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不改色

作者简介：

孙德廉，笔名穗子。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牡丹江市诗词楹联家协会副主席，牡丹江市作家协会理事。《拼魔方》获2018年“同美杯”全国小小说大赛三等奖;《催产119》获“北岳文艺杯”山西晚报2018小小说大赛一等奖。《后院鲁二婶》入选百花洲出版社《2018年中国微型小說排行榜》与长江出版社《2018年中国小小说精选》。

1

七点钟，沙成海准时奔向城西，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车少人少，电动车像每天一样由着性子疯跑，等意识到风又凉了些时他也意识到自己脑袋出了错，一个急刹车，整个身体瞬间僵硬——面馆已经在昨天兑出去了。

抬头看，“沙家面”三个大字招牌影影绰绰地在晨光下激动成一片绯红的云霞，格外魅惑。既然都到跟前了还是去看看吧，看看有啥没跟人家交代清楚的，年轻女人平生第一次独立打理面馆，开始时肯定不得要领。

“沙哥来啦，走，咱们进屋。”末末回眸一笑，放下手里的钢丝球和抹布，一步一步从窗前的梯子上走下来。不知怎么，沙成海觉得每一步都像踩到了自己，心头一颤一颤。

进屋后他愣住了，这还是自己经营了四年的面馆么，怎么一夜之间全变了样？门窗本色出场，翘了边的那些墙壁纸变得俯首帖耳，桌子凳子不再黏手，冰柜消毒柜亮亮堂堂，缸缸罐罐齐刷刷地站成队列，还闪着光。

“哟，地砖让你擦得跟镜面似的，我都不敢下脚了。”沙成海的眼里也闪了光。

末末摘下厚厚的胶皮手套，嫩笋般的手指让他有些恍惚。一刻，眼前闪过媳妇胡萝卜一样的胖手，一刻，他觉得自己那双手根本就不是手，是电动车后座工具箱里那个油腻的活口扳子。他把两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可裤子也不干净，几处大大小小的油渍此刻都跳将出来，故意羞臊他。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邋遢的？沙成海很生气，生自己的气，气到不能原谅，但接过末末递来的热水杯时，还是压制住了心内的起起伏伏，适度地表达了赞许：“不简单哪！”

“你们两口子原来是太忙太累了，确实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末末笑盈盈地，“沙哥，你今天要是不忙的话，饭口时再过来帮我照看一下，我心里打小鼓呢。对了，你这会儿过来，是不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中午我能过来。你收拾东西看没看到一个活口扳子？”

“没看到。要不你自己再找找？”沙成海的视线还在末末的手上，说话间她又戴上一双半透明的医用橡胶薄手套，把油绿的香菜摊平在桌面上，挑捡起来。

“可能我拿回去了，也不急着用，回头再说。”

低头摘香菜的末末，没看到沙成海上了车后还朝店里望了又望。沙哥和小玲姐说用不上九点钟就开始有人来吃面了，洗菜摆菜，烧水调汤，一大堆事情等着呢。

2

“我帮忙来了，欢迎不？顺便蹭碗面吃。”中午，小玲笑着推门进来，一看到沙成海也在，立刻换了副神情，眼睛和嘴巴在大圆脸上同时画出了三个小圆：“你不是去帮三驴子搬家么？”

“刚刚搬完，正好到饭口了就回来看看，人家这是第一天。你也是不放心吧？”正在兑麻辣面汤料的沙成海为了掩饰尴尬，转过头去立刻又跟末末说话：“你看，俺们两口子一个比一个心眼实。行了，我媳妇来了，后厨就没我事儿了，担担面的汤料让她兑，我走了。”

“来都来了，眼看学生就下课你也别走。你那张嘴最有数，忙完饭口让末末给咱做两碗面，你给判断一下味儿正不正。你招呼前台吧，一会儿咱俩一起回家。”小玲快速扫视了下屋子，“天哪，末末，你怎么把这间破屋子收拾得这么干净，地狱变天堂了耶，你也太能干了，是一夜没睡，还是你本来就是七仙女？我可不行，我坐月子时抱孩子抱得时间长了，一干力气活胳膊就又酸又疼……”

“天下女人就你一个坐过月子？直接说你懒就行了，自己不要强，还天天拿月子说事儿，我都替你臊得慌。”沙成海气哼哼地走到窗前，像木桩一样杵在那里。

沙成海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小玲跟没听见一样。末末听不下去，冲小玲眨了下眼睛，把中指竖在唇前，接过了话茬：“沙哥，不能这么说话。玲姐灶上的事儿弄得多地道呀，得表扬才是。俺们女人哪，一辈子耳朵根儿都缺一句好听的话，玲姐你说是不是？”

面馆开在一个中学的门口，学生们一下课成帮结队地跑进来，六只手一起忙，应付着一屋子的急切，孩子们不仅饿，还馋。一时间，屋子里除了点面吃面的欢声，还有沙成海报单时的脆生生的吆喝，“麻辣面一碗，加双份芝麻酱，酸辣粉一碗，加醋加辣，咱们的小麻丫和小辣妹来喽。”一嗓子喊罢，沙成海瞄了眼后厨里胖瘦分明的两个女人，一时心里有些混乱，也说不清为什么。等到小玲笑眯眯地瞅了他一眼，他才意识到自己好久没这么大声吆喝了。一年？两年？

“面来了，请沙家面创始人和第一传人品尝鉴定。”忙完了饭口，末末也把给两人准备的面煮好了，还调皮地对两人行了个电视剧里才有的屈膝颔首的宫庭礼。

小玲哧溜溜吞了两口，头也没抬就竖起了大拇指：“不错，一点儿也没走样。俺们把店兑给你算是选对人了，之前有个人来了四趟，每趟来都磨叽半天。”

“是不是嫌六万转让费太贵？你俩就是大开口的狮子。”点画着他们的鼻子，末末依旧笑嘻嘻地调侃。

“不是，还没到认真谈价的地步我就说啥也不兑给他了。你猜咋的，四趟他带了四个不同的人来，左问右问、里看外看的，我一看这就是个没主意的，兑给他，沙家面这块金字招牌就得毁他手里。”

“哈哈，玲姐你真做了一件大好事儿。俺保证不给沙家面抹黑，你俩就瞧好吧。”

“你可倒好，第一趟来就交了订金，我就稀罕你这个爽快劲儿，所以教你沙家面技术时，我和你沙哥毫无保留，把能想到的都告诉你了。沙子，是吧？”

3

沙成海吃着面，听着两个女人一旁聒噪，嘴上也说了好，心里却五味杂陈。他想起四年前自己租下这间屋子时的情形，空荡荡的。从零开始，从无到有，他在小城打造出一个面的传奇，“沙家面”名噪一时，凭的是碗里的地道，面好，味正，这是沙成海专门去成都、去西安连学带偷再琢磨才有的手艺。面馆开到这样，本来应该是一辈子的营生，现在却生生把店面和技术一起兑了出去，小玲高兴白捡了六万块钱，可他心里疼。沙家面火了两年之后顾客渐渐少了，就是因为屋子越来越脏，餐具洗不干净，面碗里不时能吃出头发来，菜叶有泥，有时候还能吃出菜虫子、苍蝇，唉。

起先，沙成海紧着跟在小玲屁股后面收拾，把她没洗净的杯子饭碗再重洗一遍，到处乱扔的瓶瓶罐罐归置好，不断擦拭灶台和地面，替她向顾客赔笑脸，等实在收拾够了笑不出来了，就把做面的技术悉数教给小玲，心思放在店外了。一个七尺高的汉子天天围着锅台转，给老婆擦屁股，搁谁不烦哪。处女座的沙成海凡事都爱弄个究竟，從小就对电器感兴趣的他又在门口支起了个修车摊，自行车、电动车来者不拒，每天，围着他唠嗑的人越来越多，活也越接越多。在店门口修车的好处不仅是晚上可把家什车子收进店，白天饭口时他也能帮着小玲照应，顾客再少中午时也得忙一会儿，学生们要么不来要么一起来。不用说，修车这一年多店里更加脏乱差了。

下决心兑出这个店一是儿子明年就上一年级，小玲明确表示自己要开始当全职妈妈了，二是沙成海自己也想换个活法，找了个给人修车的工作，轻松过两年靠手艺挣钱养家的日子，摸摸路数说不准将来自己还能再开个修车店，那是后话。今天看到末末把小店拾掇得这么亮堂，沙成海暗自庆幸选对了人，面馆如同自己养了四年的宠物，到底还是想为它找个可心的下家。另一方面，他心里也有点苦涩难过，沙家面毕竟是自己一手创立起来的，小玲要是能撑得起来哪至于把店兑给外人呢。

“明天我得去跟末末谈谈，沙家面的招牌是用我的名字在工商局注册的，不能让她再用了。”黑天熄灯上了床，沙成海跟小玲絮叨着。

“也是，她也不是咱沙家的人，咱兑店也不能把姓也兑出去了。”打了一天麻将的小玲无比困倦，翻个身拉开了睡的架式，床颤悠几下，把沙成海的那点需求也颤悠没了，他也侧过身闭上眼睛。

4

第二天再去时是下午，沙成海本来心里头是底气足足的，推开门的一瞬，他立刻心中浮躁起来——眼前这个穿高领黑毛衣、系绿围裙、扎丸子头、一样一样摆放菜品的女子是如此雅致，如此姣好。她抬头一笑，沙成海觉得字典里的风姿绰约四个字触手可及，这辈子他第一次怦然心动。

风姿绰约是沙成海在建筑公司里当电工时听来的，是他想象中的女人该有的样子，“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当时队里承揽了在一所大学里建图书馆的工程。电工是工程队里最轻闲的工种，布线、装灯等工作的开展得等到建筑达到一定进度时进行，架设好临时施工线路后就基本没啥大活儿，工余他就站在教室门外面听老师讲课，大楼盖了两年他白天晚上地听了两年，起先他遇上什么听什么，直到有一次一个小男生给了他十块钱和一个写着人名的小纸条，让他坐进教室，听老师点到这个名字时喊一声”到”，他才知道原来大课堂是随便进的，原来许多学生不愿意在里面坐着，于是开始登堂入室大摇大摆地坐着听课，不管有没有人给钱。那段时光，真是美呢。后来他跟学生们要了课程表，除了电工电气类课程，他专听文学哲学类的，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什么“读书是让别人在我们的脑海里跑马;思考则是自己跑马”，都是那时候听来的。沙成海觉得自己就是一块掉进水里的黄色海绵，可吸饱了水之后也没变成金砖，他依旧做电工，直到工程队解散了才研究起开面馆。

“我突然想起来那天跟你说的麻辣烫配方有问题，鸡粉得减半，要不然影响口味。”

“微信里留言就行了啊，辛苦沙哥又跑了一趟，怪过意不去的。我做几碗面，你带回去跟小玲和孩子吃，算是向师傅交作业，要给评语的哟。”

八面玲珑，得体大方，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他想起了大学课堂里的那些让他心跳不止的女学生，沙家面的女主人不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吗？看着末末细细地切葱丝，稳稳地煮面，沙成海眼里是由衷地喜爱，怀里却像揣了个小兔子。

5

兑出了店，沙成海却丢了魂。

每天他都想回去看看，每天。想到这里来的愿望甚至比店还在自己手里时更强烈，但无论如何说啥不敢饭口时再来了，怕遇上自己那个实心眼媳妇。新工作单位离这儿不远，上下班他选择从店门口的道上骑过，有合适的借口就进店坐坐，遇上倒垃圾、给面条粉条换水的重活接过来就干，店里的活他知道哪轻哪重。找不到进店的借口时上下班就骑慢点儿，远远看一眼，一旦能看到末末的身影，就心情大好。

“末末，吧台抽屉里有两包咖啡再不喝就过期了，那是我从网上选来选去试了好几种才淘到的，口味不错。”

“正好这会儿不忙，那就一起品尝你这个前店主留下的美味咖啡吧。”

“我来冲泡，我知道这款咖啡的品性，看我的。”

显然，末末不讨厌自己，沙成海心里有点小开心。他从抽屉深处摸出了两只杯子，黑陶的，矮矮的，内里光滑的，有柄如耳的。洗过之后，沙成海打开一瓶纯净水烧起来，眼睛的余光留意到在秤上分面的末末不时往这边看一眼，他的心便像一个正在吹起的气球，被欢喜鼓胀起来。

“来，尝尝。”递到末末面前一杯，沙成海捏住自己杯子的耳柄，把咖啡送到嘴边他没急着喝，先深深吸了口气，叹道：“好香啊。”

“沙哥，你可真有情调。咖啡确实好喝。”

“你要是喜欢，我下次多买些给你带来。”

“谢谢。这个真不能要，我神经衰弱，轻易不敢喝的，尝尝就行了。”

“小小年纪就神经衰弱，是不是妹夫车祸遇难你受的打击太大了？这可不行，凡事儿得往开处想。”沙成海感谢这些故意预留下来的咖啡，给了自己一个跟她谈过去的契机。

“唉，不说他，总之是我的命不好。”末末把目光转向窗外，窗外冷雨无声，树叶落了一地。

沙成海抿了一口咖啡，把“我能让你好起来”这句话跟着一起咽了下去，那一刻，他准确地知道自己心疼这个女人，想时时跟她在一起，替他操劳，与她温存。

“沙哥，累了一天回吧，别让玲姐等着急了。我这里你放心，遇上解决不了的难题我就给你们打电话。”

6

每一次从店里往外走，沙成海的心里只有两个字，不舍。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有他对女人的全部向往，聪明，贤惠，干练，温柔，美丽，优雅。多么善解人意的一个小女子啊，跟这样的女人过日子才不白活一回。小玲？傻吃傻玩的，就是个猪，唉，该拿她怎么办呢？

小玲是亲戚给介绍的，一个爱笑的姑娘，认识的时候就偏胖，但还没胖到现在这个地步。沙成海最先接受的是她那双毛嘟嘟的大眼睛，觉得那里面有天空的清澈，就像那个大学老师讲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结婚后才发现小玲是个凡事随缘，得过且过的人，其实就是懒，不仅懒得干活，还懒于思考。店让她弄得脏、乱、差，家更是邋遢得像猪窝，这让处女座的沙成海不能忍受。无数次的提醒、训斥、责骂都被她无底线的傻笑给化解掉了，在她面前沙成海有深切的无力感，一个装睡的人，你怎么能叫得醒呢？这样的状态他本来都认了的，日子嘛，有吃有穿的，过呗。可现在末末出现了，难题也来了，喜欢末末是一回事，割舍下小玲和孩子可是另外一回事。一想到好不容易才有的宝贝儿子，沙成海心里就疼。

“沙子，你下班时去趟面馆，上午买菜路过我去看了一眼，油烟机插座确实不行了，你帮着换一下吧，不管咋说咱拿了人家六万块钱得负责到底，末末一个女人家应付不了这些。哎，你说咱把三驴子介绍给末末行不行？搭伙过日子呗，好有个照应。”

“三驴子配不上人家，你别乱点鸳鸯谱。晚上你别等我吃饭了，我干完活在店里吃，好久没吃，馋咱的沙家面喽。”接到小玲电话，沙成海就去五金店买了插座，一下午都哼着小曲儿。

晚上人也不少，沙成海进屋后二话没说直接进了后厨，接过后灶上煮面的活儿。末末里里外外张罗着，口里喊着好，脸上带着笑。

“沙哥，你真是我的大救星，来得太及时了。学生下课到上晚自习中间的这一个小时，我恨不得变成八爪鱼。”

“我就知道你会想我的，嘿嘿。”

忙完一个饭口之后开始张罗换插座，沙成海动起了小心眼，末末还没洗完碗他就把电阐给拉了，这是下午想出来的招数。

“沙哥你等等，我取手电来。”

取手电必然会经过自己，黑暗中，沙成海闭上眼睛张开手臂，等着末末向自己撞过来，他在心里数着节奏，一，二，三，来了！可末末只迈了两步就停下了。

“哥，咱家有手电吗？”

“有，你等着，我去取。”沙成海咽了口涶沫。去取手电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是亮的，黑暗中已经有了一束光照在末末的瓜子脸上，她眯起那双凤眼，用手挡着强光，撅起了红唇，扭过腰身，从头到脚都是性感，他顺着那束光扑了过去……真打开手电的一瞬，沙成海已经是正常的沙成海，能够配得上末末用心叫出的那一声哥了。三下五除二换好插座，他快速逃离这个充满诱惑的地方。那夜，沙成海一直没上床，在小玲如雷的鼾声里，躺在沙发上烙饼。

7

“今天生意怎么样？”下午没活时沙成海在微信里留言问。窗外，雪花一朵朵飘下，第一场雪来得还是相当扭捏。

“托沙哥的福，好着呢。今天学生照比昨天又多了两成，五条路移动营业厅一下子订了六份面，下午还来了电话，说以后天天吃咱家的面。”

“是不是一个可胖可胖、话特别密的姑娘来订餐的？那是店里的老顾客，她们每天中午换着味道吃咱们的面。唉，都是小玲太不争气，把屋子弄得那么埋汰，谁还来吃面。末末你行，把老顾客一点一点找回来了，沙家面又将重放光彩。”沙成海新学会用语音录入，编辑好再发送，完成得非常快。

“是咱家面味道好，附近居民来吃面的越来越多了，都说以前就是咱沙家面的老主顾。所以，我说是托你的福呢。我得雇个人了，饭口时我说啥也忙不过来了，哥，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你能不能帮我找个合适的？”

“我合适不？”停了两分钟，沙成海默默地打上这一行字。

“哈哈，你要是再回来可真是有意思了。好好的老板不当，非得当小工，咋也说不通啊。”

确实说不通，沙成海叹了口气。晚上下班，沙成海第一次没从店门前走，而是直接抄近路回了家。他被自己的心猿意马弄火了，决定放下不切实际的想法，跟小玲好好过日子，不管咋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他没有勇气放下这娘俩一走了之。

第二天他休班，小玲又去打她的小麻将去了，沙成海开始行动，他要把猪窝改造成安乐窝，他把这次行动叫“找回处女座本我”。该擦的擦，该洗的洗，该撇的撇，他唱着小曲儿忙乎了一天，浑身都是勁儿。傍晚时屋子变得清爽干净，空气里都是洗衣粉的香味儿，只是墙面还是太暗了，结婚十年就没再刷过，来年天暖和时咋也得重新刷一遍了。小玲赢了钱，晚上带着一大堆吃的回来，看到家里的变化啧啧称奇，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沙成海在干净的大床上躺下来，才意识到忙乎一天只是想让身子动起来脑子静下来，自己原来怕的是面对内心的一刻。眼泪不争气地从眼角悄然渗出，小玲喊他吃饭时他假装打起了呼噜。

8

沙成海变得更沉默了，在单位不说话，回家里也是除了看电视啥也不看，屋子没过多久又被小玲弄得乱七八糟，他也没嚷嚷。他看不见，他甚至看不见自己。

冬日里的第一场大雪来得太猛了，七点钟，沙成海准时走出楼门时才发现自己对雪情估计得还是太保守了，一夜之间下了近半米深。公路上清雪机在全能力战斗。沙成海看了看，弯下腰，把裤脚塞进袜腰，向西奔去，电动车是用不上了，只能靠两条腿，他觉得自己此刻是救美的英雄，末末肯定被困在屋里推不开门了。等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到地方，头上已是热气蒸腾，而末末正挥着铁锹在一下一下铲雪。

“你是怎么出来的？”沙成海一把接过铁锹，大力挥舞起来。

“我使足了全身力气去推，怎么也推不开。多亏对街酒铺的老徐来得早，看到我被困在门里，过来帮我把门掏开了。沙哥，凡事儿也不能老麻烦你和玲姐，有合适的帮我介绍一个吧。”末末转身回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沙成海拼命清雪，把堆积起来的雪在店门外拍实了，筑了一道结实整齐的白墙，自己很满意。干完活他把锹放回储物间门后，进去出来走得都很慢，轻手轻脚的，末末在里屋没出一声。

9

晚上，沙成海再来时拎了一盒蛋糕，抱着一束盒装的粉玫瑰，还有一条月白色的羊绒围巾。

“你这是干什么？”

“给你过生日呀。”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合同上有你身份证号，查了万年历，今天正好是你阴历生日，这场大雪来得多是时候，天老爷也给你送祝福呢。”

“谢谢沙哥，再约一下玲姐吧，让她带上孩子，一起热闹热闹。”

“你这又是何必？”

“正好我新做了胡萝卜焖面和豆角焖面，你们先来试吃一下看行不行。我去忙啦，你给玲姐打电话吧。”

“你站住。”沙成海今天有话要说，他给自己下了命令，有些话一定要说，就今天，可一出口却是软绵绵的：“末末，非得这样么？”

“这样多好啊。”

“那你们吃，我走了。”

小玲带着孩子进来看到蛋糕和玫瑰，才知道是末末的生日。“这么好的蛋糕！呀，还有玫瑰花呢，是不是哪个追求你的人送的？赶紧交代。”

“自己买给自己的不行啊？我们女人，学会爱自己是头等大事，会爱自己才会爱别人，你说对不对？”

“你沙哥不知道在哪喝酒呢，我喊他也过来，让他给你买份礼物，要点儿啥？来个包包吧，包治一切烦恼，我刚买一个，咱俩同款怎么样？”

“别喊他，我的生日我说了算，今天就是女生聚会，孩子赞助。”

末末表示自己下午已经吃饱了，等那娘俩吃完蛋糕，安顿好孩子去了里屋写作业，末末打开一瓶红酒，码上两碟果仁，跟小玲唠了起来。

“玲姐，你跟我沙哥还好吧？”

“老样子呗，他修他的车，我打我的麻将。”

“也不能老打麻将，你还是得找点事情做。”

末末不敢直视小玲，而是看着高脚杯里的暗红，这不正像自己的此刻的心情吗，有些甜有些酸，也有些涩，她不知如何向小玲表达。电话里微信提示嘀嘀响起，打开一看，正是沙成海。

我不好吗？

你很好。

那为什么？

我不愿意自己的后半生背上个沉重的十字架。

我可以马上离婚。

那样的话，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末末放下手机跟小玲碰了一下杯，两人各抿了一口。“玲姐，天下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你这样下去，不怕沙哥起外心吗？”

“他要是起了外心，我就剁了他，跟他同归于尽。”

“净说傻话。你俩同归于尽了，孩子咋办？”

没等小玲想出答案，这边，微信又在嘀嘀乱叫。

你出现了以后，我才知道我之前的日子全都没有意义。我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掂量过了，我爱你，我要疼你，我要得到你，不管千辛万苦。

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这些。尘归尘，土归土，我们还是各安本分吧，别让彼此太尴尬。

“末末，你说你沙哥能吗？”小玲蹙起眉头，眼睛和嘴巴变成了三个小三角。

末末把那条月白色围巾系在小玲的脖子上，说道：“你呀，先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吧，把自己身上的问题弄明白了，让沙哥舍不得离开你，不就天下太平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这儿也忙不过来，你每天中午饭口时来帮我，不耽误你接送孩子，我给你开整天的工资，再免费培训你做个优雅的女人，如何？”末末自饮一杯，吃吃地笑。

“这些年我是太随性了，懒得没边儿了，真到了你沙哥要甩了我那天，我上哪哭鼻子都没用，他认准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回沙家面？既能挣钱又能变美，干嘛不来？”小玲当的一声把杯子撞过来，两人都吓了一跳。两个女人在冬夜里笑了起来，一个前仰后合，一个笑出了眼泪，越擦越多。

10

生日以后小玲就过来上班了，每天中午三小时。改造小玲，末末从要求她每天步行上下班开始，每天六公里坚持下来，不愁她不瘦。

沙成海却再没露面，也没有微信联系，直到那一晚。

那晚，末末整理完桌位正要锁门，沙成海滚了进来，推门时没站稳，摔倒了。

“天哪，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沙成海坐在地上，一把拽住要扶他起来的末末，抱在怀里。末末使劲往外挣了几下，怎么也挣脱不出来。末末看实在不行便放弃了挣扎，索性把头轻轻地靠在他胸膛上。

“哥，你的心思我明白。你再好，我不能啊，小玲和孩子没有错，伤害他们有罪。你不明白吗？”

“可我只喜欢你。跟那个懒老婆过日子，太没意思了。”

“不能这么说，玲姐的善良敦厚不能辜负。哥，你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彼此相望也是格局。”

“末末，我不要听大道理，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沙成海抱紧末末，呜呜哭了起来。

“善待别人就是善待自己。世间事，情可以，罪難赎。你快走吧。”

沙成海捧起她的脸，亲了又亲，末末朱唇不启，双眸未开。等他亲够了，末末才挣脱出来退开两步，重新扎了头发，盯着他说：“沙哥你起来，我好好跟你说说我的过去。我原来告诉你们丈夫车祸遇难，其实是假的。我和他是同学，四年相爱说好了要白头到老的，结婚才一年多他就劈腿了，跟他的女同事。两个家庭散了不说，四家父母也都让这场婚变闹得备受折磨，女的那边儿还有孩子，孩子最可怜，后面的日子长着呢。离婚后，我曾经痛苦得不想活。后来，辞了工作来到这里，用手里最后的六万块钱赌生死，幸好我遇上了你们，幸好我遇上了沙家面，你和玲姐对我那么好，沙家面带我走上了一条温暖的阳光大路。这一切我感激不尽，报答还来不及，要是我做下了错事儿，不跟那个人一样了么？”

沙成海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起身便走，只扔下一句话：“我不是人。”

那晚，关了店门末末哭了好久。

11

趁学生放假，末末也要歇几天回省城陪父母过年了。她给沙成海微信里留言：晚上过来吧，我有话要说。

沙成海沉着脸迟迟疑疑走进来时，末末和小玲已经摆满了一桌子。

“沙子，我和末末一起又鼓捣出了海鲜烩面和西红柿炒面，加上之前的焖面，我们把沙家面发扬光大了！今天是谢师宴，我把孩子送他奶奶家了，和末末一起敬你，沙老师请坐，请上坐！你也得好好夸一下俺俩，哈哈！”小玲依旧像个快乐的小鸟，叽喳个不停。小胖鸟瘦了十来斤，腰身渐出，精气神也出来了。

末末给大家斟了酒，举起杯子说道：“把哥和姐请来，我有话要说。我昨天从朋友圈看来一句话，叫‘心怀正念，终结善缘，这句话一直在我心里头转悠。人和人认识的方式可能有千种万种，咱们是因为沙家面结下的缘分，我珍惜，也感谢你们成全了我的生活，我想要当你们一辈子的亲妹妹。面在人在，你们要是也同意，一起干了这杯！”

末末定定地瞅着沙成海，沙成海回头看了小玲一眼，缓缓举起酒杯，脸的轮廓渐渐柔和，嘴角慢慢翘起。

责任编辑/董晓晓