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苏州
2019-03-12
濯缨沧浪
披着轻纱笼罩的晨光,我伫立于常常在梦幻中张望着的沧浪亭前。宋朝的晨阳和煦地朗照着,将碧水林木叠石亭角半晦半明地写意出来。
素来园林的围墙是用砖砌的,而沧浪亭的围墙是用碧波叠成的。波光粼粼的沧浪之水粘住了我的目光,朝霞等不及轻柔的白纱散尽就把艳丽倾注湖里。水面铺了一层彩锦似的,闪熠着陶瓷般的光芒。水是浓绿的碧玉,霞是橙红的胭脂。胭脂温情脉脉地在碧玉上流丹,宛如艳丽柔软的肌肤,酿造了一席视觉的盛宴。微风掠过清波,荡漾起的几缕浮痕像少女的眼波醉人地闪烁,斜逸的绿枝柔条,则漂成湿亮的长睫。飞鸟的翅影、游鱼的唼喋和游人的盈盈笑语,在尽情地谱写生命的欢愉。
朴树和榉树繁密的枝叶,水墨般地洇润在沧浪亭的门前。跨水卧着一座石桥,形成“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的景致。沿着直角的柳暗花明的复廊款款漫步,一步步走进设计者棱角分明的幽深里,好似一步步走出尘寰。驻足复廊左侧的面水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杜甫“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轩内摆放着古朴典雅的木质桌椅,桌上的青花瓷盆内盛开着兰花,青碧的叶丛中点缀着怒放的花瓣,清芳飘逸着袭入人的心肺。轩外铺着仄砖和碎石。砖是仄的,仄得规整;石是碎的,碎得随意。仄砖规整的菱形紧挨着碎石随意的菱形,一块又一块,密密匝匝,连成一体,仿佛无数的菱形在晃动。砖是吟唱着平平仄仄的格律的古典诗人;石是跳着自由舞的现代诗人,韵脚并不鲜明。古典格律诗与现代自由诗穿越时空,对坐在面水轩门外高谈阔论,围绕着不同的审美主题各抒己见,但又包容和尊重对方的立场,这或许是造园家高明的手段与独到见解吧。
沿着长满苔痕的石阶攀援而上,仰首便被高悬于亭额上的“沧浪亭”三个大字聚拢了目光。我的心被目光紧紧地握住,时空凝固了。翘起的尖尖的檐角,张开了熠熠闪耀的翅膀,整整齐齐地向着天空飞去,飞往蓝天白云里去。几位古瞿清瘦的老者的谈话,打断了我的遐思。他们谈论着“沧浪亭”创建人苏舜钦。景祐元年(公元1034年),27岁的苏舜钦考中进士, 任亳州蒙城县令,后因才华横溢被选拔为宋仁宗赵祯的文学侍从——集贤院校理。禀性耿直的苏舜钦因触犯权贵被削职为民,永不录用。闲居苏州,他以四万钱购得中吴军节度使孙承佑已遭废弃的池馆旧址,依自然山水之势筹划设计,营建了集读书居住、游玩观光于一体的隐居之所。一日,他在竹篁起舞、碧潭流玉的山水中流连,想起了《楚辞·渔夫》中“沧浪之水清兮,可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濯吾足!”苏舜钦突发奇想,在园林的石山之巅筑一独具风韵的亭子,取名曰:“沧浪亭”,自号沧浪翁作《沧浪亭记》。苏舜钦闭门潜心读书发愤歌诗,与欧阳修对吟联句“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等广泛传诵。
如今亭额上苍劲有力的三个镏金大字,为晚清著名学者俞樾书。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中进士,曾仕翰林院编修的俞樾归田后寄寓苏州,成为“门秀三千”的晚清朴学大师。一日,俞樾到沧浪亭闲游,见流水聚汇清池宛若碧玉,犹如高崖深渊之景,又与园外之波呼应,遂以隶笔楷书亭额和苏舜钦名句。环绕着石柱,抚摸着俞樾书写的苏舜钦与欧阳修的唱和,我情亦悠悠,思亦翩翩……为了生存,为了生活,现代人日夜兼程疲于奔波,跑累了停下来,用餐时心跳骤快,就寝时眼睁一只闭一只。山水风光馈赠给人类的款款深情,还有多少人能静享呢?苏舜钦、俞樾等先贤,不关注时间的流逝,不关心票号里银两数目的增减。他们只关注清风明月、近水远山,大自然的无边风月替代了时间的流动。结庐在人境,以植物的方式生活,简单、率性、安静、缓慢。他们将大自然景致的美感移植于诗文中。缘此,他们的作品参差披拂,生机盎然,成为后世打捞原生态世界的原稿。
我的脚步随着弯弯曲曲的回廊折进了闻妙香室,这是苏舜钦当年赏梅著述的场所。临梅读书写作,是何等悦心?盛夏时节而来,我邂逅的暗香浮动已不是梅。惊喜的目光再次与兰叶兰花碰撞。“手培兰蕊两三栽,日暖风和次第开;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时有蝶飞来。”兰品种繁多,形态各异,春夏秋冬皆有绽放。在沧浪亭里,时常会与兰相遇。想必主人必有一颗与兰一样高洁的心灵,他一定从兰花的目光里读出了期许,今生今世守护兰心,永不流俗,永不妥协,永远挺进在追求高洁境界的路上。闻妙香室的门窗格心多为简洁的直线,绦环板亦素面朝天,不施繁复的雕饰,就如闻妙香室整体的建筑,干净利落。主人在简洁清静中啜饮梅香兰香竹香菊香。在清静中读书,越读神越清,心越静。任何一件事,干久了,神就会上了身。读书读得神上了身,写起文章来,自然像沧浪亭的水一样活泼灵动,美妙的句子纷纷然不期而至。倘若在官场、商场、名利场、是非场,即使才高八斗,亦断然写不出精粹隽永之作。
心旷神怡中,脚步偏离了大脑的指挥,我被召唤到沧浪亭的主体建筑明道堂里。门前的牌上记载:“明道堂坐北朝南,开敞四合,宏伟庄严,为园中主厅。”一个游玩的地方,要什么“宏伟庄严”,大概是后人的附会吧。堂内的桌椅几案上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品种繁多的兰花。几十种兰花竞相绽放,一片片狭长的墨绿色的叶子迎风飘拂,五彩缤纷的花朵舒展着鲛绡似的瓣,探出纤细的蕊丝儿,袅袅婷婷临风而立。这样的景致,最宜三五文人雅集,邀友弦歌,煮茶清谈。若觉兰窗木椅前的聚会意味略浅,则可在雕栏旁摆上笔墨纸砚齐备的条案,继而做长夜的作诗觞咏,岂不更好?浮想之际,魏晋名士于竹影中放诞的形骸,仿佛印在这兰香袅袅的明道堂中。
过闻妙香室、明道堂,立于看山楼顶,抬眼望去,假山池水之间,园内园外融为一景,鱼戏莲叶之间,夏日莲花盛开,一泓清香扑面来。沧浪亭花窗样式颇繁,据说全园108式,分布各条回廊之间。以清幽古朴见长的沧浪亭,水面宽广,自西向东,环抱园周一半向南流去。 顺流远眺,掠过乌黑的闪着光泽的瓦檐,幽深的巷口飘着几把印花的遮阳伞。垂帘的窗后飞出吴侬软语,伴随着长巷里响起的清脆足音。园外是马路众生、汽笛噪音交织的喧闹的人间。园内是亭台花径、梦境画景谱写的古典的诗意。
临池而筑的静吟亭的墙壁上,镌刻着苏舜钦《沧浪亭记》:“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沧浪亭的景观会合缘于造园者巧妙地运用了漏窗。复廊上造型精美别致的漏窗,窗窗不同,窗框内有矩形、菱形、圆形、桃形、花瓶形……漏窗的造型巧用了“亏蔽”术。“亏蔽”是遮而漏透,隔而不阻。透过漏窗,我隐隐约约凝视到探窗的兰,临风的荷蕖,吮吸着丹桂的幽香秋菊的芬芳,聆听翠竹的飒竦飞鸟的鸣唱……漏窗既透园中之景,又借园外之光,使园内园外气脉相连,融为一体。漏窗把园外的树色、天光揽进怀抱,又让园内的亭台楼阁草木花卉渗透出去。
漫步沧浪之水畔,徘徊复徘徊,我不忍离去。闭眸静听溪水轻缓的脉息,伸开臂弯,想抱住这古典的胜境,猛一惊觉,一轮妙月正初升于水心。水心相映,空茫一片,宛如宋时一枚月牙书签被衔在薄绢中。我无骨空灵,一切都似乎要飘然升腾起来。我坐于水畔,宛如一朵睡莲盛开在碧水之上。恍惚间,身着青衫红袖的沈复与陈芸踏入我慕古思忆的依稀幻梦。这对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夫妇并无显赫建树,但他们却超脱尘俗的压迫,善待忧患,崇尚“布衣饭菜,可乐终身”的纯朴恬淡的人生理想。这是人类的心灵宇宙中最美丽最珍贵的质素。
宋朝的月光朗照着沧浪亭,跳跃于沧浪之水的光斑,好似舞蹈于寥廓夜空的群星。心情被宁静与温软主宰,进入神话和传说的奇妙世界,想象与梦幻在瞬间迸射出异彩。飞离物质实体的浪漫意绪融化在琉璃质地的水月交融的沧浪之水中,心境如在玻璃上雕花,有一种清晰繁复的朦胧,脆亮而格外精美。
和文学生活在一起的我,想把沧浪亭唤起的奇妙欢乐的感觉,珍藏于记忆之中,用文字歌唱。
梦幻锦溪
一条如锦如绸的溪流如歌如诉地从我的手指间漫过,朝阳的余辉将锦溪半晦半明地写意出来。它轻启美目,环视身边混沌世界,体内回旋的是清脆的水声,心中激荡的是无限的柔情。
走进锦溪,像倏然闯进一个梦。在这命定的时刻,锦溪澄澈荡漾的微波挟着今生今世所有寂寞的牵绊穿透了我。醺醉里,我浮躁倦怠的心被曼妙空灵的溪水洗濯,瞬间变得宁静、舒畅而又安详。在锦溪的怀抱里,我正慢慢地融化。伫立于溪畔,我的身体也流动了起来。碧波流进了我的心灵,我渐渐地变得澄澈。天光云影飘过水面,银河系倒映进面前的水域。河流里还有着更深的河流,灵魂中还叠映着更高贵的灵魂,梦境里还摇荡着更远的梦境。
恍惚间,我生怕踏破梦境,双脚踏在悠长的石板路上,竟不知该向何处迈步。疑惑间,循着衣带般绕来绕去的水巷漫步,惊喜地邂逅一座座贯穿古河道的小桥。十眼桥、太平桥、普济桥、众安桥、天水桥……精致得如同镂空的玉环佩戴在锦溪澄碧凝脂的玉腕上。桥和溪真真切切地纠结在一起,深情款款地紧紧拥抱在一起,彼此别无选择。桥长进溪里,溪也长进桥中,肌理相连,汁脉相通。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一次次日出日落,一年年花开花谢。桥和溪相依相守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踏上拱桥,只见街楼古屋参差着,逶迤着,摩肩接踵地涌来。河流穿街而过,两岸桃李纷披,河流宛如系在古镇腰间的绿绸带。锦溪的水沉甸甸地绿着向前滑动,滑过河棚,滑过埠头,滑过家家户户堂前木格窗下,滑向田园,流成一条喧腾不息的河流。锦溪滋养着古今中外游客的眼眸。黛瓦飞檐的老房子前,一位老师傅手持古典剃刀不紧不慢地给面容慈祥的老人理着发。打银首饰的弹蚕丝被的做千层酥的锦溪人,守着古典的水古典的镇用双手编织他们幸福甜美的家园梦。
忽闻一缕沁人心脾的芳香飘溢而来,穿着靛青色碎花布衣褂的船娘扶着竹篙立于溪边的乌篷船上,笑盈盈地来到了我的面前。娉娉婷婷的女儿身材在水边绿色垂柳里闪现,人面桃花相映红,试问世间有谁能拒绝这样一派赏心悦目的盎然生机。我终于看见了船娘胸前缀着一朵含苞欲放的茉莉花,花蕾上还沾着晨露,似乎是刚从花枝上采摘下来。缓步跨过船舷,我稳稳地坐在船舱内的竹椅上,专心致志地欣赏起船娘用她灵巧的身体演绎出的如诗如画的卷轴。只见她立在舷边,竹篙探下水去,使劲往后一撑,竹竿成了弓形,同时身体紧靠竹篙发力,胸部腰部的曲线和竹竿的线条,配合衔接得异常匀称,船开始在水中平稳地前行。
我跃跃欲试,从船娘手中接过竹篙,模仿她的样子撑舟。我把竹篙探下水去,再用力往后一撑,没想到小船在水面上团团转,顿感头晕目眩。船娘见状,上前一把扶住我的身子,我和她不禁相视而笑。我的紧张情绪,在船娘们清脆如露珠般悦耳动听的歌声中渐渐消融了: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船娘们把自己毕生的情感和智慧融入劳动之中,用优美的身体语言和娴熟敏捷的撑船动作向人们展示着生命的活力和劳动的美丽。因有她们,才使撑船这项劳动成为一种绝妙的艺术和幸福的享受。
世间真正艳丽的不是物象,而是情感。锦溪的每一滴水都浸染有女子的娇柔妩媚。南宋孝宗皇帝的爱妃陈氏葬在锦溪的五保湖中,因之在长达八百三十余年的时光里,锦溪曾更名“陈墓”。远眺水冢,那陈妃的水墓犹如一朵随波荡漾的白莲花。据说陈妃病逝,孝宗悲痛欲绝,遂其愿葬于此。孝宗对陈妃的挚爱深情并未因陈妃病逝而逝去,他在她身畔修建莲池禅院,亲手栽下龙柏、银杏、罗汉松,佑她万古长存。他要将对她的爱一直延续下去,直到自己生命的终结。
每每遭逢真正的爱情故事,我总是热泪盈眶。这份用生命守候的水晶般透明、玫瑰般芬芳的情爱是世界上最无价最美妙的情感。能得到君王如此宠爱的女子,绝非一般的胭脂俗粉。陈妃是女中豪杰,曾陪孝宗仗剑天涯,撑起摇摇欲坠的南宋江山。陈妃应当是远山眉、芙蓉脸,秋波云鬓对妆台式的古典女子。她的情怀才华以及她对孝宗的真爱赋予了她高雅妩媚的气质。她的从容,她的大雅,她的淡淡的忧郁……像一轮七彩的光环笼罩着她,她如火的阳光如水的月光穿透了孝宗的心。她的一颦一笑在他心中映成倒影,形成了一个独创性的梦,紧紧牵萦着他的心。
孝宗循声蹑步寻到此处。只见陈妃戴着自编的花冠,花冠上星星点点开满了淡紫色、浅蓝色、粉红色、鹅黄色的小花。她像一尊美丽花神的雕像,眯眼伫望着五保湖中皎洁的白莲,沉湎于碧水清荷营造的如诗如梦的氛围里。陈妃蓦然回首,瞧见了立于她身后的孝宗。他深深地一瞥,如阳光直照进她的内心深处,仿佛一切话语,都已包含在深情的凝视中。生命如此短暂,无情的病魔碾碎了陈妃与孝宗的情爱。在被病魔之手推向枯萎之时,陈妃的嘴角却带着幸福的微笑,面对回天无力暗自垂泪的孝宗,有无数温热的情景供她享用。那些美好的时刻,一个眼神,一段细语,已够她享用不尽。她在病逝前嘱咐孝宗,将她葬于五保湖中。从此,这位玲珑清婉如白莲般的女子永远地憩息在浪花翻卷的五保湖中。岁月之河无声流过。风过霜过,花过月过,孝宗与陈妃倾过心倾过情,已是彼岸的幸福。他们是彼此一生的清甜。
“三十六座桥,七十二只窑。”锦溪不光桥多,砖瓦也堪称世间一绝。勤劳智慧的窑工烧制出世间罕见的琴砖、盈手相握的窗花砖,还有要在窑中烧120天,又在桐油中浸泡100天的金砖。窑工烧窑时很辛苦,要不停地烧几天几夜,火候一到,立马把窑口封住,然后运来几十缸水,对准窑顶的出烟口,忽啦忽啦倒下去,窑内顿时冲撞上来带着啸叫声的浓烈的白烟。窑工们冒着滚烫的蒸气,不停地把水倒进窑里,直到窑内的响声如丝丝的风拂过草地一般弱下来,他们才停下手。等到第二天出砖,吸干了水,变成了青色。青砖纹理细密,盈手一握,较重。青砖的属性为主水的凉性,水土酿造了它的骨骼和血肉。红砖和青砖的烧制过程几乎雷同,但红砖不用水浇。火候到了以后,只需要把窑口和出烟口全部堵住,让烧得滚烫的砖自己慢慢凉下去。几天以后,凉透了,砖就是红颜色。红砖纹理粗糙,比青砖轻。红砖属性为主火的热性。我俯下身子,用双手抚摸着锦溪中国古砖瓦博物馆内的一块块楞角分明光洁细腻的金砖,目光掠过喧嚷的游客,投向历史的深处,依稀看到了那些用初心慢煮岁月的窑工。他们因着梦幻般的创造,活在时间之中,又活在时间之外。
我成为了锦溪的一部分。从锦溪的拱桥上走过时,溪水曾经仔细地为我剪一帧生动的侧影,作为一首发表在水光山色的大自然中的诗歌的插图。就这样,我珍藏了锦溪,在我的内心。我的身体里充盈着锦溪缤纷的光色。在那超现实的幻美意象里,我是最写实的细节。
回归“初心”
荷花池和草地之间生长着一株水杨。水杨一条条清秀的枝叶,有的仰向天空,随风摆宕,似乎很喜欢阳光照临;有的俯向水面,任意飘拂,似乎想在水上抒写湿润的诗行;有的横在空中顺着风势摇动,好像在招呼游人。
水杨树下的木椅上,端坐着一位拿着画笔画画的老人。我仔细地打量了他:清瘦矍铄,温文儒雅,淡淡的眉毛下,一双智慧的眼睛炯炯有神。老人看上去平淡而安静,双眸里闪烁着苏州园林的灵光。一个人的心里存有多少热烈恣意,才会把苏州园林的亭台楼阁、花木烟霞、复廊水轩复活在纸笺上哩。这位老先生在绘画里成全了自己,他过着梦幻一般的日子,遍布静气。他在纸笺上专心致志描摹,一笔一画,皆是柔肠深情。
老先生往来于苏州各式园林,他的身上有亭台楼阁的气息、花木水廊的气息、怪石古岩的气息。或许,他听懂了园林水轩的语言,鸟虫的语言以及轻风和树叶的絮语,阳光和花木的交谈。他习惯了倾听。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或是喧嚣的白昼,他抚摸着那些画在纸笺上的景致,试图与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对话,试图与亭台楼阁复廊水轩交谈。他专注而沉默,平和而宁静。那些古典的叫不出名字的风,飒飒地吹过纸笺上的园林。
蝴蝶从属于自己的梦中悄悄地醒来,倾听流水在叶脉里潺潺淌过的声音,落在海棠花的花瓣上。老先生舒眉展眼,意态晏晏。他端坐于造型别致的海棠春坞的庭院中,静静地放低身子,怀着谦卑的心用画笔仔细地打捞这些永无止境的美。海棠花沾着清晨的露水,像喷花的飞泉筑起一座座纯洁而富有诗意的殿堂。蝴蝶在花朵之间来回舞动,扑打着花瓣,扑打着花蕊、扑打着被花朵珍若生命一样贵重的花粉。老先生的画作《海棠春坞》中,海棠花深皱浅褶、细理粗纹,清晰可辨,与庭院里青红白三色鹅卵石镶嵌而成的海棠花纹遥相呼应。
天朗气清之时,老先生穿过垂柳与桂花树,来到了荷风四面厅。他与一缕荷香撞个满怀。而这样的情景,庄子有过,孔子有过,李白杜甫有过,杨万里苏东坡周敦颐也有过,世世代代的人们都曾经有过。荷香摊开它无比宽阔的手掌,轻轻地托起荷风四面厅内赏荷的老先生和络绎不绝的游客,幽暗的大地,渐渐显露出水晶的光芒。绿得超逸的荷叶密密地覆盖了水面。从《诗经》中一路走来,盛开在唐诗宋词中那些关于荷的美丽的字眼,在老先生心中猛然苏醒,窸窸窣窣。
荷叶间一枚枚饱满的花蕾颜色与形状如仙桃一般。那些盛开的花朵在阳光与水光的交相辉映中,嫣红娇白得更加妖娆迷离。老先生用画笔把它们一朵朵拉到纸笺上。《荷风四面厅》中,荷叶攒攒挤挤,比肩争头竞相争艳,传递出浓郁的夏的讯息。微风拂过,便有一阵阵香味淡淡袭来。纸笺上的荷红叶绿与端坐于厅内赏荷的游人的生命气息相通,他们和它们的心灵也同样与日月星辰相通。
太阳给枝虬叶繁的银杏树染上金色的雾,每一片树叶都接受最温情的爱抚。阳光从叶隙间透进来,变成一根根金色的绣花针在纤细的金黄色的“扇子”上织出灿烂的画卷,继而抖落一地的碎影。老先生坐在满园的秋色里描摹,让秋天静静地绽放。《倒影楼》中描摹的物象布局疏密有致,虚实相宜,线条缜密但繁而有序。画面上,那纵横交错旁逸斜出的树木占据了中心。游人位于秋水前的倒影楼上,他们凝睇着眼前的一切,似在思索,似在等待,似在幻想,似在希冀,似在企盼。冥冥之中,人与景合一。久久凝视《倒影楼》,我的双眸被游客粘住,看风景的人成了我的风景。眼前的景致缤纷如梦,拽住了人们的脚步。醉意朦胧中,我欲与游人执手相看秋叶之静美秋水之恬淡,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画面中伸出的手在风中定格成越隔越远的姿势,永远无法相握。
纷纷扬扬的雪花给拙政园盖上了一张厚厚的白褥子。亭台楼阁似乎比往日更高了,原来是大雪笼盖四野,使它显得更加挺拔。穿插于楼阁间的树木枝条被积雪包裹着,成了透亮的晶莹的银色线条。这样幽静的雪景,平日里极难得遇到。老先生拿着画笔夹着画夹踏雪寻访拙政园,使其永恒地停留在纸页上。《雪中拙政园》如映在雪里的月华一般,将飞雪的痕迹印满深邃的苍穹。晶莹温润的雪花在拙政园的亭台楼阁水廊花木间轻盈地飞舞,宛如唱起抒情的短歌,其间有音调丰富的叠句,有动感强烈的旋律。艺术符号的雪花飘落于如诗如梦的幻境。静谧的雪景中,有人影在跃动。定睛细看,是一位年轻的妈妈牵着小姑娘在雪中漫步。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着,还唱着儿歌。欣赏《雪中拙政园》,恍惚间仿佛听到了空灵润泽的乐曲声在耳边轻轻地响起。乐曲中,人似乎远离了纷扰的闹市,挣脱了繁冗而机械的劳作,轻轻地飘游至那幽静、圣洁的积雪砌成的殿堂里,心儿融化了,人也融化了。
两千多年的姑苏美景氤氲着玉的韵味,时光将其雕刻得温润灵动。老先生画笔下的《留听阁》《水廊》《与谁同坐轩》《香洲》等,每一幅作品都呈现了文化大师叶圣陶所说:“务必使游览者无论站在哪个点上,眼前总是一幅完美的图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讲究亭台轩榭的布局,讲究假山池沼的配合,讲究花草树木的映衬,讲究近景远景的层次。总之,一切都要为构成完美的图画而存在,决不容许有欠美伤美的败笔。”
老先生并非专业画家,而是一位普通的苏州中学退休教师,名曰孙玉骥。他笔下的园林美景有意无意间悉融生活气息、书卷气息、生命气息。这一切,无一不是源于蕴蓄于他心中的一团“和”气。孔子说,和为贵。和之贵,一之贵“天和”,即重在人与自然的和谐;一之贵“心和”,即重在人与自己内心的和谐;一之贵“人和”,即重在人与人之间的和谐。
品读孙玉骥老先生《苏州园林素描集》,那顾盼有致、灵动俊逸的古韵古风不断地在我记忆的屏幕上回放。耳畔激荡着“回归”的旋律。归心?归乡?从天地中走来,还当回归自然;从生命中走来,还当回归“人”的本真。孙先生其人其画是招引人类回归“初心”的文化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