虎咽的样子,脸色也有些灰暗,眼袋隐约可见,封铭楷问他最近是不是很累。陈思伟放下筷子:“从北京回来之后就没好好休息过,一直连轴转,铁人也受不了啊。身体累点儿倒没关系,今天下午发生的长井金店抢劫案,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心累。”

接着,陈思伟大概说了说长井金店抢劫案的案情。封铭楷马上联想到上警院时楚霄汉设计的那个案例,下意识往楼上瞄了一眼,寻思该不会真的是楚霄汉这家伙干的吧。

陈思伟皱着眉头:“这个案子和当初霄汉设计的那个案例如出一辙,当时我觉得那只是理想状态下的情况,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发生,没想到……”

封铭楷试探着问:“你怀疑楚霄汉?”

陈思伟点点头,又摇摇头:“如果他出狱了,那只能是他干的。可他明明还在监狱里呢,不可能……”

封铭楷差点儿脱口而出“他已经出狱了”,急忙喝了一大口啤酒,把话咽回去了。为掩饰窘态,他说:“其实霄汉当年是被冤枉的。”

陈思伟小口小口地喝着啤酒:“从个人感情上,我也希望楚霄汉是被冤枉的。可是,我查过案卷,证据链完整。他闯进孙怀仁的包间纯属偶然,事先没人料到,说是别人设计陷害,有点儿讲不通。”

“可霄汉说他只捅了孙怀仁那个老流氓两刀,都不致命,要命的第三刀是别人捅的。”

陈思伟不以为然:“霄汉这家伙冲动起来不计后果,有目共睹。那种情况下,他已经失去理智了,捅了两刀还是三刀,可能他自己都记不得了。”

两人的对话楚霄汉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陈思伟的话让他有点儿恼火。警察相信证据,这当然没错。但陈思伟不仅是警察,还是他曾经最好的兄弟,竟然不相信他……

在楚霄汉抢劫荣丰银行的计划中,陈思伟是极其关键的一环。他本打算把抢到的手机卡和U盘亲手交给陈思伟,甚至想过和陈思伟联手,里应外合,查清孙怀仁被杀的真相,揪出警察队伍里的内鬼,为自己的父亲报仇。可陈思伟的态度让他有点儿不放心,看来,在抢劫荣丰银行之前,他要找机会和陈思伟好好聊聊。

第二天上午,黑狗给楚霄汉打电话说,从长井金店抢的那些珠宝首饰在黑市上卖了三十万,请楚霄汉去一趟拆车厂,大家把钱分了,还说不管霄汉哥怎么分,弟兄们都没意见。楚霄汉马上表示,这三十万他一分都不要,算是给弟兄们的见面礼。黑狗等人自是感动得一塌糊涂,对楚霄汉也更加服气,都期待着跟他干更大的买卖。

三十万元,对楚霄汉来说太少了,都给他也不够。这次抢长井金店,他原计划抢到价值三四百万的金银珠宝,按行内规矩,在黑市上能卖一百多万。没想到被陈思伟搅和了。区区三十万元,聊胜于无,所以他干脆一分都不要。他必须再想办法筹钱。

这天晚上,封铭楷给楚霄汉打电话,让他再去趟包子店。昨晚陈思伟走后,封铭楷和楚霄汉接着喝,都喝得有点儿多了,封铭楷忘了一件事——楚霄汉的父母留给楚霄汉一封信,托封铭楷转交。信很短,只有五六行字,两位老人在信中叮嘱楚霄汉出狱后好好做人,不要自暴自弃;还说这几年多亏封铭楷的照顾,如果他有能力,要在经济上多帮助封铭楷。此外,信封里还有别墅的两把钥匙。

楚霄汉问封铭楷,别墅的贷款是不是他还的。封铭楷说:“不是我,是夏莉。”

楚霄汉愣了一下:“夏莉……她现在在哪儿?”

“这几年一直在上海,两个多月前回来了,还一起吃过一顿饭。她把用来还贷的存折拿走了,此后没再和我联系。”

楚霄汉沉默片刻:“我爸爸的手术费不够,为什么不把别墅卖掉?”

“手术费其实已经凑够了,是伯伯坚决放弃治疗……”接着,封铭楷就把筹集手术费的事说了,一个绰号“老鼠”的黑社会小头目给了六十万。

楚霄汉心里一凛。他在狱中听曹向东说过这个名字,知道他是警方的卧底,被李定昌杀害了。他和老鼠素昧平生,老鼠为什么帮助自己呢?

封铭楷说:“其实这个老鼠你我都认识,陈思伟告诉我,他的真名叫舒亚,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舒亚?”楚霄汉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继而想起了那个刚入学时因殴打教官被开除的室友。原来舒亚是去当了卧底。楚霄汉没想到,他和舒亚只在同一个宿舍里住过两天,就这么一点儿缘分,舒亚竟然在他父母遇到困难的时候出手相助,还帮封铭楷摆平了几个小混混儿,让包子店顺利开张。这六十万元虽然一分没花,但也没法儿还给舒亚了,这个人情可不小。楚霄汉是知恩图报的人,舒亚对自己如此,他就一定要为舒亚讨个说法。这笔账还要算在李定昌头上。

曹向东曾经说过,老鼠从李定昌的电脑里复制的那些东西也藏在荣丰银行的保险箱里。可是,舒亚已经死了,保险箱的编号谁也不知道,那个U盘怎么搞到手呢?舒亚出事之前,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呢?思忖片刻,楚霄汉问封铭楷:“老鼠给的那张银行卡还在不在?”

封铭楷从柜子里找出银行卡,是荣丰银行的。“密码是156099,老鼠反复叮嘱我,一定要记住了。”

楚霄汉把这组数字默念了好几遍,又问:“陈思伟有没有跟你说过,老鼠在荣丰银行租过保险箱?”

“说过,就是在他被杀前几天租的。”

这说明,老鼠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提前在银行租了一个保险箱,把李定昌的犯罪證据藏在里面。被害前的那天晚上,他把银行卡交给封铭楷,也许是想留下线索。楚霄汉再次默念156099这组数字,突然想起156是荣丰银行的门牌号,那么099应该就是保险箱的编号。

封铭楷说:“我们应该去找陈思伟,让他帮我们查出真相。”

楚霄汉一脸不屑:“他?他昨天晚上说的话,你没听到吗?他是不会帮我们的。再说,夏莉出事的时候他在哪里?我甚至怀疑他也脱不了干系。”

封铭楷不住摇头:“陈思伟不是那种人。”

“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让夏莉单独面对孙怀仁?他多想进刑警支队你不是不知道,但刑警支队只一个名额,他竞争不过我,只好去治安支队。可是,我出事之后,他如愿了。你不觉得奇怪吗?还有,孙怀仁死后,董雪梅当了行长,董雪梅和陈思伟是老邻居。最初是不是他给夏莉介绍的工作?第一次见李定昌和孙怀仁,是不是他和董雪梅带我们进的包间?他即使不是策划者,也是知情人。”

楚霄汉的怀疑封铭楷可以理解,同时他也相信陈思伟不会做这样的事。对封铭楷来说,两边都是他的同学和好兄弟,没有亲疏远近之分。真相总有揭开的一天,到那时候,楚霄汉和陈思伟一定会冰释前嫌。但现在楚霄汉这么愤怒,他只能做和事佬儿:“都是我的错,那天我不该请你们喝酒,要不然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听封铭楷这么说,楚霄汉心里一颤。当初自己如果不那么冲动,封铭楷应该也是警察了,可以像他妈妈希望的那样光宗耀祖,而不是在这里卖包子。可封铭楷从来没抱怨过什么。要说惨,封铭楷也够惨,而且他完全是被自己牵连进来的。封铭楷能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多执念呢?转而想到陈思伟,他又咽不下这口气。陈思伟可不是无辜的,他是那场风波的受益者。楚霄汉要跟陈思伟掰掰手腕,看看他这个重案队长是不是名副其实。

封铭楷看出了楚霄汉的心思:“我劝你最近还是低调点儿吧,长井金店的案子,他已经怀疑是你干的了。”

楚霄汉冷笑:“放心,他不会抓到我的。”

封铭楷说:“伯伯和阿姨临走的时候嘱咐过,希望你出来后好好做人,好好活着。报仇的方式有很多,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条路?你把知道的都告诉警察,让法律来制裁他们,不是更好吗?”

“法律?法律只会保护有钱人。小楷,别天真了。你要真的相信法律,就会像蚂蚁一样被他们捏死。五年前我们已经被玩过一次了,这次我可不会重蹈覆辙。”

封铭楷知道楚霄汉的脾气,他认定的事情是劝不回来的。现在能做的,是尽量帮助楚霄汉,别让他走得太远。楚霄汉也确实需要封铭楷的帮助,但他绝不会让封铭楷做违法的事,他不能再害封铭楷一次。

有了舒亚留下的六十万,楚霄汉可以策划抢劫荣丰银行了。当然,这些钱远远不够,但已经能做很多事情了,走一步算一步,其他的钱,慢慢再想办法。

荣丰银行在凌海市区繁华地段人民路的东侧,是一栋二十九层的米黄色建筑,楼后面有一个比篮球场大不了多少的院子,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高层写字楼和住宅楼。

如果是别人抢荣丰银行,不会有太大的把握;如果楚霄汉要抢的是别的银行,也不会有太大把握。但抢劫荣丰银行,楚霄汉却有得天独厚的条件——银行的主体大厦和地下金库是他爸爸楚中天主导设计的,他家里有设计草图。

按行内规矩,设计图纸的原件和复印件是不允许设计师私自保留的,但楚中天保存了设计草图,留作职业生涯的纪念。那些设计草图是他这辈子最珍视的财富,足足装了四个大箱子,存放在别墅的地下室里。

这天上午,楚霄汉把四个箱子提到客厅里,一个一个打开,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三个标注有“荣丰银行”字样的厚厚的牛皮纸袋子。有关荣丰银行的设计草图一共三十三张,都画在对开的绘图纸上,有彩色的建筑效果图,有黑白的平面设计图。楚霄汉从小就看父亲画图纸,对设计图并不陌生。这一大堆草图他皱着眉头反复看了两天,却越看越绝望。

荣丰银行地下有两层,第一层是货币交接区,第二层是金库,那些保险箱就在金库里。金库的墙壁是六十厘米厚的混凝土,中间还有钢板,炸药都炸不开。但地下一层,也就是金库上面那一层货币交接区,是普通的混凝土墙壁,楚霄汉觉得或许可以做点儿文章,比如挖一条隧道进去。不过,这办法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异想天开。

楚霄汉原本打算不计后果地武力闯进银行,拿到证据后当众交给陈思伟。虽然这样一来,他的余生会在监狱里度过,甚至会被判处死刑,但至少可以报仇,他觉得还是值得的。可是现在,他对陈思伟产生了不信任,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个人身上。所以,他要设计一个更加完美的计划。

在地下金库的草图上,楚霄汉发现了父亲写的两个字:“人防”。原来,当初修建地下金库的时候,挖到了一段废弃的人防工程。这段人防通道一直向北延伸,经过他家的别墅附近,最近距离不到三十米。如果从他家别墅下面挖一条隧道,就能把他家和地下金库打通。这条隧道的工程量不算太大,估计半个多月就能完工。

问题是,就算挖通了隧道,也无法进入金库。金库大门需要两把钥匙才能打开,分别由银行行长和金库主任两个人保管,还要通过人脸和视网膜识别。想进入金库,必须武力胁迫这两个人。楚霄汉必须搞到武器,必须是真家伙,而不是黑狗拿来吓唬人的用发令枪改装的冒牌货。

曹向东曾经说过,聂十三可以为楚霄汉提供帮助。现在,楚霄汉手里有六十万,而聂十三手里有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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