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歌剧“狄娃”的艺术巅峰
——“格鲁贝洛娃登台维也纳国家歌剧院50周年音乐会”观后感
2019-03-12侯震一
侯震一
2018年6月23日,盛夏的夜晚,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内雷鸣般的掌声总共持续了近50分钟,人们的热情几乎要掀翻剧院的屋顶。伴随着歌迷们的欢呼声,无数的红玫瑰花瓣和卡片从高耸的剧院顶廊飞撒而下,如暴风雪一般落在舞台上,犹如歌迷们的热情和依依不舍,大家想要留住这位屹立于歌剧舞台之巅数十年的花腔女皇,传奇般的歌剧界“天山童姥”—艾迪塔·格鲁贝洛娃(Edith Gruberova)。
面对满场热泪盈眶的双眼,面对拍痛了双手也不愿意停歇的观众,72岁的格鲁贝洛娃再次用歌声拥抱着热爱她的人们,拥抱着这座几乎记录了她一生歌唱事业的歌剧圣殿—维也纳国家歌剧院。50年前,就是在这里,年仅22岁的格鲁贝洛娃首次登台,演唱了《魔笛》中的夜后一角。在之后近半个世纪的职业歌剧演员生涯中,从莫扎特到威尔第,从可爱俏皮的稚嫩小姑娘诺丽娜到维也纳人热爱的理查·施特劳斯笔下古灵精怪的泽比奈塔,再到多尼采蒂创作的为爱情而疯狂的露琪亚……格鲁贝洛娃成功塑造了总共48个歌剧角色,共计711场次,带给观众一次又一次超乎想象的震撼和艺术享受。
作为格鲁贝洛娃的歌迷,我对大师的最初印象与成千上万远在异国他乡的歌迷相同,是几张CD和DVD。最早的一段是她于1968年在家乡布拉迪斯拉发的电台演唱的斯卡拉蒂的作品《紫罗兰》的片段。黑白影像中,20多岁的清秀女孩儿,金发高高盘起,脸庞纯净稚嫩,几乎没有什么动作和表演,眼神里带着几分孩子气却十分倔强和明亮,光盘记录下了她的声音,明亮、绵密、清澈,犹如丝线般光滑、流畅,虽然纤细,却能量充沛。尤其是到了高音和花腔部分,更加泛着金子般的光泽。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段是,1982年她与帕瓦罗蒂搭档演出的歌剧《弄臣》电影版,剧中的她披着齐腰的金色卷发、身着雪白的长裙、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炉火纯青的演唱,让整个世界的听众为之着迷和惊叹。那一段吉尔达的咏叹调《亲切的名字》(Caro nome),让我头一次见识了花腔女高音的魅力。
最终有机会现场聆听大师的演唱,是很多年以后的2008年冬天。那晚,即将登上维也纳国家歌剧院舞台的格鲁贝洛娃已经62岁,演出的是花腔女高音最高难度的剧目之一《拉美莫尔的露琪亚》(Lucia di Lammermoor)。在迈进剧院前的一刻,我还带着一丝犹疑:60多岁的老人,声音很难再如CD中那般年轻、明亮,也许会和大多数年纪大的歌唱家一样,声音难免沙哑、抖动,甚至摇晃。作为歌迷,我没敢抱多大的期许。然而,当她开口演唱的那一刻,我惊呆了—岁月似乎只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些许皱纹,她的歌声仍如十七八岁少女一般纯净、甜美,又透着光芒、有穿透力。音符仿佛是一根根穿着丝线的针,飞快地穿过我们的头顶,每一个音符和字母,我们都能听得真真切切,虽然距离很远,却犹在耳旁,甚至较记忆中唱片录制的声音更加立体、细腻,且富有韧性。
格鲁贝洛娃演唱的露琪亚发疯场景的唱段,对于声音的掌控力已经超越了歌唱技巧本身可以被描述的范畴,那些谱面上高低起伏、眼花缭乱的音符,已经变成了她身体和思维的一部分,或是自然的习惯性动作,每个滑音和高低音的大跳,犹如魔术师灵活的双手不经意间极其疯狂地抓住了你的心,猛地抛向百米高空,又在撒手后等你快要失控落地前的一瞬间优雅地托住,带向下一个维度,让人无暇喘息,流畅得不着痕迹,又精准得无丝毫偏差。整个7分钟的咏叹调,她用“美声”(Bel canto)的美描绘着“歇斯底里”,用连贯(Legato)的优雅表现着女主人公内心的崩溃和疯狂,把爱情的悲剧和痛苦用一种罕见的方式推向高点,把全场的听众带入艺术的疯狂境界之中。在没有任何扩音设备,坐满、站满四千多观众的歌剧院里,她的声音响亮如金针一般穿过眉心,轻柔如两鬓细软的银发,轻轻地萦绕在耳边……那种声音的弹性与力度、韧性与控制力,常常让现场的观众听得头皮发麻,觉得不可思议。我的一个好友听完这场演出后吃惊地说:“这简直不像人唱的,像电声做出来的……”其实,电子合成器也做不出这样的声音,机器做出的音色虽完美却生硬、无情感;而格鲁贝洛娃的演唱则是技巧与心灵的融合。
62岁尚且能诠释出这样出神入化的音色和技艺,更何况她盛年时的演唱。从那之后,我常常为自己永远错过大师年轻时巅峰状态的盛况而遗憾。然而,2018年6月23日那晚,72岁的格鲁贝洛娃在告别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最后一场音乐会上的演唱,让我猛然意识到,虽然我错过了她一生中的技术巅峰,却偶遇了她艺术上的巅峰。
再厚重的底妆,也无法掩盖岁月留在脸庞的印迹;曾经再强大和炫丽的技巧,也无法抵挡自然老去的肌肉和躯体。在那晚的告别音乐会上,吉尔达、露琪亚、泽比奈塔等,这些曾经创造花腔奇迹、成就她事业最辉煌时刻的歌剧咏叹调都没有出现在曲目单上。音乐会的整个上半场,她选择了清一色的莫扎特的咏叹调作品:《后宫诱逃》的康斯坦茨选段《悲伤成为命运》(Traurigkeit ward mir zum Lose),《唐璜》中唐娜·安娜的选段《残忍?别再说,我的爱人》(Crudele!...Non mi dir)和《伊多梅尼奥》中艾莱特拉的选段《俄瑞斯忒斯神在我心中的折磨》(D'Oreste, d'Ajace)。格鲁贝洛娃曾说:“莫扎特的音乐,犹如一颗坚果,充满了情感,但极其有秩序,绝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否则将把整颗(坚果)摧毁。”也正因为如此,莫扎特的声乐作品对于嗓音与唱功的维护和保养作用,几乎是所有职业歌剧演员公认的事实,许多戏剧型嗓音的职业歌手,在演唱过瓦格纳或威尔第等重型角色后都会回归莫扎特,以平衡歌唱技巧,并让自己回到健康、细腻、精准的歌唱系统中。格鲁贝洛娃在当晚长达30分钟的莫扎特作品演唱中,从宣叙调到咏叹调,一字一句精心雕琢,每个音符都没有多余的抖动和摇晃,没有丝毫的沉重和沙哑,既把莫扎特音乐中的连贯呈现出优雅柔和的线条,又把剧中人物的爱恨情仇融入精密的乐句里,让人不得不感慨这位大牌艺术家对于歌唱事业的严谨与专注。当全场观众还沉浸在莫扎特优雅的乐句,回味着格鲁贝洛娃精准、细腻的演唱时,乐队已然进入了音乐会的下一个歌剧场景—威尔第《茶花女》的最后一幕。
和着小提琴独奏的薇奥列塔旋律主题,格鲁贝洛娃已进入角色,她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地走上舞台,掏出那张承载着全部爱情期许的褶皱信纸,开始诵读着:
你遵守了你的承诺,决斗还是进行了。男爵受了伤,现在正康复中。阿尔弗雷德远走国外,我已经告诉他你做的牺牲。他将赶回来请求你的原谅,我也会来看你。请好好照顾自己,未来的一切会是美好的。
乔治·杰尔蒙
也许是因为威尔第太擅长悲剧的渲染,也许是被格鲁贝洛娃年轻如少女般的音色夹带着些许疲倦和乏力的诵读,击中了我的泪点,信还没读完,我的泪水就涌出了眼眶。每个热爱她的观众似乎都隐隐地感到,这时咏叹调中唱到的“Addio”(再会了),不仅仅是剧中的薇奥列塔对于自己美好爱情和生命的告别,也寓意歌唱家本人对自己50年职业歌唱生涯的告别。虽然跨世纪的这50年对于一个歌唱家来说足够辉煌,甚至漫长,但在这一刻,无论是唱者,还是听者,都只有依依不舍。
长久以来,歌剧舞台上的茶花女这个角色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处理演唱技术和人物形象本身的矛盾。薇奥列塔是一个长期遭受肺病折磨的弱女子,要求演唱者贴合人物形象的虚弱和病痛感,不可能如其他歌剧中女主一般强势地演唱。但,从威尔第创作的旋律线条的起伏、乐句的连贯性和高低音的分布来看,对演唱者的气息支持、声音力量又有非常高的要求—给多了,无法表现人物的病态和虚弱;给少了,又会出现音准偏低,声音虚弱而被乐队掩盖。因而,在“度”的把握上,如何用健康的演唱和良好的呼吸技巧,恰到好处地控制出让人心生怜悯的弱音、藕断丝连的乐句效果,几乎成为对每一个女高音的严峻挑战。
格鲁贝洛娃当晚演唱的《茶花女》片段,音色犹如一块玉石,历经了几十年的打磨和细心的润色,去掉了浮华的外衣,透着自然和沉静的光泽。此时舞台上的“狄娃”(Diva),更像相熟多年的老友,又像每个人内心深处的自己,安静地依偎在你身旁,讲述曾经发生过的点点滴滴、喜怒哀乐。此时此刻,舞台上的茶花女已经超越了年龄的范畴,褪去了技巧的痕迹,卸掉了所有的装饰,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没有任何无谓的动作,已然淡去了“唱”的痕迹,变成灵魂深处自然的倾诉,字字句句触及着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柔软和真实。此时的茶花女,前所未有的鲜活、动人;而此时的格鲁贝洛娃,正带领着所有观众的心,一起走向她人生中的艺术巅峰。
和着一阵弦乐急促如飞奔般的演奏,一个热情洪亮的声音从舞台后传来,与格鲁贝洛娃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股暖流,唤醒了沉浸于薇奥列塔伤感倾诉中的人们。舞台上,70多岁的歌坛“狄娃”—格鲁贝洛娃所扮演的薇奥列塔,和来自中国的青年男高音夏侯金旭扮演的阿尔弗雷德相聚在舞台上。虽然相差了几乎两代人,虽然是来自东西方两个截然不同文化背景的艺术家,但他们的声音是那么和谐、自然地融汇在一起—夏侯金旭的音色嘹亮、宽厚、温暖,充满着年轻的力量和热情的气质,如温暖的双翼一般包围着花腔女高音纤细、有穿透力的嗓音,呈现出惊艳的光彩,犹如剧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灿烂而甜蜜,虽然短暂却无限美妙。也许这就是歌剧的魅力、歌唱的艺术,可以让人们挣脱年龄和面容的屏障,融化文化和审美的隔阂,在歌唱和艺术的世界里,人们变得如此自由、纯粹和美好。
来自中国的青年男高音歌唱家夏侯金旭,自2011年起,作为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常任签约独唱演员(Ensemblemitgelied)登台至今,已经成功演唱了50多个歌剧角色,包括许多第一男主角,如歌剧《灰姑娘》中的王子、《爱之甘醇》中的内莫里诺,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尤其是在2017年刚刚上演的《艺术家的生涯》中,夏侯金旭扮演的男主角鲁道夫获得了维也纳观众和各大乐评家的一致赞誉。在这次格鲁贝洛娃的告别音乐会中,作为年轻的歌坛新秀,能得到老一辈歌唱大师的邀请,而且作为最重要的助演嘉宾与大师一起演唱,夏侯金旭感到非常幸运和自豪。演出后,我采访了夏侯金旭有关他与大师一起工作、演出的心得,他十分感慨地说:“以前听说格鲁贝洛娃是一个脾气不太好的‘狄娃’,一起排练后才知道,其实她在台下非常谦和。我们一起排练的时候,她非常尊重我的想法,每一个音乐上的细节处理都征求我的意见,照顾我的感受。她是我十分尊敬和崇拜的大师、前辈,我向她学习了很多处理音乐和表演的经验和方法。尤其是她敬业的态度,这么大的年纪,在排练的时候还特别认真,很多咏叹调她都唱了几十年了,却仍然在排练的时候全部放声、扎实地唱每一句、每个音,真的太让人敬佩了。”
的确,当晚格鲁贝洛娃和夏侯金旭合作的《茶花女》里的二重唱,从两人音乐细节的贴合与雕琢,到眼神的交流对话、一笑一颦都处理得非常细腻、默契,严丝合缝、恰到好处。可想而知,他们在排练时下了多少工夫。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歌剧大师对于艺术本身的执着和付出,更是对于年轻人的用心呵护,对于歌唱艺术的传承和期许。
很多年轻的声乐学生都十分好奇格鲁贝洛娃惊为天人的歌唱技巧从何而来,嗓音永葆青春的秘籍又是什么。对此,格鲁贝洛娃在她的自传中是这样解释的:“我没有什么窍门和捷径,只有艰苦的、年复一年的练习。即使你拥有了极好的,甚至超越所有人的嗓音条件,即使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天生的歌唱技巧,也还是要艰苦的、努力的、长年的练习。”
格鲁贝洛娃与夏侯金旭(右)
通过阅读格鲁贝洛娃的自传,回顾她的事业发展轨迹,我们发现,成名前的她曾花了整整6年的时间,打磨泽比奈塔(歌剧《阿里阿德涅在拿索斯岛》中的角色)这个让她名声大噪的高难度角色。人们津津乐道的往往是她“一夜爆红”的瞬间,却常常忽略了那之前长达11年的默默无闻、漫长等待和艰辛的付出。在她50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无论是曾经默默无闻的小演员,还是后来享誉世界歌坛的“花腔女皇”,她的执着、努力和付出,对自己近乎严酷、苛刻的要求,直到此时此刻也从未停止、从未改变。这恐怕也是她的嗓音永葆青春的唯一“秘籍”。
音乐会上,格鲁贝洛娃在演唱完曲目单上所有的咏叹调后,又在观众们几乎疯狂的掌声邀请下,返场加演了瓦格纳的歌剧《唐豪塞》选段《你,圣洁的大厅,我再次来到向你致意》(Dich, teure Halle, Grüss ich wieder)和维也纳观众最熟悉的约翰·施特劳斯歌剧《蝙蝠》中的《笑之歌》(Mein Herr Marquis,Die Fledermaus)。在铺满贺卡和红玫瑰花瓣的舞台上,伴着优雅轻快的维也纳华尔兹三步节拍,格鲁贝洛娃给歌迷们再现了那个聪慧、俏皮、活泼、甜美的阿黛勒—清脆婉转的声音依旧,幽默诙谐的表演重现,在全场欢声笑语的氛围中,为当晚的音乐会、也为她的50年维也纳国家歌剧院职业生涯,画上了完满句点。
很多人会好奇,告别了职业舞台的歌剧“狄娃”,会如何安排和享受自己新的生活?其实,格鲁贝洛娃早已给出了答案,在自传里,她是这样笃定和朴实地描述自己:“我是一个土地的子民,我长着园丁的手指和指甲,每当我在自己的花园里面翻土、培土、种植各种绿植和花朵,我几乎无法停下来。我会在做农活的同时唱歌,背诵我的角色唱词。但有时我会想,若有机会能专心只做农活有多好,我真的是一个农妇……歌唱是我的礼物。”正如格鲁贝洛娃给自传所拟的题目—《歌唱是我的礼物》(Der Gesang ist mein Geschenk),这样一位艺术大师和她的演唱,又何尝不是上帝赐予全人类的珍贵礼物,让我们祝愿离开职业舞台的歌剧“狄娃”,能够尽情享受田园生活的美好,并见证和指引更多年轻歌唱家诞生成长,创造新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